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我只是转述故事的人。但为了说明这个故事的由来,我想还是有必要介绍一下我自己。
我是一个邮递员,我有妻子和一个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我生活在一个小城市里,这个城市的样子和其他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城里最高的几栋楼属于几家银行,街道永远是摩托车和自行车的天下,所有的人都想把自己或者自己的子女往机关和银行里塞。因此我家能成为这个城市的邮政世家是一件非常骄人的事情,由此可以解释平庸无奇的我却能让漂亮的妻子死心塌地。
我有一口木箱子,可以追溯到一百年的历史。箱子上了红漆,由于年代久远和保管得当,箱子呈现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光泽。箱子有锁,钥匙我自己掌管。没有人知道箱子里装着什么,连我的妻子也不知道。她曾经猜测里面是某种祖传的宝物,也猜测是我早年的情书,然而我都不置可否。
我的工作很简单,每天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地送信和报纸。生活中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却也没有让谁为我烦心。别人认为我可以顶替父亲工作时我就成了一个正式的邮递员,别人认为我该结婚的时候我就有了一个漂亮的妻子,别人认为我适合这个工作我就勤勤恳恳地干了十五年。也许我这辈子唯一有点色彩的就是那只箱子。
其实每天深夜我都会独自打开箱子,但箱子里的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箱子里都是信。
都是要我送的信0
每天都有无数的信件从我的手中转移到收件人处,偶尔遗失一两封没有人追究。这些遗失的信件都出现在了那个古旧的箱子里。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这个癖好,反正箱子里的信我已经淘汰过两次了,我不喜欢那些除了客气话空无一物的信。
我每天都随机抽出一两封信,选择哪一封完全凭我的意愿。我喜欢这种操纵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我这一生都在受着别人的操纵,我就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这种秘密爱好。现在我的外表平凡朴实,没有人看得出我曾经的愤懑,也没有人懂得。
我在妻儿熟睡的时候读那些信。我化身为收件人,与他们同悲同喜,被真切的关怀感染,也为热烈的爱情激动,那是我最向往也最幸福的时刻。要知道,虽然我每天投递那么多的信件,却从来没有一封信的收件人写着我的名字。这是不是很荒谬。
现在我要讲述的这个故事就是来自一封我扣留下来的信。我想我之所以选择这封信是因为信封上的寄件人地址,那是一个著名古城的历史研究所。何况,这封信很厚,厚得贴了四张八毛钱的邮票,也就是说,按照我国现在的邮资标准,这封信有近八十克的重量,总该有点值得一看的东西。
我照例在深夜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手写的信笺,寥寥几行字,其他的,却是整整齐齐的打印稿。我先看那手书的信纸:
杜衡:
你好。你来信问到我的工作,其实也无非成天与故纸堆打交道而已。不过,时间长了,还是可以发现一些有趣的旧事。随信寄来的是我根据一则唐人传奇《檀匣记》整理出来的故事,也许是因为我这个人比较感性的原因,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你看了以后,很可能只一笑置之。毕竟自己以为很重要的东西在别人眼中也许不值一哂,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祝好!
小魏
三月十七日夜
看完这封短信我微微冷笑了一下,我对这些成天在房子里泡着的人们并无好感,他们总是用自己的空想来解释一切,然而事实往往离他们十万八千里。不过我还是继续读了打印纸上的文字,那就是下面这个故事。我转述它是一种内心的冲动,因为很不幸,这个故事让我深陷其中。我想我必须把它先说出来,然后才容易忘却。
我姓陈,名沧阳,我现在正站在船头,那是一艘很结实很漂亮的船。不错,我父亲是一个商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叫陈十九,据说是因为我祖父在十九岁时得了他这个长子。不过关于我的祖父,我所知不多,在我们这个攀比家世的国度里,这就证明他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值得骄傲的业绩。否则,我的父亲也不至于沦落成为一个商人,一个带着自己的船队沿着运河漂流的商人。
此刻,我的父亲正在货舱里盘点货物,船队马上就要出发去一个新的地方了。父亲并没有叫我去帮忙,他听凭我站在船头呆呆地凝望即将离开的扬州。
我喜欢扬州,这是大唐最繁华的城市。我们的船队在这里停留了五个月,照例是卖出从外地运来的货物再买进一些扬州本地的特产。父亲是个精明而诚实的商人,他让自己和合伙人都赚到钱,卖出的货物也一律货真价实。然而我所不懂的是,即使他在某地已然信誉卓著,甚至已经买房置地,他也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只是雇人照看那些房产。我记事以来,我们就一直沿着不同的路线进发。
我从来没有问过父亲,为什么我们不在一个地方安稳地住下来,或者我们的家乡在哪里。我喜欢这种漂泊的生活,即使有一种隐约的彷徨,我也能从父亲豪迈的声音中找到真切的依靠。父亲喜欢在船队进发的时候,站在船头高歌,然后所有的水手和伙计都一起唱和,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场景!父亲经常领头唱的是一首古老的乐府:
饥不从猛虎食,
暮不从野雀栖。
野雀安无巢,
游子为谁骄?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给我讲解了这首歌,他说这是警戒自己不要做违法非礼的事,要自重自爱。他说我们就是游子,我们要为自己骄傲,毕竟我们所过的日子,让很多人羡慕却又望而却步。
现在,我十二岁,我早已习惯了在黎明离开我刚熟悉不久的地方,驶向另一个陌生的城市。但这次我却被扬州的繁华给迷住了,离开的时候竟然感觉十分惆怅。我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回到我所喜欢的扬州。所以我只能在即将离去的时候,尽力地看。
命运让我看到了先生。
我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在黎明的雾色中缓缓向运河边走来,走向我们。他似乎想来搭乘我们的船,这是常有的事,父亲也乐意予人方便。然而就在我准备上前去问询时,他忽然跌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我有些吃惊,跳上岸去,才发现他原来是个天竺人。一个穿着白袍,却面容黎黑,骨瘦如柴的天竺人。
我叫来了父亲。父亲看了他一眼,随即叫一个水手把他抱进了舱房。去熬肉汤,父亲说,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饱饭了。
我坐在天竺人床边守侯,我对他充满了好奇之心。我看见仆人把肉汤慢慢灌进他嘴里,然后他的眼睛缓缓睁了开来。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他的话居然带着长安官话的口音。
肉汤。仆人说。
啊,他叫了一声,爬起身把刚才灌下去的汤汁全都呕吐了出来。对不起,我不吃荤腥,他喘着气,对仆人歉意地一笑。
原来是位高僧,信佛的仆人连忙恭敬地说。
我不是和尚。天竺人说,我也不信佛。
仆人奇怪地搔搔头,看看我,出去了。这确实无法理解,我们都知道佛教是从天竺传过来的,想当然地认为天竺人都是佛教徒,如今面对一个不信佛的天竺人,真有点手足无措。
你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做。我说,我喜欢你。
为什么?他的眉毛吃惊地扬起来。
我不知道。我说,但我看到你睡着的样子,心里觉得很平静。
是么?他笑了起来,给我一点米粥就够了。
随后父亲进来了,他带来了米粥,却把我赶了出去。他和那个天竺人单独谈了很久。等父亲出来的时候,他对大家宣布,那个天竺人已经答应留下来,因为他通晓天竺和西域的语言,可以帮助父亲的生意。等大家的窃窃私语停顿后,父亲又说,那个天竺人的名字十分难记,因此我们只需称呼他为“先生”。
先生其实对父亲的生意帮助并不大,因为大凡来中原的西域人都能讲一口很标准的汉语。不过先生更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教我读书。在一向的船行生活中,我只是零散地学会了认字,现在我终于有了一个长期相处的老师。有人也曾对先生的学问提出质疑,认为让一个化外游民教我读书是荒谬的,可父亲却一句话便挡了回去:我要沧阳学的,是智慧。
先生素食,向来一袭白袍。他有着种种让人不解的怪癖,仿佛刻意在折磨自己。他吃得很少,少得让我相信他时常处于饥饿状态;他还常常在毒日头下打坐几个时辰,最后我不得不强行把他扶到船舱里去。很多人都把他看成疯子,只有父亲和我对他一如既往地尊敬和信任。父亲常常拿一些委决不下的事征询他的意见,而我更是对他产生了一种严重的依赖。如果看不到他我心里就会焦躁不安,一旦见到了,即使没有话,我心中也会平静而愉悦。
先生喜欢教我读诗,他说大唐的诗让他感到一种天上的美丽。但他还会给我讲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那些故事都发生得极为遥远,仿佛在人间与天国的交界。他说世界上最高的山叫做“阿什塔婆达”,在大唐版图的西面,终年白雪覆盖。有一个叫做大雄的王子,苦行修习想要参破人生的奥义。他在一个叫做那烂陀的地方修行了十四个雨季,却始终没有悟道。后来他到了“阿什塔婆达”,却刹那获得了解脱。信奉他的人或裸体,或着白衣,他们都是耆那教徒。
我说先生你也是那个怪名字的教徒吗,否则为什么你也素食白衣?我说先生你给我说这些是不是也想我成为一个教徒呢,先生我景仰你如果你是教徒我也愿意和你一样。
不,我的孩子。先生的眼睛里闪动着智慧博大的光芒,你不必成为教徒,你不用信仰任何宗教却要领悟所有宗教的精髓,那就是宽容与救赎。至于我,我是一个苦修者,也是宗教的叛徒。我从天竺万里迢迢到东土来,就是要用自己所受的苦来洗涤人们的罪孽。
我说我不懂什么是宽容与救赎,是不是因为我年纪还小?如果我懂了,我会不会更加快乐一些呢?
也许是,也许不是。先生看我的眼光忽然有些忧郁。我看见你未来要受的苦,他说,你为别人的罪孽而受过,可你别无选择。恰如鸟儿生来就自然会飞翔,江河自然就会奔流,“自我”的存在就是要完成它的使命。等你找到了“自我”,你便涅槃。
我仍然不懂,但我并不着急。我想我可以等长大后慢慢地懂,我甚至没有想过先生会离开我。他一直和我们的船队生活在一起,等到了一个目的地父亲他们就会花一段时间来打理生意,而先生则带我开始在这个城市的漫游。他的博学让我认识了很多新的东西,而他隐忍和宽和的态度更让我不自觉地效仿。那个时候人们常常会在街头看见一大一小两个穿白袍的人,他们神情宁静,身体瘦弱而坚强。
父亲渐渐有些关注起来,他悄悄问我先生私下都给我说了什么。我给他讲了那个叫大雄的王子的故事,他于是不以为然地笑起来。原来他毕竟是个佛教徒,他不过把佛祖改了个名字,父亲自信地说。
我想反驳,但终于没有说,他这样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和先生的秘密不需要别人理解。第一次,我隐约觉察了父亲的世俗,可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爱他。
父亲的生活也不是总一帆风顺。一次在藤县,他被县丞诬陷倒贩私盐,给衙役们抓进了监牢。县丞的意思,不过是要多讹诈几百两银子,偏偏父亲当时动了怒,强硬得紧。后来多亏管帐房的老赵张罗着上下打点,才把父亲放了出来。父亲神色憔悴,脸上有明显的伤痕,显见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可他却从来不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在船头高歌的时候,嗓音也和平时那般洪亮,只是“游子为谁骄”这一句,平白地低沉了下去。
没有人跟我再提起这件事,除了先生。先生的心情,仿佛比我更加焦虑和悲伤。父亲回来的那天,先生独自在深秋的船头枯坐了一夜。早上我去看他,他的额头上竟然结了一层霜花。我给他加了一件大氅,在他身边坐下来。先生,爹已经回来了,你为什么还这么难过呢?
你知道我离开故土的原因吗?先生暗淡地说,天竺人是按照出生分为很多等级的,最高一级叫婆罗门,最底层的叫贱民。贱民是不能算为人的,他们出门的时候甚至要手摇铃铛,提醒人们回避,因为看见他们是不吉利的事情。我看到了太多因为等级导致的残酷的事情,我不能忍受,才逃到中土来。可是中土也是划分等级的,他们依次叫做士、农、工、商。孩子,你的父亲处在最卑微的位置,虽然他是个杰出的人,他也不能逃脱这个世道给他安排的命运。所有的人都无法逃脱,可这种藩篱正是他们自己建立和维护的。他们身受其害,却对那些试图超越藩篱的人无情地施行各种各样的迫害。我的心,正是为这些感到痛苦,我不知道怎样来救赎他们的灵魂。
我静静地听着他说着,心里突然也感觉到了痛苦。我望着船队前行的方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我挪动身体,更靠近先生,这样我会感觉安全一些。
现在我十六岁了,我们的目的地是通州。我仍然和先生在一起,父亲竟然一直没有教我打理生意上的事情,仿佛他已经知道我以后绝对不会成为一个商人。
还未曾到通州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听说那里可怕的瘟疫已经流行了半年之久,可是父亲还是坚持把船队继续驶向那里。
通州的情况似乎并没有我所设想的那么糟糕,街上依然有人往来,店铺也依旧开张。在死亡的阴影下,人们还是不得不按老样子生活。
父亲在码头附近设了一个施米施药的芦棚,带着几个伙计奔忙着。先生则与我负了药材,在通州城里挨家探望。走进人们的家,我才知道瘟疫有多么可怕。甚至有时候推开一扇房门,赫然看见无人掩埋的尸首正在床上腐烂。刚开始的几天,我恶心得几乎吃不下东西,然而依然坚持着与先生同行。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先生一如既往的平和与慈悲需要多么高的修为。
一天我们正走在一条铺着整齐石板的小街上,忽然跑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她神色惊慌,踉踉跄跄地竟然撞到先生身上。先生赶紧扶住她,温和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女孩浑身发着抖:我害怕,我不敢回家,他们都死了。
我们陪你回家看看,说不定还有救,先生说。忽然我们都闻见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原来女孩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巧的香囊。
女孩的家里果然已没有一个活人,看来他们都经历了瘟疫长期的折磨。先生细心地检查了他们的尸体,才问女孩说,你还有什么亲人?
爹爹出门找药去了。女孩说,他说他一年之内肯定会回来。
先生叹了一口气,那你现在还有什么亲戚家可以借住?
我就在这里等爹爹。女孩说,刚才我看见爷爷和娘死了很害怕,现在我已经不怕了。我就在家里等爹爹,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先生不再说什么,我们帮女孩掩埋了她的家人,整个过程中我一言不发。走的时候,我才忽然说,我叫陈沧阳,你呢?
我姓颜,叫梧桐。女孩守在门口,长街的落日映在她脸上,那么娇艳,又那么凄楚。
我过两天再来看你。我咬着嘴唇说,然后转身跟上了先生的背影。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先生果然每隔一天去探望一下梧桐。和梧桐在一起时,我们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也一直没有回来。我只是给她讲我一路上经历的风土人情,她睁大眼睛仔细地听。奇怪的是,我们交谈的全是过去的事情,我们从来没有提起将来。即使梧桐对我所说的船行生活非常好奇,她也没有说过希望以后也去见识见识之类的话。这让我很久以后都很纳闷,难道她那个时候就已经有预感,她这一生是永远没有走出通州的可能了?不过我们要离开通州的时候,我终于说,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不。梧桐说,我要等爹爹。
可是如果他……
梧桐打断了我的话,爹爹一定会回来的。她的语气无庸置疑,可她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先生拉着我站起来。我们必须走了。
梧桐默默地送我们出门,看我一步一回头地走远。她忽然跑过来,递给我一张梧桐的落叶。
这张落叶后来被我夹在最喜爱的诗集中,伴随了我的一生。
我们离开了通州。我站在船尾,回望着通州的方向,直到天色已经完全黑暗。我心里只是反复地想,梧桐独自一人,该怎样在那里生活呢?我没有注意到,先生望着我时,眼里那种悲悯的神情。
我们不得不离开通州,可怕的瘟疫已经传染给了船队上的人,包括父亲。尽管父亲仍然振作精神处理大小事务,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体正在一点点衰败下去。没有医生能治得了他。到后来,他索性不再看病吃药,只凭着自己的意志支撑不倒。
我少不得开始负责起船队和生意上的事,由于毫无经验,我整天忙碌却把任何事都弄得一团糟。于是我脾气开始变得急躁,这里面,包含着对自己无能的自卑。
然而更大的打击接踵而来,先生要走了。我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快五年了,先生一直和我在一起,我万万想不到他会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离我而去。瘫坐在一堆帐目面前,我的精神快要崩溃了。
我必须走。先生说,你已经长大了,你必须学会自己去处理问题。如果我留下来,你的父亲肯定会把你托付给我,而那时我无法拒绝。可你真的甘愿一直生活在我的影子里吗?和我在一起,你无法找到自我,也就无法涅槃,那样我的一切苦心都白费了。
我无言以对。默默送他来到跳板。他临去时神色沉郁,注视着我说:你会吃很多苦,但你要学会在苦难中成长。
我的手指紧紧地抠住桅杆,抑制着自己的泪水。我望着黑云弥漫的天际,仿佛看到自己的人生充满了坎坷。
父亲对于先生的走没有一句评价,却在伙计骂先生忘恩负义的时候制止了他们。那时候父亲已经无法走出船舱了,他整天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家都知道他不过是在拖延时日。
先生走了大约十天后,父亲已经处在弥留之际了。在他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他把我单独叫进了他的房间。
我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彷徨无依,是我,也是他。
父亲却微笑了。他指了指一只靠墙的黑色木柜,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说,把它打开。
柜子里面简直象一个杂货铺,我看见了坛子,匣子,包袱,还有一封一封的信件。我不明所以。
过来。父亲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沧阳,你已经十七岁了,可你还是一个孩子。
我认为我已经长大了,但我没有说出来,我怕一打断父亲的话,他就无法说完。
我不要你学生意上的事,我只要你和先生在一起,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我们的身份是多么卑贱。他们所依仗的东西是身份和家族,可我们什么也没有,任何人都可以践踏我们这些无根的行商。虽然我们有钱,可我们仍然无法逃避这种践踏。我们从一个地方逃向另一个地方,可到处都是一样。因此我不忍让你,我唯一的儿子,也感觉到这种与生俱来的屈辱。你和先生一直生活在一个纯洁的世界中,这是我一直希望的。可惜,你现在必须独自面对这龌龊的尘世了。
父亲似乎来了精神,他连续不断地说着,语气非常清醒。我听着,忽然想起“回光返照”的说法,不由大为紧张,紧紧地靠他坐着,却又不敢打断。
看到柜子里的东西了吗?那是我对这个世界的报复。他们因为我们背井离乡而轻贱我们,却又要利用我们的漂泊。他们一面说“无商不奸”,一面却又不得不信任我们,让我们帮他们传送书信和物件,这不是讽刺的事吗?而我,偏偏就“奸”给他们看!我把要送的信物都锁进了柜子,每当我看到的时候我就感到好笑。原来我们这样卑贱的人也可以操纵那些“良民”的命运,他们……
父亲说到这里已经喘不过气来,脸色憋得发青,可仍旧一副得意和兴奋的表情。我慌了神,赶紧叫他,他却不再答应。又过了一会,他死了。
我的父亲死了。我却已哭不出来,我甚至没有预想的悲痛。也许自先生走的时候,我就为这一天做了充分的准备。也可以说,自从先生走了,我对一切都反应迟钝了。
父亲就在他死时停船的地方掩埋,我不知道我们的故乡在哪里,不可能象孝子一样让他落叶归根,不过我知道父亲也并不在乎这一点。我从坟前起身的时候听见了帐房老赵一声轻轻的哀叹:过几年也就变成孤坟了。
是的,我不可能守在父亲坟前,常来培土修葺。我是一个游民的儿子,我对父亲最大的怀念就是沿着他的路线继续漂流。
我把船队交给了老赵,我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继承父亲的职业。我独自走的时候,只带了各地的田产地契和黑色木柜中那些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我迎着我们来时的路走下去,我一路仓促变卖父亲置下的田产以换取必要的盘缠。我要把父亲扣留下来的那些信物送回每个应该收到它们的人手中。这个念头兴起得如此自然而然,我几乎都没有为它多思索一下。可以说是为了父亲赎罪,也可以说不是。因为事情本来就该这样。
我的旅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姑且把它称为一种救赎的行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寻访那些若干年前的收信人更是困难重重。我不知道父亲是从哪一年开始这种带着罪恶快感的行动,光从封皮上无法看出年月。而那些包裹和信件,父亲原封未动,我自然也不会拆开。我只能按照路线的远近把那些信件排上送达的次序,并把暂时不会动用的物件寄放在一个退职的船员家里。
在开始的行程中我学先生穿了一袭白袍,然而很快放弃了。因为这种孝服的颜色不仅容易弄脏,还让我碰到了很多障碍。有的旅店拒绝接待我,有些收信人一看见我就怒气冲天,因为他们都相信白色的服装会给他们带来晦气和厄运。于是我只能换掉,即使为了悼念父亲,我也只有把孝服穿在里面。我要象先生所说的那样,尊重别人的习俗,哪怕是迷信。否则,从一开始我就无法与人们接近。
我走了很多地方,在送信的过程中我遇见了各种各样的人。比如说我的第一封信送得极其顺利,我把来意说明,也忏悔了父亲的罪孽,然后乞求他们的宽恕。他们看了信,很轻松地笑起来。只是报平安的信,还有添丁的好消息,谢谢你专程送来。至于你的父亲,他既然已经死了,我们就不会再计较。
然而有时候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我曾给一个妇人送去了一封他丈夫几年前写的信和一个包袱,她甚至没有听我说明原委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可她不识字,只好请我帮她念。我照实念着,她听着听着就发了狂。原来这是一封休书,她的丈夫几年前就在外地重新安了家,不会再回来了,只给她留下了几锭银子。妇人多年的等待换回这样的结果,她丧失了理智,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我身上。她把我赶出门外,用包袱里的银锭向我掷来。我的额头被冰冷的银块打破,而那些散落的银锭也很快被混乱的人群哄抢而去。我奔上去想夺回那些银子,却饱受了一顿混乱的拳脚。
接下来我每天都默立在妇人紧闭的门外,我要得到她亲口的宽恕。然而她始终对我不加理睬,甚至偶尔故意在我身边摔碎一两只碗碟。我从每天日出站到日落,我原本以为总有一天会感动她,毕竟她一下子也很难承受成为一个弃妇的打击。然而我还是错了。我站了很多天,具体的天数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而且作为一个怪异的新闻人物我每天受到很多人的围观。我虽然没有什么表示,但无可否认这种被观赏的感觉仍然严重干扰了我的思维,我每天例行公事般站在妇人的门外,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象一个木偶。那个妇人即使有心原谅我只怕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这个情形一直持续到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和尚从围观的人群中走出来,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怒喝一声:蠢材!
我猛地一惊,站得僵直的身子竟随着他一指摇晃了一下。然后我忽然笑起来,推开众人独自走开。
我确实是个蠢材,我只会生搬硬套先生所说的一切。为什么我一定要得到别人对父亲的宽恕呢?强迫别人的宽恕岂不正是另一种不宽容,岂不又是另一种“恶”?
我感谢那个年轻和尚对我的棒喝,在那么多看热闹的闲人中,他是唯一的关心者。后来在我的行程中仍旧遇见他,那时我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千一法师。他云游多年,后来乘船东渡日本,却葬身茫茫东海。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久得我的生命无法企及。
一年过去了,我继续我的行程,遇见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有的显得通情达理有的却对父亲和我愤恨难平。不过我渐渐发现,他们对我的态度完全取决于我所送信物的含义。他们对平安的喜报十分欢迎,连带对我的态度也和蔼很多。可一旦信物代表了坏消息,他们就会对我咬牙切齿,甚至动粗,让我难以获得他们对父亲的谅解,但我已不再强求。可见人都是一样的,他们表现如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所处的境况。如果他们觉得用仇恨一件事情的过程代替仇恨这件事的本质是更容易忍受的事,就随他们去吧。
两年过去了,我继续我的行程,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停下来想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样的方式来追寻自我的意义,可我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我砍了一根荆条,贴身负在背上,外面却为衣服遮盖。“负荆”这种古老的请罪方式对我而言却有其他的含义。荆条的刺时时刺激着我的神经,让我不得不时刻挺直脊梁前行,也让我不至于陷入盲目的重复行为而忘记了自己最本质的用意。我想这个世界既然充满了谎言与仇恨,我至少可以勇敢地让所有人了解真相。
很多年过去了,我成长为一个青年,但似乎已经无事可记。生活一如既往,当一切成为习惯,即使再偏执狂傲的行为也被观众厌烦,变得索然无味。所以我要抛开别的大同小异的叙述,跨越大唐面貌雷同的城市和乡村,直接走进这个我一生中最为欣喜却也最为绝望的城市——通州。
我到通州是要给一个叫颜子风的人送去他儿子的一封信和一只檀香木匣。木匣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并不沉重,但里面一定放着什么贵重的物事。
我走在通州的街道上,记忆中熟悉的街道。这个夺取了包括我父亲在内那么多人生命的城市,现在竟完全看不出瘟疫的痕迹。我忽然觉得人的生命是多么荒谬,他们活着如同沙滩上的爪印,轻轻一个浪头就把所有的痕迹全部抹去。
信封上写了住址,我还是找人打听着颜子风的住址。因为我那时虽然与先生几乎走遍了通州城的各个角落,我却对它们的地名一无所知。我顺着别人的指点走进了一条石板小街,此刻我并不知道,我正一步步走向一个备受命运嘲弄的深渊,然而即使我知道,我还是会走过去,然后奋不顾身地跃下。
我停在一户人家前,我曾那么多次流连的地方。我能清楚地记得院里那株梧桐树,还有那口水井。此时我仿佛已看见一张被落日映红的脸,那么娇艳却又那么凄楚。那是梧桐。
我上去敲了敲门,我看得出自己的手在颤抖。
开门的是一个老婆婆,我从没见过的老婆婆。她谨慎地只把门开了一条缝,审视地望着我。
“请问颜子风老先生住在这里吗?有人托我捎了点东西给他。”我赶紧报上来意。
老婆婆摇摇头,就要关门。我赶紧叫住:“那么梧桐姑娘在吗?颜梧桐。”
老婆婆还是摇摇头。
“那您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吗?”
老婆婆这回不摇头了,她干脆关上了门。
我独自站在冷清的小街上,抬头看看墙院里伸出来的梧桐树,它墨绿的叶子正迎风招摇。也许只有它还记得,多年前有一个小姑娘捡了它的一片落叶,递给一个频频回首的少年。
我决心要寻访梧桐,那封信和那个木匣让我这个决心下得心安理得。我相信梧桐一定没有离开通州,我根本无法把她与通州以外的地方联想在一起。在多日寻访无果的情况下,我用了一个比较古怪的办法。
我做了一个游方郎中常用的布幡,上面写着“售梧桐叶一枚”,执着行走于通州的大街小巷。我知道这件事很快会被当作奇闻四处传播,如果梧桐听见了应该会主动前来相认。走遍通州城后,我干脆在闹市上设了一个小摊,守株待兔。
你这树叶要卖多少钱?
五百两纹银。
是金叶吗?
普通的枯叶。
是否另有什么古怪?
没有。
那你是个疯子。
刚开始每天都有好奇的人与我进行这番问答,时日久了便无人理睬。我成日守在小摊前,看着街市上人们来来去去,竟不觉寂寞。我的一生大半是在船上度过,这些年又匆匆赶路、寻人,平凡的生活对我非常陌生。如今我以一个观望者的身份窥视着人们的一举一动,竟然感到无比新鲜。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能象他们一样生活,但如果真的那样,我又会感到恐惧。我要提高自己,就得抵制下层的诱惑。
一个月过去了,我没有等来梧桐,却等来了几个军卒打扮的大汉。他们一上来就毁掉了我的桌子和布幡,然后揪着我的衣领让我远远地滚出通州城。
想勾引我们大哥看上的女人,没门!他们在我肚子上揍了几拳,扬长而去。
我靠着墙蹲了很久才勉强站起身,然后收拾了被扯破的布幡,走到对面的裁缝铺请他们帮我缝补。
铺子里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学徒,他吃惊地看着我,说,你还补它做什么?
一会儿接着挂。
你不走?
不走。
人家都不愿意见你,你还不走?
你说什么?我猛然叫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愿意见我?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少年赶紧说。
听谁说的?
开茶馆的老陆头。少年瞧了一眼我焦急的眼神,接着说下去。他说自从你摆了那个小摊后,有一个姑娘每天都来他的茶馆里坐一个时辰,望着你发呆。老陆头还问过她,但那个姑娘恳求他不要告诉你。她说不想让你看见她。
为什么?我的声音非常干涩。
我不知道。少年裁缝埋头做活,不再说话。
我忽然明白过来。她嫁了人,就是嫁给那几个军卒的大哥,是不是?见少年只古怪地望了我一眼,露出一种怜悯的神色,仍不答言。此时我只觉得有一种强烈而灼热的东西猛烈地、一下一下地冲撞着我的脑袋,我变得不可遏抑的暴躁。我忍不住冲进他的柜台,象刚才军卒抓我一样抓住他的衣领,厉声问:到底为什么?
少年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气愤地说:你干什么?人家还不是对你一片好心。那个女人是个娼妓,你要出火就去找她,别找我!
我仍然没有松手,仍然凶狠地问道:她在哪个妓院?
撒花窟子。
我的手软下来,实际上我整个人都要瘫软下来。我走出了裁缝铺,那张布幡我也不要了。我心里只是不停在呼喊着:梧桐,我来了。你等着我。
我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撒花窟子,这是一个下层妓院,出入的都是些用日后的房饭钱来买一日欢的贩夫走卒。肮脏龌龊的胡同里到处是污水和呕吐的秽物,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脂粉和汗臭味。我的心更为抽痛,梧桐,那个水一般清俊的女孩,如今就沦落到这个地方来了么?
我的衣服并不是很好,但剪裁却十分合身得体,因此老鸨看出我比她寻常的客人要有钱三分,对我十分殷勤。
我找梧桐。
梧桐没有,杏花桃花倒有很多啊。
我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那我就把每一位姑娘都瞧上一眼。
老鸨见有机可乘,顿时拿班做势地说,我们这里姑娘很多啊,一锭银子怕是不能都看遍吧。
说实话,我也很害怕看见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他们让我想起先生口中天竺的贱民,操着最低贱的活计,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看见她们,我的心会发痛。
于是我说我就在这里坐坐吧,难道一锭银子还不够做茶钱么?
老鸨虽然不满,但银子的重量对她们这种下层妓女也颇为可观,便叫小丫头给我上了茶,又叫了一个叫荷花的少女来陪我。
荷花衣服上熏的香刺激得我打了两个喷嚏,但我还是决心要从她这里探听点消息。
你们平常可以自由走动么?
偶尔买点胭脂水粉是可以的,但也要禀告妈妈。大爷下次来给我带点东门许记的梨膏糖好么?
好。从她露出的兴奋表情我已经知道她一直生活在贫困的境地,一盒普通的梨膏糖都可以成为奢侈品。那你知不知道是谁每天都出去一个时辰?
我自然知道。荷花看见我焦急的脸色,神秘地笑起来。那么你下次可不只带梨膏糖了,我还要源兴缎庄的纺绸,绿底黄花的那种。
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我塞给她一把铜钱,你快告诉我她是谁?
你就是她偷跑去看的那个痴心人吧,怪不得她都不怕田老大揍她。荷花忽然幸灾乐祸地一笑,其实她那个模样,也就配田老大的德性。
我忽然一拍桌子,暴躁地喝道:快说,她叫什么名字?
荷花大概没料到我会突然发怒,怔了一下随即又媚笑道:你先答应我,以后不光找她,还要照顾我的生意。
我已经恨不得给她一个耳光,却不得不压制自己的恶心和愤怒。一个长期不受人尊敬的人很容易变得不自尊,这也不能全怪她。何况我的反应也太暴躁了些,完全不象我平时所追求的平和。于是我只好放缓口气说,我答应你。
好吧,她的名字叫……
荷花还没有说完,楼上一间房门却突然从里面撞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跑了出来,后面追出一个半裸着身体的军汉。女子掩着面冲下楼梯,隐入了人堆,军汉踉踉跄跄追过来时,老鸨已经迎了上去。
我正呆看间,荷花已笑道:看,就是她。她叫桂花。见我不搭理,她又顺势掐了我一把:死人,等妈妈把田老大哄走了,你就可以叫她的局了。别忘了给我带的纺绸,一定要绿底黄花的那种。
老鸨果然有手段,很快把半醉的军汉劝走。我则赶紧追上老鸨,着急地说:我要见桂花。
老鸨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我一眼,摊开了一只手。我赶紧又塞了一锭银子,幸好来这里之前我做了充分的银钱上的准备。
老鸨掂掂银子,喜滋滋地嘟哝了一句:看不出小贱人还挺吃香……领我到了楼上一间简陋的房间。
确实是一间简陋的房间,因为里面除了一张床,空无一物。而此时,我的梧桐,正蜷缩在床的一角,把自己的身体抱得紧紧的。见我们进来,也不抬头,怯怯地说:妈妈,你让我先歇歇吧。
她的声音清冷,可这句话中透露的痛楚与残酷却让我一时心痛如绞。老鸨却笑道:这位大爷是个温柔人物,你放心好了。一转身带上了门。
梧桐。我低低地唤了一声。
她如同火烙一般抬起头来,又迅速地埋下去,埋得比刚才还低。你为什么一定要来见我?你知不知道我宁可死也不要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她抬头之际我已看见了她的脸。她的脸又红又肿,带着明显的指印。我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他们经常打你么?
他们花钱来这里,就是因为这里可以随便他们发泄,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梧桐说,这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快走吧。
我给你带了东西来,据我猜测是你的父亲从远处捎给你祖父的。我取出了随身携带的书信和木匣,放在床上。
你怎么会有我父亲的东西?梧桐吃惊地抬起头。
我向来不害怕对别人说出我父亲的所为,我总是努力着去坦然面对真相。可此时我竟羞于对梧桐启齿。我以后再告诉你,我激动地说,现在我要知道需多少钱才能把你赎出去。
你真的不嫌弃我?梧桐的泪水缓缓流下。你应该知道我有多么肮脏。
我抱住她,轻轻吻了她发烫的面颊:你耐心等着我,我这就去筹钱。
以前我一直没有为女人动过心,我还以为是我心无旁骛,但现在我知道那是因为从多年以前,梧桐就完全占据了我的心。我跑去找到老鸨,我说我要给梧桐赎身,让她开价。老鸨见我一切在所不惜的神情,暗笑着给我要二百两银子。她可能认为是敲了一大笔竹杠,但我对“人市”的行情一无所知,一听还可以勉强凑出,就连忙答应了。走出撒花窟子,我才庆幸这里女子的身价不那么高高在上。
我回到旅店赶紧查看了手头还剩下的地契,通州还有一个田庄,另外最近的便在京口了。我委托田庄的庄头帮我处理变卖事宜,自己则准备了一匹快马,赶往京口。
我以前从不骑马,象一个真正的苦行者,我去哪里都靠自己步行。而现在,我不得不选择了这个最快的交通工具。在我上马的一瞬间,我突然想起父亲沿路置下那么多田产却从不回头的原因,难道他那时就预料到我会靠他的遗产完成他的——使命吗?
每次我变卖田产都会遭到庄头的冷眼,他们认为只有败家子才会变卖祖宗的土地。特别是这次,庄头因为我是要给一个妓女赎身,神情之中更为鄙夷。但我没有解释,这一切都无法解释。
我终于凑够了钱,而且还有余钱为我们安置一个家。一想到是“我们”的家,我的心里就漫溢了幸福。虽然我知道我寻求救赎的路还没有走完,但这种对幸福的奢望连想一想也让我笑容满面。我好久没有这样快乐的笑过了。
我离开通州时,已经吩咐庄头用卖田的钱先买下梧桐的旧居,我要送给她一个惊喜。
到撒花窟子的时候我把二百两银子堆在老鸨面前,说实话,我担心她会突然提价。幸亏她一看见那么多银子就笑得合不拢嘴,还连声说着怕我不来的话,我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大爷,随我来。
在老鸨的带领下,我又见到了梧桐,可这还是我的梧桐吗?为什么她的神情是如此冷漠,为什么她的眼光始终不再瞧我?
恭喜桂花姑娘今日从良。老鸨挤着笑容。
妈妈,你赶他走,我不要再见他。
哎哟姑娘怎么犯糊涂,白花花二百两银子来赎你的身,真是有情有义。
妈妈,求求你赶他走。我会给您努力挣钱,我一辈子也不离开这儿!
梧桐!我终于忍不住叫出来。
大爷慢慢劝她,姑娘是高兴得糊涂了。老鸨说着走了开去,只剩下我们两人。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梧桐。我温和地叫她。
梧桐摔出了那个檀木匣子,匣子在地上摔裂了,里面滚出几颗发黄的药丸。然后我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那是很久以前,梧桐所佩的香囊发出的香气。
一张信纸飘到了我面前。我拾起来,看见了上面歪歪扭扭的字。那是梧桐的父亲弥留之际所写,他当年远走他乡寻访药方时已经身染瘟疫,归程中一病不起。可他舍不得服用辛苦得来的药丸,遂托一个即将赶赴通州的商人将这救命的良药带给老父妻子,让他们好好照顾女儿长大。
我冷汗如雨。我知道他信中所称的商人就是我父亲,而梧桐父亲的牺牲并没有挽救他一家人的命运。我说不出话,我不知道如何来弥补梧桐这一生悲惨的遭遇。
看完了?梧桐冷冷地说。为什么你父亲当年没有把药交给我们?
我的嘴唇已被我咬出了血,但我还是照实说:他做错了。
梧桐忽然笑起来:我本来以为我自己下贱肮脏,却不料有人比我更下贱肮脏。
梧桐,我试着说,我现在要替父亲赎罪。
已经犯下的罪,赎得回来么?梧桐决绝地说,陈沧阳,你最好快走,否则我怕自己忍不住会杀了你。
我不求你跟我走,我替你赎了身就永远不再见你,真的不再见你。我说道,天知道这句话有多么艰难。
梧桐想了想。好。她说,可这不表示我原谅了你们。
梧桐的应允倒有点出乎我意料,但我已无暇多想。我安排车马,接梧桐到了她原先的宅院。自始至终她都不再睬我,刚踏进院门她就砰地一声把我关在了门外。
事情的转变让我猝不及防,却又在冥冥的天意之中。我呆立在梧桐的门外,心中不禁对父亲产生了怨恨。也许这种怨恨我以前只是不敢去想,可它分明是盘踞在某个角落,在适当的时机就会疯狂生长。
我想我这样辛苦是为了什么呢?父亲造的孽剥夺了我所有常人的幸福,可是他自己临终还为这种行为而得意洋洋。为什么造孽的人可以不背负自己的罪行却要让无辜的人来为他们担负?我一直是父亲的影子,我自己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我疯狂地笑起来。我又回到了撒花窟子,我喝了很多酒,我搂着荷花睡了一夜。当早晨她埋怨我把她的裙子吐脏了的时候,我毫不吝惜地带她去买了她向往以久的纺绸,绿地黄花。
我在撒花窟子住了下来,我已经习惯了那刺鼻的香气和酒味。尝试堕落真是一个容易上瘾的游戏。我想一个人要想麻痹自己妓院真是个上上选的地方,当所有的人都沉溺在感官的世界,你自己也就不会去空想什么灵魂和救赎了。
我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孤独,我意识到我已被所有的人所抛弃。有时候我以为有人在暗处关注着我,可我蓦地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知道那是我的幻觉,我内心里多么希望真有一个关心我死活的人,可这样的人并不存在,每个人关心的都是他们自己。我试图超越他们,然而失败了,我现在只有显得比他们更沉溺,更堕落,以掩饰我曾经想逃离的羞耻念头。
我的钱很快花完了,老鸨和荷花把我赶了出来。我只好成天坐在大街上,偶尔有人会给我扔下一两个铜板。我笑嘻嘻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却远远地避开了我。
我的身边始终带着一本诗集,我用它当坐垫也用它当扇子,可里面夹的那片梧桐叶却从来没有被我损坏一点。半夜的时候我会看着它流下眼泪。
我想我可能会一直这样沉沦下去,直到某一天人们发现一个肮脏的乞丐倒毙街头。然而这个时候,我再一次得到了挽救。
那天的通州闹市仿佛被一阵暧昧的空气所笼罩,喧哗象一个浪头从城内穿过。所有的人都在平静的生活中找到了一丝放浪的理由。他们迅速地向街心拥去,夹带着我也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
我看见了一个皮肤黧黑,骨瘦如柴的人,他手持一柄扫帚,先扫一下面前的地才前进一步。而且,他是裸体的!很多妇女当场尖叫起来,转过头捂住自己的眼睛;几个老人颤巍巍地想用拐杖去阻止他,却迈不开步子;只有一帮嬉笑的小孩围绕在他身边,投掷不知哪里顺手牵来的水果和鸡蛋。那人却浑然不觉,他的眼睛里有深深的哀痛,可他的面容却如同石像一般平静。他细心地扫着地前行,这使他前进的速度很慢,总是脱离不了围观的眼睛和放肆的嘲弄。
人们哄笑着慢慢随着他远离了,只有我缩回墙角浑身发抖。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噩梦,原来总以为有人会唤醒我,最后却发现我本就是真实地活在这个噩梦里,永远不可能醒转。
先生,那是我心中神明一般景仰的先生。
也许只有我理解先生如此怪诞的行为。他以前跟我说过耆那教分为“天衣宗”和“白衣宗”,前者自诩比后者更为纯洁和超脱。他们裸身苦行,行走时手持扫帚,为的是避免无意中踩死小虫。先生本自称宗教的叛徒,现在却为何又重新回归了宗教,而且还是最为严酷最为极端的“天衣宗”?难道先生发现他以前向我宣扬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吗?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我的面前已飘生起一片绝望的黑暗,无边无际,无法挣脱。我如同梦魇,拼命想叫喊,喉咙却被异物堵塞,无法出声,也无法醒转。
有个人拍了拍我的肩。我转头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和尚,那个曾经指点过我的和尚。我知道和他散发着光芒的脸庞相比,我此时的神情是那么颓废和慌乱。
他定定地看着我,忽然指着先生行去的方向,吐出了两个字:快去!
我犹疑地看了他一会,猛地转过身跑起来。
我向先生的方向跑过去,我一直深深地想念他,我怎么能容忍自己看着他从面前经过却自顾瑟缩在墙角?
我追上了先生,我拨开人群跪在他的脚下,抱住他的双腿。先生,我辜负了您,请您狠狠地责罚我吧。
是我辜负了你,我的孩子。先生沉痛地说,面对你我是多么羞愧啊。我无法再走下去了,我只好一切从头开始,来看看我究竟是错在哪里。
怎么会呢,我低低地叫着,世上那么多人都相信自己找到了真理,先生你怎么会找不到呢?
也许固执地相信自己找到的东西反而是好事。先生苦笑着说,可我不敢那么盲目。
我抬起头,迎上先生的目光,那目光中仍然盛满了智慧的光芒。我微笑了,这还是我的先生。
然而先生的神色却一下灰白了。他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我看到了什么啊?为什么你的脸上写满了堕落、倦怠和怀疑?你忘记了世人,忘记了你自己,你在苦苦挣扎着想逃离什么呢?他的声音如往昔一般温和,可他的表情却是那么痛苦。
我知道先生是因为我的痛苦而痛苦,于是我提高声音说:不,我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我正在清洗着罪孽。我背转身,坦下了外衣。
先生悲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你不应该这样折磨自己,我自己苦行,可我不赞成别人也苦行。苦行并不是个值得推广的方法。
我猛地一颤,后背痛彻肺腑。我知道先生给我拔下了那早已与我的血肉连为一体的荆条。自从离开梧桐的院门,我就再也没有取下它,我需要肉体上强大的疼痛来麻木我的灵魂。但麻木的灵魂竟然没有觉察到这种无意的惩罚,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从来不曾真正地原谅过自己。
先生继续向前走去。我追上去,叫着他,要他别再撇下我,可他却微笑着说:我相信你自己能做好。
不,不要离开我。我无助地叫道,跌倒在地上。发炎溃烂的背部传来的刺骨疼痛让我一时咬紧了牙关,眼前一阵眩晕。等我睁开眼,已不见先生,目瞪口呆的通州人围观着的,是我和梧桐。
是梧桐。她纤细的身子背负着我,缓缓地走着。围观的人自动让出了一条路,他们的表情都惊奇而怜悯。
我脚尖一踮就触到了地面,我挣脱了梧桐。我自己能走,谢谢你。
不,你不要走。梧桐清晰地说。
我转身,两人的身影都在彼此的泪水中变得模糊。
梧桐帮我清理了肌肤中残存的荆刺,我感觉到她温柔的手指,让我浑然忘却了疼痛。然而我没有多停留一天,我说我还要继续把那些信件送完,等我完成了使命,我再来找你。
梧桐没有强留,她说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另一个世界,但我无法融入你那个世界,我只能困守在通州。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就回来找我。
我送完那些信就回来,我真诚地说,三年内我一定回来找你,只希望你那时能一眼认出我。
真的回来么?梧桐喜悦地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一眼认出你。你三年内一定要回来啊。
你放心。我家已经对你失信过一次,我发誓不会再对你失信。我伸手抚去了她的泪水,自己匆忙地掉头就走。我怕再多停留一会,我所有的想法都会烟消云散。
然而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即使不碰到梧桐,先生的回归也让我感觉前途渺茫。我想以先生那样的智慧尚且不能参透,我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成效更是值得怀疑。我仍旧做着以前一样的事,心中的惶惑却越来越盛,若不是想着三年内要将余下的信件送完,我简直想找一个幽静的山谷抱头苦思了。
此时却发生了一件让我啼笑皆非的事。一天我正走在大路上,忽然被几个身穿白衣的人阻住了去路。他们跪伏在地上,称我为“尼乾陀若提子的使者”。我知道所谓“尼乾陀若提子”就是耆那教徒对教主——那个叫大雄的王子的尊称,然而我还是很冷淡地说:你们搞错了。
不,我们没有认错。他们虔诚地说,不肯起身:我们一直被人称为“无系外道”,到处遭受排挤嘲弄,可我们相信一定会有使者来指引我们的修行。我们听说了你一路上来的事迹,若不是出于尼乾陀若提子的指点,你伟大的忍耐和苦修又是来自何处?
我不是耆那教徒。我说,我不代表任何神灵。
原来你是佛家信徒。他们失望地爬起身来,我们还以为……
我也不信佛。
他们更加惊异了:那你信什么?
我信所有的宗教。我说,如果它们提倡宽容和救赎。
他们走了,人影寥落。我看到耆那教在大唐所受的冷遇,心里有些难过。然而想起我自己刚才的话,疑云却慢慢消散了。我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我想我现在做的至少是一件对的事情。那些信件即使晚了若干年,收件人也应该有得知真相的权利。
我到了泗阳,我要给西里绣坊的张家姑娘送去一个白色磁坛。仿佛有人指引,我异常顺利地找到了那个地方。我的心情有些抑郁,因为谁都看得出来这里面装的是人的骨灰。
可是张家姑娘却看不出来,她是一个瞎子,一个最美丽的瞎子。我看见她坐在窗前,安详地绣花,我踌躇着不知如何说明来意。
客官可是要买绣品么?张家姑娘却向我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是的……不,不是。我尴尬地说着,走进了绣坊。
我看见绣坊内只挂着一幅荷花图,奇怪的是,那荷花竟然是墨蓝色的。再看她身前未完成的绣品,竟然也是墨蓝色的荷花。
这荷花……我忍不住说。
我只绣荷花。张姑娘说,客官如果想要绣别的东西恐怕只好找别的绣坊了。
为什么是蓝色的荷花呢?面对如此美丽的盲女,我毫不顾忌地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是粉红色的荷花。张姑娘轻轻地纠正我,你仔细看看,是粉红色的荷花。何大哥给我排好了丝线的次序,我凭手指就知道是什么颜色。有时候买绣品的客人进来,我都请他们不要弄乱了次序。
我不忍与她争论,因为我看见各色的丝线排列在一个架子上,颜色却杂乱无章,不知什么时候已给人弄混。我不敢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咳嗽一声:我从远方来,给你带来一样东西,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她的手摸到了光滑的磁坛,叹口气说,何大哥真的死了。
我略有些紧张地关注着她,深怕她做出什么异样的举动。她却仍然十分安详地面朝前方,对我说,多谢你带他回来,我没有别的可以酬谢你,就给你绣一件什么吧。
不,你不必谢我。我求你原谅我,因为我本该在几年前就来的,可是怨恨和无知阻挡了我的脚步。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仿佛没有在意,却重复了一遍,你想让我帮你绣点什么?当然,不仅仅是荷花。
帮我绣一片梧桐叶吧。
她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第一次露出了暗淡的神情。梧桐叶?对不起,我很早就看不见东西,我已经忘了梧桐叶是什么样子。我给你绣一片枫叶吧,秋天里火红的枫叶。
那也很好。要很久吗?
你明天早上来取吧,虽然只是一片叶子,但我要用心给你绣。
我又忍不住问道:姑娘看不见东西,又怎么能绣花的呢?
我也不知道。她仿佛第一次碰见这个问题,思索了一会。我其实什么都没想,就自然绣成了。你难道想过很多吗?
我莫明地颤抖了一下,是的,我确实也没想过什么。或者说,我什么也想不出来。
所以你才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她说,我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走出她的绣坊,我回头看见那墨蓝色的荷花发着凄冷的光。心里不由一紧。
第二天我去绣坊,她已不见了,我带来的骨灰瓷坛却被那墨蓝色的荷花绣品覆盖。桌子上有一块方形白绢,上面绣了一片梧桐叶,白色的梧桐叶。白色丝线绣在白绢上,几乎辨认不出。我知道本来她是想绣一片火红的枫叶,却错拿了白色的丝线,而枫叶,又何尝是她记得的呢,稍一变形反而回到了我梧桐的本意。
我在绣坊里没有找到其他的人。她似乎一个幽灵又似乎一个仙女,与凡人没有任何关联。可当我走出绣坊回望时,我看见原本整洁的宅院已变成一栋年久失修的破屋。
以前是有一个姓张的盲女住在里面等她的未婚夫,可早就死了好几年啦。邻居说。
我惊骇。掏出那块白绢,依然雪白如新,还有那白色的梧桐叶,仿佛还带着她的淡淡香气。
我想起了梧桐,我加快脚步望前方走去。我已经目睹了一个别离的悲剧,我不能与梧桐再一次上演。我一定要准时回到她的身边,甚至可以提前几个月,给她一个莫大的惊喜。
我手头只剩下最后两份信物了,而时间,还剩下绰绰有余的大半年。梧桐,我很快就可以回来了,你曾保证一眼就可以认出我来。
可是命运没有就此放过我。
我现在要找一个叫袁三郎的人,如果早知道他会给我和梧桐带来那么大的不幸,也许我会犹豫该不该找他。可是即使早知道,我会不去么?实际上,我已别无选择。
我看见袁三郎时他正在一个乌烟瘴气的赌馆里赌钱。他的全副精力仿佛都集中在面前的骰子上,可当我在他耳边说出袁雄的名字时他立刻凑向了我的脸:你说什么?
一个叫袁雄的人托我给你带来了一封信和一个布包。
袁三郎的脸色变了。他颤抖着双手把骰子往前一推,拉着我走出了赌馆。到我家去!他低沉地命令道,紧紧捏着我的手臂,仿佛怕我逃走一般。
一进他家我一眼看见了高奉的灵牌,上面写着:亡父袁讳英冤灵之位。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我承认,此时我有一种本能的畏惧,虽然我暂时还不知道惧怕的什么。
袁三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个布包,里面是一件淡青色的男式长衫,只是衣襟被撕掉了一块。我正不明所以的时候,袁三郎又拿起了那封信。由于极度激动,他一时竟撕不开信口。我刚想上前代劳,却被他粗暴地推开。我只好讪讪地站在一边,直到他把那封信看了几遍。
这封信是八年前写的,为什么现在才送来?袁三郎的眼光直视着我,仿佛怕我不说真话。
我请求你的宽恕。我说,然后毫无隐瞒地说出了原由。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突然冒出一句:叔叔怎么能信任一个奸商!
我低下头,不能分辨。我隐隐地预感到一个巨大的不幸,是他们,还是我们?
你过来看看。袁三郎指着那个牌位说,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么?他是被斩首示众的,就在这里的十字街口!他们诬陷他杀了人,他不承认,被刑讯得惨不忍睹。所有的人都怀疑他,只有我和叔叔坚信他的清白,因为死者手里攥着一条撕破的淡青衣襟,可他根本没有这样的衣服。我叔叔为了给他翻案,独自去查找那唯一的线索,结果他真的查出了凶手,还费尽千辛万苦,拼着自己的命换回了物证。他托你老子带回物证,满心欢喜以为可以替我父亲洗清冤屈,可是那天杀的奸商竟然隐匿了一切。他现在死了么,那是老天爷的报应!可恨他居然是病死的,他没有体会我父亲身遭的苦楚真是便宜他了!我们家家破人亡,而我更是从小被视为杀人犯的儿子,这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真是感激不尽啊……哈哈!
他疯狂地笑起来,又捏住了我的手臂。我呆呆地听着他说,揪心的痛苦淹没了我。我没有想到父亲的赌气居然造成了那么多悲惨的恶果。梧桐一家岂不也正是如此凄惨么?我要用自己的余生去报偿梧桐,可对袁家我又能如何呢?
袁三郎忽然止住了笑,放开我,我才发现自己的臂骨几乎快给他捏断了。
你总得给我父亲的灵位赔个礼吧。他忽然很冷静,很清醒地说。
我点点头,缓步走到灵位前。刚撩起前襟准备跪下,膝弯却遭到狠狠一击,我一下子扑倒在灵位前。
我爬起身,看见袁三郎手持一根门闩站在一边。我并不在乎,我想他揍我一顿也许能免除一点我心中的负罪感。我直起身子跪好,我知道自己心里很平静。
门闩毫不留情地击在我的腰间,我身子刚往前一倾,胸前却遭到了一下又一下的重击。袁三郎打得很慢,似乎每一下都在积聚着力气和仇恨。我努力支持着自己,咬着牙不叫出声,却终于在肋骨的断裂声中倒下。然而我的神志仍然清醒,我用手肘支撑着想立起身来,可刚撑起一半我就大口地喷出鲜血,重新跌下。在昏迷之前我听见袁三郎冷硬的话语:我只是让你体验一下我父亲身遭的痛楚。
我曾经以为一个人昏迷之后就如同死了一般毫无知觉,那我现在无疑是跌入了地狱。我的眼前漆黑一片,可胸口剧烈的疼痛仿佛火焰燃烧,而身体其余部位却如坠冰窖。在火与冰的煎熬中我大声呼喊,却没有人来救我。
我醒过来时已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我模糊看见一个人影来到我的身前,可我很快又昏死过去。因为和清醒时相比,昏迷中的痛楚简直不值一提。
我再度醒来时看清楚了床前照顾我的人,他就是那个每次只跟我说两个字却让我受用无穷的年轻和尚。
仇恨,真是可怕的力量。我听见他喃喃自语。
我口唇刚动了动,他就微笑着说:你不必问,我会讲给你听。
我照顾你已经是第十二天,但我不知道你已昏迷了多久。我在一个荒野里发现你时你已经快断气了,我都没有想到能把你救活,也许那是因为你有某种未了的心愿。说起来我发现你也是一个很奇怪的事,因为我梦见了一个盲女给我指出方向,否则没有人会找到那个地方去。我的名字叫千一,我是一个云游僧人。我想你暂时没有问题了罢?
我努力朝他笑了一下。
千一也微笑了,说,你先好好休息,有些事我们以后再谈。
千一说我的胸肋和脊骨都受了严重的伤害,如果治疗不当就会造成终身的瘫痪。他每天精心地服侍我,简直让我感激得心生惭愧。等我可以说话的时候,我向他忏悔了一切,关于父亲,也关于我。
千一静静地听我说完,用蘸水的棉花浸润着我干裂的嘴唇。然后他突然说,这是佛祖对你的考验。
佛祖?
你是个有慧根的人,可你偏偏出生在罪孽深重的家庭,又受到邪魔外道的诱惑,如果你能戡破这些,遁入佛门,你就能成正果。
邪魔外道?
对,你那所谓的先生就是邪魔外道。他给你宣扬耆那教的教义,就是要引你走上歧路。如果你想成正果,我可以说服师父收你为弟子,你知道,我师父被奉为当今国师,慈悲无伦。
我知道千一和他师父的名气,但我并不想信佛,我内心里对宗教的派生不以为然,再者,他对先生的评价也令我不满,于是我反诘道:法师与先生素不相识,如何一口咬定他用意险恶呢?
你且说说他教你如何成正果?千一耐心地说。
他说找到自我便涅槃。其它的倒真和佛门一般无二。
这便是邪魔外道的狡猾处。千一语气坚定地说,他用佛家正义引你入胜,到最后却令你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正所谓一步之差。
我不开口,我不明白平素沉静睿智的千一为什么一提到“邪魔外道”就如此大动嗔念。而且他明知我对教派划分并无兴趣,甚至反感,依然竭力想说服我遁入佛门,不正是缘木求鱼么?
千一依然滔滔说道:他们说找到自我便涅槃,真是无稽之谈。连自我都不能看破,又如何能看破世间幻象?这种修炼,无异负薪入火。如此简单的道理,你如何还不能领悟?
我不信耆那教,但我也不信佛。我坚持说,其实归根到底宗教的意义是一样的,只是各有各的途径。
你怎地执迷不悟?千一激动地说,我不忍心看你深陷到无法自拔的泥淖中去。你神明的空虚会给你带来无上的劫难。
我有信仰,我虚弱地说,对你,这信仰是佛,对耆那教徒,这信仰是“尼乾陀若提子”,对我,他也许没有名字,但确实是存在的。你不过是劝我把信仰的东西换个名字而已,没有实际的意义。
千一有些失望,但没有再说下去。接下来的日子,他很少对我说话,却在一旁念诵经文。也许我本就是个与佛法无缘的人,每当他念经时我就昏昏欲睡,直至完全睡着。他眼中失望的神色便越来越明显,但他对我的照顾却丝毫不减,这让我心中对他更为尊敬。
我的伤势好得很慢,因为肺部受损发炎我不断地发着高烧,不断地咯血。加上耳边传来的低低诵经声,我似乎一直都生活在一个模糊而混沌的世界中。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惊醒,颤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五月初九。
我啊的一声叫出来,还有两个多月就是我与梧桐见面的日子了,可我现在还有最后一封信没有送出。那是一封送往萧县的信,萧县离通州千里迢迢,我只有连夜赶路才能及时与梧桐相见。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长期卧床让我脑袋里一阵眩晕。千一赶过来,厉声道:你要干什么?
我有要紧事,马上要到萧县。我不容置疑地说,请你不要阻止我,你也说服不了我。
我只是警告你。千一说,没有佛祖庇佑,你是难逃此劫的。
他突然说出这种话,对我却没有丝毫效用。我或许相信劫数,但既然是劫数,就没有任何神佛能庇佑。多谢法师提醒,我向他施了一礼,法师的恩情,容后再报。
我不需要你报答,千一冷冷地说,你一意孤行,我们以后无缘再见。你好自为之吧。
是。我答应着取了随身物品走出门外。久违的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眼,我闭上眼抚了抚抽痛的胸口,继续往前走去。
如果你能及时向佛,或许还有救。身后传来千一的叹息。
我没有回头。对千一的慈悲我深为钦佩,但他不能说服我,那是连先生都无法参透的玄机。
我终于雇了一辆车送我到萧县去,我不想就此死在半途,因为此时我的生命并不只属于我。我的眼前总会摇晃起那个盲女倚窗而坐的身影,我害怕有一天那会变成梧桐,化为鬼魂也要厮守不能实现的诺言。
一路上我看见了很多逃难的人,长期跋涉让他们奄奄欲毙。他们说范阳节度使安禄山造反了,他的大军一路攻向都城长安,一路已向南边杀来。
我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我知道大唐强盛多年,对付一个反贼绰绰有余。我仍然赶到了萧县,天幸这最后一封信送得极为顺利,至此我奔波多年的心愿终于完成。可我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我现在有了另一个使命——回通州看望梧桐。至于见她以后会怎样,我没有想,也无法想。
也许要到最后我才知道,我和梧桐从来不谈将来,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将来。但现在,回通州见梧桐已是我唯一的目标,不用思考,顺理成章。
我还不敢骑马,我仍然雇了车北上回通州。我的伤势已经慢慢好了,千一的医术果然不凡。不过他也告诉过我,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求生意志特别强烈,这恐怕要归功于我单一的心愿。
北上途中我看见了越来越多的逃难者,也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坏消息。潼关已经失守,都城长安岌岌可危,传说皇上和贵妃已经逃离。然而我更担心的消息接踵而来,通州已经被叛军包围了。
那还能进城么?我着急地问。
鸟也飞不进去。路人说,你不必到那里去送死了。
也许还有别的办法……我喃喃地说。
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除非你也当叛军攻入城中。路人忽然退开一步,喂,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努力向他笑了一下,慢慢走回自己的马车,然而走到一半我就跪了下去。我埋着头,看见身下的小草被我口中溢出的血染成红色,我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合在一起。我竟然开始祷告,我求我信仰的神保佑我按时见到梧桐,虽然我不知道那个神叫佛,叫“尼乾陀若提子”,还是别的什么。我本能地祈祷着,虽然以前先生竭力反对这种形式上的虔诚,可此时单靠抽象的信仰已不能支撑我的意志。我不能失信于梧桐,哪怕死也不能。
车夫已经不愿意再送我北上,我只好买下他的马,马不停蹄地赶往通州。很多次我奔驰得以为自己立刻就要死去,但一种更强烈的愿望却把我从半昏迷的状态中惊醒过来。清醒的那一刻,我的手中总是捏着那块绣着白色梧桐叶的白绢,这似乎昭示了某种冥冥中的力量,坚定着我的决心。
终于我看到了叛军无边的营帐,也听到了战场上震天的厮杀。铜墙铁壁般的围困和固若金汤的城墙,将我和梧桐阻隔得毫不留情。可我一定要找出进城的办法,一定!
我想起了那个路人的话。我牵着马走进了叛军的营地,我说我要投军。
纸人也想投军?小军官嘲笑地说。
我此时脸色确实十分苍白,身体也很羸弱,但我却很有自信地说我是通州本地人,熟悉城内的情况,最适合当细作而不被人怀疑。
也许是我的通州话说得还不错,小军官点了头,把我收编到队伍中,自然,那匹马也被收编了。
我被派发了一套通州守军的服装,因为我唯一可以入城的途径是趁两军交战结束时,混入守军入城的队伍。
在我即将入城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看见了远处水气氤氲的运河。我想起初染病的父亲正是在那里开始他生命中最后的歌唱:
饥不从猛虎食,
暮不从野雀栖。
野雀安无巢,
游子为谁骄?
而此时我想起这首从小就耳熟能详的歌,不禁感慨得潸然下泪。父亲想做一个洁身自好的游子,然而失败了,而我呢,曾在妓院里沉沦,如今又厕身虎狼之师,我们都没能成为乐府中坦荡的游子。那么简单的愿望,却又是那么艰难。
在梦中我看见了那个美丽的盲女,她靠在窗前向我微笑。我想走过去,却无法移动脚步,于是她转过身,消失了。她不能感受我的存在,这一点让我泪流满面。我醒过来,拼命地看着远处的运河,那是我一生起源的地方,而远处的通州,则是我最后的归宿。在最后一个晚上,我明白了一切,但我仍然要抛开一切去寻找梧桐,即使那已不是爱情,即使我真正爱上的,是一个死去多年的女子。
我十分顺利地进了城,连日征战已让所有的士兵在尘沙与血迹中难以辨认。靠在城内墙根下喘息了好一阵,我才趁无人注意拐进了通往梧桐家的街道。
撤退时体力的消耗和精神的紧张让我疲惫不已,这直接影响了我的步速,因此我到达梧桐门外时天色已晚。我正想上前敲门,突然看见一个军士正往这边走来。虽然我穿的也是通州守军的服色,但为谨慎起见,我还是装作路过一般从梧桐门前走过。
我本想等那个军士走开后再上去敲门,却不料那人就停在了梧桐门前。我把脚步放慢,听见了旁若无人的敲门声和木门开启时发出的轻微声响。等那人走进了院中,我才赶紧折回,在门上附耳倾听。
你怎么又来了!梧桐清越的语声,含着恐惧与无奈。
我为什么不能来!那军士粗鲁地道,别忘了你曾经是老子包下来的女人!声音渐低,他们已走入了房内。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抑下自己的怀疑和愤怒。解下腰间的绳钩,我从围墙上翻进了院内。
趋近梧桐的房间,我看见了摇曳的人影,但我只能伏下身,侧耳倾听。
求求你别再来了!梧桐焦急地说,他这些天很快就会回来,你这不是逼我去死么?
少做你娘的清秋大梦!那军士呵斥道,叛军把通州围得铁桶一般,他变成蚂蚁也爬不进来。
不,他一定会回来的。梧桐的语声已明显地带了哭腔。田老大,以前我一直都答应你,但现在,真的不行。求求你,真的不行……
田老大,我记起来了,就是以前总是殴打梧桐的那个嫖客。难道,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欺负梧桐?我只觉全身的热血都冲到了脑中,抽出了随身所佩的军刀。我本来还犹豫一下要不要立时冲进去,可梧桐发出的惨叫已让我无暇思索。我大喝一声踢开了房门。
我首先看见的是田老大裸露的上身,然后才是被他压在身下的梧桐。愤怒让我陡然生出勇气,我一刀砍在尚在错愕的田老大的腰间。鲜血飞溅。
他一声暴喝,陡然转过身来,想来抢夺我的军刀。我闪身躲开,又是一刀向他砍去。不料他重伤之下仍然猛力惊人,臂骨一格,我的刀落在地上。我惊异间已被他揪住了衣领,随后面门挨了重重一拳。我身体本来极为虚弱,这一拳竟然将我打得直飞出去,一件物事也从我怀中跌落出来,那是我在叛军营中的腰牌。
田老大一瞥之下,当即惊叫出声:你是……反贼的奸细!
我本已偷偷将刚才失手的军刀握在手里,趁他一惊之间突然跃起,朝他的脖颈砍去。然而他还没有等到这一刀,就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倒下。我犹不放心,又往他身上补了几刀。确信他已经死了,我才犹如虚脱一般抛开了染满血迹的军刀,慢慢转过身来。我的头脑里昏沉一片,我简直不能相信我居然杀了一个人。
可是更让我吃惊的是,当我转身准备安慰梧桐时,却看见她捡起地上的刀向我刺来!我赶紧叫道:梧桐,是我!
她的表情却仿佛昏迷一般,面色潮红,眼角犹带泪珠,似乎没有听清我在说什么。她拿刀的手是那么荏弱,可却握得那么紧,仿佛显示着她的决心。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没有躲闪,也不想躲闪。直到刀锋已经触到我的衣服,我才终于又微弱地叫了一声:梧桐,我是沧阳!
她啊地一声惊呼,目光清澈地望过来,我相信她已认出了我。然而,这迟疑只是一瞬间,她手中的军刀就猛刺入了我的身体。
你,你怎么做了叛军的奸细!梧桐不断地落着泪,声音居然平静下来。你知不知道叛军是干什么的?他们无恶不作,你怎么能与他们为伍!是的,刚才我没有认出你来,可是,即使我认出你,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我也要杀了你!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她甚至不给我一个辩解的机会!也许我早就应该料到这个结局,没有人能宽容自己认为大逆不道的事情,没有人。我的倔强的固执的梧桐啊。
梧桐已经出去了,我听见她正在街上大叫:反贼的奸细已经混进城了,大家小心啊!
我靠着墙,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只是这么望着,心却已经死去,我知道自己正逐渐失去思考的能力。我拼着最后的力气,从怀中掏出了那绣着梧桐叶的白绢。白色的丝线,现在已经完全被染成红色。难道她那个时候就料到了么?
恍惚中我听见梧桐在我耳边低声说:你不能让叛军进来的,傻瓜,他们进来了我们的家也就毁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么?
你难道不明白么?这仿佛又是千一的声音,为什么你不肯把信仰的神灵赋予“佛”的名字?为什么你要坚持犯这些错误?
我无法回答。然后我看见先生朝我慢慢走来,他的左手,握着一根荆条,右手,却持着一朵荷花,墨蓝的荷花。
你完成自我的使命了么?他问。
我仍然无法回答。然而我听见另外一个声音响起:什么使命?
后记:安史之乱平息后通州一度出现过“节义夫人祠”,据说那位节义夫人在手刃自己变节投敌的丈夫后,手持一方绢帕悬梁自尽。她的祠堂曾经香火鼎盛,但在军阀割据的唐朝后期就渐渐衰落,终至湮没无闻。
打印稿结束了,我却依然定定地望着那些稿纸。
爸爸,你在看什么?儿子忽然站在我身边,身上还穿着睡衣。
我猛地惊醒,看见窗外黎明的颜色。没什么,你再回去睡会儿,小心着凉。无意间我拧灭了台灯,我怕儿子会看出一些什么。
然而他还是问道:爸爸,你箱子里是什么?
不要多问!我色厉内荏地呵斥道,快回去睡觉!
他听话地走回了房间。我则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信纸和木箱,我从来没有这样慌乱,甚至在桌腿上撞青了膝盖。我抱着木箱,不知所措。
确实是不知所措。从来我的生活都仿佛别人预先安排好,根本不用我费心去思考为什么要这样,一切都顺理成章。别人认为我可以顶替父亲工作时我就成了一个正式的邮递员,别人认为我该结婚的时候我就有了一个漂亮的妻子,别人认为我是个称职的邮递员我就在这个位置上勤勤恳恳地干了十五年。可是现在,我必须自己决定这个箱子的去留。我害怕再面对儿子刚才那清澈的眼光,小孩子通常会看出一些成人看不到的东西,我该如何向他解释?
我想起了陈沧阳。不,我不能设想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会身负荆棘走上那样的路,不管那目标有多么伟大。我能够感动于别人的故事,可一旦落实到切身的经历,我就只能蜷缩在路边。第一次,我意识到自己多么怯懦,怯懦得甚至害怕这故事的真实。
我想我最好还是毁去藏着我所有秘密的箱子,那样我的罪孽将没有人能知道。我并不相信会有什么神灵,我甚至不相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存在。有个伟人说宗教是精神鸦片,那我就是一个健康人,彻彻底底地健康,百毒不侵。虽然现在我脑袋昏沉得无所依托,但我相信只要一个充足的睡眠就可以让我恢复常态,正常得跟你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