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开除了。李先生从防紫外线的眼镜后面望着我,夺目的阳光反射到镜片上,让我除了一片白花花的亮光,看不到他真实的眼神。
开除?我茫然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嗯,也就是说,你被我们的社会淘汰了。除非……李先生停了一下,习惯性地抚上额头——那是他搜索信息的标志。除非……你能向管理委员会证明自己不再是病毒。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对于一个已经被判定为病毒的人,我知道那种“证明”意味着什么。
从现在开始,你的社会保障系统和支付系统已经冻结,当然,你的互联能力也同时被终止。李先生补充道,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到淘汰者之家去报到,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行为。
谢谢。我站起来朝门外走去。李先生似乎想出于礼貌和我握手告别,却犹豫着站住了。
林格下班的时候心情很好,他终于等到可以采摘苹果的季节了。自从买下了那栋带果园的小屋,林格就一直期盼着收获果实的那一天。其实林格并不喜欢吃苹果,何况是那种连鸟儿也不吃的树生苹果,他不过是想体会一下古书中记载的田园之乐。
你是谁?捡起刚咬了几口却从那女子手中跌落的苹果,林格忍不住问道。对于这个偷吃苹果的人,林格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好奇。在这个根本不存在饥饿和贫困的社会中,犯罪行为只能归结为丧失对自身欲望的控制能力,会受到一定时间内切断互联能力的惩罚。那么,是谁会为了一个又酸又涩的苹果来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对不起……那个年轻女子低着头,清新的语音带着颤抖。请你不要……不要告诉别人。
林格微微一笑,他也不愿意为了一个苹果把这样美丽的姑娘送到淘汰者之家去。你喜欢吃这种苹果?林格问着,尊重别人的无害癖好是社会的公德之一。
那个女子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低声说道:我只是——饿了。
我走到了康瑞思大街,从一排排商店橱窗前走过。我以前一直喜欢这条街,它完全按照古典式建筑风格设计,可以透过橱窗看见最流行的时装和制作精美的水果布丁。当然,现在的店铺不过是作为展示产品的广告,或者用以满足发思古之幽情的人的“人性化”需要。
现在还是工作时间,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能在这个时候闲逛的,除了几个休假的游客,就是我这个即将面临消毒处理的“病毒”了。
我忽然觉得有点饿,从早上到现在我几乎没有吃过东西。为了等待管理委员会的最后判决,我紧张得胃里不断抽搐,看到任何食物都有一种想吐的感觉。可是现在,最坏的结果已经到来,我的饥饿感也姗姗而来。然而糟糕的是,由于互联能力被冻结,我不仅身无分文,而且无法回家——门锁系统也是联网的。看来,如果我不想饿死,就非得去那个该死的淘汰者之家了。一想到这个,我不寒而栗。
我站在街心的康瑞思塑像下,周围除了一片金灿灿的鸢尾花再没有一个人。我抬头看上去,那雕像感受到人的注视,自动地展现出笑容来。以前我总喜欢到这里来看他的笑,说实话,康瑞思生前确实是个很英俊的家伙,何况他以非凡的智慧被称为“现代文明之父”,于是我自然而然地和其他人一样,把康瑞思视为心中的偶像。的确,能够由电脑互联发展到人脑互联,康瑞思的伟大发明使得每一个人都可以共享别人的知识和经验,一瞬间让人类的知识水平和创造能力呈几何级数增长,建立起我们与“次文明时代”(二十二世纪以前的人类社会)有本质区别的现代文明。然而,此刻我看着雕像深邃的眼睛,却凭空觉察到一种忧伤,和我几天前看到的那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一模一样。
看来你是真的饿了。林格坐在沙发上,好奇地看着那女子把他原本预备的晚饭吃得干干净净。
那女子抬起头,忽然满脸歉意。真对不起,那你吃什么?
林格笑笑,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一颗绿色的药丸,和水吞了下去。虽然方便丸能提供充足的营养和能量,可是对于半个月来一直靠方便丸充饥的林格来说,空气中残余的水果布丁的味道让他忍不住偷偷咽了咽口水。
谢谢你,我……该走了。那女子礼貌地笑笑,站了起来。
你去哪里?林格忍不住又问。虽然这有侵犯他人隐私之嫌,但林格明白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饥饿意味着一个人已经完全被摒弃在社会之外,否则光是凭着社会保障密码她就可以获得公益机构全方位的救助,而不用冒因偷盗成为淘汰者的风险。
我不知道。那女子茫然地回答着,然而她一看到林格的神情,不由微微地慌乱起来。我不能留在你这里,我会连累你的。
你是从淘汰者之家里逃出来的“淘汰者”么?林格终于下定决心问道。
那女子愣了一下,忽然笑道:不,比这个还严重。我是“病毒”。
几天前,正在休假的我悠闲地坐在偏僻的街角处一张长椅上,四周静谧无人。天气好得可爱极了,细碎的阳光从枝叶间筛落,落在鸢尾花上映出或深或浅的光斑。我靠在长椅上,轻轻哼着歌儿,无比舒适惬意。感谢康瑞思,正是他的伟大发明改造了以前分工协作的低级社会,让人脑中的资源得以共享,让所有人获得更多的能力去从事不同的职业,甚至可以不断地改变职业。虽然深层共享时自我意识大大降低,但那毕竟只是上班时间,每周二十四小时的工作限额以外,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享受生活的美好。
忽然,一个人重重地把自己扔进我身边的座位里,把长椅震得砰地一声。我吓了一跳,坐直了身体。
那个人头发蓬乱,衣服的好几处已被撕裂,闭着眼睛不住喘息,完全与我们高度文明高度优雅的社会格格不入,仿佛来自落后的二十一世纪。我坐直了身体犹豫不决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你哪里不舒服吗?
他努力睁开眼睛,竟然微笑起来。
很高兴遇到你。他说话了,我想跟你说几句话。要快,追我的人马上就会找到我,我的神志也很快就要消失了。
我有点紧张。
你知道自己的职业吗?那女子警惕地问道。
我大概知道。林格温和地看着她,示意她放松下来。我喜欢孩子,我向管理委员会申请的是有关儿童教育和儿童福利方面的工作。虽然工作的时候我缺乏自我的意识,但从潜意识里,或者从别人那里我们都可以互相映证管理委员会是否尊重了我们的选择。目前他们干得还不错,不是吗?
那在我明天一早进入淘汰者之家以前,我可以把自己所知道的事告诉你吗?我的大脑互联能力已经被冻结了。一种期冀的光在她眼中闪动。
林格知道“病毒”是指危害到整个互联社会基础的人,他有些犹豫。然而他不忍心看到那女子脸上绝望的表情。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卫迪。
好吧,卫迪,你等等。
这是什么?卫迪看着林格从里屋拿出一个长面包一般的抱枕,枕头上装饰着儿童画风格的红心。
这是我的小发明。林格得意地笑了,半个月的方便丸毕竟没有白吃。当你枕着它睡觉的时候,安装在里面的感应器能够接收到你的脑电波,并把它以多媒体的形式记录下来。这样,第二天你就可以在屏幕里看到自己的梦境了。我打算把这个作为送给孩子们的礼物。
很不错的发明。卫迪抚摸了一下枕头上的红心,笑道。
平时它还可以起到普通录入的作用。林格补充道,把它靠在头上,它就可以把你的想法再现出来,显示在对面墙上——那是一个显示屏。
这样我可以更方便地告诉你我所经历的事。卫迪抱起了枕头,轻叹一声。病毒是不断复制自己的。我现在明白他们为什么叫我病毒,我现在真的有一种复制自己的狂热。
我是一个逃出来的病毒。他说,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你不要跑,如果你还愿意对我们的社会负责,你就听我说完。
我看着他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和苍白憔悴的脸,终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告诉我你的ID号码,这样我可以直接读取你的记忆。
我的互联能力已经被冻结了。他凄然一笑,他们害怕更多的人试图知道真相。
我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听着。
我原来和你们一样,以为我们的社会完美无缺,所有的人平等地分享一切信息资源,所有的人自由地支配自己的生命,贫困、战争、歧视都是在次文明时代的记录里才可以看见。可我是一个攀岩爱好者,一个冒险家,我在一次探险中无意地窥视了我们这个社会最大的谎言。当我们宣称人类的进化已臻完美时,当我们庆祝人均财富多么丰富时,我们都忽略了一个重大的问题:人类果然已经那么完美和谐了吗?那些智障的、缺乏自控的、反对人脑联网的或者被称为“病毒”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淘汰者之家吗?不,那只是一个表面的机构,当他们发现那些淘汰者无法改造到适应这个互联社会的秩序时,他们就秘密地把这些人流放到一个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小行星上去了。
送去那里做什么?我紧张地问,他眼中的神采已经越来越黯淡了,他很快就会丧失神志。何况,还有人正在追捕他。
我不知道。所以我希望管理委员会能给我们一个答案,民众有权知道这些。他努力握着长椅的把手,仿佛使劲拽着就要漂远的记忆。可是管理委员会却宣称我是病毒,我的这种想法很快能够通过人脑的互联传播到每一个人的头脑中,不断复制,摧毁正常人的生活秩序。所以他们把我强制送到淘汰者之家,要我……要我同意摧毁这部分记忆,我不同意……他们……他们很快要将我流放……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似乎随时都可能陷入沉睡。我再也回不来……终于,他克制不住地睡去,在丧失理智的一瞬间,他拉住我的手,拼尽全力地说:你要告诉……更多的人……
林格惊诧地盯着墙上的影像,忽然回过神来望着卫迪:这么说,他们现在也要把你流放到那个无名小行星去?
卫迪中断了回忆,墙上的影像瞬间消失了,却清晰地随着她的话语显示出她的思维活动。不,他们现在只是让我到淘汰者之家去,如果我愿意接受消除这部分记忆的手术,或许我还可以回到我们的社会。他们管这个叫做“消毒”。
你愿意接受消毒手术吗?林格问。他知道由于人的记忆散乱地分布在大脑的不同区域,如果没有被手术者的意念配合,手术是不可能成功的。
我不知道,林格,我真的不知道。卫迪蓦地放下了抱枕,墙上不断涌现的零乱的句子嘎然而止。
林格看见散落在她双肩的头发不断颤动,似乎根根都撩拨到自己的心弦。他忽然涌出一个念头:如果手术不成功,她就会被流放到遥远的空间去,他再也看不到她。
不,他不愿意再也看不到她。或许他可以帮她点什么。
那个男人在我身边的长椅上酣然入睡,方才他脸上的焦灼和忧思在一瞬间消散了。此刻的他平和安详,如同我周围的一切普通人。
我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有点冷。我知道他已经把病毒在我身上复制了。狂热地复制。
过了一会,几个协管员走过来。我忽然想起一个早已废弃的词汇——警察,虽然我们的社会早已消除了这种暴力的工具。
小姐,请允许我们把这位先生送往医院。一个协管员彬彬有礼地道。
我点点头,解释着:我本来想问这位先生是否需要帮助,不料他已经睡着了。
协管员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可以知道您的ID号码吗,小姐?
你没有权利。我说。虽然我知道他即使知道了我的ID号码也无权访问我头脑中的隐私部分,但我还是很小心。
只是个参考记录而已,协管员继续以职业的谦卑态度说着,您知道我们很快也可以查出来的。
好吧,我屈服了。可是先生,我要提醒你,互联法律规定即使是管理委员会也无权访问我的私人信息。
我们尊重法律。协管员鞠了一个躬。不过小姐我想提醒您的是,病毒可以存放在您自己的头脑中,却不能散播出去危害整个互联社会。
你后来没有再见过那个病毒?林格起身倒了两杯咖啡,夜已经很深了。
没有。我想他现在已经不在地球上了。卫迪喝了一口咖啡,忽然冒出一句:其实对于我们,他已经死了。
林格有些震惊地看着她。他明白她现在所说的,其实也是她即将面临的命运。被摒弃在互联社会之外的人,其实已经等于死了。可是……互联法律规定人有自由退出网络的权利。林格虚弱地辩解。
可你见过这样的人吗?卫迪嘲讽地笑了,退出了网络,人就只能从事两种最原始的职业——小偷,或者娼妓,然后被送到淘汰者之家,被给予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要么重新加入互联,要么从地球上消失!说到这里,她的情绪有些激动,被咖啡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林格象安抚一个哭泣的小女孩一样抱住了她——这个病毒,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祸害。
我不想去淘汰者之家,我害怕……卫迪抽抽噎噎地说,我不想失去记忆,我也不想被流放……
你就藏在我这里。话一出口,连林格自己也吃了一惊,然而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畅地倾泻出来,他忽然觉得心头舒服了许多。明天我会联系在新闻社工作的朋友,有很多人会帮助你的。
卫迪抬头望着他,一种疑虑的神色象冰块一般浮上来,又渐渐消融了。谢谢,她真诚地说。
协管员的提醒让我有些惴惴不安,虽然我从未觉得有什么权力机构影响过我的生活,甚至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但从“次文明时代”留下的记录来看,人类曾经存在“国家”的概念,每个人或多或少总会受到制约。这个联想让我感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隐约的恐惧。
由康瑞思的最初发明,经过改良,我们可以选择自己脑部信息的共享领域。只要我不把那个男人的话联入互联网络,没有什么人能够知道我头脑中的秘密。于是我打算继续我的平稳生活。
可是这个有毒的念头开始不断不安分地跳出来,让我无法忘却,甚至无法入睡。我开始质疑整个人脑互联社会的公正性,猜测在平日工作的时候我都干了些什么。由于工作时间大脑完全接受网络支配,我虽然具备一切生理能力,却如同患了失读症的人,看得到,听得到,却始终无法了解其真实含义。我到底做过些什么,现在又在做什么?
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占据了我的思维。我明白病毒已经在我脑中疯狂繁殖了,它们甚至在逐步控制我的思想。终于有一天,我把关于那个男人的记忆和自己的恐惧联入了人脑网络,所有访问我大脑信息的人无一例外地看到了这个强烈的意志。我把自己变成了病毒。
直到李先生宣布我被开除出互联社会,切断了我的联网能力。
你好好睡吧。林格怜爱地看着卫迪憔悴的面容,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这里,他们看不到我的私人信息。
他把那个装饰着儿童画风格红心的枕头枕在她的头下。很舒服,不是吗?里面安装的电磁系统可以舒缓你的脑神经,帮助你做一个好梦。
卫迪躺在沙发床上望着他,那样温和明朗的笑容。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想与这个人分开,这并不是危难之中的依赖,而是一种似曾相识的眷恋。然而,依然有一种无法言表的惶惑笼罩着她,她似乎能够嗅到暗夜中蛰伏的危险气息。
晚安。林格关上灯,霎时天花板上布满了隐约的星光,空气中淡淡地弥散着青草的香味。他有些不舍地朝门外退去,毕竟,明天一早还要去上班。
你的工作是……?卫迪脱口问道。奇怪的问题。
确保孩子们的幸福。他笑了。他想,他也需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了吧。
我在天花板上闪烁的星光中睡去。也许林格设计的抱枕果然有制造美梦的效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林格在康瑞思大街上散步,我们中间,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或许,我有点爱上他了。我在梦中笑了起来。
也许是昨日太过疲倦,我这一觉一直睡到中午,林格已经去上班了。
去淘汰者之家报到的时限已经过去,我现在真正成了一名逃犯。林格真的能够帮助我吗?
林格。一想起这个名字,我不由微笑了。有他在,我并不是孤单的。
我起身整理房间。这里,恐怕真的需要一个女主人。
门锁忽然打开了。
我抱紧了枕头。
林格下班回家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卫迪已经不见了。收拾了一半的房间显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失落。
林格抱着头坐在地板上。她终于还是走了,她还是不相信他。即使没有别人知道她在这里。
抱枕滚落在沙发下,红心沾上了一点昨夜的布丁奶油。林格颓丧地把它捡起来。本来他兴冲冲地想告诉她他已经联系上了那个新闻社的朋友,然而屋子里再没有她的痕迹。
百无聊赖地,林格打开了显示屏,看看她留下的梦,也好。
康瑞思大街上,金灿灿的鸢尾花盛开。
林格的手抖了一下,遥控器坠落到地板上。墙上凌乱的字句震动了一下,继续清晰地展现在那里——林格,他们来了。哦,不是他们,是你们。我看见你在他们之中。因为我是个病毒,我威胁到孩子们的幸福。我大声地喊你的名字,林格,林格……你听得见,可你不知道我是在叫你!他们骗了我们,他们看得见我们的私人信息,没有地方是安全的!林格,林格,林格,林格……
满屏林格的名字象退潮时的浪头,锲而不舍地扑过来,终于无望地隐去了,再也看不到。林格俯身想去捡掉落的遥控器,抓了几下却都是空。再也看不到,有什么东西蒙住了他的眼。
林格,我马上就到。朋友的信息,传递到林格的意识中。那个病毒还在吗?
病毒依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