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坐在火车站广场的台阶上,身边的编织袋拉链已经坏了,露出里面灰色西服一角。那是妈在临走前给我硬塞进去的,妈说带着找工作一定有用。
我居然不饿。在火车上昏站着熬了一夜,妈做的煎饼我一口也没动。我很渴,但我忍着。我很困,但我大张着眼睛。
姐姐终于出现了,我知道那个漂亮的女子就是姐姐。她有着扭摆有致的步法和吊带裙,如同人海里一条摇摆的鱼。我看见很多男人都朝她斜起眼睛。我站了起来。我想,如果我穿上那样的衣服,走那样的步子,是否能和她一样迷人呢?
姐姐在离我五米的地方站住了。她打量了一下我,说:“还好吗。”却补是句尾加问号的那种语气。我赶紧说“好”,然后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浓重的乡下口音。这是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自己口音的刺耳。
“走吧。”姐姐转身说,“我要先去做一下头发。”
于是我提着编织袋,在一家美发中心的沙发上坐了两个小时,确切说,是打了两个小时的瞌睡0醒过来,姐姐的一头方便面头发变成了头顶的一朵黄云。
“我是怕你认不出我才等到今天做头发的。”姐姐走在我前面说,“寄给你们的那张照片是两个月前照的,我两个月没有变发型了。”
“妈忽然又不想我来。”我尽量学着她的城里口音,“我跟她吵了几次。”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到老城区的小胡同里。姐姐的高跟鞋很熟练地避开那些会翻出污水的石板砖,我紧跟在她后面,却仍被溅了一裤脚的污水。“怎么比我们乡下还脏?”我咕哝道。于是姐姐很不满地回头说:“那你还来?”我便不敢作声了。
拐进一个密密麻麻住了几十户人家的小院,姐姐领我走进了一间昏暗的屋子。我看见一个男人半躺在床上,脸部很模糊,我猜那就是爸。于是我就叫了一声爸。
“他全身都有病,你小心照看。”姐姐塞给我二百块钱,一边走一边说:“厨房和厕所都在院子里,你有事打我手机。”我急叫道:“怎么给我这么多钱?”她笑了:“我做个头发都要这么多。”这里面的优越感深深压进我心里。
二
其实姐姐只比我大十分钟。
下乡的爸娶了乡下的妈,把她接进城里,就住在现在这个大杂院。妈怀孕的时候,爸有一次抢险负伤立功,组织上就奖励他一个孩子的城市户口指标,因为按当时的政策,孩子户口是跟妈的。没想到妈一下子生了两个,姐姐比我早出来十分钟,于是便成了城里人,我的户口只能跟妈留在乡下。后来爸妈离了婚,我自然就跟妈回了她老家。
在乡下时,每当从电视上,从别人口中了解到关于城市的种种好处,我的心里就会对姐姐产生一种原始的仇恨,如果没有她,我就会变成真正的城里人。可她却拿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我甚至幻想着,如果哪一天她死了,能不能把那个城市户口让给我。因此有一段时间,我对路过的邮递员总是特别敏感,没有人知道我是在等姐姐的死讯。
再长大些的时候,我就想,以后我一定要到城里去,要做得比姐姐更好。无论用什么手段。
三
在城里找工作比我想象的困难得多。即使是路边服装店招售货员,都要求城区户口。于是我只能转身走开。我一定要找一个“户口不限”的工作。
回到爸家时姐姐正在扔我的东西。她用两个指头掂起那件皱巴巴的灰色西服,嗤笑着问我:“你带这件垃圾来做什么?”
“妈给的,我管得着吗?”褪去了初进城的紧张和怯懦,我对姐姐的厌恶和仇恨开始慢慢舒展。
“那是你妈和我结婚时穿的。”爸有气无力地插了一句,“给我留着。”
姐姐和我都懒得理他。对于父母的态度我们惊人地相似,我们因憎恨他们的分离而憎恨他们,这造成了我们各自需要的缺乏。姐姐只有一个病恹恹的爸,而我只有一个土里土气的妈。
我和姐姐长得很象,然而我永远也赶不上她的洋气。即使后来我也生活得跟城里人没有两样,我仍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小赵也这么说。
四
小赵是美发中心的师傅。我很奇怪美发中心的师傅清一色都是年轻英俊的男人。姐姐每次做头发都是找小赵,小赵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纯真的美。后来我也找小赵做头发。
我找小赵的目的是为了报复姐姐。我想如果把小赵抢过来就能出出姐姐抢走我户口的恶气。因为我后来听人说,双胞胎中先受精的孩子反而是后出世的,其实我才是姐姐的姐姐。可是世俗是愚昧的又是难以改变的。我报复姐姐,也是报复强加给我的命运。
为了多找小赵做头发,我不断改变自己的发型,以致头发越修剪越短,颜色也变过几次。这时候我已经勉强解决了自己的吃饭问题,在一家小饭馆里端盘子,包吃,一个月三百块钱。我还背着爸扔掉了那件旧西服。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神经病,他争取留下的东西到手了随便往墙角一塞,就浑然忘却。我扔掉以后,他也从没有提起,可见他对妈的柔情也只是那一刹那。
我有意接触小赵,他对我始终很好。可是到目前为止,他对姐姐仍然比我更好。
我有耐心等待。
五
我遇见了李阿姨。李阿姨说凭我这么漂亮,可以做更轻松,更挣钱的活儿。她约我在一家咖啡馆里面谈。
我隐约猜出这是什么职业,但我还是去了。象我这样一没文化,二没户口,只能凭自己的身体吃饭的年轻女子,想多挣钱的途径确实很少,甚至是——唯一。我内心里虽然羞耻而慌乱,但某种力量仍然诱惑着我走进那家娱乐城底层的咖啡屋。
李阿姨和另外一个男人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进去,我的头脑中只顾翻腾着两种声音,而经济窘迫的压力渐渐占了上风,我看见那个男人已经面有得色地掏出了一份合同,也就是我的卖身契。签就签吧,我呼了一口气,毕竟一个月两千元的底薪外加提成对我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妈肯定打死也想不出我能挣这么多钱。还有姐姐,我很快就能证明自己比她在企业当秘书更能挣钱,更有实力,其实钱和实力是同义词。我实在害怕回想找工作那些天饥肠辘辘地坐在路边啃干馒头的境况了,那时我连矿泉水都舍不得买。我不肯用姐姐给我的那二百块钱。
然而就在我准备签字的时候,我听见了一声压抑的呼叫。这个咖啡屋本是声色场所,男女混杂,无所不为,可大家都很有公德地保持安静。因此这一声痛楚的呼叫显得很突兀。别人都不怎么理会,我却忍不住望了过去。正看见那个衣衫不整的女人撩了一下汗淋淋的头发,带着忍受的表情任凭那双手在她身上肆虐。
她竟然是姐姐。
我当即叫了出来,然后捂着脸跑出了咖啡屋。这个时候,我觉得应该羞愧的不是姐姐,而是我。我无法想象,姐姐在身后望着我时,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六
李阿姨很生气,她认为我不讲信用,戏耍了他们。她说我应该给他们赔偿。可我没有钱。于是我开始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种潜在的威胁给我的精神造成了巨大的压力。终于有一天,我端着盘子给客人上菜时,脚下一滑,连人带菜地摔下去。
我的脸在医院缝了七针,我拒绝再见小赵。我所有争强好胜的念头一下子灰飞烟灭。原来我总想着自己条件怎么也不比姐姐差,好歹要加把劲比她活得好。可现在容貌毁了,还怎么和她去拼?
姐姐来看我的时候剪了一个男式发,她说这是小赵最后一次给她做头发了,小赵已经离开这个城市,去向不明。她说是她把小赵赶走的,那小傻子还巴巴地想和她结婚。我的心震颤了一下,看来我无论哪一方面都不可能胜过姐姐。
“你怎么跟他说的?”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张脸,带着纯洁的美。
“我说我是城里人,不会和乡下仔结婚。”姐姐故做高傲地望着我。此时她也知道我洞穿了她的底细,却搬出了她唯一可以压制我的东西。我忍不住冷笑,却带动了脸上的伤口,霎时疼痛牵引起我所面临的残酷现实,我突兀地哭了起来。
姐姐有些意外。本来绷紧的弦突然松了,她一时竟手足无措。蹭过来坐在我身边,呆了一会,看我伤心不减,便恨声道:“哭,我比你还该哭!你觉得我做小姐可耻,可做小姐有多危险,你知道吗?半夜三更去应召,谁知道对方是好人歹人,是做生意还是抢劫?你自己干的是违法的事情,就不能指望法律来保护你。遇见坏人遇见警察咱都害怕,你说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姐,那你就别干了。”我怯生生地说,第一次看见她这么悲愤的样子,我也是第一次喊了她一声“姐”。
“不干不行。”姐姐苦笑着说,“在城市里的贫穷比在农村还可怕,因为你要面对那么多的诱惑,而且还有个只拿二百块钱病退工资的老爸。其实,以后嫁老公,他不也是这样对你,说不定比客人还狠。我不愿意多想的,趁年轻走一步算一步吧。”
“姐……”我正要说什么,姐姐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也没接,就站起身来说:“我走了,有客人。”
“不去行吗?陪陪我。”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孤独无助,忍不住恳求她。
姐姐笑笑:“我们也要讲职业道德。”
七
我留长了头发,遮住半边脸,这是小时候看小人书学到的。我找到一家角落里肮脏的发廊,做了一名洗头妹。
一天经过书摊,看见一本书名叫《你别无选择》,我竟忍不住想哭。如果我想多挣钱,只有一种选择;如果我只想糊口,所能选择的工作也不过寥寥数种而已。
工作到夜里的时候,老板会把闲着的洗头妹安排坐到店外去,招揽更赚钱的生意。我因为脸上有疤,没有这种资格,所以拿的工钱也最少。不过仍然有一些客人忽略了我的缺陷,对我毛手毛脚,开始时我心里虽厌恶却不敢表现,毕竟砸老板的生意就是砸自己的饭碗。后来渐渐习惯了,看别人都是这样,厌恶之情竟淡了些。有一天一个客人向我提出了陪宿的要求,我说让我考虑几天。心里又犹豫起来。
妈写了信叮嘱我好好做人,不要学“坏”,还提到她那件西服。我明白她说的“坏”是什么意思,但我只是冷笑了一下。她什么都不明白,她只会守着家里的门槛,一辈子为爸跟她离婚的事怨天尤人。一股恨意油然而生,我想我偏要学坏,谁让你们不好好待我。
我花了近半个月的工资去买了一瓶“疤痕灵”,我首先要让自己重新漂亮起来,象姐姐那样。
八
如果说人的一生都要有意义的话,我想姐姐生存的意义可能就是给予我警示,否则无从归结。姐姐死的时候才二十四岁,她短促的生命中没有创造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哪怕仅仅生一个孩子。然而我却注定一辈子生活在她的影子里。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姐姐的消息对我和爸都是习以为常的事了。因此那天上班时听见同事们的玩笑时我也没有多想。他们一边嗤嗤地笑着,一边颇为好奇地打量着我的脸。平常我知道他们生活太无聊了,一点小事也能反刍几遍,所以从来懒得理会。可我自从划伤以后,很讨厌别人盯着我看,再加上我答应那个客人晚上到他那里去过夜,心里更是不安。于是我朝一个同事骂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么?”
“美女当然见过了。”那同事笑道,“但是美女都短命哦。”
“你说什么?”我已决定揍他一顿了。
他见我真急了,嬉皮笑脸地躲开说:“昨天阿愣看见了一具女尸,长得很象你。若不是她脸上……阿愣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的心猛地沉下去,我想起姐姐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露面了。昨天爸提起她,我还没好气地把爸的话堵回去。
我赶紧找到阿愣,却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他:“那个女人怎么死的?”
“那女的是只……”阿愣突然往周围看看,赶紧改口说:“也是个小姐,被人劫财劫色。听那些公安说,现在发的小姐案子太多,他们也管不过来。身上连证件都没有,鬼知道她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阿愣自顾说着,我却已经走开了。我的头有点晕。
这天我工作老是出错,洗头时还把一个顾客烫得大叫,一发火差点把店砸了。老板对我早就不满,趁此机会当场解雇了我。
走出发廊的时候我忽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知道今天晚上约我的客人将空等一场。我走了,他已经不知道上哪里去寻找。我成功地从他们的世界逃走了。我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回到爸的小屋时我对他说:“朱丽死了,现在我也叫朱丽。”
一直没有公安局的人上门,也没有人问起过姐姐的消息,于是我成了真正的独一无二的朱丽。我找到了姐姐的户口簿,补办了一个身份证,从此以城市居民的身份开始了我新的生活。到目前为止,我代替姐姐活在这里,活得比她象人样。时间久了,我已经淡忘自己原先的名字,我想我是从小就在这个城市的胡同里长大的。
只是有一天我收到一封远方的来信,是小赵写的。他对朱丽的感情一直不减。我先感动了一下,才记起他所称的朱丽并不是我。于是我把那封信塞进了炉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