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很笨,七岁了还没有上学,不识字也不识数,当然更不会算账,村里人笑话我,说我是个傻二小。
忽然有一天,我们村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铺,卖些针头线脑儿、文具纸张之类,也卖吃的喝的,比如炒花生,比如红薯烧酒。店铺就在我们家的斜对面,掌柜的是我的本家爷爷赵泰,一个很斯文很有架势的白胡子老头。开张那天他先在店铺门口放了两挂鞭炮,然后在大门上贴了一副鲜红的对联。我问赵泰爷爷这对子上写的什么,赵泰爷爷说给我,上联是“有酒今日醉”,下联是“没钱你别来”。我问赵泰爷爷这两句话当怎么讲,赵泰爷爷说傻二小,这还不好讲吗?回家问你爹赵清和去!
回到家里我真把那副对联给爹念出来了,我问爹这是什么意思。
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民,满头黄尘,一脸汗水。爹想啊想啊,想啊想啊,终于在抽了一袋旱烟后说,二小,他那副对子意思很明白,一是劝说和鼓动人们买他的东西,手里有钱要舍得花,过好了今天再说明天,今天不管明天的事;二是他做买卖现打现开,不赊账,不还价,有钱你就买,没钱你别进他的铺子。爹说赵泰这个人虽然识文断字,可是很小气,很抠,财迷脑瓜……爹忽然问我:二小,他那副对子没有横批吗?他应该有个“不赊不欠”的横批!
爹说对了,不一会儿那赵泰爷爷就把横批贴出来了,不过不是“不赊不欠”,而是“概不赊欠”!我很佩服爹的智慧和眼光,尽管爹一字不识。
我又把那横批的事给爹说了,爹笑了说,二小,你这个爷爷把一枚钱看得比磨盘还重,你可别去买他的东西,小心他糊弄你,欺骗你!
我冲爹点了点头,好像很听话,但是我在心里想,你不给我钱,我去干什么?人家又不赊给!那天我们家里来了客人,爹要点火做饭时,突然发现家里没了洋火(火柴)0爹不敢怠慢和冷落自己的亲戚,就交给我两毛钱,让我赶紧去买洋火。爹告诉我是二分钱一盒洋火,我们买三盒,剩下的钱一分也不能花,要如数拿回来。爹就说了这么几句话,还让我跑着去!
进了赵泰爷爷的铺子时,那位白胡子老头正趴在柜台上噼里啪啦打算盘。他头戴一顶瓜皮帽,身穿一件蓝布长衫,鼻梁上架了一副老花镜,比小学校的老师还显得有文化,有尊严。他把算盘推到一边,伏下身来摸着我的头说:二小,人家别的孩子都上学了,你为什么不上?我说:爷爷,我笨,我不识数!他说:你小子不上学,不是越来越笨,越来越没出息?我说:爹不让我上学,说我们掏不起书钱!他说:你爹糊涂!掏不起书钱不会借借?他还让你当一辈子傻二小呀?他猛地把柜台一拍:短见,你爹真正的短见!
赵泰爷爷的脸红了,那把雪白的胡子也抖动起来。他坐下去歇息一阵,这才问我买什么,身上带了多少钱。他很仔细很认真地告诉我,他铺子里的洋火是二分钱一盒,你要三盒,用乘法算,二乘以三得八。他说你身上带着两毛钱,用减法算,两毛减去八分,我应该再找给你一毛钱。他说:你听明白了吗?听不明白回家问你爹去!我说:明白了,明白了。其实我一点也不明白,他一会儿乘法一会儿减法,我的脑袋早大了,早晕了。
那天晚上爹好一阵激动,好一番感慨,好一番叹息!
爹先是批评赵泰爷爷:这个赵泰,想钱想疯了吗?不顾仁义道德,不看同宗同家,光天化日之下欺负我们,他的良心呢?
爹说:他可真会打算盘呀!一盒洋火二分钱,三盒应该是六分钱,从哪里跑出来的二乘以三得八呀?两毛钱减去六分钱应该是一毛零四分钱,他里外里多收了咱们四分钱;四分钱是个小数吗?两盒洋火呀!
爹接着批评我:你真是个傻二小!你就不会算一算,木头啊你?
昏黄的油灯下,爹的眼里流泪了;他的泪水掉下来,砸得地面啪啪响。
我说:爹,那你找他去,让他把钱退出来!
爹说:他是我的老辈子,我怎么去找他呀?他财迷脑瓜,他会耍手段,他要不认账呢?掰破了脸面,吵闹起来,岂不让人笑话?罢罢罢,忍了吧,和为贵,你明天上学去吧,爹给你借钱去!
第二天我就上学了。我发现我不笨,老师教的字,我都会写;老师讲的话,我都能记住。老师表扬了我,夸奖了我,我心里很高兴。
那天傍晚赵泰爷爷穿着那件长衫到我家里来了,爹很有礼貌地接待了他,给他递了一袋烟,给他端了一碗水。赵泰爷爷对爹说:赵清和,听说你让二小上学啦,真的吗?爹说:真的呀!没钱我们可以借,我们不能再受别人的欺负啦!赵泰爷爷笑了:这就好,这就好,你早该这么做——你忙吧,我走啦!爹说:三叔,你别夸奖我,我这可是被人逼的呀!
赵泰爷爷走了之后,爹突然在水碗底下发现了四分钱!爹的手突然一抖,碰洒了那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水……
爹是在三十多年之后去世的,那时候我在报社做记者。临终前爹对我说:二小,你还记得你赵泰爷爷吗?那个白胡子老头,在咱们村开杂货铺子的?我说:记得,记得很清楚呢!爹说:吃水不忘掘井人,多亏他呀!以后每年的清明节,你一定要到他的坟头上磕三个头去,人家为了谁呢?
爹走了,那是在一九八〇年的秋天,一个高粱红了、谷子黄了的日子。
选自《百花园·中外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