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草的灰烬
点不燃这荆棘
照不亮这黑暗
沃不肥这土地
微不足道的灯草
纵然焚烧自己
终只能——
化为灰烬
被吹散
被践踏
被
遗忘
五代,后晋。
紫苏摘下墙上的短剑,细细端详。剑鞘是专门找巧手匠人定制的,紫檀木上镶着珠玉穿织的繁复花样,闪闪烁烁晃花人的眼,让这柄短剑看上去更像是富贵人家的摆设。果然,剑身抽出来,不过普普通通七寸凡铁,一旦失去了装饰精美的剑鞘,唯一入眼的就是剑柄上一枚同心结,晃晃悠悠,仿佛人的心绪。
同心结是紫苏亲手编结的,那是十年前开始编织的一个梦想,一直守护到如今。可是如今……紫苏定定地盯着那串在一起的两颗心,喜气的大红在薄薄的血色和泪光中已经逐渐模糊。
十年前,父亲身为守将,兵败自杀。混乱中紫苏捡了一柄短剑笼在袖中,静静地坐在家中大厅等待乱兵涌入。然而,没有乱兵,敌军军纪之严出乎紫苏和所有城中百姓的预料。可是紫苏仍然坐在那里等待,握住那把并不锋利的短剑,凝视脑海中父亲临死的神情。
“请问小姐可是……”一个声音蓦地响在近前。恍惚中紫苏猛然抽出袖中短剑,自然而然地朝面前的敌将刺去。
几个兵士惊呼着意欲上前,那敌将却挥了挥手,只是惊奇地道:“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杀人!”紫苏的手腕被他架住,眼睛却倔强地迎着他的目光。
他笑了,那是紫苏想不到的表情。没有胜利者的骄狂,却含着悲天悯人的寂寞。“杀人的不是我,是这个乱世!只有结束这乱世,才能还天下人一个太平。”
紫苏有些呆了,茫然地举着短剑,不语。
他仿佛有些激动,自顾自地说:“可要结束这个乱世,不流血简直是痴人说梦!不过你看见了吗,我余石楠手下的将士从不乱杀无辜,奸淫掳掠。我们征战四方,就是要为百姓造出个太平世界!”
“真的吗?”紫苏做梦一般地问。
“相信我。”余石楠的声音,纯净如同晨风。
当啷——他拉起她的手,她的剑掉在地上。然后,这双手开始编织一枚喜气洋洋的同心结,编织一个令人神往的理想,系在曾经浸透仇恨和绝望的利刃上。
余石楠把这柄短剑挂在军帐中,随着他征战南北。这是他胜利的标志,不仅赢得了妻子的心,更代表了他顺天应人的主张。十年之中,胜负沉浮,始终追随左右的,竟是当年想要杀他的女子。
真是绝妙的讽刺啊。紫苏微微地笑起来,听见门外渐近的脚步声,不动。
“夫人,我回来了。”一样温和的口气,然而常年的鞍马生涯已经让正当壮年的余石楠显出不相称的苍老。“夫人,今晚庆功酒宴,想不想同去?”换去身上铠甲,余石楠放松地坐下来,叹一声:“这一仗,可真不容易!”
紫苏仍然没有动,半晌才道:“我今天出去看了一下。”
“是吗?”余石楠的口气明显有些关切,“这两天外面乱得很,要出去也让我陪你。”
“你还是不听我劝,此番又传令‘纵兵三日’是吗?”紫苏口气淡定,然而攥在手中的同心结已经深深地硌进掌心里去。
“夫人,我也有苦衷……”余石楠辩解。
“我今天出去,看到满城都是你手下的士兵在烧杀掳掠,简直便是人间地狱!”紫苏不待他说下去,急切地说着,“可这只是第一天!再过两天,这城中百姓恐怕都被你们杀光了!就像上次,上上次……石楠,我求求你,颁下军令,约束这些疯了的军士吧。”
“我以前给你解释过,你还是不信么?”余石楠有些不耐烦起来,“兵士随军打仗,不就是图个富贵?象我以前那样管束,他们捞不到好处,怎么可能奋勇拼命?我这么多年来总是难有大成,思来想去这‘纵兵’之法却是最能激励军心——你就别再逼我了。”
“可是你以前……”紫苏惶急的语气蓦地滞涩下来,冷然道,“现在人们都叫你‘余阎罗’,一提起就咬牙切齿,你可知道?”
“无知小民的传言,理它作甚?”余石楠笑了笑,忽然关切地俯身下来,“你怎么啦,不舒服么?”他伸手想去摸妻子的额头,然而那动作却蓦地停滞了,整个人如同石像一般僵硬。他大睁着眼睛,盯着同样僵在面前的紫苏,好像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变故:“为什么要杀我?”
紫苏姿势生涩地握着剑柄,他的血顺着剑身染满了她的手。十年了,连他的表情和话语都一模一样,可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年和她共结同心的人了。他的心中,除了对她的爱意,只有杀意。
“因为你杀人!”紫苏的手颤抖起来,带动得短剑上的同心结彷徨无依。“因为你和以前不一样!”
“呵呵……”余石楠笑了,血从他的口中涌出来,然而最后一句话却是清清楚楚:“这些年是我护着你,你才能不被这世事改变……”
紫苏拔出短剑,看见余石楠的身体无声无息地倒下去。她手指胡乱扯着那枚同心结,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解开。
泪,慢慢泛上来。
明,永乐年间。
沈元是在十七岁时看到那场杀戮的。
那天沈元从城外走到南京城的菜市口,就被密集的人群阻住了去路。沈元知道他们又是在看处决罪犯,就皱了皱眉头想离开。沈元是读圣贤书的人,他愿意用教化而不是刑罚来处理一切。然而正当沈元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听见了身边两个人的议论。
“杀到第几天了?”
“第七天了,总杀了一千多人吧。方大人是灭十族哩。”
沈元心头一震,忙追问了一句:“就是方孝孺方大人么?”
“不是他还有谁?”一个看客摇着纸扇道,“谁让他不肯拥戴当今皇上,一心只要对那个毛孩子建文皇帝尽忠?唉,这么热的天,挤什么挤?”
沈元不再理会他们,奋力朝人群前方挤去。终于,他看见了被处决的犯人队伍,里面有老有少,却清一色都是男人,因为女人都被发送到教坊司做娼妓去了。沈元呆滞地看见他们轮流地跪在木桩前,然后刽子手的鬼头刀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沈元的呆滞神态是被一个少年打破的,他挣扎着大声喊道:“方孝孺,你为自己一介虚名而害死上千人,你于心何忍?”
沈元蓦地跳了起来,因为那少年的颈血溅上了他的长衫。沈元象是被吓坏了似的拼命逃出了人群,然后瘫坐在一株树下开始大口地喘气。
十七岁的沈元,从这一天开始学会了思考。以至他后来中了举人,作了宾州知州,都无法摆脱那个少年临死前的叫喊。“作忠臣难。”沈元常常会对自己说,然后翻开案头的一部《忠义传》,上面布满了圈圈点点,象一些怀疑的眼睛。
宾州是个无足轻重的地方,既不是军事重镇又不是鱼米之乡,官员与百姓都过着一种清淡平静的生活。沈元虽是靠八股入世,是地道的圣人门徒,但当他青衣小帽地走在宾州城的街道上,满意地看着自己来来往往的子民时,便有一种黄老“无为而治”的感触了。
沈元的宁静结束在陈王叛军攻打宾州后。陈王是当今永乐皇帝的胞弟,见兄长夺了侄儿的帝位,便不再抗拒那龙袍的诱惑。陈王军队分几路攻打战略要地,其中一路顺道想占领宾州。沈元在进行了十来天的艰苦抵抗却没有得到一丝援军的消息后,终于明白朝廷已经在战略上放弃了微不足道的宾州。
叛军由于计划受阻,对沈元发出了最后通牒:如果沈元不投降,宾州沦陷后他们就要屠城。沈元接到通牒后便服走上了宾州街头,满目创痍令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便是他热爱着的宾州。走在百姓疑虑而绝望的目光里,沈元甚至几次低头审视自己的长衫上是不是又溅上了鲜血。沈元一直走到了岳王庙,对着那大书“精忠报国”的匾额默立良久。
沈元投降之事是在陈王叛乱平定后提交到刑部公议的。实际上沈元已在叛军气焰最盛的时候突然死去,死在已经远离了战火的宾州。根据沈元妻子的供词,沈元在投降前一日曾说无论陈王胜败,自己都惟有一死,但以身后骂名换得宾州十万性命,也敢笑方孝孺逐名的私心了。
在方孝孺以忠义之名立传的史书中,沈元理所当然地被冠上了“叛臣”的头衔。而宾州城的百姓,仍然过着他们清淡平静的生活。偶尔会从茶馆里飘出说书人慷慨激昂的声音,描述着方孝孺被灭十族的忠义故事。至于沈元,已渐渐地被宾州遗忘,宾州后人有时甚至会为历史上没留下什么悲壮事件而感到懊丧。
民国初年。
灯光昏黄。
将军看着墙上挂着的战略地图,“乌林寨”三个字被红笔狠狠地描上了一个圈。鲜艳的红,即使在马灯幽暗的光下,仍旧刺得人眼睛发疼,就像三年来,手下弟兄们的血。
三年了。将军苦笑了一下,自从当日意气风发率兵前来清剿乌林山匪帮开始,已经数不清有多少豪情和生命葬身在这片苍茫山林中。而他的鬓发,也是被山林间连绵的雾气熏白的吧。
靠在椅子上,将军阖上了眼睑,是该休息一下了。夜已深,而明日就是酝酿已久的进攻,三年的成败在此一举。
“大哥!”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将军一惊,抓起了桌上的手枪。
“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来人低声地说,低沉的嗓音中包含着与他年纪并不相称的沧桑。
“杜衡!真的是你吗?”将军惊喜的语气中,更多的是惊诧。
杜衡笔直地站在将军面前,就像数年前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样,沉毅得仿佛一株寒风中的枯树,没有人知道那木讷的外表下能发出什么样的新芽。
“难道发生了变故?”将军的手指有了不经意的颤抖。三年的筹谋与牺牲,终于还是要功亏一篑么?
“乌林寨那边,我已经按计划安排下了,没有问题。明天应该能一举歼灭。”杜衡勉强笑了一下,“我来这里,只是想见见大哥,恐怕以后是没有机会了。”
“怎么会呢?”将军爱惜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眼光拂过杜衡眉心那一道刀刻般的纹理,里面承载着不知多少无法言表的苦痛。“等明天肃清了乌林寨的悍匪,我们又可以名正言顺地一起做事了。”停了一下,将军又道,“你先回去吧,小心被他们发现。”
杜衡没有动:“我想多待一会。”他的双眼定定地盯着将军身后的地图,声音有些嘶哑:“‘望乡坡’,大哥,你还记得吗?那一战,我们中了埋伏,损失了一百多兄弟。”
将军的表情沉重起来:“我当然记得。就是那一战以后,你主动要求去乌林寨做间谍。”
杜衡嘴角挂起一丝苦涩的笑:“不错,我假装和大哥闹翻,孤身去投靠钟三。为了取得他的信任,我连献数计,让他们胜了几个大仗,扩大了不少地盘,终于如愿当上他们的军师。可是,这些年来,每当念及那些屈死的兄弟,我真是度日如年啊。”
“可是,这才有了你指挥那些悍匪的机会!”将军激动起来,“这些无恶不作的家伙,早就死有余辜。就算我俩当日串通诈败,害死了一些兄弟,也是为了大局啊。老弟你忍辱负重这些年,是造福一方的功臣,前程远大,千万不要自责了。”
“死在我手上的兄弟,恐怕比死于匪手的还要多吧。我害死了他们,如今又有什么脸面用他们的命来换我的前程?”杜衡长出了一口气,落寞地笑笑,“所以,明天的激战中,大哥不必顾虑我,就当我是真正的匪首好了。这样我还心安些。”
“胡说!”将军低沉地吼道,“我若不宣示你的身份,手下的兄弟对你心存误解,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我会想办法逃走,然后找个地方隐姓埋名。”杜衡无力地解释着,“我只是说,如果我不幸没有走成,大哥不用向大家解释我的真实身份了。毕竟,我策划的那几场战役太过惨烈,弟兄们很难真正原谅我的。”
“那不是你的错!”将军激动地说,“是我,是我明知是计,故意派他们去送死的!兄弟们如果不服,叫他们找我好了!”
“不行。”杜衡满怀希望地看着将军,“您不能告诉他们,否则寒了兄弟们的心,以后还有谁肯听您驱遣调度?大哥的才干比我强多了,日后力御外侮可以少了我,却少不了大哥啊。”
“兄弟,不要一意孤行!”将军悲痛地拍了拍杜衡的肩膀,“早知你要做死间,我当日也不会派你去了!”
“我若不去,这些悍匪还不知要在这里为害多久呢。”杜衡望着墙上的地图,微笑道:“大哥,有些事情,我们控制得了开始,却控制不了结局。”
次日,将军部属在内应策划下,一举歼灭乌林寨横行多年的匪帮。战斗结束后,将军站在大厅上,听见了匪帮军师杜衡被生擒的消息。
“如何处置这个叛徒,请将军示下!”扬眉吐气的军士,神情亢奋。
将军沉吟不语,眼中是手下将士逐渐不满的神情。
“报!”一个士兵快步跑来,“匪首杜衡,趁卫兵不备,已经自杀身亡!”
“便宜他了!”将军沙哑地说,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他的咽喉。转身过去,厅正中悬挂的“替天行道”几个大字在眼中模糊一片。
当英雄的烈火焚烧整个荒原
纵横无羁,气势震天
曾点燃窗下的黑夜
的灯草
化为灰烬
被吹散
被践踏
被
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