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和老太,有一张很长很长的条形桌。不高。特制加长的。
老太说,那时,坐着满满一桌呢。
七个儿女。当然会满满一桌。吃食不好且不多,常常要眼明手快才能吃好吃饱。老太和老爹就一人坐桌的一头,大声吆喝,连哄带吓,大的让小的,小的依大的。
那么一大桌呀,后来更挤了。因为大姐谈对象了。人多了,反倒不挤了,多了个生人的桌子井然有序起来。多了个生人,其他六个“哗”一下长大了。
大姐出嫁了。长条桌上大姐的位置便空了出来。后来,二姐又带对象来了,原先大姐的空位被二姐夫填上。再后来二姐也出嫁了,长条桌便空出了两个位置。
再后来,位置空了有人填上,填上又被空了下来。姐姐们一个个出嫁了,哥哥们也一个一个成家另过。
偌大的长条桌显得空旷,老爹总是捧出一大摞碗,又送回去几个0空下来的时候,老爹和老太会对着长条桌发呆。最小的儿子本不是爱说话的人,却每天努力地讲许多新闻,说好多笑话。三口人的笑声似乎也能填满长条桌。
最小的儿子也有了女朋友。女朋友看着那长条桌,笑得直不起身。实在很古董。原木,连油漆都没有。长年累月的油污更使它失去了本来的面目。桌面上缝隙也越来越大,中间穿着的竹钉都历历在目。孩子们一路长大时,在它身上刻下各种属于他们的记号。老太坐在长桌的顶端,似乎回到了长条桌最鼎盛时期。老太眼眯成一条缝:好多人家饿死了孩子,我们家一个都没有!他爸为了换十四斤粮食,替人家挑河整整一个冬天!
女朋友开始还嘲笑,后来怎么也笑不起来了:七张嗷嗷待哺的嘴,一齐张开着等在这张长条桌旁,长条桌承载的是怎样的重担!
又是春节。老太搬出久已不用的长条桌,安排女儿女婿、儿子媳妇、孙儿孙女们坐。早已坐不下了,大人们抗议,孩子们也挤得哇哇叫。老太却笑吟吟地坚持,当年的盛况似乎重现了,呼啦抢吃的孩子们再次回到儿时时光,一只只碗伸向老太要求添饭,老太老爹一人站在条桌的一头,快乐地服务。
初三已过,儿女们陆续散尽。最小的儿子是最后离开的。跟老人告别之后,再次回转头,却见老爹老太,一人端坐在长条桌的一头,长条桌显得从来没有过的狭长、空旷。老太朝着他挥手:“回吧,回吧,我们会好好的。”
最小的儿子狠狠地踩响了机车。当年的女朋友早成了媳妇儿,再不忍回头看,眼里涌出泪水。
那个没出息流泪的是我。那老爹、老太是公公和婆婆。
选自《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