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手机响起来时,似乎是深夜。
原本不想理会它,便用枕头捂住了耳朵。可是它的坚持不懈让我改变了主意。睁开眼睛,闹钟显示着刺眼的4:17。
我抓起手机,大明略显浮肿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我的心猛地一沉,有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怎么?”我按下通话键,同时在心里暗暗祈祷。
大明说:“是他们。”无比镇定。镇定中又透出一股绝望。
“他们怎么了?”我完全清醒了0
二
几周前,大明在西南边陲的一座小城里找到了我。
“很难想象,一个计算机高材生会选择报考心理学硕博连读。”大明突然出现在我小小的心理诊所,毫不客气地坐到沙发上。我接过他的名片:李柯明,国家大型机研究所。没有具体的部门。“更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还考上了。”他又说。
“只是兴趣,兴趣。请坐,李先生,从上海来这儿该不是找我咨询心理问题的吧?”我微笑。
“叫我大明就好。”他微微地皱下眉头,把随身携带的一个档案夹放在茶几上,点起一根烟。
“我有五六年没有接触专业计算机领域了。而本科是怎么毕业的,大家都是过来人。”我没有阻止他抽烟,我甚至不知道他的来意。
大明没有说话,眉头紧锁。忽然,他把只吸了几口的烟按入烟灰缸——那是我为焦虑症患者准备的,现在刚好派上用场——深吸一口气,说:“严医生,你本科毕业论文是《A.I.的人格化倾向》,对吧?”
我不禁愕然,这个陌生男子对我的了解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他继续说:“实不相瞒,我是国家大型量子计算机研究基地的‘张衡’项目组组长。我们的工作遇到了大麻烦,林筱雅博士向我推荐了您。”
“‘张衡’……你是说,筱雅?”我的职业式微笑凝住了,这个名字让我心头一惊。
“您深入的A.I.人格理论研究和专业的心理学知识是我们解决这个麻烦所急需的。”他显然很紧张,左手紧扣着右手的大拇指,隐约有汗水的反光。
“可是筱雅怎么会……”我故作平静地问道,脑子却开始高速运转。
“小林是我的助理。您大可不必怀疑我的身份,这是我的工作证,还有研究所的聘书和保密合同……这里还有……”大明打开军绿色的档案夹翻找。我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什么时候出发?”
“马上。”他的脸上顿时一片豁然开朗。
三
筱雅。筱雅。
一只老实木讷的“程序猿”,是完全分不清季节变化的。他自然也分不清周围的秋波暗送和仇恨的眼神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很不幸,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或者说,遇到筱雅之前,我就是如此。
所以,直到被她约到海边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身边这个女孩子的心意,才明白了每天我心神不定的缘由。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是一件幸福的事。略有瑕疵的地方在于,是她追的我。从一开始,她就常常拿这一点来开玩笑,直到最后也是如此。
最后。筱雅。
这个熟悉到甚至有点陌生的名字再一次进入我的脑海,令我产生了一丝不真实的感觉。时间,果然是一切爱情的毒药,将一切海誓山盟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十一年前,大家都只有二十几岁,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早早地立下了牵手一辈子再也不放开的誓言。现在想起来却不禁会哑然失笑,感觉如此荒唐。正当我偷偷策划一场毕业旅行时,她接受了海外的邀请,奔赴大洋彼岸。直到登机,才给我发来一条信息——
我已走,勿念。
所以,我才会在导师的多番劝说挽留和美好前景的许诺下,选择转专业考研。因为我发现我读得懂代码却读不懂她,这真他妈是一个讽刺的笑话。
我把头埋入枕头中,深深叹息。
大明敲门,“严医生,准备好了吗?”
“走吧。”我打开卧室的门,抛弃了这个我工作了半年的心理诊所。
四
大明果真是特权人物,几个电话就堂而皇之地让乘警把我们带上了待发的列车,还是商务包厢。
坐定,大明从档案夹中抽出几份材料,说:“小严,这是正式的工作合同和保密协议,你签一下。签了之后,你就是为军队工作了。我会给你更详细的资料。”我翻了翻,尽是大段的法律条例,读来令人头疼。管他的。我匆匆扫过这些条款,便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问道:“那,我负责哪方面的工作?”
他先收好合同和保密协议,之后才缓缓地说:“我还是从头讲吧。‘张衡’六号知道吗?”
我点头。“张衡”六号是国家重点项目之一,它是巨型量子计算机研发的最新成果,刚刚投入试运行,就已经被冠以世界第一之名了。
大明道:“你们以为这个项目是要制造巨型量子计算机,却不知背后的目的。应军方要求,我们已开始在这台计算机上运行一套很早以前就编写完成的人工意识程序。这个人工意识程序通过测试后,将用做我军新一代战斗机器人的‘大脑’。上周六,也就是三天前,程序顺利启动,一切都按正常的步骤进行着,意识产生,休眠状态下通过图灵测试。”大明又抽出几张纸,“这是测试记录。但这并不是重点。”
“前天晚上,第二例人工意识出现。”大明一字一句地说,“不在计划之内。”
“一台机子?同一个程序?两个意识?运算能力够吗?”我吃惊地问道。
“足够,‘张衡’六号是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计算机。但根据已知事实,一台机子中出现两个智能体,是绝无仅有的情况。我们称他们为双生智能。”
测试记录不长,我很快就浏览了一遍。我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说:“也就是说,你们并没有输入什么指令,然后机子中自发产生了一个意识?”
大明说:“对。在模拟界面中,他们拥有各自的形象,对应后台中的两个智能意识。他们似乎相处得很融洽。”
“那他们有没有对话?”
“有。用的是H语言,对外发出询问信息也是用H语言。”
“对外发出询问?你们有没有回答?”
“没有。我们已经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程度,不然也不会来这么偏远的地方找你。图灵测试也全部是在计算机休眠状态下完成的。”
我松了一口气,“如果你们不想破坏他们朦胧的世界观,就最好不要进行接触。”
大明沉思一会儿,道:“会被当成神一样的存在吗?”
“是的。”我肯定。他的脑子相当灵活。
我又问:“你们设计的程序模拟界面中有没有外界环境?”
“事实上,我们几乎模拟出了整个地球!他们现在身处东非大草原。”
“也就是说,有星空?”我问。这很重要。
“有。”他说。
我想我明白了。
列车已经加速到493km/h的高速,车窗外是一块又一块飞驰的梯田,间或可见几头闲适的老牛,极具催眠效果。我把目光从窗外抽回,大明已经睡着了。我叹了口气,拿出一根烟,点燃,任思绪飘飞。
说实话,虽然学的是心理学,但有时我还真不了解自己。比方说,我就不明白,我决定跟眼前这个人去上海,是为了什么?
筱雅曾问过我,“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彼此相爱,那要怎么办?”面对这个问题,我愣了片刻,用微博上学来的方法,紧紧抱住她,说:“我真没用,让你问出这样的问题。”那条微博筱雅也是看过的,但她没有笑,而是忧伤地说:“希望这一天不会到来。真的很希望。”
但一个月后,她的希望就随着一纸offer的到来而破灭了。现在想来,这个问题却是一切烟消云散的端倪。
五
几个小时后,我和大明抵达了所属的研究所。研究所看上去和我想的差不多,朴素,简洁。但大明告诉我,这附近驻扎着一支部队,护卫这台价值上万亿的巨型计算机。
林筱雅出现在大门外。
大明对我尴尬一笑——显然他已经知道我和筱雅曾经的关系。他说:“这个……你们认识蛮久了吧?我就不介绍了。”
我还没从见到筱雅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筱雅就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伸出手,说:“严先生,好久不见。”
我慌忙伸出手,握住那双我曾经发誓要握住一生的手,说:“请多多指教。”
连我都想抽自己一耳光。
大明带我参观了下主机允许查看的部分——不过我想其他部分我也看不懂——就单刀直入地带我去了控制室。控制室里的十几名同事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让我很是受用。
察看完所有与意识体有关的档案,加上两个技术员在一旁为我解答一切他们被允许回答的问题,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我就得出一个初步的判断:
这两个意识是共生关系。第一意识可以说基本模拟了人类的大脑,在情感处理方面尤其出色。他强大的人格和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促使他镜像般地复制了自己。
就像不愿一人独居的亚当,和他用自己肋骨制造出的夏娃。
不,不。我还需要用一次图灵测试来证明我的结论。事关重大。
筱雅在大明的安排下,过来协助我把系统调至休眠状态。模拟界面中的两个小人随即由坐变为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我不由得在心中为这套人工智能程序的设计者暗暗喝彩。我相信该程序日后一定会有更出色的表现,露出数据洪洋的只是冰山一角。
界面暗了下来,跳出两个对话框,“好了,你在下面的输入栏提问就行了。”筱雅说。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距离是那么近,近到我可以闻见她身上隐隐的体香。我竟一时有些恍惚。
她也看到了我涣散的眼神,但她并没有挪动位置。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开始图灵测试。我需要做的,是分辨出回答我提问的这两个对话框背后,哪个是A.I.,哪个是真正的人。
五分钟测试时间到。
屏幕上两个可爱的小头像瞬间灰暗,跳出一个结束的提示框。
“我输了,我分不清他们谁是谁。”我坦言,“但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女性?据我所知,研究所唯一的女性,在这儿。”面对大明疑惑的眼神,我指着筱雅,问他。
“呃……女性?哦,不,不是。A是意识体一号,B是意识体二号。参与测试的两位都是人工意识体。那么,我们的心理学博士,你有什么结论了吗?”大明摊开手。
我顿时大惊,“什么?我以为……”
“以为?”
我坐下,重新浏览了一遍测试记录。
我的天。
“据我的判断,这两个人工意识的性格分歧相当之大。对,就是性格!我们先跳过他们到底有没有成熟性格的问题,从头来看。
“‘张衡’的运行速度非常之快,程序的编写也完美得无懈可击。计划内的意识体一号,我们姑且称他为‘亚当’。当亚当出现后,他很正常地出现了类似于人的理智和情感。面对空阔的背景环境,亚当,与千百万年前出现的始祖们一样,抬起头,看见了目光无法穷尽的星空!他产生了孤独感,这种孤独感是人类永远的心结,而与始祖不同的是,他没有可以依偎的群体。于是,他命令自己创造一个配偶帮助他!
“他的潜意识命令系统再运行一遍程序。于是,一个新的意识形态诞生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意识。
“最值得注意的是,如果他们的思维活动真的像你们所说的如同婴儿般无邪,意识体二号的性别,为女。”
我挥着手,指着模拟界面中那一对躺在草地上酣眠的年轻健美的中性化躯体,指着草原上空的点点繁星,指着空旷深邃的黑夜,结束了这场对我而言慷慨激昂的演讲。面前是二十几个技术员,他们都沉默着。
几分钟后,才有人发问。是筱雅,她的声音很明显在颤抖:“这就是说,他们真的具有感情?”
“对,在刚才的测试中,他们像人类一样,会不耐烦,会骄傲,会羞涩,会欣喜。甚至在我发问有没有喜欢的人时,他们都说有!他们不是你们之前接触的冷冰冰的程序,他们是人,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大明打断了我,满脸透着惊恐,“你说什么?”
事实上,我觉得他们相爱了。
还有一件事,我甚至都不敢去想。他们认为,自己是人类。
“认为自己是人类?”大明倒吸了一口凉气,从其他人脸上,我也读出了同样的惊愕。
我说道:“没错。以往能通过图灵测试的人工意识,其实都能认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程序。而他们不同。不过从某种意识上来说,‘张衡’内部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环境——这点是其他A.I.程序所不及的。在他们能感知到的范围内,他们的确是人,一个具有情感、拥有喜怒哀乐的人。”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但我有一个更可怕的问题——他们,能繁衍后代吗?如果能,那么这个系统中会出现一个小社会吗?这个社会会像人类社会一样发展下去吗?我不愿让自己再想下去。
我相信大明一定也有这般猜测。我们都只不过是强迫自己不要说出口而已。
六
一番繁琐的申请后,军方批准了我们对亚当和夏娃的意识活动进行全面评估的项目。而我,也正式成为国安部的一名低级军官。
为了庆祝项目立项成功,研究院在附近的餐厅举行了一次聚会。大明把我拉到一边聊天。几杯小酒下肚,他就开始对我推心置腹。
“为什么找到我,而不是让军方派个专业人员来解决‘伊甸’的问题?”我问,哦,忘了说,大明把这个人工意识程序命名为“伊甸”。
大明道:“之前,军队的心理评估专家拒绝对‘伊甸’进行进一步评估,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亚当’和‘夏娃’只不过是普通的A.I.,不愿浪费这个时间做对提升军队的战斗力而言无用的研究。而我们这些技术人员也无法从技术层面解释为何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另一个意识……”
我问:“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上次不是说了吗?筱雅推荐了你,而你的优秀素质,一直都在军方的监控范围之内,你的加入顺理成章。幸亏有你,我们才能深入研究这个问题,并说服军队最终立项……想想看,一个能独立思考的意识,给他们打上忠诚的‘思想钢印’,然后控制一具比有机体强壮几十倍的躯体,那将会主宰未来的战场!其他国家远未做到用人工意识武装军队,就算有,也只不过是一些低智商的程序!”大明眼中放出亮光。我默然,人类的科技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杀戮。
筱雅不知何时加入了谈话,“但‘张衡’六号的占地可是几万平方米。你想让意识控制的机器士兵都像巨人那么笨拙吗?”
“小型化。‘张衡’七号要做的就是小型化。如果把量子机的体积缩小到百分之几……”大明正说得兴奋,忽然停下来,呵呵一笑,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你们聊,你们年轻人聊,我去那边看看。”
筱雅化了淡妆,身上有隐约的体香,令人心驰神往,她明显比大学时更有女人味儿。她说:“我们去露台转转吧。”
我发现自己至今仍无法拒绝她的一切。
今晚没有月光,只有漫天星辰点缀在深蓝色的夜幕中,我突兀地发现,这一切和伊甸如此相似。
筱雅问:“觉得这个研究所怎么样?来这儿也有一两周了。”
“研究所很棒。”我说,“谢谢你。”
“比你之前的心理诊所好多了吧。为什么你会同意来这儿?我以为你立志在那里待一辈子。”
“圆梦。”我说。难道我会告诉她,我也许是为了她而来,但更可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吗?“一辈子闷在诊所里,多无趣。”我又说。
“那这几年过得怎样?”筱雅小步走着,草茎在她脚下吱吱作响。
“还好,做了一段时间心理咨询师,也算小有积蓄,起码养活自己没问题。”
“那养活我呢?”筱雅问。
我假装没有听清,“什么?”
她耸肩笑了笑,“没什么。”
我只能选择沉默,却最终因不能忍受两人共同的沉默而打破尴尬的局面,开口问:“如果把‘伊甸’的数据格式化了会怎样?”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一切都会从头再来,‘亚当’会再次出现,‘夏娃’也会再被创造出来。他们……也会再次相爱。”
我盯住她的深黑色瞳仁,“没错,一切都会重新再来。但‘亚当’已经不是这个亚当,‘夏娃’也不再是相同的夏娃。相爱呢?理由也会不同。”
“嗯,也对。”她没有再看我一眼。
从前的卿卿我我再一次从记忆深处清晰地翻滚到我眼前。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我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些什么,不知道自己在惧怕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那么说。心底的千言万语和千头万绪,在那些孤独的夜晚不知回转了几千几万次,但为什么我会这样去说?!
大厅那边传来喧闹,我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用手背拭去眼底的一片潮湿。我打了一个冷战,突然想,刚才的那一刻,会不会也被一群人,在屏幕前,叽叽喳喳地笑着围着看呢?
过去的,还是让它过去吧。
七
与筱雅交谈后的第二天,她就递交了辞呈。大明询问我原因,我装做不在乎地撇撇嘴角说:“我怎么知道?”
之后,我投入到紧张而忘我的研究之中。好像生活里除了伊甸,就不再有别的了。
现在大明却跟我说他们出了问题!挂掉电话后,我套了件大衣,匆匆出门。
虽然宿舍楼是研究院的附属楼,中间只隔了一小块空地,可我却不得不因此暴露在夜空中。我无意间看了一眼天空,竟打了一个寒噤,那种从始至终的熟悉的孤独感,该死。
冲进控制室,没有一台显示屏是亮着的。我倒吸一口凉气,看向主显示屏,原本应当显示着的写实的模拟界面已经荡然无存,取代它的是循环的几行数据。
大明在我背后冷冷地说着话,口中有浓重的烟味,“亚当在一个半小时前从草原野火中取出了火种。而夏娃在一个小时前,用这火烤熟了一只野兔。你知道人类花了多少时间才学会保存火种,从发现火种到明白要烤制熟食,之间又经历了多少时间吗?看看他们!”说着,他又狠狠吸了一大口烟,他的周围已经散布了一圈烟头,其中有几个甚至还没有熄灭。
“所以你就……”我抓住大明的衣领,想把他从椅子上揪起来,却几乎没有勇气说出后面的话。但最后还是无力地松开手——我无法指责他。
“他们正在重演人类的历史,但比人类历史更短,更快!”他从我手中滑回靠椅,大口吸烟,“没错,我删除了他们,要说是谋杀也行。但我得为人类负责。”
“可是他们只在计算机里存活!”我完全明白他在做什么,就像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一样,但我还是被他的举动震惊了。
“现在是。但谁知道以后是不是呢?”他眼中布满血丝,反问我。
我小心翼翼地措辞,像是在试图说服他,“他们有继续活下去的权利。等他们真的发展出了文明,再处理掉也不迟啊!”
“你错了。我是一名军人,我永远都以人类利益至上。哪怕伊甸有一丝危害人类的可能性,我也绝不会让它发展下去。你以为我真的想干掉自己这几年来的成就吗?你以为我在按下‘确定’时没有一丝犹豫吗?”他一字一字地问我——吐字甚至比平时还清晰了不少——和我的脸红脖子粗形成鲜明的对照,“但那不是伊甸!根本不是。对于人类来说,所有威胁到自身生存的事物,都是恶魔。”
如果让我来选择,难免也是这个结果。我颓然跌坐到地上。
灰暗的黎明,远方地平线上耸立着的是死一般的寂静。透过窗户,我看见阴霾中的高楼,分明是一行行数据。它们正在缓慢地分解,顺着街道向四周流淌,像是要吞噬一切。
八
这不是伊甸。
从来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