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没有忘记过莉露。
在小城春天的巷子里,十七岁的莉露穿着蓝格子连衣裙,坐在自家的窗台上,抽着烟,露出白皙的小腿,轻轻敲击在斑驳的墙壁上。春日午后的阳光里,莉露硕大的裙摆,迎风微动,她总是梳着马尾,而且,总有一缕头发从耳际边垂下,微风则吹起她的那缕发丝,烟雾被风吹散前笼罩了她的脸,她像是法国油画中的女郎。这个画面,很多年后还在我的眼前浮现。
那时,莉露的家和我家是斜对门,她大我五岁,在我十二岁时,莉露和父亲搬到了这条小巷里。
莉露很早就辍学了,她的父亲是个赌徒,母亲改嫁了。我去过几次她家里,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床和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几乎没有别的东西。
莉露从搬到这条巷子里,我就注意到她时常抽烟,小巷里前前后后的人家都对莉露有所议论,但莉露毫不在意。
有时,会有一些流氓青年忽而聚集在巷口打群架,莉露的名字都被他们夹在话里。那个年月,在小巷里,为了莉露而相互宣战的,大有人在。
莉露喜欢英雄,谁打赢了,她就跟谁走0所以莉露的男朋友换得很勤,因为总是强中更有强中手。每次莉露都只是独自坐在窗台上,抽着烟,看着他们打斗,嘴角泛着孤傲清冷的笑。
争斗结束,败者逃跑,留下来的英雄,头破血流,莉露就将烟头一掐,从窗台上跳下,拿出自己的碎花手绢包裹在英雄的脑袋上。
总是这样周而复始,“英雄”一个个地来,又一个个地走。很多年后,我才终于明白莉露为何总是选择最勇猛的男子做自己的男友,那是因为她孤傲清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最脆弱的心,她需要英雄的肩膀。而莉露的一生,或许就一直在试图寻找自己生命中的真英雄。
外婆不让我和莉露接近,但越是不让我接近莉露,我越是喜欢和她说话。莉露对别人孤傲清冷,对我,却总是微笑满面,还时常捉弄我。
父母在省城工作,外婆每日在小城的集市上摆摊卖些女红,很多时候,我都是孤独而自由的。那时,我最高兴的事就是每日中午放学后,躲在家中,透过自家窗户偷看莉露。
我自小就喜欢画画,那日,我伏身在窗台下,正画着坐在对面巷口窗台上的莉露。不知何时,莉露站在了我家的窗外,我吓得浑身发抖,画板和笔被丢到了一旁,莉露在窗外大笑起来。
“狗蛋,你在画我?”看见被我丢到一旁的画板,莉露收起了笑,我以为她生气了,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臭小子,拿来让我看看像不像?”我乖乖地将画板捡起来,隔着窗,将刚勾画完毕的画像,递给了莉露。
这是我第一次和莉露站得那么近。过去,都是放学时经过巷口,莉露会和我打声招呼,但我知道,她一直都当我是个小屁孩的。这一刻,我隔着一扇薄窗的距离,站在莉露的面前,却有种说不清缘由的自卑。
虽然这时的我已是个13岁的少年,却比莉露还整整低了一个脑袋,可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怀,已经开始在体内冲撞着我看似幼稚的躯体。
“狗蛋,看不出啊,你还有这一手,画得真好,我收下了!”莉露的声音充满了欢愉,她根本不管我的反应,就将画像卷了起来,顺势斜塞在了自己的胸前。她丰硕的胸前忽然多了这样一个东西,看上去很滑稽,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莉露忽然揪住了我的耳朵:“臭小子,眼睛往哪里看呐!”但我知道,莉露没有真的生气。她像变戏法似的兀自拿出一支烟点上,一脸坏笑地问我:“你家大人在不?要抽一口不?”
我先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结果莉露又揪了我的耳朵,用力地拧了一下,“狗蛋,你不学好啊!”说完,莉露坏笑着又跑去了她自家的窗台上坐着,抬头,朝我一笑,那是我记忆中,“坏女孩”莉露最迷人的笑。
后来,我瞒着外婆去过几次莉露的家,她专门坐在椅子上,让我画她。莉露的皮肤白皙柔滑,眼睛像深海,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极其标致的美人。
我曾经听到邻里的几位妇人聊天,都说起过莉露的俊俏,似乎很是嫉妒,处处挤对她。那时,我已经谙些世事,在一旁写着功课,心中总是有些不平。
回想起来,在我整个的少年时代里,无论莉露如何被人唾弃,她都像我心中的女神,被悄悄地安放在心底。
在我十四五岁的那两年里,莉露就一直和猛哥同居在一起,很少再回我们这条巷子。猛哥是我们这座小城里最牛的帮派老大,那时,我就明白莉露为何愿意死心塌地跟着他了。
偶尔看见莉露回来,她还是会像从前那样,坐在自家窗台上,抽着烟,依然是目空一切的眼神。正是最青春的时候,莉露的美丽和妖娆,足够让人们忽略小巷里其他的女人,所以,小巷里的女人们都恨她。小巷里的男人倒是很殷勤,常会有男人给她递烟,她倒也不摆美人的谱,说声“谢谢”,便自顾自地抽着,再也无话。
有时,我看见莉露的父亲,坐在门口发呆,因为无钱去赌,一副焦躁的可怜样,而莉露就坐在窗台上,当他透明一般,两人不说一句话。
在我十六岁时,莉露忽然离开了小城,跟着猛哥去了上海。
临走的前一日,莉露忽然回到巷子里,那日,我外婆在集市上没有回来,莉露让我为她再画一幅画,“狗蛋,你好好画,将来成为大画家,你给我画的,我都留着呢!”莉露呵呵地笑,我知道,她是在鼓励我。
画好后,莉露将画像卷起来,忽然说要送我一样东西,让我闭上眼睛。我正暗自思量着莉露会送我什么呢,忽然,莉露柔软的嘴唇就贴到我的唇上,我激动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莉露哈哈地笑了起来,一脸恶作剧的表情,“狗蛋,长这么大,你还没有和女孩子亲过嘴吧?”
我知道莉露是在捉弄我,但我生不起气来,我赶紧跑向窗边,看看外婆会不会突然回来。看到我这样,屋子里,莉露的笑声更清脆地回荡了起来。
那是我年少时代,最后一次见到莉露。
再见莉露,已经是十五年后。
那时,我早已在北京生活多年,大学美术系毕业后成为一名职业画家,谈不上有名气,只是一直安静地画着自己的画,妻子是大学同班同学。父母退休后在小城的旧居照顾着外婆,后来外婆过世了,我将父母接到北京。
那年秋天,我和妻子回小城处理旧居,意外地在街市上碰见了十五年都没有任何消息的莉露。我惊呆了,倒是莉露还和从前一样。
“狗蛋,你长大了!”莉露声音平和,波澜不惊,她穿着一件修身的旗袍,没有了少女的丰硕,清瘦中又多了一丝风韵。算起来,这年,莉露三十六岁,但依然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她和小城里的那些女子相比,总是那样的不同。
我将妻子介绍给莉露认识,她微微一笑,然后,忽然对我说:“狗蛋,这是我家男人!”我一惊,这才注意到,莉露身旁紧跟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见到莉露提及自己,连忙殷勤地朝我们微笑,手上提着一个菜篮,也许是刚去了菜市回来。
我正思量是否该问,莉露何时从上海归来的,当年的猛哥去了哪里,太多的话,压在喉头,反而不知该如何问起,莉露却忽然向我们告别了。
“狗蛋,我们已搬到北面的云和巷去了。”莉露还是淡淡的声音,她似乎看出我的疑问,又笃定不给我询问的机会。
我和妻子向莉露告别,他们转身而去,我忽然发现,莉露的丈夫是个跛子,我心头一酸。走了没两步,莉露突然又转头看我一眼,微微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让我想起十三岁那年给莉露画像的情形,却有种从来没有过的遥远。
在过去的邻居那里,了解到莉露是三四年前一个人回到小城的,被猛哥抛弃后,又在上海跟过其他男人,或许是看到结婚无望,死了心,便独自一人回来了。莉露的父亲多年前出车祸死了,莉露和跛子丈夫结婚后,才知道自己流产次数太多,已经无法生育。
少时的那些左邻右舍的妇人,见我带妻回来,纷纷来看我,瞅着妻子,一阵夸赞,妻羞红了脸,退到一边。
如今,那些妇人们面目日渐苍老,讲起莉露却仍然有莫名的愤愤不平,莉露后来的际遇,对于她们而言,仿佛多了几丝解恨的味道。
妻子在旧居的一角和前来买屋的人,谈着价钱。我站在低矮的窗边,向对面的巷口望去,只是轻轻的一眼,我的心忽然惆怅不已。
那里现在不知住了何人,过去莉露常坐的窗台上,放了一盆不知名的花。有那么一刹那,我仿佛又看见十七岁的莉露坐在窗台上。她侧着脸看向巷口,不知在等谁,而在烟雾中,我却看不清,她微笑的眼神最终停留在了哪里。
选自《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