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小晋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了。
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他推开星巴克的门，店里汹涌的人流如同满屏代码，让人两眼发花。
递过滚烫的咖啡，店员小妹用羞涩的眼神扫过黄小晋的鸡窝头。咖啡杯上照例画了一颗小小的心。一个多月以来，他已经收到了三十多颗这样的“心”，还有一个写得颤颤巍巍的电话号码——他从未打过。
对于这样司空见惯的搭讪，黄小晋已经有点免疫了。带着一丝腼腆和歉意，他对着辛苦工作的小妹笑了笑。
如游魂一般，他挤到咖啡馆的角落，缩着脖子坐下，滑开了手机。
机器助理“小懂”在屏幕上蹦跳，拉出最近一周的工作和生活安排，并提示黄小晋及时去做身体健康体检0
黄小晋看看四周，很多人的手机上都有“小懂”在跳跃。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用手机人工智能来缓解“都市孤独症”。
放下手机，黄小晋搅了搅咖啡。白色的奶液在旋涡中渐渐下沉，仿佛有种催眠的魔力，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一头栽到这杯咖啡里了。
突然，一阵轻微的、若有若无的金属撞击声传来，仿佛冰片从嘈杂的人声海洋中慢慢浮起。
黄小晋的头有些痛，这声音莫名熟悉。
他一回头，看到了七叶。
同样是头发散乱，满眼血丝，挂着两个黑眼圈。这个女孩抱着三四本厚厚的书，背着笔记本电脑，手忙脚乱地接过做好的咖啡，一不小心，一大半咖啡洒在了自己手上，有几滴溅在了店员小妹的手上。
黄小晋觉得她似乎看了自己一眼，但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啊，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女孩急得脸颊泛红，第一反应不是看自己的手，而是捉住店员小妹的手看了起来。
“我没事，没事，你看看你自己的手啊！”店员小妹无奈地说。
女孩呆呆看着自己被烫红的手，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隐忍的叫唤。那声音让黄小晋想起前一阵子在网站上看的一个视频——一只很萌的仓鼠被欺负的时候，一边扭着圆滚滚的身子，一边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
黄小晋一边揪心，一边忍不住发出了不厚道的笑声，又赶紧捂住嘴。
女孩抱着一大堆东西，手忙脚乱地用肩膀挤开咖啡店的门。
女孩的头发中等长度，烫得有些凌乱；鼻子微微翘着，肤色白皙，有几粒雀斑，看着有点像俏皮的欧洲女孩；尽管匆忙，眼神却很沉静。她的手上，带着一串层层叠叠的银链，上面缀满了绿色玉片似的装饰，一路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黄小晋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身影。
二
“七叶，作家、编剧。女，二十六岁，双鱼座，AB型血。身高一百六十五厘米，体重四十八千克。祖籍广东，现居北京，著有爱情小说《七叶一枝花》和《云水之间》。人格特征：善良、敏感、略偏执。感情史：一次，初恋名叫楚阳……”
说到这里，小懂面露难色，“奇怪的是，楚阳的资料一概搜不到——连照片都没有，几个同名的，都不是。这种加密权限是很高级的。奇怪。”
“哦，反正也是过去的事了，不妨碍。”黄小晋只知道呆乎乎地往嘴里塞泡面。
“黄小晋，程序员。男，二十五岁，白羊座，A型血。身高一百八十三厘米，体重六十七千克。祖籍山东，现居北京。感情史：零。性格特征：情商低……”
“嘿，你还会犟嘴了，是不是？”黄小晋哭笑不得，伸手去挠屏幕上小懂的胳肢窝，小懂咯咯笑着，滚来滚去。
小懂是机器人助理，是由目前人工智能业内实力最强的“风语者”软件公司开发，近期正风靡中国一二线城市。作为一个符合大众审美心理预期的机器人，小懂大头小身子，银光闪闪，眼睛发着蓝莹莹的光。作为人工智能，它还有智能搜索、智能分析、日程安排、医疗助手、陪聊等用处。
说到小懂的程序设计，外号“拼命三郎”的黄小晋可是做了不少工作。现在，很多程序员的工作模式都和以前不同了，劳动协议很松散，有可能同时受雇于多家公司，平时都是在家办公，视频开会，定期才会在公司碰面。
“小懂，你说，我……我怎么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妹子呢？”黄小晋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小懂一脸严肃，调出了几段文字。
女孩A：天色不早了，宿舍门也关了，你看，这都锁上了，进不去，不如我们……
黄小晋：谁说的。哎哟！你看，没锁紧！拽下来了！快，快回去吧，看你很累的样子！
女孩B：公园风好大，我好冷……
黄小晋：来，你跟着我跑步，跑两圈就不冷了！！
女孩C：我们家出事了。
黄小晋：咋了？？
女孩C：我们家床塌了。能去你家睡吗？
黄小晋：……我们家床也塌了……
黄小晋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这些记忆为什么都很模糊？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
小懂“唰唰唰”调出七叶在各类社交网站的所有数据，一通分析。
电脑上，七叶一生的资料杂乱地飞舞起来。
各种年龄、各种装扮，七叶分享过的文章、看过的电影，各种心情状态，各种卖萌吐槽……
黄小晋还来不及细看，小懂已经在几秒钟内将一篇分析报告做好。
“七叶，中文系本科毕业。爱好：一、读书，每年在百本上下，范围覆盖天文、地理、文史知识，以文学居多；二、旅游，已去过十多个国家。今年还未完成的旅行计划：成都，对九寨沟尤其感兴趣。从其写作的小说来看，偏好的男生类型：聪明细腻、斯文有礼、注重衣着品味的文艺男青年。”
说到这里，小懂看看黄小晋的鸡窝头，故意叹了一口气。
黄小晋哈哈大笑，“我当时就不该给你写‘嘲讽’模块！”
“咳咳，总之，先从读书开始吧，以读者身份，用写信的方式追求。时机成熟，再约会见面。”小懂指着一份追求成功率的报表，在成功率最高的“以读者身份通信”那一栏画了一个红圈圈。
黄小晋如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
三天后，几经修改，黄小晋终于拿出了让自己满意的一封信。屏幕上，小懂的脸上慢慢渗出一滴卡通的、极大的汗。
七叶：
你好。读了你的《七叶一枝花》后，有个问题我不明白。女主角既然想和男主角一起去旅游，为什么要说自己不愿意？男主角答应后，女主角为何又要分手？男主角尝试挽回，追到张家界后，女主角为何又避而不见？男主角伤心离开后，女主角为何又痛苦万分？盼解答。
另外，我也想去九寨沟，有机会的话，可以一起去呀！
你的读者：黄小晋
“如果七叶是我，她现在已经死机了。”
“为什么？”
“人类的社交大忌就是自曝其短。”
“短？哪儿短？”
“文艺就是文艺，你较什么真儿？还有，你是怎么知道七叶想去九寨沟的？你是不是搜索狂？偷窥狂？”
“你告诉我的呀！！”
小懂无言以对，它默默将那封信丢进回收站，又智能搜索了一大堆名人通信、情书模板丢给黄小晋。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小懂终于审核通过了黄小晋的第一封邮件。
信件简短，但礼貌得体，含蓄夸奖了七叶作品的文笔和情感。信件发出后，七叶果然很快回信。两人的通信渐渐频繁起来，黄小晋也敢在信里写更多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了——只是小懂每次都要审核，把不得体的表达方式改头换面。
每一天，黄小晋都会在社交网络上关注七叶的生活动态。她祝福某个作家生日快乐，他就送一套这个作家的作品集；她说写了一天腰酸背痛，他就送上按摩师的消费礼券；她说整理家务辛苦，他就请家政上门给她打扫卫生……
一开始，小懂事必躬亲，手把手一点点教；后来，小懂叮嘱黄小晋除了个人基本信息之外，不要把照片和更多生活细节告诉七叶。黄小晋不解。小懂说，作家嘛，都是敏感好奇的动物，神秘的事物对他们更有吸引力。
黄小晋虽然笨嘴拙舌，有几次聊天时说话愣乎乎，惹得七叶有点气恼，但另一方面，她也觉得黄小晋十分可爱，关爱总是落在实处，对他愈发好奇。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黄小晋鼓足勇气约七叶见面，七叶答应。本来地方定的是书店，小懂却建议改成艺术中心。
“艺术中心里有博物馆、天文台、餐厅、电影院，选择多一点，就不用老说话——你嘴有多笨，你知道的。这周内还有你们公司的人工智能新品发布会，正好能突出你的特长。书店的气氛太闷了，你再说错几句话，以七叶的傲娇个性，肯定烦死。”
“你的‘嘲讽’模块不大正常啊，已经接近‘毒舌’了吧？明天我要调一下你的代码，把你弄成哑巴。”
“这段话的唯一作用就是吓唬人。潜台词都听不出，我还算什么人工智能。”
黄小晋突然一阵紧张，吃不下了。他无奈地将手机扣在桌子上，对着油腻的面碗发呆。
小懂乖巧地闭上了嘴巴，自觉调出了见面时需要用的资料。博物馆展品的历史背景、人工智能分析、七叶喜欢的书和作家……
黄小晋疲惫而认真地又温习了一遍。
还有七小时二十六分四十七秒。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如同电流一样在心上流过，黄小晋觉得世界一片安静，只剩下隆隆的心跳声，像火车在一条无尽头的、黝黑的隧道中行驶。
三
正午。日光亮如融银。
走进艺术馆，空调的冷风吹过来，周围大汗淋漓的游客都忍不住一个寒战，只有黄小晋木头木脑的，似乎毫无察觉。
按照约定，他在F入口的咖啡厅坐下，点了一杯黑咖啡。咖啡刚端上来，他耳边就传来熟悉的玉片敲击声。
隆隆的心跳冲击着耳膜，不知怎么想的，他把咖啡端起来一饮而尽，随后噌地起身，转过脸来。
七叶化了淡妆，杂乱的自然卷头发今天打理得很柔顺，简单编起，用一枚碧玉的小发卡束住，卡在耳后。她穿一条简单的鹅黄色及膝连衣裙，只有腰带散发着淡淡的银色光芒。右手上依然是那串玉片手链。
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走过去，忍不住回头偷看。
“迪卡品牌最新款复古连衣裙，腰带用了纳米增光技术。”事先埋在黄小晋耳内的通话器里，传来小懂的提示。
七叶歪着头看着黄小晋，脸上一副玩味的表情，随即抿嘴一笑，落落大方地伸出了手。
黄小晋愣住了，几秒钟后才猛地抬起手和七叶握了握，又忙不迭地松开，好像触了电。
“生物纳米技术，嗯，宣传说是提取了深海鱼类身上的感光物质，其实就是工业合成的发光材料，这是一种没啥意义的品牌营销手段……”
七叶面无表情。
“嗯，那个，我是说腰带，那个发光技术……”
“别说了。”小懂无奈地提醒。
黄小晋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打着鸣突然被捏住喉咙的鸡。
七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带着虚拟游戏装备边唱边跳的可爱少女，如同刚从科幻漫画中走出来；穿着自动变换颜色的服装的帅哥演示着家用清洁机器人，好似奇异的章鱼；隔开不同展位的墙壁光影流转，演示着人工智能发展的历史。
在展会边走边逛，黄小晋渐渐放松下来。熟悉的环境让他有些兴奋。
“地球的生命从诞生到实现更高智能花了三十亿年。相比之下，计算机大概只用六十年就从一大块硅片变成了能够开车穿越美国或者在人群中认出一张脸的机器。”黄小晋边走边说。
“约翰·麦卡西在1956年最早使用了‘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这个词。”七叶轻声读着墙上的介绍。
“你能想象，未来人工智能会变成什么样子吗？”黄小晋兴奋地说。
七叶看了看黄小晋的侧脸，眼神有些恍惚。
黄小晋一愣。“呃，人工智能分为三种。弱人工智能、强人工智能、超人工智能。弱人工智能是擅长单个方面的人工智能，比如，有能战胜象棋世界冠军的人工智能，但是它只会下象棋，别的就不行了。强人工智能是指人类级别的人工智能，人类能干的脑力活它都能干，如果外貌一致，你很难分辨它们与人类的区别。超人工智能是指特别聪明——”
“黄三郎！”
听到这甜甜的一声喊，黄小晋硬生生截住了话头。迎面的两个女孩子，身着统一的蓝白制服，笑盈盈地给黄小晋打招呼。其中一个更娇俏些的，名叫小曼，就是刚才喊“黄三郎”的那个，她不住打量着七叶，捂着嘴嗤嗤地笑。
原来他们走到了黄小晋的公司——“风语者”的展位。大屏幕上，“小懂”的卡通形象蹦蹦跳跳。
今天，“风语者”的展厅是所有公司里最大的，展厅设计成中国古代园林的样子，入园客人都要在手机上下载小懂的App，由小懂带领大家游览。入园之前，客人可以和屏幕上的小懂沟通，然后挑选喜爱的文身图案，再由打印机用电子墨水印在身上。
刚才那两个姑娘，就站在青砖黛瓦的苏式建筑门口，用3D打印机为客人们打印电子文身。屏幕上，展示着各种文身图案——复古的花枝祥云、时尚的几何拼接、常见的卡通造型……还有自定义选项，可以按照客人的要求订制。小懂蹦蹦跳跳，正根据不同客人的要求，设计出不同的电子文身。文身的保持时间也可以自选，一天到十天内不等。
一个白发红唇的老太太，就要求订制以莲花为主题的印度手绘——一种花纹细密繁复的印度身体彩绘。小懂几乎在瞬间就调出了海量相关的历史、美术文献，进行对比设计，并在莲花纹路中嵌进了老太太名字的缩写，老太太印上电子文身后，含蓄一笑，双眼弯弯。
“我们俩要龙凤图案，我印龙，他印凤。”七叶歪着头看看小曼，又看看黄小晋。
“我抗议……”
七叶温柔地白了他一眼。
黄小晋的脸腾地红了，心里暗暗叫苦。他的两个同事姑娘已经掩饰不住地笑出了声。
“姑娘，这么大的文身，您确定吗？”
“当然。”
小懂俏皮地耸耸肩，设计出几种龙形图案。七叶一时有点犹豫。
“按中国传统文化记载，最左边有角的是真正的龙，其他三种分别是螭、虬、夔，并不是真正的龙。”根据耳机里小懂的提示，黄小晋复述了一遍。
七叶微微笑了，选了最左边那条。小曼有几分无奈地为七叶印上了一条硕大的蟠龙，整个左臂，张牙舞爪。
七叶得意地拉拉裙子，露出刺青，牵着黄小晋的手，慢悠悠溜达进了展厅。
七叶的手柔弱无骨，黄小晋压制着心跳，抗议似的在胳膊上印了一个小小的卡通凤凰。凤凰的表情跟苦瓜似的，好像八天没吃饱饭。
小巷幽深，微风扑面而来，带着中国江南特有的水汽。还没走几步，脚就在石板路的青苔上微微打滑。装束现代的过往行人穿梭在古意浓浓的园林中，有种奇特的时空错乱感。
翠绿的竹林修长摇曳，夹道相送；硕大的牡丹艳冠群芳，默默吐香。远远望去，听戏的亭台依水而建，几粒太湖石环绕在侧。
七叶和黄小晋慢慢走着，手机里的小懂身着卡通马褂，一边指引路线，一边用标准的导游腔解说：
“请右转。看，这里的太湖石，‘瘦、皱、透、露’，清奇悦目，浑然天成……”
“这太湖石根本就是仿造的，还什么‘浑然天成’，穿着个马褂装什么装，圆咕隆咚跟乌龟似的……”耳机里，小懂叽叽咕咕个不停，口气比醋都酸，全然不顾自己也是圆咕隆咚的现实。
黄小晋无奈地笑了——都怪自己把它的情感模式权限调得太高了。
“中国的苏氏园林，春景艳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景惨淡而如睡……”七叶随口说着。
黄小晋听不太懂，只觉得这玲珑的诗句仿佛从古代传来，穿过漫长时空飘入耳中，错落有致，令人心生欢喜。
“她为什么叫你‘黄三郎’？”七叶突然说。
“啊？这是我在公司的外号，他们说我加班比较狠，说我是拼命三郎……”
“哦，我还以为是情郎啊、豺狼啊什么的。”
七叶掐了他一把。黄小晋的手心传来一阵指甲的刺痛。他小心地看看七叶。
七叶不易觉察地露出一点笑。
不知不觉，这里已经到了夜晚模式，一轮圆月渐渐升起。
前方灯光闪烁，出现了一片小小、狭长的湖，一座小巧的拱桥跨湖而过。这里是展馆的正中心。
拱桥下聚集了一大群客人，黄小晋牵着七叶挤过去，发现是今天的重头戏——真人版“小懂”发布会。“风语者”的总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拱桥上解说着，相关的图形和资料投射在他身后的一块隔成长方形的空气中。
“真人版的‘小懂’设计采用量子生物技术，智能全线升级，在此基础上，‘风语者’与世界一流的机器人制造公司‘森下’合作，运用了最先进的3D生物打印技术，制造出了世界上第一批智能水平可与人类匹敌的人工智能。今夜，创世之光将会亮起，A.I.的时代已经到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桥下，媒体灯光闪烁，人们议论纷纷。
“听说几个月前，‘风语者’就放出了限量真人版的小懂，说什么用了最先进的生物3D打印技术外壳，看着和真人一模一样！”
“真的？和活人一样？扯，这机器就是机器……”
“今夜，这座桥将用创世之光，完成一种新型的图灵测试。请上来吧。”‘风语者’总裁以这样一句话结束了新品发布会。他微微一笑，走下桥去。
桥体渐渐变得透明，内部光芒闪烁。不一会儿，这座桥似乎变成了一条金光夺目、欲飞欲栖的龙。
桥下的人们惊讶地发现，身边的十余个游客渐渐从人群中走出，汇聚到桥的一侧，按顺序慢慢走上桥去。
领头的是一位白发红唇的老太太，七叶惊讶地发现，这正是门口遇到的、要求印度手绘的那一位。
身后跟着十余个人，她慢慢走到桥的正中间——圆拱的最高处，停了下来。
金光渐强，刺痛了众人的眼睛。随即，众人一阵惊呼。
金色亮光笼罩，老太太周身渐渐变得透明起来，连同衣物一起。
她的身体内部，出现了细细密密的电子纹路。在心脏部位，“风语者”公司的LOGO闪闪发光。
老太太优雅地抬起双臂，慢慢转动身体。三百六十度。确保桥下的每个人都看得清楚。随即，她向众人微微颔首致意，走下桥去。
离开桥的一瞬，她的身体恢复了人类的模样。
人群中有女人发出了尖叫，但更多的是赞叹。媒体在即时通信设备上疯狂发布着报道，一些人眼中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复杂的神情。
十几个人工智能依次走过拱桥。高挑俊美的少年、曲线玲珑的少妇、蹦蹦跳跳的幼童，各种年龄、各种肤色。表情饱满生动，姿态柔软细腻。
上一秒，他们还在桥下和众人攀谈；下一秒，就露出体内密密麻麻的电子纹路。
在此之前，众人无一察觉。
还有什么样的图灵测试，比这更直观、更有冲击力？
至少对于一个新品发布会来说，已经足够完美。
虽然黄小晋早就目睹过公司的新产品——情感程序中有一部分还是他编写的——但今天的新品发布还是让他热血沸腾。
“近期，我们将推出‘私人订制人工智能’服务，只要你想，我们将用你提供的性格记忆数据，制造出你想要的人工智能——无论外貌还是思想，都贴近你想要的那一个——或者说，几乎一模一样。”
“机器人也有感情吗？”人群里有人大声提问，不知是游客还是记者。
“有，但是是设定好的模板，相当于您手机里‘小懂’的升级版。”
“其实还有更高级的感情模块升级版本……”黄小晋一时兴起，说走了嘴，又赶紧掐住话头，接着鼓掌。七叶的脸色慢慢变得煞白。
“欢迎大家依次过桥体验。桥的光芒只会帮助区分人类和人工智能，对人类没有伤害。”
人群中一阵骚动，短暂的犹豫过后，有个人犹犹豫豫地走上桥。那是一个微秃的中年男人，似乎是被台下六岁的小女儿催促着，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来。
通过拱顶的一瞬间，他的身体也变得半透明——红色的半透明，体内复杂的血管和脏器异常清晰，心脏如一枚红通通的果子，“突突”跳动。
一路小跑下桥，这个强忍紧张的男人终于笑开了花，一把抱起了连说“爸爸真棒”的女儿。
见他安然无恙，人群沸腾，大家纷纷在工作人员和手机里小懂的引导下，依次过桥，拍照留念。
“走吧，我们也去玩玩！”黄小晋兴冲冲抓紧了七叶的手，得意地回过头去看她。
七叶站在原地不动，面无血色。
“别去了，这么多人。”
“啊呀，机会难得！多好玩儿啊，我给你拍照！！”
不由分说，黄小晋拉着七叶就往前冲。
桥头，那个娇俏的工作人员妹子看到黄小晋，愣了一下。
“小曼，快，等会儿到桥中间的时候给我俩合个影。”黄小晋兴冲冲地对她说。
眼见黄小晋一只脚已经踏上桥，七叶突然捂着肚子蹲了下来。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黄小晋慌了。
“生理期，突然很痛。”七叶低下头，看不清表情，声音闷闷的。
“那，快，我、我送你回家。”
他扶着七叶穿过汹涌的人群，听着耳机里小懂的提示。他急急忙忙脱下外套，紧紧裹在七叶身上。
四
深夜，黄小晋独自在电脑前，满屏都是复杂的代码。
手机亮起来，小懂跳动着，黄小晋摸摸它的脑袋，眼神很复杂。
“你在想什么呢？”小懂的眼睛里蓝光闪烁，看着有一丝不安。
“你在想什么呢？”黄小晋反问。
“我一人工智能，能想啥呀？”小懂撇撇嘴，换了东北腔。
黄小晋知道，它是看自己累了，故意哄自己开心呢。
“人工智能，能想啥呢？”黄小晋自言自语，露出一丝苦笑。
黄小晋将小懂调成睡眠模式。它打了个哈欠，缩成一团。
他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
他想起了一周前，在艺术馆的发布会上的场景。他和七叶的脚尖微微触碰到了桥的光芒。
代码越来越复杂，黄小晋的双眉也越锁越紧。
终于，黄小晋黑进了政府的“记忆备份库”。
屏幕变得纯白一片，一个男人的身影渐渐凝结起来。
“你好，楚阳。”
五
暮色四合。
盘山公路缓缓下沉，如一条灰蒙蒙的绸带绕在墨色的山峦之间。
算算时间，两人交往也有三个多月。
冬日的九寨沟游客少些，别有一番韵致。初雪落在山峦之间，染白了五彩池的间隙。一痕碧色的秋水穿过黄色的草滩，静静流入深潭。
潭水之上，是这里出名的“蓝冰”——蓝色的冰瀑粉妆玉琢，蓝得好似盛夏最清淡的天空。
傍晚，旅游大巴出了点小故障，修好以后，太阳已坠入群山之间。司机师傅为了赶行程，还是亮了车灯，往山下开去。
山路上还有残雪，旅行大巴小心翼翼，七拐八拐地开着，七叶脸色有些苍白。黄小晋小心翼翼打开水杯递过去。这是他们第一次结伴旅游，他生怕哪里委屈了七叶，有点笨拙，但尽心尽力地照顾着。
突然，车身一震，猛地停下。昏昏欲睡的游客纷纷惊醒。
司机下车检查了一会儿，愁眉苦脸地激活了自己手机上戴着和司机一样蓝色网球帽的小懂。司机小懂从沉睡中醒来，抖抖身子，在游客聊天群里给大家鞠躬道歉，并说明了情况：车子又坏了，要等替换零件的救援车开上来，估计得等到深夜。
司机默默找出备用毯子分给大家。乘客们喧闹抱怨了一阵子，除了盖上毯子，穿上最厚的衣物，也是无计可施。
旅行团的聊天群里，游客的小懂们纷纷找出在野外过夜的常识共享，提醒大家注意保暖，有几个性格淘气些的小懂，还找出笑话和视频放到群里，互相攀比谁的最好笑。黄小晋的小懂不知从哪里拖出来一个古代笑话，自己还戴起福尔摩斯的帽子，和司机小懂表演了起来。
有一次，福尔摩斯（由黄小晋的小懂扮演）和华生（由司机的小懂扮演）去野营，他们在星空下搭起了帐篷，然后很快就睡着了。不一会儿，黄小晋的小懂醒来，拍拍司机小懂，“华生，抬头看看那些星星吧，然后把推论告诉我。”司机小懂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宇宙中有千百万颗星星，即使只有少数恒星有星星环绕，也很可能有一些和地球相似的行星，在那些和地球相似的行星上很可能存在生命。”
“华生，你这蠢才。”黄小晋的小懂摇头晃脑，“有人偷了我们的帐篷……”
大巴里，游客们低低的笑声从不同的角落传来。
“太闷了，我们下车走走吧。”七叶裹紧身上的毯子，突然站了起来。黄小晋跟在她身后下了车。
风不大，但冷空气还是从衣物的每个缝隙钻进来。
黄小晋想把自己的毯子给七叶，七叶按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
银河如同用巨大的毛笔在天幕划出的一抹融银。
时空浩渺，星河万千，一时间令人不知身在何时、何处。
黄小晋静静站在七叶身边，伸出手，又缩回去。他犹豫了一会儿，开始挠头。
七叶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
手链的玉片撞击着，声音如破碎的琴弦，消失在星空之间。
不知不觉，已经认识半年了呢。黄小晋陷入了回忆。
半年来的场景在他眼前浮现：买的书、订的按摩服务、吃的饭、看的电影、咖啡厅、博物馆、天文馆……
同样的记忆也在七叶眼前浮现。她流下了眼泪。
黄小晋又慌了，手忙脚乱把毯子从自己身上扯下来，给她盖上。
“你怎么了啊……是不是我这几天没把你照顾好……对不起，是我太笨……”
“笨蛋。”
七叶用毯子捂住脸，哭得肩膀一抖一抖。
黄小晋急得脸通红，张嘴还要说什么，他和七叶的手机同时开始发出巨大的响声，那是司机小懂标志性的沙哑嗓音：
“各位游客，现在播送紧急通知！现在播送紧急通知！类型：自然灾害！警戒度：10！请各位待在车内，不要走动，等待进一步通知！黄小晋和七叶，请你们二位立即回到车内，回到车内！”
与此同时，二人的手机同时发出橘红色的强光，小懂开始在屏幕上投射出“类型：自然灾害！警戒度：10！”的字样。
黄小晋搂着七叶，向旅行大巴跌跌撞撞地走去，还有二三十米的时候，两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颗、两颗，许许多多石头夹杂着泥流从山上滑落，不偏不倚，多数都重重砸在大巴车上。车门开了，几名面熟的游客尖叫哭嚎着跑下车。一个人刚出车门，就被一颗巨石击中头部，吭都没吭一声，就如同木偶一般扑倒在地。
看着似乎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人。
七叶尖叫一声，捂住头蹲在地上。
黄小晋抱起她，在手机里小懂的指示下，顺着山路往高处跑去。
跑了几百米，小懂示意他停下。
黄小晋小心翼翼地把毯子铺在地上，把七叶放下。
黄小晋的小懂在群里和其他小懂交流后，快速冷静地分析目前情况：泥石流已经停止，除司机被击中头部昏迷外，其他乘客已经下车，脱离了危险区域。黄小晋右手软骨挫伤，无大碍；七叶阵发室上性心动过速，210次/分钟，出现明显的低血压、低体温和缺氧现象，综合她的日常身体数据，已超过安全范围，建议立即保暖、平躺，安抚患者，尽快就医……
冬日的群山之间，黄小晋抱着七叶，两人如同两片单薄的树叶。
“七叶，不怕。”黄小晋抓住她戴着手链的右手，放在自己心口。
“对不起。”七叶恍恍惚惚地说。
“我都知道，楚阳……你一直忘不了。”
“你不知道……”
“不，我什么都知道。”黄小晋温柔地抱紧她。
“楚阳都告诉我了。
“我喜欢你，七叶。”
黄小晋用额头温柔抵住她的额头，喃喃叫着她的名字。
七叶突然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知道楚阳？！”
七叶的心跳加快，头开始痛起来。如同三年来，每每在噩梦中醒来，她觉得喘不过气。
几只黑色的大鸟沙哑低鸣，从远处的群山掠过，飞到近处，像电力不稳的显示屏一样闪了几下绿光，消失了。
以他们为圆心，周围的群山、远处的大巴车，都像一堆马赛克拼图一样被风吹散，一轮一轮消失于黑暗之中。
几分钟内，整个九寨沟的幻境就消失殆尽，最终陷入一片黑暗。
六
七叶睁开双眼，拼命喘着气，全身大汗淋漓。心理医生正紧张监控她在屏幕上的各项生理数据。看到她醒来，医生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医生检查她的瞳孔，又伸出几根手指让七叶辨别数字，七叶有气无力地一一回答。
“深度催眠治疗很成功，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主要是‘A.I.模拟治疗’起了很大作用。配合刚刚张家界塌方灾难场景重现的催眠疗法，你不久就能从楚阳去世的事故中走出来了。”
一年前，张家界泥石流中，楚阳血淋淋的面孔又浮现在七叶眼前。过了一会儿，又变成黄小晋灿烂的笑脸。七叶闭上了眼睛。
“我，头很疼……记不清……”
“你的前男友楚阳去世以后，你的PTSD过于严重，在治疗之前，已经自杀过几次。所有心理治疗均收效甚微。我们甚至尝试剥离楚阳在你脑中的所有记忆，但结果是，你虽然记不得楚阳，但心理创伤依然存在。
“征得你的同意后，我们依据楚阳的外貌和性格，定制了‘风语者’最新版本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并增加了许多阳光体贴的性格设定。然后从你脑中剥除了你和楚阳相识的记忆。以新的爱情，治愈旧的伤痛，这唯一的办法。”
七叶抓紧了衣襟。
“……黄小晋呢？”
医生的面孔看似平静，眼神却有点复杂。
“根据我们之前签订的合同，他已经被恢复出厂设置，脸部也被重塑，即使你再去找，也看不到类似你前男友楚阳的那张脸了……抱歉……”
医生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
“为了保证治疗效果，你付费升级了黄小晋的情感模块，在恢复出厂设置的时候，我们又检查了一下，他的情感模式有些异常，似乎已经超出了人工智能该有的范畴……除了‘服从’以外，还发展出了‘宽容’‘牺牲’模式，而且是他自主选择的……”
七叶回到家中，一阵恍惚。
桌上凌乱地散着一堆东西，有两人看过的电影票根和没用完的按摩券。
“以新的爱情，治愈旧的伤痛。”
七叶想把这些东西都聚拢，扔掉，却不停地发抖，眼前浮现出他的笑脸。
他——黄小晋，还是楚阳？
一个已去世，一个是替代品。这份感情里，还有谁能比她更自私？
两张面孔在眼前交替出现。
一会儿是楚阳躺在九寨沟的星空下，满脸血迹。
一会儿是黄小晋躺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废品机器人回收站里，面容模糊，双眼紧闭。
七叶的手机震动起来，她看到了……黄小晋的小懂。
“邮件是黄小晋被销毁前，求了小曼很久，才能偷偷留下的。”小懂忧伤地看着七叶，眼神中还有几丝愤怒，“他是在半个月前发现自己是人工智能的，可是被销毁前才告诉我，原来他也是‘小懂’。他对你这样好，你呢？你们人类制造了我们，就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
黄小晋的小懂哭了起来。他的身影模糊起来，渐渐消失。一封邮件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七叶：
傻丫头。
你可能没有注意，在我们俩的脚碰到那座桥的时候，光芒映出了我脚尖的机械结构。当时，我的震惊，无法表述。
回去，我查了原因。资料说，我爱上你，是为了治愈楚阳带给你的伤痛，是设定好的。在接下来的每一天，和你相处的幸福感，让我经常忘记自己只是没有血肉的人工智能。被设定的感情，也可以如此真实、栩栩如生？我不信。
我翻遍古今中外关于爱情的文字和影像，现实案例，还是无法说清，为什么爱你。
后来，我去问楚阳。他告诉我，爱，就是不问为什么。爱你，是他短暂一生中，最美好的事。
《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一开始，我嫉妒过楚阳，也埋怨过你。你是爱他，还是爱我？你是爱我，还是把我当作工具？
后来，我觉得，我和楚阳，毕竟有很多不同。而我们一起有过的记忆，也始终无法消失、无法代替。
谢谢你，给我生命。让我爱过、幸福过，也珍惜过。
是爱，让生命无论历经多少伤痛，也有希望能浴火重生。
快点好起来，去过更精彩的生活。
楚阳在另一个时空，也一定这么想。
黄小晋
七
一年后。
七叶顶着一头乱发，背着电脑，抱着一堆书，冲进星巴克的大门。
点咖啡的时候，她笨手笨脚，差点儿又把咖啡洒在店员小妹的手上。
在角落坐下，她手机上的小懂开始蹦蹦跳跳，报出一大堆日程。
这是黄小晋的小懂，七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疏通关系，让它没被格式化；又过了好一阵子，它才原谅了七叶（“看在黄小晋的面子上。”它气哼哼地说）。
“你的新书《小懂》得奖那个事儿，后天去北京参加颁奖礼，月底是全国新书签售会……顺便参加各地几个学术论坛……旅游计划估计要过一阵子再排了……”
七叶揉揉酸痛的眼睛，有点走神。
她看见了角落的一个男孩。
只能看见侧脸，有点像楚阳……不，笑起来的傻样，更像是另一个……人。
“真有点儿像……需要我查查联系方式吗？”黄小晋的小懂察言观色，但鉴于此前提出类似约会的话题被痛斥的经历，它说得小心翼翼。
七叶怅然若失地盯着咖啡杯，良久。
“你不要难过。”小懂很不安。
“你也不要难过。”七叶抱歉地看着小懂，笑笑。
小懂低下了头。
“你说，爱是什么？”七叶搅了搅咖啡。
“你还问我，他不是都说了？”小懂噘噘嘴。
“是，他比我更懂。”七叶放下咖啡。
她的右手上，已经没有了玉片手链，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运动手环。
阳光洒进咖啡店。
外面，人山人海，行色匆匆。
人类与人工智能机器人，正不断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