千祈莫碰纸花伞(女人)。
千祈,客家话,就是普通话“千万”的意思。
纸花伞,也就是戴望舒《雨巷》中描写的油纸伞,有梅兰竹菊一类图案,叫成了纸花伞。江南岭南多雨,绵绵不绝,持纸花伞的女子袅袅婷婷。因此,纸花伞很女性。很多时候,成了风流女子的代名词。
“千祈莫碰纸花伞”的意思就非常明白了。
这句话是闽粤赣枫岭寨的谚语。这个谚语常常挂在老人的嘴边,这个谚语可以说是九叔公以生命为代价换取的。
九叔公那时还年轻,二十出头,魁梧、英俊、聪慧,还很善良。那年头,来提亲的四乡八邻媒婆踏破了古寨堡的门坎。
终于,阿九相中了陈家庄的赛银花,问名纳彩什么的礼数都顺顺当当做好了,当年中秋过后迎娶0
这赛银花的爹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八百里汀江韩江水路上都有他的人,他家的山林木头,“比全县人家的竹筷子还多”。有人暗地叫他土霸王,更多的人当面叫他陈大善人。总之,民国年间的历任县长,上任的三件大事之一,就是来陈家寨拜访他。
这赛银花呢,是陈家八虎的九妹。说起来也怪,八虎个个满脸横肉,独独这九妹貌美如花,因此,乡人齐唤赛银花。
阿九排行第九,赛银花排行第九,而且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话说有一日下雨,赛银花持纸花伞在泥泞的山路上独行。为什么独行,没人知道。一阵狂风,纸花伞吹落山溪。阿九恰好访友归来,喝高了,虽看不清美女,却看不惯女子淋雨。见状,将自个的斗笠扣在赛银花头上,下溪捞来雨伞,取回斗笠走了。赛银花记住了阿九。
后来,就有媒婆来枫岭寨提亲。后来,阿九就去偷看赛银花。咦,好像在梦中见过。很亲切,很怜爱呀。阿九应了婚事。
八月秋风渐渐凉。转眼到了八月,八月的闽西,可是最美丽的季节了。山上,五彩缤纷:清溪,游鱼可数;梯田,秋禾收尽,禾田鸟雀纷飞;天空,碧蓝,高远。
枫岭寨的阿九刚放木排后溯韩江汀江归来,闲了几日,很是无聊,和家里人打了声招呼,扛起锄头锄梯田去了。
梯田很多,阿九这次去的是湾尾角,汀江岸边的湾尾角。
我们知道,阿九很魁梧、健壮,几袋烟工夫,在二三十丈长的梯田里锄了个来回。
顺便说几句,我家乡梯田,形状不规则,大的像操场,小的像木勺、斗笠、蓑衣,很多梯田牛上不去,要靠锄头。锄头重量一般是三斤半,客家人叫镢头,这可是中原古音。我回乡务农时。扛过几年三斤半,感觉最深的,这是力气活。
话说阿九锄了个来回后,直起身擦汗。噢,对了,他的汗巾就绕在头上,像《地道战》《地雷战》中的农民。他是光着膀子的,汗水在他宽厚的脊背上淌成了条条小河。
这时,他听到了吃吃的笑声。定睛一看,一位持纸花伞的妙龄女子款款而来。她的身后,是汀江湾尾角。湾尾角柳树上,系着一条小船。
阿九不笑,用力锄田。
“阿哥仔,讨口水喝。”
这女子走近了,说话了,语调很是温柔。
“田头,自家喝去。”
阿九哥头也不回,锄地。
“阿哥呐,水好甜哪。”
女子又说话了。
“甜?甜就拿去。”
不知怎么回事,阿九丹田上下一阵阵燥热。
“哎,莫敢呐,多喝一口好了。”
又是柔柔的声音,像是一根鹅毛在耳朵边撩拨。
说话间,一阵乌云飘来。接着,起风了。接着,大雨倾盆。
荒山旷野,四处无人家,阿九和女子只得一路奔逃到小船上躲雨。
小船很干净,很舒适。空无一人。不,现在应该说有两人。
雨打竹篷,砰砰作响。
雨脚如麻,遮断了远山近山。
女子拿了一条粉红香甜的干毛巾给阿九。
阿九很不好意思,因为,刚才说了,他光着膀子。
阿九很健壮。
漂亮的女子和健壮的阿九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会发生什么事呢?
总之,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这场豪雨,持久了一个多时辰,阿九他们的梦也就做了一个多时辰。
雨停了,阳光斜照。
上游飘来了黄浊的水流和残枝败叶。河水开始上涨。
阿九羞涩地一笑,跳上岸去。
刚上岸,船就移动了。
女子说:“阿哥仔,去梅州城吧,钟神医能帮你。”
后来,阿九,也就是九叔公一夜之间在我们家族消失了。
阿九消失后,传闻很多。较一致的说法是,那女子是麻疯女子,陋俗说是交接的人越多,病愈得越快,从汀州一路下来,船出潮州,也就差不多了。
还有人说,陈家的一位兄弟不乐意阿九,收买了那女子来害他。
不管怎么说,纸花伞是碰不得的。“千祈莫碰纸花伞”成了谚语,成了一些族群的记忆,成了戒律。
农耕时期的一些痛苦一些浪漫和一些辛酸,都翻过去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有村人去粤东名胜某山上香。那人说,有一位九旬高僧酷似我堂兄建雄他五爷,也就是说酷似咱们家族中人。他会不会就是九叔公,无人说得清。
选自《短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