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晕开的,先是一团光,中间慢慢渗出血色。那是个红衣女孩模糊的影子。
视野很窄。晃动的人影,失准的焦距,死一般的寂静……接着,传来一阵铺天盖地的轰鸣。封闭的听觉和触觉骤然打开,大脑疼得缩成一团,像刺入了万千钢针。海浪疯狂扑打崖壁的声音被放大了一万倍,整个世界成为一个巨大的共鸣箱,声波铺天盖地,足以把人碾为齑粉。
……眼泪涌出来,视野更加模糊,那红色人影像浮在水面的一张剪纸,浮浮沉沉,渐行渐远,终于来到悬崖尽头。单薄的裙裾在风中疯狂舞动,像一团烈火……
……不要跳……虚无、绝望的疼痛一波波抽打着胸口……刘苏向着人影消失的地方狂奔起来,不断被沿途的锋利礁石割伤。
……等等我……
女孩纵身一跃,突然消失在海天交界处……
颠簸的旅游大巴上,刘苏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因突如其来的光线急剧收缩,伴随着失控的心跳和阵阵晕眩。
十年了,同样的噩梦,情节如同死循环。多少次夜里像这样惊醒,冷汗淋漓。
她忍着隐隐的头痛,望向窗外,目光散得像一盘沙。车窗玻璃上,映出一个年轻女孩苍白、迷惘的面孔,短发在风中凌乱地飞舞着。
车窗外,张家界的群山还没有醒来。拳头般的晨雾一团团扑在脸上,又湿又沉。
二
在农家乐小院放下行李后,刘苏开始在景区瞎逛。晨雾早已退去,云在蓝天上层层铺开,淡白的阳光洒下来,山风凉爽。
四年中文系的大学生活,乏善可陈。沉默寡言的自己似乎从没有给别人留下太多印象,只有一名美术老师的评价还有点意思:无论是看人还是风景,刘苏同学的眼神好像永远停留在另一个维度,带着一种开辟鸿蒙的飘忽,与这个世界保持着奇异的距离。
中肯还是戏谑,都无所谓。实际上,因为健忘,那个北方的大学校园,都已经在她记忆里消失了一大半。
好一个《阿凡达》的取景地。作为科幻迷的她,或多或少是因为这部横扫全球的电影,才将此地定为了大学毕业旅行的地点。
一座座秀美壮丽、形态各异的石柱峰拔地而起,插入云霄,好似身披绿甲青鳞的巨兽,喷吐着云雾。周围不时有操着各地口音的旅游团接踵而过,导游喋喋不休着许多牵强附会的神话传说。而刘苏的脑海里,此刻只穿梭着许多科幻电影中的场景。从磁悬浮峰到龙骑士,从龙骑士到《侏罗纪公园》,从《侏罗纪公园》到《夺宝奇兵》……
当思维已经莫名其妙地跳到了科幻小说《狄拉克海上的涟漪》时,眼前出现了一条波光粼粼的金色小溪。抬眼看看路边的景区指示牌——金鞭溪。
时近正午,溪水金光闪闪,深浅不一的金棕色石头透出一股暖意。远处有游客在欢闹戏水。刘苏迟疑地停下脚步。这儿是个拐角,有错落的树丛掩映。她犹犹豫豫地解开了帆布鞋带,不时惊慌地回头四望,生怕有人出现。双脚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反复几次,终于克服焦虑感,慢慢浸入水中。
拉开背包,小心地拿出书来,将包内弄乱的零散物品一件件原封不动地码好,精确到每一个包里的口袋,每一个口袋里的隔层,每一个隔层里的贴了标签的收纳袋……再检查一遍,她才松了口气。
溪水清凉,周围静得只剩稀疏的鸟鸣。树缝中落下的光斑和溪水的反光在书页上来回跳动。她僵硬的身子渐渐放松,目光也柔和起来,似乎全世界只剩下这本《异乡异客》。
多么熟悉。这种宇宙间永恒存在的,孤独感。
太阳缓缓移动,周围的光线暗下来。未看的书页在渐渐变薄,直到一大朵水花“砰”地溅上来。
“对不起,水漂打歪了。”
看着这个卷着裤脚、刚刚从对面蹚水过来的男人,刘苏有点惊恐,又有点恼怒。惊恐的是,她通常需要克服很强的紧张感才能和陌生人交谈;恼怒的是,她对什么都无所谓,只有书不同。
小时候,她和姐姐各自用一半房间。姐姐刘落那边的墙壁,撞色强烈,用的是宝蓝色打底、朱红缠枝牡丹的壁纸,养的宠物是一只名为“zobim”的蜥蜴;刘苏这边的壁纸则是黑白色调,一片深邃安宁、雾霭沉沉的雪松林。她的宠物——说来奇怪,是一本插图版的《小王子》。
“《小王子》很乖,很安静,容易照顾。”四五岁的刘苏总是这么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解释。刘落常常因妹妹对宠物的奇怪品味大笑不已,以至后来刘苏遇到烦心事、想听姐姐的笑声时,就以“姐,我养的《小王子》……”这样的句子开头,最后,整个房间都会充满刘落爽朗放肆的笑声,与墙上的缠枝牡丹一起热烈地绽放。
那笑声真有种魔力,能驱走童年所有的阴霾。直到……
那本《小王子》,锁在哪里了呢。十年,太多的细节都融化在了时间里。
因为不知怎么应答,刘苏只好闷着头擦书。看着书名和她心疼擦书的样子,那个人异常平静的脸上闪出一丝好奇,稍纵即逝。
“好书。”
听到这句话,刘苏总算抬起头来。
一张陌生的面孔,线条清秀又硬朗。而且有种和年龄不相称的……奇怪的沉静感。
不知为什么,这人的眼神好像很熟悉。
“这个,赔你的书。”那人摸出一个灰灰的东西,看刘苏愣愣的,没有接的意思,便犹豫了一下,放在地上,转身,带起一阵溪水的轻响。
他的背影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渐渐缩成一粒沙,最终消失在半山腰的农家小院门后。
山风阵阵,半干的书页开始变得鼓鼓囊囊。
三
星汉灿烂。银河如同蘸了熔银写就的一笔潇洒书法。
刘苏在农家乐小院的天台吊床上轻轻摇晃,眼睛半眯着,望着星空。
夜深人静,旅客都已熄灯入睡,周围只剩错落的虫鸣。刚刚她又被噩梦惊醒,索性上来,让山风吹一吹头痛。
打水漂的家伙留下了一枚石头,准确地说,是一枚化石。
鸡蛋大小,质地粗粝,深灰岩石底色上浮着两尾形体相似的鱼。鱼头尖小,鱼身修长,带几分古意,如同某些原始器皿上的阳文雕刻。两尾鱼首尾相接,层叠的鳞片清晰可辨,神奇地呈现出类似八卦图的形状。
成对成双,相克相生。
如果是真品,对于一本被打湿的旧书而言,这补偿似乎太多了些。
刘苏不安地盯着这枚石头。星光宛若深海,鱼看起来似乎在游动。
刚刚google到,张家界在泥盆纪时期竟是一片汪洋,因此山川之间藏着大量的海洋生物化石。
沧海桑田,这是一尾游过时间之海的鱼。
正在刘苏出神的时候,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真巧!”
刘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是科幻迷吗?”
“……好多年了。谢谢……你的化石。”
短暂的沉默。两人说话都有发电报的风格,惜字如金。
夜深人静,只有两张吊床在吱嘎嘎地响。好像气氛还不够尴尬似的。
带着几分好奇,刘苏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你也是科幻迷吗?”
《异乡异客》这种书,不是有很多人看过吧。刘苏心想。
“算是。尤其喜欢你看的那一本。”对方回答。
“原因?”
又是短暂的沉默。他的目光从星空移到刘苏脸上。
“孤独吧。”
一瞬间,万千星光都映在那双眼睛里。
醍醐灌顶,这熟悉的眼神,竟源自共同的孤独感。
她觉得惶恐。这眼神平静而锐利,像是一把刀,剥去了自己小心翼翼抗拒世界的层层盔甲;又像是一面镜子,映出了另一个自己,那个孤独、尴尬、时常躲在内心深处痛苦尖叫的自己。
这怪异的感觉陌生又熟悉,好像一个苦苦追求又令人惧怕的梦境成了真。
不知为什么,刘苏觉得,他应该也能看出自己的孤独。
“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不管你信还是不信……”
然后,他用力吸了一口气,似乎不知如何说起。
接着,他的手伸了过来,伴着失常的心跳,刘苏的掌心传来轻微的敲击。
“··-·-·--”……
半分钟后,她回过神来。
莫尔斯电码。
“I、come、from、another、unservise”
随着敲击,经过短暂的思考,刘苏一字一顿地念出声来。
听到这句话,他如释重负地松开了手。
“异乡异客。”像是自言自语般,他又轻轻重复了一遍。
我就是异乡异客。
“不好意思,这事很少对别人说。以前提过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还好你懂得莫尔斯电码,否则……就没有勇气开口了吧。”他无奈地笑了笑,似乎回想到了那些滑稽的场景,“而且,都是科幻迷的话,也许比较容易接受。”
难以开口,莫尔斯电码倒是个好办法。但对方也是科幻宅的可能性有多大呢?带着开玩笑的心态,刘苏想听听他如何自圆其说。
“我来自另一个平行宇宙,就称为A吧。这个世界称为B。两个世界最大的差异,是B的时间线比A推后300年,同理,科技水平也先进300年。B世界对平行宇宙的理论研究,大概在20年前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几位理论物理学家连续几年摘走了诺贝尔物理学奖。虽然肉体传输仍然难以实现,科学家却在量子纠缠理论的基础上,将跨宇宙意识传输推进到了试验阶段。”他慢腾腾地、不带感情地描述着。
“量子纠缠?”
“特定情况下,次原子的粒子们——例如电子——同时朝相反方向发射后,在运动时能够彼此互通信息。不管彼此间距多远,一微米还是一光年,它们似乎总是知道对方的运动方式,在一方被影响而改变方向时,双方会同时改变方向。在你们的B宇宙,也有几乎一样的研究。”
“但是根据爱因斯坦的理论,没有任何通讯能够超过光速……对了,你们那儿有爱因斯坦吗?”
“有,不过他爱拉的是大提琴而不是小提琴——也有相对论,和这儿都差不多,但相对论不适用于量子纠缠。再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毕竟我只是古生物学专业的研究生……说到生物学,你知道有些双胞胎会有类似心电感应的能力吗——就算距离很远,也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喜怒哀乐?”
一股强烈的感情涌上胸口。良久,刘苏才发出两个嘶哑的音节:
“知道。”
“这就和大脑的量子纠缠效应有关。实际上,对双胞胎的心电感应研究,也是A宇宙生物量子计算机的突破点,这项技术解决了意识传输硬件设备的难题。简言之,各种动物试过之后,卡在了人体试验这一关。”
“法律问题?”
“哼,不止。法律、科技、伦理、道德、医学……搅成了一锅粥。各国表面唇枪舌剑,背地暗潮汹涌。谁都想抢占先机。最后由联合国出面,出台了相关人权法律,成立了著名的‘M’计划,包含了‘Multiverse’‘Membrane’‘Matrix’‘Magic’‘Mystery’等诸多含义,面向全球招募志愿者。我就是其中之一。两年前,在经过古生物学、社会学、心理学等方面的严格培训后,通过生物量子计算机,对大脑进行了精确到量子级别的扫描复制。然后通过某种传输设备,我在A宇宙中的全部意识就传输到了B宇宙中的我的脑中。”
刘苏努力地消化着这一切,还好他的语速够慢。他麻木虚无的语调有种奇特的说服力,让人不得不认真考虑整件事在逻辑上的可行性。
“那么……实验对这两个宇宙的你有什么影响?”刘苏问。
“A宇宙的我,由于量子纠缠,能够不断收到B宇宙的我的所见所闻,需要配合计划,进行脑部定期扫描。一切的信息——遵循蝴蝶效应——哪怕只是日常琐事,也有极大的研究价值。当然也有特定无聊的科学任务,比如通过化石对比两个世界生物进化的差异性——这是我的专业,也是我来张家界的原因。而B宇宙原来的我,可怜见,虽然肉体毫发无伤,但意识被精确到量子级别的复制意识完全替代,彻底灰飞烟灭——就像做了全脑交换手术。”
他的语调一直冷漠而平板,透着一丝疲倦。
“而且,你知道这个计划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什么吗?好好想想。”他说。
沉默了半晌,一丝寒意浮上心头,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你回不去了?”
他冷笑一声,以示肯定。
这个世界,没有机器猫的任意门。
一面单向的镜子,一枚过河的卒子。一个丧失自我的副本,一缕游荡在两个宇宙之间的孤魂野鬼。最可笑的是,这不是迷信,是科学。
“来到这里两年,我常想,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何处去。后来发现,这哲学上的一系列终极问题,对我来说都是扯淡。现在的我就是个该死的入侵者、杀人犯,还他妈的是个盗版货!两个世界的我,都是被操纵的人偶而已,哈哈……”
他的冷笑声简短而干脆。广袤星空下,如同几根渐渐扯断的琴弦。
多少次,在黑暗中,哭不出声的刘苏能回应这个世界的,也只有这样的冷笑。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我……有一个双胞胎姐姐。有过。”刘苏艰难地说,“父母早逝,我们一直住在亲戚家里。她是我的亲人,朋友……镜子中的自己。我们之间,就有那种心电感应。她在学校弄伤手,我的手一整天都会疼。十年前,她在海边……溺水身亡。之后我大病三个月,在鬼门关绕了一圈。”
没说出口的是,从那以后,一向寡言的自己更加内向,焦虑,自闭,强迫征,社交恐惧,噩梦连连。一切都源于丧失自我的孤独感。接受了一年多的心理治疗,才能适应大学生活。
姐,你在另一个宇宙里吗?
她和他都没再说话。
凉风渐起。星空已经在泪水里变得模糊,好像一面变形的镜子。
他从旁边的吊床上伸过手来,微微颤抖着,似乎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两人冰冷的指尖相扣,缺少爱情应有的温度,却多出几分相依为命的绝望。
有生以来第一次,刘苏也从另一个人那里,感受到这种尖锐、尴尬、无可名状又栩栩如生的孤独感。
泪水终于落下来,由哽咽,到放声大哭。
能哭出声的感觉真好。
四
清晨,细雨霏霏。湿气形成的浓雾一直漫到半山腰的农家小院。青山云海,宛若仙境。
“你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了几秒,没有直接回答。
“以前总觉得,只有那边才是家乡。后来渐渐接受了回不去的现实,就反复对自己说,我只是从A来到了B,一遍又一遍,催眠似的。好像‘家乡’这个称呼,真有这么重要。白天我努力走遍各地,去看熟悉的风景,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试图把这一切和记忆重叠在一起,去寻找归属感。可一到夜里,还是像吸毒一样望着星空。”
刘苏没回答,而是想起了一件儿时琐事。
一个同学全家出国旅游,将一只两个月大的名为“毛球”的哈士奇托付姐妹俩照顾。刘落整日“毛球毛球”不离口,宝贝得无以复加。刘苏虽然也很喜欢这只狗,却一直抗拒着不叫它的名字。姐姐几次逼问原因,刘苏只好直言:反正也留不长,干脆省了名字,免得叫出感情,送走时难受。
“你怎么这么冷血啊!”刘落义愤填膺。
最后送走时……刘落痛哭流涕,刘苏默默地递上纸巾。
这一切,是否只是安慰剂式的自欺欺人呢?
“你可以叫我十八。‘M’计划里的编号。”
“那么,你可以叫我爱玛侬。《回忆爱玛侬》。”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好像看到了另一个倔强、冷淡、古怪的自己。
“人体细胞,几乎七年就要全部更新一次,而记忆,也在不断新陈代谢,一波一波,就像狄拉克海上的涟漪。昨天的我,还是今天的我吗?能确定我们在这个宇宙中永恒不变的坐标,根本就不存在吧。”他怅然说道。
“就算你穿越宇宙,迷失了自己,还是拥有个体独特的生命体验,与那个世界的你不同的体验。很多难以描述的瞬间和情感……不管有没有遗忘,都构成了你的坐标。”刘苏说。
这个世界的你,遇到过我。真实的我。
他没有回答。
一瞬间,连刘苏自己也心存疑惑,这虚弱的安慰,如何能填平两个宇宙之间的沟壑呢。
突然,像表演莎翁舞台剧似的,他在细雨中抬起头,念着:
“我曾目睹战舰燃烧于猎户星座的肩膀;我曾目睹C射线闪耀于唐怀瑟之门近处的黑暗。这些时刻也终将消融于时光之中,如同雨中的泪水。”
会有这一切吗,在另一个宇宙,300年以后的宇宙?
他的姓名、年龄、家庭,参加“M”计划的原因……能被这个世界定义的标签,刘苏几乎一无所知。
只知道,虽然你的语调总是平板得不带感情,上唇的线条却弯得像丘比特的弓箭。
这一切,会传到另一个宇宙吗?或者又只是一个玩笑呢?
不知怎地,刘苏眼前出现了一群世界顶级科学家撅着屁股、大惊小怪地研究今天分别视频的荒唐场景。
细雨不急不缓地落着。时间,能带走很多东西,也对有些记忆无能为力。
仿佛约定好一般,谁也没有开口交换联系方式。
萍水相逢,正适合两个无根的人。
这样最好。
“那么,再见了。”
他有些局促地笑笑,背起背包,走了几步,迟疑一下,又回过头来。
抬起右手,冲刘苏做了个史波克的经典手势。
Live long and prosper.
于是,刘苏最后的印象,仍然是他的手指。
修长、凉滑。
和张家界的星光、细雨,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