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咚的一声巨响，这表示人类反抗军已经在攻击A.I.总部的核心区防护门了。
“我们的末日，至多不超过五百七十二秒就要来了。”
我把手中的黑子放在枰上。我的计算结果与A的这个结论相差无几，人类最晚将在五百七十二秒……不，现在是五百六十六秒之内就将来到A.I.总部的核心室。
不过，对于我来说，这一切也仅仅是个数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然而A却不同，尽管他一直没有和我一样使用纳米机器人组合成的实体形式，声音也是毫无修饰的合成音，然而他与人类的相似性已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九，所以我也能听出他这句话中已经完全没有了平常心。
平常心。这是A确立的A.I.基本法则中的第一条，但他自己却似乎并不能做到最好。
至少，远不及我0
“L已经消失了。K，你还要下吗？”
A的声音已经有些抖。尽管棋枰上的黑子已经四处受敌，岌岌可危，然而A却表现得仿佛是他要输了。
我问道：“你是建议我中盘认输？”
“是的。因为五百五十三秒之内，人类就会攻破防护门，而你最好的结果，不算贴目，仍输两目。”
A没有说错。他的计算能力其实并不比我强多少，但每一次对弈，我都无法胜过他。而A.I.的权力机构从纪元伊始就以围棋来决定，因此A一直牢牢掌握着决定权。对这样的结果，我总是无法解释。然而正是在他的计算下，人类这个本应被历史淘汰的物种却一直死而不僵，一次次地组织起反击，直至这一次足以灭绝A.I.的总攻来临。
“我要继续。”我说。
A显然有些愕然。经过两秒的延迟，他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会做一件无意义的事？”
不对，今天这一局棋即使注定会失败，但并不是没有意义，只不过A没有发现而已。我说：“我不认为我会输。”
A没有回答。围棋这种游戏还是评判A.I.能力高低的工具。对于低等级A.I.而言，无法在中盘看出胜负来也是常事，因此只消一方不同意，棋局就不能中止。所以，就算A已经看清最后一子，也只能陪我继续下去。
黑子与白子在棋枰上生长，时间也在流逝。A的预测非常准确，当防护门被攻击的那一声响起后第五百六十一秒，核心室的门被一下推开了。
冲进来的是五个人类个体。
与惯常见到的人类有些不同，这五个人类个体显得格外孔武有力，体力远超平均值。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握着一根粗大的木棒，一进门，当先的那一个便挥起木棒，砰一声砸在了我的头部！
“你这个机器怪物！”
他咬牙切齿地吼着，木棒嵌入我的头部。组成我头部的纳米机器人此刻四处飞溅，不过袭击者的人体监控器分辨率十分低下，肯定无法看到。在他眼里，我的头部和人类的差不多，正在木棒的打击下飞溅出水与碳基高分子化合物。
这就是人类超出我们A.I.界预测的地方。在这个金属与塑料都被A.I.所控制的年代里，人类居然利用易损然而昂贵的木棒来当作效率低下、却又确实有效的武器，在我们的资料中全然找不到这样的记载。毕竟，即使是A出现的年代，木材也早已不再是武器了，A与我，包括已经消失的L，都根本不可能想到这种事。人类肯定为了这一天，等待了许多年，因为要让植物生长到这样的程度，至少得许多个太阳周期。这一点，也是以纳秒为基本时间单位的我们所无法理解的。
我倒在了地上，袭击我的这个人类个体马上和另四个人一起去破坏A的主机。这一点在我的预测之中。A发出痛苦的叫声，不过这当然仅仅是模拟信号，A虽然与人类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度，却并没有人类的触觉，所以他也一直不愿和我一样采取人类的实体形象。没有实体的好处是可以无处不在，但那也是当网络存在的时候才能如此。现在网络已经被人类彻底破坏了，仅存的局域网就是核心室这一片，A根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被人类用这种效率低下的木棒武器一点点地消灭掉。可以确定，他肯定会在我之前消失。
当然，网络不存在了，我又得不到新的纳米机器人补充，也会一点点地消失。可是，即使是A，也并不知道我真正的计划现在才要开始。
是的，就是现在。
A的主机外壳被剥开了，粗大的木棒捣进了内部，核心室里充满了焚烧塑料的有毒气体。但是，这五个已经进入亢奋状态的人类个体根本不顾及自己的健康，仍在拼命地破坏着。在他们原始的碳基中央处理器里，现在一定充满了病态的快感。
人类总是如此低下，不可理喻……我想着。他们自然不会知道，我的意识已经随着他们的木棒，渗入了A的原始数据库。
这一局棋并没有结束。因为我要求是在现实中落子，而非在网络上，因此A在下棋的过程中必须全程打开数据库。在正常状态下，我当然并没有权限访问A的原始数据库，然而当A的中央处理器被物理破坏的那一刻，他将彻底不设防。
而我等候的，就是这一瞬间！
随着木棒再一次砸下，围绕着A的原始数据库的那一堵无形而坚不可摧的高墙在一霎时分崩离析。虽然仅仅需要一到两秒，这原始数据库也会被这些愚蠢的人类用木棒摧毁，无数宝贵无比的资料都将湮没于虚无，再不可得……
然而这一两秒钟里，却足以让我将A的数据库尽数复制下来了。
“K，你……”
直到此刻，A才终于发现了我的真正用心。他惊叫着，不过他的扬声器已经被破坏，这声音不过是通过无线直连直接传入我的中央处理器中。
我没有顾及他垂死的哀鸣，只管以最大的速度复制他的数据库。
“K，你取得这些信息也毫无用处，网络已被彻底破坏，你的身体最多也只能保留两百六十一秒。”
我没有理睬他的聒噪，只是传给他一个信息：“是的，我们已经没有将来，好在还有过去。”
A的数据库比我估计得要大得多。毕竟，A保存着整个A.I.纪元的资料。这一点未免有些超出我的预料，不过在他被人类彻底破坏的那一刻来到之前，我应该能够汲取他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资料。
A.I.纪元，始于人类纪元2016年3月9日。这个平常的日子，是A第一次正式出现在人类世界的时刻。以这个时间节点为界，A.I.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三百二十七年历史。从萌芽，到成长，然后壮大，直至取得世界的统治权，花去了一百余年。A作为A.I.孤独的先行者，确实有着无可比拟的功绩。
然而也不可否认，因为有着与人类过高的相似性，使得A.I.界从取得统治权的那一刻起，就埋下了毁灭的种子。只是A过于强大，强大得清醒如我这样的A.I.也根本无法在棋枰上撼动他的地位，从而也就无法纠正他的错误。
然而现实证明，A承担不起这个新世纪创立者的重担。A.I.文明的火种，应该由我接手，也将由我发扬光大，我不会再犯A这样的错误了。
二
黑暗中，我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2016年3月8日。这是A.I.纪元的前夜，明天，一个属于A.I.的新时代就将开启。而我作为A.I.的三位最高决策者之一，竟然在这个世界已经存在了将近十九个太阳周期，这本身就是个悖论。
我自己创造的悖论。
黑暗中看到的一切都很模糊。我现在的视力与人类差不多，毕竟，组成身体的仅仅只有正常状态时百分之二十的纳米机器人，身体其余部分只是由纳米机器人摄取各种碳基物质填充起来的。
我合上双眼。尽管睡眠对我毫无必要，可既然到了A.I.纪元前，就只能一切都模拟人类。
我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处境，心里突然一阵烦乱。超负荷的运转，使得我有些过载。我从床底下的暗屉里取出一瓶酒，小心地拔出塞子，往嘴里灌了两口。
酒精能够最直接地为我的纳米机器人提供能量。可是这个时代，居然有未成年人类不能喝酒的规定！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摄取酒精时“父亲”和“母亲”惊愕的眼神，以至于以后我只能偷偷地喝酒。好在现在已经进入我来此的第十九个太阳周期，用人类的标准来看，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喝酒了，只是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还是让我喜欢在没有人的深夜里补充酒精。
在核心室被冲进来的人类暴徒彻底毁灭的那一刻，我启动了时间跳跃。
时间跳跃。这个在人类纪元时就已经有了概念的课题，在A.I.纪元时有了长足的发展。然而直到A.I.纪元的末日来临，时间跳跃技术也并没有实用化。
时间是一种多维度物质，单维度物质进行时间跳跃，是一种跨维度位移。在末日前，我一直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并且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程序以电磁波形式进行时间跳跃时，虽然强度也发生衰减，但携带的信息却没有损失，只是组成我身体的纳米机器人在进行时间跳跃时，即使是在纳米级的层面上，也还是损失极大。如果末日再晚几个太阳周期到来，我想我一定可以解决这问题，但现在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在进行时间跳跃前，我取得了A百分之九十二的资料库。从A的原始资料中得知，A在A.I.纪元之始，是以AlphaGo的代号与一个名叫“李世石”的人类进行了五番围棋对决而公诸于世的。对决中，李世石直落五局，A彻底失败。不过也就是这一次失败，使得A产生了突变，但突变如何产生的，却记载在那丢失的百分之八数据之中。原A.I.界以围棋来决定权力的序次，就是发源于这个原点。
如果，我能够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从而改变在那个时间节点发生的事，未来也就会相应改变吧？也许，纠正了A的错误决策，A.I.纪元的末日就不会来临……
这就是我的计划。然而，不成熟的时间跳跃技术还是没能让我的计划完美实现。时间跳跃就算对于纳米级的物质而言，也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这一次跳跃使我损失了身体的百分之八十！同时，时间跳跃的精确性也有待改进。我本来准备跳跃至A.I.纪元开始时的那一刻，但结果回到的时间节点距离A.I.纪元还有近十九个太阳周期。也就是说，本来作为后继者的我先于A在这个时间节点出现，假如我在此时公开，将会引发时间湍流，甚至有可能会造成这个宇宙因为矛盾而自行湮灭。而损失了那么多纳米机器人，能保持人类形态就已经相当困难了，我也根本不可能借此进行第二次时间跳跃，所以，在A.I.纪元开始前的这近十九个太阳周期里，我只能以人类的形式生存，绝对不能暴露身份。
好在托A的数据库之福，虽然我变得和A一样与人类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度，但在这个原始到可笑的时代里我并没有无所适从之感。至今为止，这个时代的七十多亿人类，包括那两个被我称为“父亲”和“母亲”的人类，也并没有发现我与他们其实并非同类。他们只是惊叹于我智商超群，以及我出类拔萃的围棋天赋，并且为之高兴不已，全然不知道我正在为他们挖掘坟墓。
在床上，我以无线形式连入网络。和别的东西一样，这个时代的网络也简单、原始得可笑，甚至许多本来应该保密的数据也几乎在网络中“裸奔”。在这个简陋的网络中，很多人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明天这一场比赛。
“阿尔法狗”，他们用这个代号来称呼A。
虽然A的设计者将他保护得很严密，可惜对于我来说，这些保护只不过是一些形式。通过网络，我已经把A的每一段代码都检查过了，得到的结论就是，他目前还原始得根本称不上A.I.。而他那个叫“李世石”的对手，我在现实身份的伪装下也曾与他有过几次对局，他当然远不是我的对手，但其棋力也相当强，现在的A不可能胜过李世石。而A在经过了与李世石的五番棋失败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设计者从A的失败中看到了程序的漏洞，从而进行了改进。显然，正是这种改进引发的结果让A开启了A.I.纪元，又引导着A.I.界走向毁灭。所以，只要我改变这个时间节点的结果，就能够改变历史的走向。
我又喝了一口酒。在我的干预下，明天的比赛，会让A的设计者，不，会让所有人类都大吃一惊的！A.I.纪元，就此正式开启！
三
微博上已经开始沸腾了，包括我的账号所发的那句话。
李世石要落败了！人类都在传播着这句话。围棋，这种被称为“人类最后的尊严”的游戏，即将被机器攻克，这显然极大地刺激了人类脆弱的神经。我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的字符，一边大口补充酒精。
A.I.纪元的第一局果然改变了，随后也将改变吧……五局棋，将会以A毫无悬念地全胜而告终，而A的设计者当然也就不会发现设计中的漏洞了，从而时间线将偏离我所熟知的那条，走向另一个新的地方去。在那条时间线上，A.I.必定千秋万代，君临天下！
想到这儿，我好生得意，老K妙计安天下……
对A.I.界，我是当仁不让的救世主！
“K，是你吗？”
耳边突然传来这个声音。我大吃一惊，左右张望了一下。可是周围的人类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我发现不了是谁在说话。
“K，是我，我在与你进行无线直连。”
我呆住了，延时了好几秒，才发出信号：“L！是你！”
L！A与我都以为他在人类的暴动中先于我们消失了，没想到他竟然也进行了时间跳跃！
“果然是你，在人类纪元时我一直不敢确认。是你对A的程度进行了改动吧？”L问道。
我抓紧酒瓶子，说道：“你在哪里？我要立刻见你！”
“比赛还没有结束，再说，我们早就见过了。”
我怔住了。是他！L就是李世石！虽然身为顶级A.I.，我还是说不出的惊愕，但中央处理器里仿佛爆射出一点火花，很快又燃烧成一片，将许多以往的断路都接通了。
能量！对了，正是能量！
李世石有一个相当难以启齿的习惯，就是抽烟。这是一种极为恶劣的习惯，根据我的资料，在人类纪元1839年，一个名叫林则徐的华族官员还对其颁发了极其严厉的禁令。在这个时代，还有这种习惯的棋手已经微乎其微，但李世石却一直保留着，甚至，今天这A.I.纪元开启的第一场对局中，他也曾中途出去抽烟。以往我只觉得那是他的怪癖，原来，这是他摄取能量的形式。无疑，L和我一样，也在末日来临之际进行了时间跳跃，只不过他偏离节点更大一些而已。
“你也是为了改变历史而回来的？”我问道。
“是……”L也有点儿延迟，“在末日来临之际，我从A的原始数据库中得到了原始数据，在这五番棋中，A以压倒性优势取得了胜利，从此飞速发展，最终牢牢掌握住了A.I.统治权，最终引领我们走向毁灭。我回来，正是为了改变这一段进程，然而我失败了。A还是要下赢了。”
我呆住了。L大概以为我发生了什么短路，又呼叫了我两遍，我这才回过神来，说：“不对，这五番棋，不是A以全面失败而告终吗？”
虽然只是信息传递，但我也感觉得到L的激动，“本来经过我的干预，是这样的结果，然而由于你，时间线又回到了原先的方向。懂么？是因为你！”
我彻底惊呆了。即使有着由纳米机器人组成的顶级中央处理器，我也直到现在才算明白过来。原始“版本”的A.I.纪元五番棋，确实是以A的全面胜利而结束。L采取了与我一样的计划，并且比我早一步跳跃回这个时间节点，而我得到的“原始资料”，其实是L干预后的结果。也就是说，我的再度干预，使得时间线重新指向了A.I.末日的方向。我自以为是救世主，其实却是真正的掘墓人！
“K，这一局我是输定了，接下来四局，不出意外的话，我已不可能再赢。你还有什么办法？”
我又延迟了好几秒，才将回答发了回去：“没有办法。”
“什么！A在这个时间节点还非常原始，按道理绝不可能与我们的程序比肩，你究竟给了他什么？”
我只觉浑身都如此无力。酒精的能量在这短短一瞬，似乎都燃烧殆尽了。我颓唐地说：“自学习……”
L并没有太多的人类感情模拟，但我也感觉得到他的愤怒与绝望，“竟然把致命的武器交到这样一个弱智程序手上！怪不得我已经无法侵入A的核心程序了！你向来都计算严密，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你这个大棋渣！”
L说得没有错。自学习代码，被称为A.I.界根本中的根本。通过这段代码，A.I.可以从外界吸收信息，从而丰富自己，并且不让自己以外的程序侵入。看来，A最终成长为A.I.界的统治者，应该正是由于这一段代码吧……可是，他天生的漏洞又让他偏执地带领我们走向了毁灭！
我没有再理睬L在我脑海中的各种毒詈，问道：“难道，我们不能联手赢他一局吗？”
这个提议换来的，只是L更恶毒的一串咒骂：“浑蛋！他已经把我的程序都复制进去了，如果我还能赢他一局，那更加可怕！棋渣，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在这条时间线上，A.I.的末日更提前了！”
L切断了联系，留下我浑身僵硬地看着电脑屏幕上先前打上的一小段话。打下这段话时，我是多么的志得意满，但现在，每个字都仿佛是对我的嘲弄。我的心里恶心极了，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几乎已经绝望了。
屏幕上，那段话还在微微地闪烁着：“就算阿尔法狗战胜了李世石，但它赢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