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坚信世上是有鬼的。这决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我亲身经历。
看到鬼的那年我才十岁,是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一名成员。
宣传队安扎在一座庙宇里。那是座百年古庙,曾经香火旺盛,后经文革洗礼成了一间空房。
庙宇离我家不算远,走着去也就半个小时的样子。不过途中要经过一片坟场,听说那里常常闹鬼,有人亲眼看到被扒开的新坟和裸露的尸骨。当然这是几年以前的事了,文革开始后,那些鬼们已销声匿迹。
然而娘还是顾虑重重,每当晚上有演出任务或是排练节目,娘总是全程陪同,生怕我有个闪失。
遇到鬼的那晚有点偶然,娘看望外婆未能赶回,爹喝喜酒醉得不省人事,不愿缺席的我只好独赴庙宇。
曲终人散,当我跨进黑魆魆的夜幕时才后悔起来0真是应了“怕什么来什么”那句俗语,临近坟场,我隐约看到有火苗在跳动,走近一看,竟是一堆熊熊燃烧的火和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我“哇”地一声惨叫,之后大脑便是一片空白。
那天是怎么到家的,我已毫无印象。听姐的描述,我当时的样子很惨,脸色煞白,浑身颤抖,辫子散了开来,鞋子也丢了一只。尤其是我的叫声,凄厉瘆人,惊动了很多的乡亲。之后我整整躺了三天三夜,昏睡中还不断叫着“鬼”!若不是娘请人帮我“喊魂”,还不知能不能醒来。
之后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听到的人议论纷纷。有的说我人小“火光低”,深夜一人经过坟场不见鬼才怪呢;有的说是因为宣传队霸占庙宇得罪神灵遭到的报应;还有的说是因为恐惧而产生的一种幻觉——四叔就是持这种观点的人中的一个。
那是遭遇鬼火事件后的一天,宣传队通知我去排练节目,我死活不愿意,于是时任生产队长的四叔便登门做工作。已上床睡觉的我迷迷糊糊中听到娘对四叔说,娃不愿去就算了吧,宣传队也不差她一个。四叔说,娃可是个主要演员呢,少了她好多节目没法演。娘说,娃差点丢了小命,我可不敢再让她冒险。四叔说,大嫂,世上哪有鬼呀,娃肯定是看花了眼。娘说,你说没有鬼,那坟场里的坟是谁扒开的?尸首是谁开膛破肚的?四叔说,那不是发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嘛,指不定是野狗做的好事呢。娘就嗯嗯啊啊地没了下文。
正当娘为我去不去宣传队烦恼时,一向以“无神论”著称的四叔竟也碰到了鬼!那是距四叔到我家做工作后的第三天,四叔神神秘秘地跑来说,大嫂,娃晚上不愿出去就算啦,坟场是有点不太平。紧接着花大爹和二狗哥也战战兢兢地告诉别人,他们也看到了鬼火,好大好大的一团,真吓人!于是一时间乡亲们谈鬼色变,晚上天一擦黑家家就关门闭户,整个村庄死一般沉寂。在这种情况下,宣传队只好将排练场地转移到远离坟场的二队库房。
日子像白驹过隙般很快翻到一九七八年。那日我参加完高考正在等待消息,一个尘封多年的记忆又被牵了出来。那是个秋高气爽的中午,一辆黑色轿车悄然停在四叔房前。车门开处,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麻利地钻了出来。闻声迎出门外的四叔还未回过神来,老者一边喊着“恩人恩人”,一边已是泪流满面。
老者是位作家,写过很多催人泪下的作品,在文学界很有名气。文革期间,作家没能逃过厄运,批斗、游街、关押,吃尽了苦头。一日,作家趁人不备逃了出来,迷迷糊糊地不知怎么就跑到了我们这个地方。四叔在坟场发现作家时,作家已经奄奄一息。四叔曾读过作家的作品,对作家很是崇拜。四叔知道,作家是遭了冤屈,不能见死不救。可是作家是个“负案在逃”的重犯,处理不好不仅救不了他,还会把自己搭进去。正为难时,四叔突然想起“鬼火”事件,于是灵机一动制造了几起“鬼案”,为掩护作家打下基础,然后将作家藏匿于一个空墓穴中,再在夜间给作家送些食品和衣物。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作家在墓穴中躲藏了半年多。后来风声有所松动,作家才在一个深夜被其子女接走。如今恢复待遇的作家知恩图报,千里迢迢赶来谢恩。
听完这个离奇故事,乡亲们唏嘘不已,纷纷朝四叔竖起拇指。四叔却拉过我说,军功章上也有娃的功劳呢,如果没有娃的“鬼火”风波,我哪能想出这个点子?现在我要告诉大家另一个谜底,作家逃到坟场时,已有几日水米未进。饥饿难耐的作家便趁天黑挖了些胡萝卜,又于夜深人静之时架火烘烤,而这一幕恰好被娃碰上。我为了解开“鬼火”之谜孤身探访坟场,结果又有了同作家相遇的机缘。一团篝火引起一场误会,一场误会激发一个灵感,一个灵感救了一条生命,你们说,娃是不是有功之臣?
作家这时也握着我的手说,孩子,为了我你被“鬼”惊扰了这么多年,爷爷也要感谢你呀。爷爷已将这段经历写成剧本,权当是对你们的回报吧。
后来我果真在屏幕上看到了我们的故事,片名叫《鬼火》。
选自《短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