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一个星期有七天,从星期一到星期天,然后再是星期一,就这样子轮转下去,你是这么以为的吧?其实可满不是这样的。
说实在话,我以前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生活在星期一的女孩,才明白那是怎样一回事,后来,我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可是她问我,你真的打定主意了吗?你准备好了要爱我吗?我可是生活在星期一的女孩呀。她是生活在星期一的女孩,我和她的故事,是爱情的故事,也是时间的故事,还是所有人的故事。
1
在我认识生活在星期一的女孩之前,我一个人生活在人群里,周一到周五,早上7点钟我要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趿拉着木板拖鞋到水龙头下接几捧冷水浇一浇脸,有时候顺带着刮两下胡子,然后搭地铁去上班。地铁里总是挤满了人,就像雨后的树林里挤满了蘑菇,很多人像我一样穿着深蓝色的西装,露出洁白的衣领,我知道它们遮盖下的灵魂都像落满灰尘似的落满了疲倦,因为我就是这样。女孩们都化着漂亮的妆,每次我看到她们时都会在心里想,要是她们笑起来一定更好看,可是在地铁里,每个人都把笑容藏起来,都要留到走进写字楼后再挂到脸上。我们把目光停放在车窗外的黑暗中,或灯光下的广告牌上面,耳朵则用耳塞和音乐来填充。我们紧紧挨在一起,彼此间却既看不见,也听不见,所有人之间的空隙都像是塞满了冰冷坚硬的玻璃。
每当到站后,我费力地挤出地铁,来到世界这列更大的地铁中。它每天都在隆隆地朝前开,我不知道、更不关心它的方向。我以为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了,但是在一个春天的星期一的早晨,我遇到了生活在星期一的女孩,一切都改变了。我遇到她是在光线昏暗的地铁车厢里,刘海齐齐的、穿着海蓝色的短风衣的她站在我身边,我们的身体随着车厢的摇动微微摇晃。我抓着鹅黄色的塑料把手,她抓着旁边的另一个,刹车或启动的时候,我们的手就轻轻地碰在一起,就像风把两片相邻的树叶吹得轻轻碰撞。
我偷眼打量她,发现她竟也在看我,她的眼睛很明亮,像是镶嵌着光,嘴角则弯着柔软、干净的笑意,怎么说呢,她就像是最晴朗最湛蓝的天幕上最干爽的一块云,她就是给人那样感觉的女孩0
我是不会好意思同她搭讪的,所有的女孩我都不敢,所以自然是她先同我说话的,她微笑着对我说了声你好,我感觉就像是太阳从地平线上刚升起来似的,明亮的阳光一下子打在我脸上。我想我的脸一定已经红了,我装做一本正经地也向她问了好,心里面却慌乱得像是起了风。她向我伸出右手,有点调皮地说,非常高兴认识你,我是生活在星期一的女孩。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2
我们只能在星期一才能够见面,因为她是生活在星期一的女孩嘛,每个星期里其他的六天,我都是为了与她见面做准备的。
她只生活在我这个世界的星期一里,而其它的六天,她是不存在的。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她说这是个时间的秘密。
不过我对于她来说,存在于她的每一天里,我们见面的每一个星期一,对她来说是连贯的一天接一天,所以她在我请求她做我女朋友时,才那样问我,你真的想好了吗,打算跟一个生活在星期一的女孩做朋友,我说我当然想好了,我用一周的六天盼望和你见面,用一天的时间同你在一起,这不错的。她做了我的女朋友。
她是在做了我的女朋友之后告诉我时间的秘密的,她说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是像她那样,只生活在星期一。很多人只生活在星期二,或星期一,或别的星期几,还有一些人只生活在某一天的某个时间,比如下午四点,晚上八点,因为这,很多人在短暂的相见之后总要分别。很多人匆匆一面之后就在也不能遇见,那是因为他们生活在不同的时间,就好像我和她一样。这有什么呢。她看着我说,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很多事情都是支离破碎的,完完整整的、连贯的东西是不多见的。
3
有一天,在地铁的站台上,她悄悄地把一个男孩指给我看。男孩穿着红色与黑色相间的登山装,衣领竖立起来,两手插在泛白的牛仔裤口袋里,忧伤地在月台上踱来踱去,像是用他的脚步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面上勾画着什么图案,每当一列车停泊下来,人流从车身里涌出来,他就会抬起头,焦急地朝着人群中张望,像是恨不得把每一张脸都看在眼里。
她说你知道那个男孩在做什么吗?他是在等一个女孩。不久以前,他还是一个生活在星期三、星期四和星期五的男孩,在地铁里认识了一个生活在星期三的女孩,所以,男孩每隔三天可以和女孩见一次面,但就在最近,他生活的时间被调整了,他只生活在星期一和星期二了,他和那个生活在星期三的女孩再也没见过面,所以他经常在这里徘徊,想着碰运气也许能遇到女孩,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不会遇到她了,他只是不死心。
生活的时间是会被调整的,她对我解释说。这样的事天天都在发生,因为这就是人生啊。
我有点害怕,握紧了她的手,我说但愿我生活的时间不要被调整,我始终生活在星期一到星期天,这样即便你被调整到一个星期里的任何一天,都阻碍不了我们见面。
她笑笑,没有说话。
她拉着我走到那个男孩身边,碰碰他的胳膊,男孩诧异地望着她,她说:“你不记得我啦?有一个星期一我们在马路边聊过一会儿,我是那个生活在星期一的女孩,那天你还给我讲了你和你女朋友的故事。”
男孩长长地“哦”了一声,显然想起了她是谁,嘴角牵动了一下,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就像在咖啡上面加了一小勺白糖。
“这是我男朋友,”她接着把我介绍给男孩,“他是生活在星期一到星期天的人。你有什么想对你女朋友说的话,他可以帮你转达,对他来说,两天以后就是星期三了。”
他脸上立刻露出了喜悦的神采,手忙脚乱地在衣兜里翻找起来。嘴里含糊地说着:“好的,好的,请你等等。”他翻出一只圆珠笔,但没有找到哪怕一点纸,他看到不远处的一根圆柱下有个报摊,匆匆跑过去买了份晚报回来,撕下一小块。低头写了几行字,叠了两折,交到我手中。“拜托了。”
我把纸条放进口袋,它像是还有温度,我知道里面一定是些思念的话,每一个字都是滚烫的。
4
星期三,我按照地址找到了女孩家,我按响了门铃,但是出乎我意料的,开门的竟是个高大的男孩,脚下趿着硕大的画着加菲猫的棉拖鞋,他怔怔地望着我,问我找谁。我说出了女孩的名字,他狐疑地自上而下打量我一番,回过头喊起了女孩,喊的不是女孩的全名,而是很亲昵的称呼。
穿着睡衣的女孩踢踢沓沓地走出来,长发上还湿漉漉地挂着水珠,她看着我,又看看那男孩,脸上浮现出她并不认识这个人的神情,这样两个人回过头来一起看我。
我的手在口袋里捏着那张纸条,最后还是没有拿出来。“不好意思,找错人了。”我慌张地跑下楼,就像刚刚在间房子里做了案。我走在布满阴云的天空下,一会就落下小雨来。我沿着街道一直朝前走,边走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那是报纸上报头的部位,还能看到“……年11月6日星期一晴……”这样的字迹。我抬头望望天空,雨滴连绵不绝地从遥远的乌云深处掉落,我把纸条撕了。
星期一,我见到我的女孩后,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她,我的语调很忧伤,可她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有减淡,她说:“这没什么,这也很正常啊,人生天天都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为离别而发生的离别。假如有一天我再也看不到你了,你也应该像那个生活在星期三的女孩一样,找一个新的女孩,那样我还为你高兴呢。”
我不高兴地拉下脸,你干吗要说这样的话,我不喜欢听。
她说就是这样呀,人生总是要分离的,这不就是人生的真相吗?
这时,那个男孩在人群里出现了,仍旧穿着上个星期一所穿的那件红黑登山装,只不过像是更脏了一点,看到我们,他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她还好吧?”他热切地望着我的眼睛。手指掐得我直疼。
我不敢迎着他的目光,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小声说,“她、她已经搬走了,我并没有找到她。”
尽管声音很小,但足够他听到了。我感觉到抓着我手臂的手指一下子松劲儿了,就像掉落悬崖那样从我的胳膊上离开了。
5
我和生活在星期一的女孩在一起整整一年零四个月了,这段时间里有72个星期一,每个星期一我们都在一起。
但是第73个星期一,我去她家找她,发现房子空了,空得只有空气和灰尘。
我疯狂地敲开了她邻居的房门,那是个胖胖的老太婆,银白的头发上别着个又黑又大的发卡,她告诉我,她搬走了。
搬到哪里去了。我急切地问,我想我的眼睛里一定布满了血丝,像斗牛场上被刺得流血的公牛一样。
“她的时间被调整了,被调整到别的日期了,你是她的男朋友吗?干什么这么大惊小怪,这样的事情不是每天都在发生?”
我后退了几步,腿忽然像是丢失了力气,我跌坐在了地上。
她看着我,说,“年轻人不要这样,我今年76岁,我的时间很快也将要被调整了,这不算什么,你要学会适应。”
她关闭了防盗门。
我坐在冰冷的楼道里,眼泪流出来,就那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我猛地跳起来,因为我忽然想到,是她的时间被调整了,而不是我的,她被调整到哪一天?是星期二,还是星期三四五六七?我没有必要伤心,我只需要守在这里,她总归会回来的。
于是我就守在这里,可是我一直等了七天,当下个星期一来临的时候,房间里仍旧没有任何变化,连每一粒灰尘都停留在原处。
邻居的老太婆提着篮子出门买菜,她诧异地说,年轻人,你还在这里等?你等了七天了吗,七天都没有回来,她是不会回来了。
不可能,我吼道,只要我的时间没有被调整,我就能见到她。从星期一到星期天,哪一天都行啊,不是理应是这样的吗?
她吃惊地望着我,摇了摇头,耳光忽然柔和下来。
“年轻人,你的说法不够准确,不是星期一到星期天。而是星期一到星期七,你和我都是生活在星期一到星期七的人,难道你不知道吗,在这星期一到星期七之外,还有星期八、星期九、星期十,星期一百,星期一千……直到无限。也正因为这样,人和人的每一次相逢才因为这微茫的几率而显得难得与珍贵,珍贵到世界上全部的金钱都换不到它。那个女孩,一定是被调整到星期七之外的其他日期了,你很难再见到她了。但是你不应该感到悲伤,毕竟在星期一到无限这数不清的选项里。你和她遇到一起,还有了爱这种东西像火花一样在你们之间发生,这简直可以看做是一场奇迹了,难得的就像你在漫天的星斗里随手选对了某一颗星星。你想想,这世界上有多少人终其一生连相见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牵一牵手,近在咫尺地把最想说的话说给对方听。年轻人,你们即使能够在一起一天,那也是人生奖赏给你的一次盛宴。”
“这没有什么。”她笑着摸摸我的头,“人生就是这样子,任何悲伤都有值得高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