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千七百年前,我来到淇水边的卫都朝歌。
牛车之嘎之嘎地摇进城门的时候,猛地被地上一个大坑颠了一下,让我的头猝不及防地碰在污迹斑斑的车辕上,我醒了过来。
“小兔崽子,我们到了。”一张黑而宽阔的脸蓦地挡住了我头顶的天空,露出一口格外白的牙齿来。那是我的叔父,人称钱大的一个小酒店老板。我那时还不明白,行三的他怎么会被人称作钱大,不过旅途的劳顿已经让我无暇考虑这个,从邺地到卫都朝歌,路途并不甚远,可是老牛破车确实把我颠簸得够戗。
又一个坑,把我的屁股震得生疼,只好没奈何地爬起来,四处打量这个我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城市。
朝歌其时很是破旧,自从商朝最后一个帝王纣在这里自焚以后,朝歌昔日梦幻般的奢靡繁华已逐渐在岁月的泥土中凋零。黄土夯成的城墙围着灰蒙蒙的房屋,连一棵树都没有。由于下水系统不完善,一条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仿佛翻转的石榴皮,盛满了昨天的雨水,混合着从城墙上冲刷下来的黄土,埋干净最后一点酒池肉林的余味。然而这死去活来的城市在当时我这个乡下小子眼中,却如同一个精制而繁复的蚁巢,壮丽得让我目瞪口呆——原来,可以有这么多房屋,这么多人累积在一处。
“小子,在看什么?”叔父凑过来,他的口气中充满了大葱的味道,好像就是从这时候起,他已把对我的称呼从“小兔崽子”简化为“小子”。
“那个人是谁?”我用我的邺地口音,也就是自视甚高的朝歌人所鄙视的“乡下”话问道0
卫都的小酒店老板顺着我的眼光望向城头,正看见那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双腿悬空坐在垛口上,他身上淡绿色的衣服是这初春天气的唯一标志。“哦,你说他吗?”叔父忽然暧昧地笑了,“你们邺地不是有《墙有茨》这首歌吗,唱什么‘宫中淫乱事,不能道分明,若要道分明,污秽不可听’,他就是那个……”他忽然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却蓦地在我头上敲了个爆栗,“这些丑事,小孩子不用管。”
我抚着额头,不忿地盯了一眼这个领养我的黑汉子,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叔父果然有些怪异起来。
“我觉得他就像——一根苦瓜。”看着那锦衣少年落寞的身影,我忽然捂着肚子笑起来,“你看他是不是象一根吊在屋檐下的苦瓜?”
叔父疑惑地又回头望了望那个一动不动的淡绿身影,那种暧昧的笑又回到了脸上:“这个比喻不错。”他盯着我看了一眼,似乎完全没有注意我已被他那一爆栗磕得眼泪汪汪,忽然憨憨地一笑:“你这小子,有点意思。”
坐在城墙上的少年,叫做急子,乃是我们卫国伟大的国君卫宣公的长公子。
当年周公旦以成王之命大封诸侯,为了镇压殷商遗民的反抗,就把商朝旧都朝歌及畿辅之地封给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康叔,称为卫侯。因此,急子姓姬,正宗的周文王后嗣,拥有我们那个时代最为尊贵的血统,甚至有极大的可能继承国君的位置。可实际上,他的处境并没有他的衣服那样光鲜。
“他应该叫国君父亲还是兄长呢?”我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早有防备地躲开了叔父的爆栗,我还不想以满头青疙瘩的形象出现在叔父的那一帮兄弟面前。
然而叔父毕竟是快活地笑了。对于住在都城的平民来说,谈论他们所熟悉的宫闱密闻实在是体现他们优越身份的极好机会,足以证明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以朝歌的咭咭刮刮的语调来蔑视另一种咭咭刮刮的邺地方言。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叔父忽然一本正经地说,“你先回答我,那个夷姜夫人是应该叫国君老公还是儿子呢?”然后他就哈哈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他刚抓过羊肉的手捂着肚子滚到地上去。据一个叔父手下的家伙说,叔父认为这样笑可以使他在一众兄弟面前显得更加平易近人,以便增加人气。
不过我认为这说明叔父已经开始触摸到逻辑学的边缘,他沿袭着这种反问的思索方式,实际上已经与西方那个姓苏的老头不谋而合。可惜叔父的职业,名义上是朝歌的小酒店老板,暗地里是卫国的强盗头子,都与哲学的范围无关。
其时卫国长公子急子的身世,在整个中原都早已传遍。
殷商民风淫逸放纵,君主、贵族和庶民中都弥漫着狂饮滥醉、放荡不羁的风尚,即使周王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予以根除,那种末世情怀的根据地朝歌仍旧散播着薄醉的诱惑空气。于是我们伟大的国君卫宣公姬晋,在这种空气的熏陶下,从小就志向不凡。还在做太子的时候,他就私通了庶母夷姜,生下了急子。从急子的名字,就可以想见当年情形的慌张混乱。不过奇怪的是,兴许是因为偏袒儿子宠妃,老国君对这个不伦不类的孩子也没有什么举动,任由他在一堆宦官保姆的簇拥下,在宫廷和市井之间慢慢长大。我乘坐牛车进入朝歌的时候,正是太子姬晋继位为卫宣公,而急子和我,都是十四岁。用那个死于非命的西方圣人的诞生纪年,这一年被称为公元前718年。同年,急子的生母夷姜被卫宣公力排众议,正式立为夫人。
我很自然地把自己跟急子列在了一起,尽管从表面上看,一个是当然的储君,另一个即使再有成就,也无非是卫国新一届的强盗头子。然而有趣的是,命运终将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牵牵扯扯地走进史书,讲述一个王子和强盗的故事。
卫国的民风,实在是淳朴到可爱。一旦宫闱中传出什么流言,自家遇到什么烦忧,都会用民歌传唱开来。或许另一个原因是同样咭咭刮刮的卫国各地方言,都让人在说话时舌头缠在一起,不如唱歌来得顺畅。所以诗经中十五风,小小的卫国倒占了二成,分为邺风、鄘风和卫风。而对于伟大到不同寻常的卫宣公,歌讽他事迹的歌辞竟然有不下五首。可见,即使在孔子看来“礼崩乐坏”的时代,人民对自由天性的忍受力比后世强得许多,卫宣公的做法也是前卫到群氓无法理解的。
我到卫都的第三年,也就是我和急子(至于他有没有被立为太子,我原先肯定是知道的,然而时日久远后一帮汉子攀比着手指上握笔的茧子,倒得出两派不同的结论来,弄得我这个当事人都茫然忘却了真相)十六岁的那年,卫宣公终于觉得不能再放任急子成天呆坐在城墙上,害得一帮宫廷侍从如影随形地牵着网守候在墙下以防不测,他决心为急子娶亲了。
新娘是经过精心挑选的,齐国王室姜家的女儿。既然是当年功勋卓著的姜子牙的后代,门第自然是配得上我们堂堂文王之后的急子公子了。而且为了历练急子的从政才能,深谋远虑的国君还为急子安排了一个重要的外交活动——出访宋国。宋国是当时出了名的仁义之邦,这个差使自然是又风光又舒服。预计等急子完成出访任务,乘着四乘的马车回国时,他就可以看见专门为他千里迢迢从齐国迎来的美丽新娘。此时此刻,国君卫宣公慈父般的柔情已经表露无疑,不仅尴尬地嫁给父子两代的夷姜,整个卫国的百姓都被这纯然的父爱所感动了,甚至原谅了当年那不知是爱情还是情欲引发的乱伦丑闻。
也许,全国只有一个人全然不为所动,那就是急子自己。出使车仗出发的前一刻,我还是可以看见急子晃悠着双腿坐在城墙上,他的目光,望着大地的尽头。我暗地里呸了一声,如果他象我一样每天无法选择地行走在朝歌破旧的石板路上,我担保他会比我更多地被那些坑崴了脚,甚至掉进下水道中污糟他漂亮的淡绿衣服。可事实上——虽然他在我眼中可以被看作那根悬挂在屋檐下的苦瓜,我仍然无法象他一样坐在城墙上登高远望,即使叔父的爆栗我已经躲得又快又好,守城军士的长戈还是可以轻松地把我叉到告示牌前。
可是兵大爷,我可怜巴巴地嘟哝,小人不识字。
于是守城的士兵耐心地为我讲解了告示牌上的内容——“军事重地,闲人免进”,作为我认真学习的奖赏,他们一人给了我一个耳光,让我可以一路捧着跑回叔父的酒馆。
尽管当时不识字,却并不妨碍我学会市井的小调。就在急子出访宋国未归,而为他修建的淇水之滨的新台已然完工的时候,一首歌谣开始四处流传。我那时第一次跟着叔父出去办了趟活计,初步显示了从事强盗这一行业的优良品质,很是得了些夸奖。心情好胃口就好,连带我唱歌的中气都足了起来,走在泥泞的官道上扯着嗓子嘶吼,竟然没顾到脚上的鞋子都走掉了一只。
“新台建起高又高,河水上涨浪滔滔。欲求英俊与温柔,不料所嫁是脓包。
设网原想捕大鱼,哪知蛤蟆落进来。欲求英俊与温柔,不料所嫁是驼背……”
歌词粗俗,谁知以后会收录到《诗经》里去?孔子一句定论:“思无邪”,倒为我们诸多暧昧促狭的心思扯了块大旗,还博得一句“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的称赞。不过我们极富叛逆精神的伟大的国君,是不在乎我们这些无知小民的流言蜚语的。他有着他最直接也最有力的逻辑,因为他是卫国的主人,他可以娶卫国任何一个他看中的女人,不论这女人是他的庶母,还是他的儿媳。
急子回国的时候,他的未婚妻已经成为了他的庶母之一,新房就顺便定在淇水边的新台。新夫人名号宣姜。
第二年,宣姜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寿;再过一年,宣姜又生一子,名叫朔。
尴尬人再逢尴尬事,急子又一次成为了卫国人的笑柄。
周朝对人民的饮酒供应实行限额配给,然而对殷商的遗民却是例外,巴不得他们成天醉醺醺地忘记复国的念头。于是我那可怜的身为正宗盘庚后嗣的叔父,在和他那帮兄弟喝醉酒的时候,就堕落到以模仿那天下最悲惨的公子急子的神态为乐。刚进朝歌就听到父亲已娶了自己未婚妻的消息,一向垂着嘴角如同苦瓜一般的急子第一次在人前露出了想哭的样子。瘪着嘴,皱着鼻子,眼睛连眨都不敢,这样确实是憋住了眼泪,却憋不住鼻孔中挂下了两行清鼻涕。
“如果我要叫自己的兄弟做父亲,叫自己的老婆做母亲,叫自己的儿子——如果他娶了宣姜,公子寿和公子朔岂不就是他的儿子么?”叔父挥挥手中的酒坛制止了一个兄弟的反驳,继续含糊地笑着,“叫自己的儿子做兄弟,还有……叫自己的祖母也叫母亲,我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不撞死也疯掉了。”酒醉的强盗们大声哈哈地笑着,在铺着篾席的地板上滚来滚去,“你们听说过这样滑稽的事情么?亲妈和老婆都被老爸抢了去,可怜的急子公子啊……”最后一个“啊”字抑扬顿挫,颇有一唱三叹的咏叹调风格。
“喂,小子,你在想什么?”叔父冷不防一个爆栗砸过来,把坐在门槛上的我吓得一抖。
“我……只是帮你们望望风,说不定司寇的手下会找到这里来。”
“不用担心,”叔父忽然志得意满地拍了拍胸脯,“我钱大在司寇那里是挂了号的,必要时官家还要用到我,你怕什么?”
虽然我不知道官家为什么会用到我们这些强盗,不过我没有继续问,他的饱嗝里有着难闻的酒臭。何况我所想的事情,并非他这一生所能理解——我在哪里?
我在卫国,卫国又在哪里呢?
卫国在周,周又在哪里呢?
周在大地上,大地又在哪里呢?
地在天之下,天又在哪里呢?
……
每次他们喝酒的时候我就会想这个问题,于是我的头便象喝醉一般晕起来,这能够让我看上去跟他们没有分别。我害怕跟他们看上去有分别。
我借口上茅房离开了那些醉醺醺的强盗,其实我只是突然很想看看那根城墙上的苦瓜。你知道,对于我们这些出身微贱的人来说,能看到那些尊贵的人实际上过着同样痛苦同样卑屈的生活,我们的日子就会平白地满意了许多。
然而急子不在了。他从此再也不会坐在城墙上,象一个雕像一样进行他的展览,坦然到木然地面对或怜悯或嘲弄的目光。至于他躲藏到了哪一处宫室别院之中,就不是我这种平民能够知道的了。据我的揣测,即使他以前可以直面因父母的苟合而与生俱来的尴尬,他现在也终于承不住父亲卫宣公那种赤裸裸的直白行为所带来的蔑视,他终于——躲起来。
这一躲,便是十六年。
如果不是常常在遥望天际时为始终不能爬上朝歌城墙而耿耿于怀,我恐怕就会把他彻底忘记了。
十六年间,对于急子,生活也许是平淡到了极处,而对我,却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叔父钱大死了。他把他的朝歌口音和肮脏的小酒馆留给了我,本来他是想把那些手下兄弟遣散的,可他们象围绕叔父尸体的苍蝇一样不肯散去,终于逼得我答应了做他们这帮兼职强盗的头儿。这个差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落到我头上也并非我有什么才能,只不过是要我把名字上报到司寇那里,以备官家差遣,也可以在必要时充当替罪羊。
权利与义务的对等让我无话可说。
去司寇的官署报到时,我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孩子。其实十四五岁做什么事都已足够,无论是善举还是恶行,他也应该不再被称为孩子。
“你是盗钱么?”他神态倨傲却又语言文雅地说,“我是公子朔。”
我记起他就是那个差点嫁给急子的宣姜的二儿子,便自然联想起了那个久远的问题,差点忍不住问他会不会为家里复杂的辈份关系烦恼得撞墙,不过我这时已经是行事稳重的中年人了,我只是谦恭地行了一礼:“公子有何吩咐?”
“现在没有。”他笑了,这个时候可以推测到他母亲宣姜的绝代容颜,“不过很快就会有的。”
“盗亦有道。”我也笑了,“我们从不为钱财以外的理由出手。”
“放心,少不了你的。”公子朔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志得意满的笑容,“整个卫国的财富,难道还雇不了你杀人吗?”
“公子要杀谁?”
“我还没有想好。”公子朔若有所思地笑笑,和我在路上看到一个小乞丐费力思忖如何折腾死手中那只小猫时的神态一模一样,这让我对半大的孩子们忽然生出一种隐隐的恐惧。
不久死了第一个人,急子的母亲夷姜。听说是英明仁厚的国君训斥了她几句,这个五十岁的妇人就想不开上了吊。
夷姜的葬礼很是简单,显见卫宣公早就对这个庶母出身的夫人了无眷恋。我手下有两个兄弟为了挣点外快跑去参加了哭丧的队伍,他们回来告诉我十几年不在公众面前露面的急子公子面容竟然没有多大变化。“这可真象妖怪一样了。”我得力的手下五升一边喝茶润着他哭丧嚎哑了的嗓子,一边不住嘴地向我汇报,“他这次居然没有哭,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然后直挺挺地摔在坟堆上,两个太监都拉不起来。”
我没有反应,只是心不在焉地剔着牛骨上的肉。宫廷里的事情很容易通过各种渠道流传到民间来,大家都知道夷姜真正的死因。好像就是从宣姜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公子寿起,朝歌开始流行一种新的说法:“如果我娶了你妈,你就是我儿子。”十几年后,这种市井的污言秽语终于感染了宫廷中的贵族,也给了思想简单的小野心家灵感的火花。十五岁的公子朔一天向母亲宣姜哭诉,说兄长急子很认真地用了这句话来侮辱他。于是宣姜出于种种考虑,添枝加叶地向卫宣公控告急子的无礼。这种在宫廷夺嫡中惯用的小伎俩如愿以偿地打动了思想更为简单直接的卫宣公,何况与庶母乱伦的事情他自己便是前鉴,于是伟大的国君愤怒地冲到夷姜的住处骂她教子无方,他前脚踏出房门夷姜后脚就上了吊。
夷姜的死为后世的道学家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反面教材,以至若干年后,还有人写打油诗放在演义之中:
父妾如何与子通?聚庵传笑卫淫风。
夷姜此日投缳晚,何似当初守节终!
人心险恶,竟然是嘲笑她不肯早点上吊。而在当时的朝歌,尽管人心还没有恶毒到这样来诅咒一个已死的妇人,对夷姜的死却都是漠然的——宫里哪天不死点人呢?就连她的亲生儿子急子,也把“节哀顺便”这几个字做得极好,照样地温良恭俭让,让他红了眼的老子兄弟找不到下手的借口。
他究竟是凉薄、是迂腐、还是大智若愚?这在当时的我也没有看出来。然而因为纵欲而过早显出老态的卫宣公,却对夷姜的死隐隐感到心虚不安,加上公子朔和宣姜的耳旁风,原本只够偷香窃玉的德行终于彻底败落下去——老家伙下定决心除去这个披着驯良外衣的眼中钉了,哪怕急子小的时候他经常抱着他心肝肉儿地叫。
公子朔许给我的大买卖,终于上门。
公元前700年,卫宣公的老丈人齐傅公联络诸侯讨伐纪国,邀请卫国加盟,公子朔趁此机会和昏了头的卫宣公定下了除去急子的计谋。
“你带上手下兄弟埋伏在莘野的渡口边,看到挂着白旄的船到了,就把为首的砍下头送来领赏。”公子朔偷偷把我召到他的居所,简明扼要地吩咐着。虽然他没有更详细的说明,我早已把他们的打算猜了个通透:莘野是到齐国的必经之地,以拟订会师日期的名义被派出使齐国的急子必定要在莘野弃舟登陆。而白旄就是白牛尾巴,正是使节的标志,于是我笑着补充了一句:“那白旄也送回来是吧?”
“不错。”公子朔赞赏地点了点头,“以白旄和人头来交换五十金。”他凉悠悠地看了我一眼,“盗钱,你别跟我耍什么花样,要知道这也是国君的意思。”
“小人不敢。”我赶紧磕下一个头去。我说的是实话,如果公子朔日后成了国君,我仰仗他的地方还多着呢。然而此刻我眼角的余光忽然瞥间窗边一个人影,连忙以我强盗的警觉向公子朔提醒了一句:“外面有人。”
“我知道。”公子朔淡定地笑了,“那是我哥哥寿。”
公子寿,宣姜与卫宣公生的大儿子,排名急子之后的二号国君继承人。然而我对他几乎没有什么印象,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似乎从来不曾在朝歌的公开场合出现过。“他会不会走露风声……”我小心翼翼地问着,毕竟急子在朝野还有一堆恪守立长古训的拥护者。
“他是和急子要好,两个人脑子都有点不正常。”公子朔瞟了一眼公子寿离开的方向,微笑着说,“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你只要照着我说的做好了。”
我当时确实无法理解他的意思,虽然我知道公子朔要想登上国君的宝座不仅仅急子一个障碍,但我也实在没有料到后来的事情会发展成那样。想必公子朔自己也无法料到,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即使心思再如何深沉,也不可能把计划设计得如此完美无缺。
急子的行程是我们早已知晓的,因此莘野的伏击战也在我天才的指挥下布置得井井有条。可惜埋伏的时间仍然比预计的长了一些,在被偏爱我的蚊子叮出一脸包的时候,我忽然产生了一丝丝的遗憾——或许我不应该当一名强盗,而该当个哲学家,可以名正言顺地披一条破麻布思考“天究竟在哪里”这样的问题,而不是手持利刃趴在芦苇丛中,丢掉“钱子”的尊敬与蔑视换一个“盗钱”的豪迈和畏惧。
“头,羊来了!”趴在我身边的五升兴奋得打起哆嗦。
我瞪了他一眼,虽然我之前在提起急子的时候与其他“羊”没有任何不同,可我心里还是忍不住会咯噔一下,眼前晃过一根屋檐下晃晃悠悠的苦瓜。可是既然这瓜迟早要被摘下,那由我来摘或由别人来摘并没有什么分别,何况,还有五十金的赏赐。于是我的心又坚如磐石。
挂着白旄的小船渐渐近了,几个仆从护持着一个穿着淡绿衣服的人走上岸来。
“上!”我果断地一挥手中的长矛,第一个冲了上去。本来我是预备从前面扎急子一个透心凉,可事到临头我忽然不想去看记忆中他悠远飘忽的目光,眼一低让开了一步。为了证明这并非我的怯懦,我一偏头踹倒他身边的侍从,抢了那根白牛尾巴来。
急子的寥寥几个侍从根本不是我手下兄弟的对手,好在兄弟们在我的谆谆教导下,绝对不做和钱财无关的麻烦事,三下五除二把他们撂翻在地,直接就捉了那只领头羊。
“头,好像有点不对劲……”五升忽然开口说。
“罗嗦什么?”我背着身子,异常烦躁地吼道,声音都有些变了,“他不正是拿白旄出使齐国的人么?赶紧动手!”不知为什么,我忌讳提到急子的名字,可是心中却忍不住有些迷惑——急子为什么一声不出?他那种坦然到木然的目光,一向是我最为仇视却又隐隐模仿的啊。
五升不愧是我的心腹爱将,手脚一向麻利得很。我话音才落,一蓬血就溅在了我的腮帮和衣领上。
我猛地回过身来,一个爆栗砸在五升头上:“就是不长记性,又弄脏我的衣服!扣你三成工钱!”
“头儿……”五升怪委屈地站在那里,怀里还抱着急子的头颅,就象抱着五十金的赏钱一样小心。可是,他后来分辩什么我都没有听清了,我只是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安静的苍白的头颅——那样稚嫩的眉眼,不是急子。
我啪地打落了五升怀里的人头,声嘶力竭地吼道:“笨蛋,你杀错了人!他是谁?”
五升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又要委屈地哭了。幸好旁边一个识趣的家伙赶紧凑到了我身边:“这是公子寿。”
公子朔的亲哥哥寿。
至于手持白旄出使齐国的人怎么会由急子变成了公子寿,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其中的过程。直到不知多少年以后,我偶然在街头看到一张戏剧海报,才从戏院中大致了解了这中间的曲折,然而离事实有多远,我都不忍去估量。
看着戏台上的宣姜和急子拉拉扯扯,哀哀怨怨,我急得火都要冒上来。我并不关心那个美女宣姜是否和急子有暧昧的感情,那在骨肉相残的政权斗争中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我所想要知道的,是公子寿如何为了保全急子而心甘情愿代他赴死,那是我们那个时代残余的一点温情。
“兄长慢走!”戏台上,公子寿踏着碎步,摇摇晃晃地装作乘船的样子,赶上了前路的急子。两个人寒暄一番,把酒共饮,公子寿不知如何向急子开口,颇费踌躇。
寿:(白)兄长,此是何物?
急子:(白)此乃白旄,问它何来?
寿:(白)兄长,白旄乃害人之物,留之何益,待我抛下江去。
急子:(白)啊呀且慢,(唱)贤弟此举太轻妄,白旄下江罪万端。
寿:(白)皇兄呀!(唱)话到舌头口难开,只恐皇兄闻言添悲哀。何况子不言父过,我若实言罪大如山。故乡已远莘野近,惨变奇祸如火燃眉。
寿:(白)水手,此去莘野,尚有多远?
水手:(白)只有三里路程。
公子寿心急如焚,见急子仍旧一片懵懂,不由急得掉下泪来,终于忍不住道出实情。不料戏台上的急子果真一片迂腐。
急子:(念)父王失德乱朝政,回归难免墜罗网。若是逃走他乡去,丑声传播羞辱家邦。况关津阻隔,纵有双翼难飞翔。鬼门关前生路绝,(唱)不如一死谢先王。
寿:(白)兄长,你竟如此糊涂,时机紧迫,还是快快走吧!
急子:(白)贤弟,愚兄屡遭父王贬逐,纵得邻帮收留,有何面目,以会诸候!况父王闻我逃走,定然降罪于你,岂不累及贤弟。
寿:(白)弟自有良策,兄长还是快快走吧!
急子:(白)天地之大无容我之处,事至于此,惟有一死。
寿:(白)兄长!
同唱:生离死别苦无极,难舍难分泪澜干。
急子:(白)贤弟快快回去吧。
寿:(白)这么……啊!是了!兄长,你我虽不是一母所生,也是一脉相连,弟闻兄长有难,犹如钢刀挖心。驾小舟,冒风浪,只望见兄一面,一叙永诀之言,谁知话未说完,酒未尽量,苦苦迫我回去,难道生离死别,不能再敬三杯?弟之盛情,就此付之流水?
急子无法推辞,只好举杯饮酒。二人你来我往,急子不胜酒力,醉在船头。公子寿见状,赶紧吩咐从人,持了急子白旄,换舟赶往莘野。
这个十六岁的天真少年啊,他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感动他在朝歌城中沾染了种种纣王习气的父亲,化解这个无望的困局吗?难道他从来没有从弟弟公子朔的眼中,看到那可以焚烧一切的欲望?
刚把公子寿的头颅放进早已准备好的木匣,一艘小船已经迅速地驶入了我们的视野。
“撤!”我招呼着弟兄们向芦苇荡中退去,此刻我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把白旄和公子寿的头一起交给卫宣公,无论他是否喜欢公子寿,也足以出其不意吓他一跳。反正我接受的任务,只是杀死持白旄的使齐公子,管他是卫宣公的大儿子还是二儿子。
“且慢!”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小船上刺过来,那是一个人被扼住咽喉时发出的嘶鸣。与此同时,一个人影扑通从船头跳下,扑腾着河水往岸边划过来。他的姿势很象一只快要溺毙的狗,可我的面部肌肉突然僵硬,连一丝惯常的笑容也挤不出来了。
“我才是急子,我才是急子啊……”水中的人一开口,河水就咕嘟咕嘟地灌到他嘴里,然而他终于扎煞着双手挣扎到了岸边,湿淋淋地站起来。可怜的卫国长公子,这应该是他这一生唯一的一次游泳吧。
“我才是急子啊……”他茫然地重复着,愣了一会,忽然连滚带爬地扑到那几个倒在地上哼哼唧唧的侍从身边,急切地叫着:“寿呢?寿呢?我还来得及换回他么?”
我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这个僭越的举动让我有些莫名的兴奋。
急子转回头来,一眼看见了我身上的血迹。“你们杀了他?”他的话语微微颤抖,水淋淋的人被风一吹,说话都是这个德行。
“是的……”我忽然很想放弃这些年一直努力维持的凶悍酷傲,心中迅速地斟酌着劝他逃跑的词句。然而眼前这个文雅羸弱的贵族公子忽然象发了狂一般扑过来,口中嗬嗬地喘着气,手指叉过来想扼断我的脖子。
我任由他把我扑在地上,尽管我随时可以一把把他掀翻到河里去,我却被他眼里的神情看呆了——如果你看见一堆雪在燃烧,你就能够理解我当时的惊异。我看见他森森的白牙在我面前晃动,仿佛在考虑该从哪个部位下口,然而他的动作却突然凝滞了,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摇手止住了兄弟们,静静地等待着,终于等到他自己松了手,雕像一般坐在地上。
“来杀了我吧。”急子喃喃地说。几绺水湿的头发贴在他苍白的额头上,倒又显出我永远无法企及的稳静来。
“你走吧。”我忽然说,“逃到宋国去,逃到齐国去,随便你。干嘛傻里吧唧地跑到这里来送死?”
“既然没有象人一样活着的权利,”急子的眼光慢慢恢复成惯有的坦然和木然,“就让我追求象人一样死去的尊严吧。”
“那么好吧。”我无奈地耸了耸肩。他说的确实是实话,也许自打他生下来,就从不曾真正得到过旁人的尊重,他的父亲更是把他看作一个喑哑的傀儡娃娃,可以任意剃光它的头发、剥掉它的衣衫、把它的手脚拧成可笑的怪样。反正这个儿子的表情,永远不敢哭也不敢笑,他的目光,永远避开身边的每一个人而望向杳远的天际。无能而与世无争的急子,带着污点却犯有洁癖的急子,在狼奔豕突的丛林中,他的出生本就是一个耻辱、一个错误。
我忽然好奇地蹲在了他身边,“在我杀你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以前坐在城墙上都在想些什么?”
“我只是在看天而已。”
“可天究竟在哪里呢?”我有些紧张地问道,无法预料他是否明白我在说什么。
“天就是所有,它只能存在于它无法包含的东西里面。”急子微笑道,“而‘所有’都无法包含的,只能是‘没有’啊。”
“天”在“没有”里,“所有”都在“没有”里,有意思的逻辑游戏。看来这个人比我更适合披一条麻袋去做哲学家,而不是扮演一只吊在房檐下等待采摘的苦瓜。静候了一会,我终于无话可说地站起来,接过了五升递上来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