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似安静地坐在角落里,身体里的杀意却像阴云在聚集。
实验室里有点冷,瓷砖和仪器的不锈钢外壳在日光灯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有些不太像人间。
近十年来,他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在中国和美国大学的这十几年读书生涯如同一场流放,等到毕业回国,在同学与亲属的艳羡中进入这所国内一流大学的量子物理实验室,他开始不时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实验室实际是一间变异的牢房,那些智力低下的领导和同事都是乔装打扮的狱卒,负责看押和折磨他。如果让他自己选择,他可能宁愿去做一个厨师或出租车司机。当然,他从没同母亲说过这些,父亲早早死去,母亲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强悍地为他设定了详细的人生,这三十五年来从未偏离她的计划,他也被按部就班地培养成一个公认的物理天才,说到底,他不愿意看到已经衰老的她哭泣。
他看着研究所主任张广智在忙碌。
张广智站在仪器旁,身边是他的三个助手,两女一男,都穿着印有实验室名称的白色大褂,他们的脸上浮现出一些焦灼、忧虑与期待。这让他觉得有些好笑,这些人看上去不像搞量子物理的,倒像是几个赌徒在赌桌前等待着色子开出的最终点数。
那台被张广智遮挡住一半的仪器就放在操作台上,主体部分是一个旅行箱大小的立方体玻璃钢箱,顶上是一个扁平的黑色盒状仪器,一束白色的光柱从盒中射出,自上而下垂直射进玻璃钢箱,在经过箱顶一块菱形的冰洲石后,被劈成均匀的两束,分别投向两个小碟子大小的圆形玻璃器皿,两个器皿里都注有清水,水中各漂浮着一个大约一厘米长的褐色的条状物,肉眼几乎难以分辨它们的样子,但它们一直在光束中扭动,说明是活物。旁边的计算机显示器上,有这两个褐色物体放大25倍后的实时图像,从这里看就十分清晰了,它们看上去有些像珊瑚,又有点像水母,柱状的身体顶端伸出七八条乳白色的触须,不停地蠕动着。它们叫水螅,一种低级的单细胞腔肠生物。
张广智按下试验台上的开关,玻璃钢箱中的光束瞬间消失,实验室里似乎因此暗了一些0他打开玻璃钢箱的侧盖,取出两个玻璃器皿,把两只水螅用镊子小心翼翼夹出,一左一右放在两张透明的玻璃载片上。另一个助手递过来一把小巧的手术刀,张广智接在手里,把手术刀朝左边那只水螅拦腰切下,计算机屏幕上,水螅被刀锋慢慢斩断,但与此同时,右边那只水螅在没有任何触碰的情况下,竟也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刀刃切割,步调一致地断为两截。张广智再次挥刀,左边的水螅残躯变成四段,而另一只水螅随即发生同样的变化,也断成相同的四截。
三个助手紧张地目睹这一切,齐齐愣了一下,继而爆发出一片欢呼,他们兴奋地转向张广智,笑着朝他拍起手来。张广智如释重负地丢下手术刀。
角落里,男人冷眼看着张广智和几个助手边脱掉大褂边兴高采烈地走出实验室,没有人看他一眼,他感到胸腔里跳动的不再是心脏,而是一团不断膨胀的冰冷愤怒。
他站起身,独自走出门去,深夜的寒气透过走廊的玻璃窗侵入进来,他竖起了衣领。他看着走在前面的张广智拐进办公室,他跟过去,推门进入。
十分钟后,他拎着一个沾有血迹和脑浆的铜质奖杯走出了张广智的办公室,走向三个同事所在的另一间办公室。三个人走掉了一个,但还有两个在,这令他没感到太失望。
做完他想做的一切,已经将近午夜12点,他感到有些疲惫,坐在洗手间的水池上思考了一下,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在暖气管的高处系了一个绳套,但在把头探进去时,他又改变了想法,他觉得这么死掉似乎太轻易了。他返回到办公室,把三具尸体拖进文件柜锁好,又取了拖布,耐心将血迹清理干净,将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半个小时后,他抱着一个纸箱乘电梯来到了停车场,驾车离开。门口的保安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像往常那样开门放行。
直到三天后的周一,办公室里的档柜才被强行撬开,但制造这些尸体的人却像是从人间蒸发了,的确,三天一夜的时间,足够他到达四面八方任何一处边境。
当地警方一直没有放弃追查他的下落,这个连杀三人成为公安部A级逃犯的天才物理学家当年轰动一时,风头不亚于十几年前枪杀美国多名科学家的中国留学生卢刚,但不为外界所知的是,这个人带走了实验室、也是国内唯一一台钍放射激光脉冲器,以及张广智的笔记本计算机,里面有他大部分的研究资料,国内这个领域的研究随之停滞不前。
随着时间流逝,卷宗渐渐被蒙上尘土,除了死者的家人,那些血腥的伤痛更与其他人无关,渐渐沦为街头巷尾夸张走形的谈资,再慢慢被风化掉。
当再次有人追寻有关这个人的过往时,已经是八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那座北方城市里,一些人已经以一种令人费解的方式死去。
北城几十年前有两座钢厂,在全国以钢铁闻名,但钢厂现在只剩下一座,另一座则沦为废墟,断壁残垣的厂房冬天被灰黑色的积雪掩盖,夏天则被爬山虎包裹,巨大的塔吊和横七竖八贯穿厂区的铁轨先是锈蚀,接着被蚕食般拆除投入熔炉。同时被抛弃的还有几千名工人,他们早晚不再喧闹着摇着自行车铃穿过那扇令他们骄傲的铁门,而是开始匍匐着在城市的沟缝中寻找一条谋生的新路径。他们的身姿越来越低,响亮的笑声也被沉默取代,生存这件事耗费了他们极大的精力。
黎明前天空零星飘了一阵雪。
关军早早就起了床,他赶在下午四点前送完了一车液化气罐。五点半,他在铁东小学门前的人流中发现了女儿纤细的身影。上一次见到女儿时,夏天还没有结束。他觉得女儿似乎比三个月前长高了一点,也更瘦了一些。他走过去,摸摸她的头,这时他发现女儿的眼睛略微有些红肿,有哭过的痕迹。
他有点急,问女儿是否有人欺负她。女儿低着头不说话,只是盯着那双干净但破旧的红色小皮鞋的鞋尖看,过了一会,她抬起头说,妈妈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这两天根本没有人管她,她一共只有一元钱,因此只吃了一个烧饼,现在她很饿。听了女儿的话,关军鼻腔里一阵发酸,一股怒火在身体里升腾起来,他很想对着什么狠狠挥出拳头,即便手骨折断。
他看着女儿把一碗牛肉面吃得精光,小小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这才问她是怎么回事,女儿说,前天晚上,继父又出去打牌,可能是输了钱,回来就打妈妈,妈妈的头都被打破了,还被推出门外。外面很冷,她听到妈妈在楼道里哭,她就在门里哭,哀求继父开门放妈妈进来,但继父根本不理会,还说她不闭嘴就把她也扔出去。后来门外安静了,妈妈不见了。这两天妈妈都没有回来。
她说,继父几乎每天泡在麻将馆里,妈妈的钱都被他拿走了,不高兴时就会打她。说到这里,女孩哭起来,她哭着对关军说,如果可以选,她宁愿让他打妈妈,因为他打得不那么重,妈妈不会那么疼。关军静静地听着,感到脸上的肌肉一阵阵发僵,他连抽了三根烟,却丝毫没有抽出味道。他拿出手机拨打了颖的电话,能接通,但是无人接听,连续打了四次,都是如此。
他不禁有些担心,任何人的承受能力都是有限度的,他担心她会一时想不开做出过激的举动。他想起她年轻时的模样,那个年轻时总是笑吟吟的姑娘,是他用了八年的时间,让她成为了一个可能会去自杀的女人。想到这些,他觉得胸口一阵阵发紧。
八年前,在熔炉旁挥铲的关军还不到二十六岁,肌肉结实,他有一些工厂里的朋友,他喜欢和他们喝酒。他话不多,通常都是听别人说,别人笑的时候他也会应景地笑一下,如果朋友中有人需要他帮忙打架,他也乐于前往。那时他刚刚结婚,妻子颖说不上漂亮,但也不能说丑,她是个勤快的女人,喜欢笑吟吟看着他,即便吵架的时候声音也不尖利,他们互相都很满意,虽然没有告诉过对方。
但在他三十岁的时候,钢厂的大门关闭,荒草开始在厂区蔓延,也开始在他的人生蔓延。离办厂后,他尝试了一些不成功的事业,和朋友合股跑长途运输,从南方往北方运输海蜇和皮鞋,在一场翻车事故后险些死掉,也耗尽了家里的积蓄。康复后他东拼西凑借了一些钱,一意孤行想要通过鹿茸生意翻本,结果被骗得精光,就在那时,他感觉身体里一些坚硬炽热的东西像玻璃一样粉碎了。
他三十二岁那年,女儿妞妞四岁,这个刚刚对这个世界有模糊认识的小女孩看到的是一个酗酒如命的父亲,那年冬天,他第一次动手打了颖,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每次他都会后悔,但又不愿意让她看出这种后悔,他故意表现得强硬与蛮不讲理。他心里很清楚,驱使他这样做的并不是酒精,酒精只是一种掩饰而已。颖以沉默来面对一切,那些笑吟吟看着他的日子,似乎已经遥远得掉出了记忆的边缘。
他三十四岁时,颖带着妞妞离开了他,他还记得那天,他躺在床上,听着颖收拾东西的声响,他的心想让他做点什么,但被酒精麻木的大脑却不愿动弹,他十分清楚,阻止他留住颖依旧不是酒精,而是羞耻,他还有什么资格强留她守在一堆无望的垃圾身边呢?
颖离开半年后,他听说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从那天起,他戒了酒。一个过去的邻居帮他找了一份送煤气罐的工作,他开始每天驾驶着一辆破旧的小货车拉着液化气罐穿梭在城市边缘。到处都在拆迁,城市仿佛同时经历着死与生,一些搬空的旧楼形单影只地站立在路边,他觉得自己同那些千疮百孔的楼房有某种相似的地方。
关军把女儿送到母亲那里,开车去了几户颖可能会去的人家,但一无所获。他做了最坏的打算,找遍了铁路边的树林,北城公园,以及城南的水库,同样没有任何颖的踪迹。此时天已经黑透,关军放弃了寻找,把车停在一个没有任何灯光的路口,他拿出电话,第八次拨打了颖的号码,没想到这次居然打通了。
邬娜娜醒来时,首先感到的是头疼,然后是寒冷。她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她木然地瞪着这片黑色看了一会,渐渐从黑暗中分辨出了房间的轮廓,有风声在耳边响亮地叫,皮肉似乎已经麻木了。她感到后背下面有些咯得慌,摸了一把,虽然看不到是什么,但从手感就可以知道,是沙土和碎玻璃。这感觉很糟糕,同每次在客人床上醒来时完全不同,这令她有些发懵。
她伸手朝身边摸,先是摸到了一个啤酒瓶,她厌恶地丢开去,再摸,摸到了她的包。她坐起来,摸索着拉开拉链,从里面找出手机,按亮了屏幕,在手机的微光下,周围亮了一些,可以看出,这是个没有竣工的毛坯间,门窗没有任何遮挡,冷空气正肆无忌惮地涌进来,水泥地上散布着砂石、塑料袋和矿泉水瓶等垃圾,墙角处伸出一些枯黄的草,但房间里并非只有她自己,离她不远处,地上还躺着两个人。
她挪到那两个人身边。手机分别照亮了她们的脸,是两个女人,都双目紧闭,像是睡着,又像死了。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皮肤粗糙,穿着件廉价的红色棉服,另一个则年轻很多,二十岁出头,大学生模样。邬娜娜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试探了一下两人的呼吸,还有气,这让她放下心来。她走到窗台前朝外看,外面是一片散布着建筑垃圾的空地,看样子这应该是一个废弃的工地。为了搞清楚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努力回忆了一下醒来前的情景,想起了一些,但并不足以解释她被丢在这里的原因。她决定先离开这里,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两个陌生人,她考虑了一下报警的后果,权衡是否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正犹豫间,黑暗中响起一阵手机铃音,循着声响,她从那个中年女人的衣兜里摸出一部老款的诺基亚手机,来电显示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关军。
邬娜娜接起了电话。
关军开车赶到城南的钢管厂大门口,一个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孩正等在街对面的路灯下,她穿着一件亮红色的短款皮衣,手包抱在胸前,看上去不大高兴。对于这个季节来说,她的胸露得有些过于多了,黑丝袜也丝毫起不到保暖的作用,关军大体猜到了她的职业。见关军站在马路另一边迟疑地看她,她喊道:“你是打电话那男的吗?”
关军快步穿过马路,走到她面前,急切地问道:“人在哪儿?”
邬娜娜伸出手指着他身上的棉服:“脱下来,我都快冻硬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关军脱下棉服递给他,她穿上后,立竿见影的温暖令她开心起来,她大大咧咧地对着关军笑起来,“里边的是你媳妇?知道吗,出来我就后悔了,还不如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她看了看马路对面的货车,“你是送煤气罐的?有烟没?”关军摇摇头,说自己不抽烟。
“她在哪?”他又问了一次,邬娜娜朝钢管厂后面那栋未完工的楼房指了指。
十分钟后,关军抱着颖走出来,远远看到货车边停了一辆白色桑塔纳2000,邬娜娜坐在车里,隔着车窗朝他招手。关军把颖放在副驾驶座位上,走过去,开车的是个一脸菜色的男人。邬娜娜摇下车窗,“罐哥,你要报警的话,记得别跟警察提起我,就说你自己找到这来的啊。”她朝关军豪放地笑笑,“最近抓得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要是给我惹麻烦,我就把你煤气罐全点了。”
桑塔纳发动起来,邬娜娜发现自己还穿着关军的棉服,脱下来从车窗塞给他,“味是味了点,不过还挺暖和。”
“工地里怎么还有一女孩?”关军问。
“你不认识她吗?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她示意身旁的男人开车。
“回海皇星?”男人问。
“嗯,妈逼王姐最好别罚我钱,否则老娘跟她拼了。”她朝关军挥挥手,“再见啊罐儿哥,对你媳妇好点。”
她咯咯笑着摇上车窗,桑塔纳开走了。
晚八点,颖已经躺在区医院的病床上,她吊着盐水,微微睁开的眼睛里像是笼罩着一层薄雾,跟她一起被发现的女孩躺在相邻的另一张病床上,同样昏迷不醒。
关军低头看着颖,这个女人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他想起他们肌肤相亲时的温暖,又想起他对她的暴戾与冷酷,仿佛那些都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一些复杂的情绪随即在他身体里泛起。
半个小时后,两个民警接到报警电话后赶来,一老一新,问了一些问题。临走前老警察告诉关军,暂时还无法确定颖和女孩出现在工地是否与刑事案件有关,昏迷的原因也要等医院化验结果,因此只能等当事人醒来才能确定是否立案。另外这个女孩的身份他们会尽快查找,警方同医院的协商结果是,可以先收治女孩,等联系到她的家人后再支付医疗费用。临走前老警察特意嘱咐护士,如果女孩醒来,给他打一个电话。他留下了一个手机号。
关军守着颖,九点多,颖开始苏醒,她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赶回来。她先是疑惑地打量病房肮脏的天花板和墙壁,当她看到关军时,显得迷惑不解,也许她认为自己身处在一场梦中,她定定看着他,等她确认这不是梦,她突然闭上了眼睛,把脸转向了相反的方向。
这个细微的动作令关军的心剧烈颤动了一下,他意识到时间并没有让她原谅自己。
一个护士走进来,问关军颖是否要住院观察,如果住院,零点前去交钱办手续,押金五千。
关军站起来,像个被老师突然点到名字的孩子:“三千行吗?”
护士一笑:“医院不能讲价。”
关军尴尬地站了一会。
“我就回来。”他走向门口,颖在背后叫住他。她强撑着坐起来,声音微弱但却不容置疑地说:“你用不着去为我借钱,我不住院。”
关军上车,带上掉漆的车门,风从车窗的缝隙一阵阵钻进来。颖坐在他身边,出神地看着风挡玻璃外的雪,雪已经在玻璃下的缝隙里积起了厚厚的一层。
“送我回去吧。”颖打破了沉默。
关军没动,过了一会,他开口道:“妞妞都跟我说了。”
颖转过头看着他:“她说什么了?”
关军躲开她的目光:“要不……你去我那吧,太晚了,明天我送你回去。”
他等了一会,没有听到颖的声音,他默默发动了货车。车先拐到母亲那里接回了女儿,妞妞上车后坐在关军和颖中间,不时偷眼看他们,一路上,三口人听着车轮碾过新雪的沙沙声,谁都没有再说话。
打破沉寂的是那一缕血流,它从颖的左手袖口游出,爬上手腕、手指,滴落下来。最先发现的是妞妞,她惊叫起来:“妈妈你流血了。”
颖抬起手,有些诧异。她撸起衣袖,发现手腕上横着一道约一厘米的伤口,血正从伤口里流出。
关军把车停在路边,在储物箱里翻找了一阵,没有找到能止血的东西,他有些急躁起来。妞妞从书包里翻出一个作文本,撕下几张纸递给颖,颖接过来按住伤口:“我没事,你开车吧。”
货车重新行驶起来,但没过几分钟,关军发现颖像是在强忍着痛苦,他觉得不对劲,停下车抓过她的手。当他把压在手腕上被血浸湿的那几张纸掀开后,忽然愣住。他记得刚才只有一道伤口,但才过了几分钟,颖腕上的伤口已经增至十几道,凌乱地伏在血迹下面。这有些超出他的理解能力。他命令颖把头转过去别看,撕下大半本作业本,慌乱地擦拭着血迹。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一道新的伤口在颖的腕上慢慢出现,由短渐长,这道伤口成型之后,停了几秒,又一道伤口凭空诞生,它们仿佛是自己生长出来的,又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在用刀在颖的腕上划割着。关军有些慌,他一把拿起女儿的书包,把书本统统倒在座椅上,抓起一个本子撕掉大半,团成一团,按在颖的伤口上,颖一声不吭,但他能感到她全身都在发抖。妞妞受到了惊吓,哭起来。
关军用力按压着伤口,直到血不再流。他慢慢拿开纸,如他所愿,不再有新的伤口出现,但已有的那些伤口在颖白皙的手腕上显得十分扎眼,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匪夷所思地组成了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救我。
关军盯着这两个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他迅速用几张纸包住颖的手腕,将字迹遮盖起来。
到家后,关军用纱布替颖包扎好伤口,然后把母女俩安置在卧室的双人床上,自己则夹着一床被褥铺在客厅的地板上。
几分钟后,他听到卧室里传来了惊叫声,他冲进去,看到颖坐在床上,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左臂,关军眼睁睁看着一些伤口一笔一划地在这只手臂上出现,如同有人刻出它们。它们清清楚楚地形成了一串字迹:报警我被囚你会死。
血沿着颖的手指流下。
颖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形,她认为一切异象也许都和那个人有关。她边说边浑身发抖。
“那天晚上被赶出家门后,我打了一辆黑车,”颖说,“司机戴着一顶深色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到他的脸,当时我在哭,也顾不上去留意他。
“开了一段路,他把一个装水的玻璃杯递给我,他说他腾不出手,让我帮他拧一下盖子,我没有多想,就帮他拧开了,接着我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我觉得很困,就睡过去了。再醒来就在医院了。”她看了看包裹着纱布的手臂,抬头望着关军,“他会不会对我施了巫术?我们老家那边有一些这样的说法,听说有的人用纸人可以诅咒别人。”
关军摁灭了烟蒂,起身穿起外套。
“你要去哪里?”颖带着哭腔问。
“去趟医院。”他嘱咐女儿照顾好妈妈,下楼走进风雪中。
晚上九点四十左右,病房里昏迷的女孩醒来,面对护士的询问,她说她叫张昕,22岁,家住铁东区,护士给她家里打过电话后,想起了警察的交代,便给警察也打了电话。
护士给女孩换了一瓶药液,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她转过身,见是关军,于是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你爱人怎么样?”
“没事。”关军径直走到女孩的病床前,女孩穿着一件米色的毛衣,被子盖住腿,倚靠在床头上,还在输液。关军看了一下她的两只手臂,被衣袖包裹着,没看到有血迹。
女孩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关军,护士在一旁解释说:“就是他送你来医院的。”说完拿着空药瓶出去了。
女孩解除了戒备,不好意思地朝关军笑笑,说了声谢谢。关军的表情有些局促,问女孩:“能把袖子挽起来吗?”
女孩看着他,有些发懵。
关军做了一个撸起衣袖的动作,有点笨拙。
女孩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把毛衣的袖口撸到胳膊肘上方,露出两只光洁的手臂,并没有任何伤口。
关军示意她可以放下了,就在这时,女孩像是突然僵住了,她的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她猛地伸出手去抓自己的脖子,挂吊瓶的支架被带倒,吊瓶摔在水泥地上破碎,药液顺着地面四下流开。关军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女孩的脸这时已涨得通红,两只手在脖子上不停地抓挠着,两脚也死命乱蹬。关军此时才注意到,她的脖颈上有一圈极细的、凹陷下去的痕迹,并且这凹陷越来越深,仿佛一道空气做成的细绳索死死勒住了她,并且在不停绞紧,它慢慢切进了皮肤,开始有血流出来,女孩如同戴了一条红色的项链。
关军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他试图做点什么,但却无从下手,他伸手去摸她的脖子上的凹痕,也只是摸到了破裂的皮肤和鲜血,那条勒住她的东西仿佛根本不存在。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朝门口跑去,准备去叫护士,却踩在碎玻璃上滑倒在地,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身上狼狈地沾满了淋漓的药液,这时,他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响声,那是从女孩的脖子里发出的,接着所有可怕的声音都消失了,病房里恢复了宁静。关军转过头,女孩垂着头倚靠在床头,已经不再动了。关军看着她,有些恍惚。
一个护士推开门,眼前的一幕让她僵在了门口,她和关军陷入了一种气氛古怪的对峙,关军走向她,试图向她解释,但她却尖叫了一声,转身逃走了。关军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手上和身上沾染的血,他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女孩的尸体,这一刻他才真正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一个天大的麻烦,恐惧一阵阵从小腹升起,向全身蔓去。
他慌忙冲出门,朝楼下跑去,在楼梯上遭遇了赶来的民警,短暂地错愕后,他仍希望对方能听他的解释,但警察已经扑上来,两人扭在一起沿着楼梯滚落下去。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爬起来继续往外跑,警察随后一瘸一拐地追出来,朝他大喊着什么,但他已经完全听不到了。他跳上货车,打着火掉了个头,朝大门外驶去,身体像是在自动操控着这一切,同醉酒的感觉很相似。货车冲向医院大门,车头前忽然闪过一道人影,关军急踩刹车,但为时已晚,那个人被撞倒后紧接着又被卷入车轮,关军感到车身颠簸了两下。
车停下来,关军跳下车,那个警察血肉模糊地躺在几米外的雪地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止了,关军先是看着他,接着像一个迷路的孩子那样手足无措地朝周围张望起来。
警察动弹了一下,这将他拉回了现实。他抱起警察冲回到医院,把警察放在大厅里的一张担架上,冲着旁边的两个医生歇斯底里地大喊“救人”,见医生不敢上前,他后退了几步,转身跑出医院。
他跳上车,猛踩油门,货车驶出医院,消失在街道尽头的黑暗中。
虽然不知道警察会花多久找到他的住处,但关军还是冒险回了一趟家。
面对颖的追问,他始终什么都不说。他不愿她们担心,更不愿把她们卷进来。事已至此,就都由他一个人承担好了。他决定逃亡,并不是因为他害怕坐牢,而是因为他察觉到了危险的气味,这危险是针对颖的,虽然神秘,但却险恶,他担心颖也会像医院的那个女孩一样莫名其妙地死去,在确保她的安全之前,他不能坐牢,留她自己面对此事。
他从衣柜下面掏出仅有的两千多块钱,自己留了一些,剩下的都塞给颖,就在他要转身出门时,颖突然从身后抱住了他,她哭起来,先是啜泣,接着她的哭声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嚎啕。她边哭边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去哪我们就跟着去哪,你去哪我们就跟着去哪。
她反复念着这句话,仿佛这是一句咒语,能将她从这半生的噩梦中解救出去。
就是从这一刻起,关军决定什么都不管了,他要和她们在一起,直到不得不分开的最后一秒钟。在雪地里跋涉了一个多小时后,关军带着妻女进入了一栋等待拆迁的旧楼,他砸开一户房门,进入这个只有四面墙壁的寒冷房间,同一时间,警察正在强行进入关军的住处,展开搜查。
海河是一条南北贯穿北城的河流,现在这个季节,河面已经结了冰。
发现时,尸体已经脸朝下冻在了冰面上,法医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尸体完好无损地从冰上分离。死者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骨瘦如柴。
尸体被运回了北城公安局的解剖室,很快法医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巧合。这具尸体也是被勒死的,同昨夜区医院被杀的女孩的死因相同,而且伤口看上去也比较像,他从冷柜里取出女孩的尸体对比了一下伤口,发现两具尸体颈部的创伤无论是位置还是角度,肉眼看上去都几乎相同。他猜测凶手应该是同一个人,使用的也很可能是同一种凶器。
但就在他剖开男尸的颈部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刀锋过处,女尸颈部相同的位置竟也多出了一道完全相同的切口。
他又试了一次,结果证明并不是他出现了幻觉。
多名法医对两具尸体进行新一轮的全面检查,他们发现两具尸体间存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联系,只要对男尸进行任何的损害,女尸也会同时表现出完全相同的伤口,两者间不存在任何时间差,也不受距离影响,完全同步,女尸就如同男尸的一个影子。但反过来,对女尸施加的损害则对男尸没有任何影响,这种关联看来是单向的。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根据这两具尸体的神秘联系,在案情分析会议上,刑警队长于光东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女孩张昕的死因需要重新考虑,凶手有可能是勒死了男人,间接导致了她的死亡,也就是说,他对关军是嫌凶的判断存有疑问。他的看法引起了一些争论。
晚上,一个名叫吴伟东的医生给于光东打了个电话,他是参与白天验尸的法医之一。
“于队,我想了半天,还是决定给你打这个电话。我们读大学时学过一门课叫医用物理学,讲到过一些基础性的量子物理理论。”
他停了一下,“虽然有点八竿子打不着,但我真觉得那两具尸体的情况跟其中一个理论有点像。”
武泳铃看着那个人把男人的尸体拖出去,铁丝还缠绕在死者的脖子上。她强行把尖叫声抑制在喉咙里,同时没有忘记将双臂背在身后,手指紧紧攥着羽绒服的袖口,忍着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好在那些黏糊糊的血被吸收进衣料的纤维中,没有流出来一点。
这里就像是个墓室,约有十几个平方大小,唯一的一盏白炽灯从梁架上悬吊下来,投射出黯淡的光线。空气中飘荡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没有窗户,甚至没有任何能透进光的缝隙,仅有的一扇铁门也只有那个人到来的时候才会打开。
七天了,她被关在一个钢筋焊成的笼子里面,活像一只待宰的羊羔,这样的铁笼一共有三只,但现在那个瘦弱的男人已经死了,只剩下她和另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被关在笼中,她不知道谁会是下一个。
那台透明的巨大仪器被摆放在她们的对面。这么多天来,她已经知道它能够做什么,但她已经没有心情惊讶。能做的她已经做了,她不知道是否真的灵验,那个女人的手臂上是否会真的出现这些字迹,会不会报警,这些都是未知数。也许警察正在四处搜寻她,可问题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北城这么大,警察能找到她吗?
也许她唯一的希望只剩下那个站名。
那是一个公车车站的站名。在被关在这里几天后,她就发现这个深埋于地下的空间并不是绝对地与世隔绝,这里阳光无法穿透,但声音可以,只要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她就能依稀分辨出汽车驶过、鸣笛甚至人们交谈的声音,因此她知道距离他们非常近就有一条街道,如果这些声音归于沉寂,她便知道深夜在外面的世界降临了,而当这些声音扬起,就说明清晨开始了。她还从这些混合在一起的嘈杂声响中有了一个宝贵的发现,那是一个反复出现的有些机械的女声,大概每隔十几分钟出现一次,听到两次后,她意识到这是一辆公交车的报站声,这个发现令她欣喜若狂,这意味着这句话里面会包含着一个站名,但这声音太过微弱了,这几天来,她只能勉强听清最后一个字是个“街”字,但前两个字一直听不清,她努力搜寻着记忆中北城所有街道的名称,与这两个音节进行对照。她的时间可能所剩无几,她必须尽快找到它。
“海皇星”是一家歌厅,坐落在桥梁厂旁的一个大院里,周围散布着一些洗头房、网吧和小饭店。歌厅的门面不大,九十年代的装潢看上去已经破旧不堪,霓虹灯大部分灯泡都是坏的,但奇怪的是,这里的生意似乎还不错。来这儿的大部分都是男人,他们当然不是来唱歌的。
关军在院门外等了将近五个钟头,他并不报太大希望,但也只有一试。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袖着手蹲在墙根下,将大半张脸都埋进衣领,看起来就像是个等待雇主的民工。天快黑时他终于看到邬娜娜走下一辆出租车,他叫住她,邬娜娜开始没有认出他来,经过关军的提醒才恍然大悟,“是罐哥呀,太巧了,你也来这玩?”
关军摇摇头:“我是来找你的。”邬娜娜立刻有些警惕起来。
时间尚早,歌厅里没什么人,有几个酒保在打扫卫生。他们面对面坐在一个包厢里,这里的昏暗令关军放松了一些。
关军问起那天晚上的事,邬娜娜的回答跟颖基本差不多,也提到了那辆黑车和开车的男人。
“如果不是打不着车,我肯定不坐黑车,不过还好,他也没怎么着我。她对你老婆也没干什么吧?”她咯咯笑起来。
关军没接她的话,直接问道:“他长什么样?”
邬娜娜说没印象了,她当时坐后排,谁会留意一个司机呢,而且那个男人戴着帽子,给人感觉并不出奇,她记不起他有什么特征。
“车呢?”
“车我只记得是一辆黑色的轿车,七成新左右吧,牌子没注意。”关军让她再仔细想想,她抽了口烟,皱着眉想了一会,“如果非说什么特点,我记得我挨着的那扇车窗,玻璃好像有道裂纹,用一块透明胶带粘着。”她用手指比量了一下胶带的长度,大约十几公分的样子。
这是关军从邬娜娜这里得到的唯一线索,但显然用处不大,在偌大的北城寻找一辆特征并不明显的黑色轿车,无异于大海捞针。
临离开前,关军犹豫着是否把医院里女孩被杀的事告诉她,但还是忍住了。
这也是关军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邬娜娜。
他走后不久,海皇星里的女孩们目睹了从来没有见过的惨烈一幕,正在与她们说笑的邬娜娜忽然变得表情僵硬,她猛地站起来,接着像是被定住了。她全身的皮肉随即开始碳化变黑,仿佛她的身体正在燃烧,但又看不到任何烟和火苗的迹象,也感受不到任何热量。歌厅里的人们纷纷逃散,不到一分钟,邬娜娜已经变成了一具焦尸,但她的衣服和随身物品全都完好无损,甚至连丝袜上的纤维都没有损坏半点。
半路上,当关军看到四五辆警车鸣着笛朝海皇星的方向飞速驶去时,他的心中生出了几分不祥的预感,他折回歌厅,此时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警察拉起了警戒线。关军躲在人群后面,不久看到一个黑色的尸袋被抬出,他在心里为自己保留了一丝希望,但当他看到了一个警察手里的证物袋时,残存的这丝希望也被打碎了,那个白色的手包他再熟悉不过了。
晚上,当关军潜回旧楼看到颖和女儿时,他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一夜他一分钟也没有合眼,一直盯着黑暗里熟睡的颖,仿佛只要不离开自己的视线,她就会永远康宁无事,永远有着这样平稳而均匀的呼吸。
次日一早,于光东便驱车赶往省城,在经过四个小时的驾驶后,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在一间不大的堆满了书的两居室里,他见到了已经退休的省科技大学物理教授赵骥临。
“你对量子物理了解多少?”老人边给于光东倒茶边问他。
于光东实话实说:“几乎没什么了解,之前我只听说过薛定谔的猫,量子纠缠还是昨天才听到的,到网上查了一下,仍是一知半解。”
赵骥临给自己面前的杯子也注满茶水,他放下水壶坐下来。
“通俗一点讲,量子纠缠是量子物理学一个比较新的发现,描述了微观粒子间存在的一种关系。如果我们令两个微观粒子之间产生纠缠:不管它们被分开多远,对一个粒子扰动,另一个粒子不管相距多远就会立即知道。”
“‘立即知道’是什么意思?”
赵骥临吹了吹茶水,抿了一口:“也就是状态发生改变,当一个粒子的状态发生变化,与它相纠缠的粒子就会显现出完全相同的变化,就仿佛它们并不是两个粒子,而是同一个。但这种改变仅仅是单向的,在AB两个发生纠缠的粒子中,改变粒子A,B粒子会有反应,但如果改变B,A不会做出反应。”
于光东想了想,继续问道:“怎么才能实现这种纠缠?”
“可以在实验室通过仪器来实现。”
“这种纠缠现象背后的原理是什么?”于光东追问。
赵骥临笑笑:“暂时还没有人知道,科学研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能一蹴而就。”
“那处于纠缠态的粒子只能是两个吗?”
“多个也是可以的,”赵骥临拿过桌上的几个空玻璃杯给于光东做演示,他把一个杯子放在中间,让其他几个杯子环绕着它,“一个粒子可以同多个粒子分别产生纠缠,这样的结果是,”他用手敲了敲中间的杯子,“如果这个主粒子状态被改变,其他粒子都会发生变化,但反过来,其他粒子改变,主粒子不受影响。”
于光东问到他最为关心的那个问题:“可不可以让两个物体,比如说两个人,发生这种纠缠?”
“当然可以,”赵骥临说,“因为任何物体的基本构成单位都是微粒子,只是作为一个人体来说,粒子的数量太过庞大,所以暂时还没有人能做到。据说美国科学家1月份曾做到过对活体果蝇进行纠缠,但只成功了一次。其实我国05年左右就已经做到了这个水平,过去在这个领域,我们一直是领先的,如果不是张广智被杀,也许会取得更大的突破。”
“张广智是谁?”
赵骥临看上去有些诧异:“你是警察难道没听说过吗?05年华东科大的量子物理研究所出了一件事,一个年轻的物理学家谢汉杀死了多名同事,被害者里就有这个领域的权威专家张广智,他和我还是清华的同学呢。”赵骥临叹息了一声,“杀人——科学发展得越来越接近神仙术,但科学家依旧是人。”
关军回忆了一下,对八年前发生在那个大城市的案件,他的确有些印象,但印象并不深刻。他一直呆在这座最高端技术也只是用来炼钢的北方小城,那些大城市以及那里发生的事,对他来说都太过遥远了。
他问赵骥临:“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有人说是张广智利用职权侵占了谢汉的研究成果,谁知道呢?社会上其他地方存在的矛盾,科研单位也一样不能免俗。”
回到北城,于光东在内网找到了12.2物研所杀人案的介绍,通缉令上,犯罪嫌疑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嘴角向下抿着,看上去很文静。北城公安局很快向案发地警方发出了通报,对方立即派人前来,当晚就赶到了北城。据他们说,谢汉三个月前曾在当地某医院出现过一次,因此他们没料到他会藏身在千里之外的北城。
“他去医院干什么?”于光东有些不解。
“应该是去看他母亲,谢汉杀人逃亡后,她母亲的精神状态就一直不好,半年前突发脑溢血住院,状况不太好,估计活不了太久了。我们接到报警后就在医院里布置了警力,但他没再出现过。”
在目睹高中女孩被烧成灰烬后不久,武泳铃终于在恐惧中捕捉到了那个站名:康宁街。
兴奋让金属条在手臂上的划刻都不像过去那样疼了,左臂的伤口才刚刚结痂,这次她改成了在右臂上刻字,这样就需要使用左手,令她有些不太习惯。就在她刚把这五个字刻上手臂,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她慌忙将衣袖拽下,盖住伤口。温热的血流到掌心里,她紧张地攥住。
门被打开,那个人提着一个很大的旅行箱走进来,看上去箱子很沉重。他把箱子放下,打开,从里面拖出一个二十多岁的穿着时尚的男孩,男孩昏睡不醒,任他摆布。
武泳铃知道他又捕获到了新的猎物,几乎晚上都会有一个,到今天她已经看到不下六七个人被带回来,但做完那一切,他又会带着昏睡的他们离开。
男人嵌亮了一个开关,那台仪器通体亮起来,巨大的玻璃箱内充满了柔和的光芒。他抱起男孩,放进箱中。
但就在这时,他不经意间朝武泳铃看了一眼,武泳铃下意识把手臂往身后藏了藏,这个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走到铁笼边,低头看着武泳铃,随即发现了地上鲜红的液体,虽然只有两滴,但已经足够醒目。
他回到门边,从墙上取下钥匙,打开笼门上的锁。
武泳铃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浑身颤抖。男人打开笼门,两手抓住了武泳铃的上臂,把她拽出笼外,她丝毫没有挣扎。
她手臂上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流下,男人拽起她的衣袖,看到了伤口,他仔细辨认着那些字迹,忽然笑了,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他并不担心女孩引来警察,相反,他希望警察能找到这里,他的铺垫基本已经完成,警察不来找他,他也该去找他们了。他只是有点生气,他觉得自己被女孩戏弄了。
他走向角落的工具箱,从里面翻出一把剪刀。
在城市的另一端,当字迹再一次出现在颖的手臂时,关军的心缩紧了,那几个字是“康宁街车站”,他知道那条街,离他原来住的地方并不远,那里的确有一个车站,这意味着什么?他正在思忖着,就在这时,一件令他措手不及的事情发生了,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突然齐根断落,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过了一会才惨叫起来。关军抱起她疯了般冲出楼门,他一路朝医院狂奔,已经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在逃亡。
把颖送进手术室,关军赶往康宁街。
他两眼血红,如同一头背上插满了花标的公牛。如果这个被囚的人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这个车站名应该就是个指引,他(或她)被囚禁的地点也许就在这附近,找到这个地方,或许就能找到凶手。他必须要找到他,在他杀死颖之前。
雪越来越大,凌晨的康宁街阒静无声,看不到行人。关军站在公车站的站牌下,朝四周看,被积雪覆盖的街道并不宽阔,一栋栋楼房默不作声地站立在街道两边,它们最高不过六层,一楼大多开成各种小店,但此时都已经打烊。关军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找到那个人,一辆轿车从街上驶过,这提醒了他,他想起了邬娜娜说过的那辆黑色轿车,以及车窗上的胶带,他开始以车站为圆心,查看所有停在街边或居民楼前空地上的轿车,只要是黑色的,他都会仔细查看车窗玻璃,他花了两个小时把附近停泊的所有车辆都看了一遍,车窗上贴着透明胶带的倒是看到一辆,但那是一辆白色的金杯面包车,相差甚远。
他站在一栋楼前,头上身上落了一层雪,无助和绝望一层层涌上来。
他怀疑是否因为自己的不仔细而漏看了那辆车,决定再重新查找一遍,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由远及近地驶来,在十几米开外停住,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拎着一个旅行箱从车上下来,走进楼内。从他的毫不费力看,箱子应该是空的。
关军走近那辆车,看到车窗玻璃上那一小块与众不同的颜色。
关军从花坛上捡起一块水泥砖,擎在手里,跟着走进去。楼道里出现了一个斜向下延伸的楼梯,关军听到下面有声音,蹑手蹑脚地走下去,那个男人正从一道铁门上拔出钥匙,拉门走进去。
关军两步跨过去,赶在男人带门前一把拉开铁门,顺势挤进去,男人刚转过头,就被他一水泥砖打倒在地。见他不再动弹,关军才转身打量房间内的状况,立刻意识到这正是自己要找的地方,这是一间十多平米的地下室,昏暗,充斥着一股刺鼻的臭味,他走进去,适应了里面的晦暗后,他看到了铁笼里的女孩,女孩身上沾染着血迹,看上去虚弱、肮脏。
他试图打开铁笼,但笼门上了锁,女孩告诉他,钥匙在门边的墙上。他走过去摘下钥匙,把女孩放出来。这时他注意到女孩缺失的手指,他撸起她的衣袖,发现了上面的那些字迹。
就在这时,他听到女孩惊叫起来,转回头,发现那个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爬起来,他弯腰在角落里捡起一截暖气管,目光阴郁地望着关军。
关军迎上去,两人扭打在一起,女孩先是惊恐地缩在一旁,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从两人身边爬过去,逃出地下室。
她艰难地跑到外面,判断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朝街道跑去。
地下室里,赤手空拳的关军很快被打倒,男人用铁管狠命地抽打他,直到他渐渐不动才住手,男人直起身,这才发现武泳铃不见了,他拎着铁管追出去。
他在街边赶上了女孩,女孩哭泣着在雪地中爬行,男人提着铁管,跟着她慢慢走。
一辆过路的轿车不明就里地停下来,但马上就开走了。
男人抡起铁管,对着女孩一下下猛击起来。他抛下女孩的尸体,返回地下室。
关军躺在地上,他还有意识,只是无法动弹。男人正要解决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揪住关军的衣服,提着他走到那台仪器前,把关军放进玻璃箱,接着他自己也躺进去。他在左,关军在右,过了一会,仪器里亮起了强烈的白光,在这光中,他们的身体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两个人开始向一起靠近,直到重迭在一起才静止不动了,这场景十分超现实,就这样重迭了几分钟,两人才再次移动起来,朝相反的方向慢慢分开,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他取下仪器顶部的钍放射激光脉冲器,使劲摔在地上,再用脚踩得粉碎。
做完这一切,他拨通了市刑警队的电话:“刑警队吗?半个小时后有一个人会去自首,希望到时候你们管事的能在。”
收起电话,他看了一眼关军,他满脸是血,正挣扎着从仪器里爬出来。男人没有理会他,转身出门离去。
几分钟后,恢复了一些气力的关军踉跄着走出地下室,街边,几条人影围拢在一起,像是在议论着什么,他走过去,看到了武泳铃的尸体,她的血涂抹在雪地上,已经冻成了一片暗红色的冰碴。关军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像有雷声在耳边轰响起来,他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他辨认了一下方向,疯狂地朝医院的方向跑去,他跑了很久,期间跌倒了数次,他的思维像是停止了,丝毫感觉不到疲惫。半小时后,他在医院的停尸间看到了颖的尸体,她的额头可怕地凹陷下去,脸上布满了血污,看上去和活着时一样脆弱和可怜。
谢汉走进刑警队大楼,他站在大厅中央,如同到了一个陌生而新奇的国度,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嘴里像是含着一块糖果,舌尖顶着它在口腔里随意动着,看上去悠闲自在。他对走出来询问的一个年轻警察说:“不久前我打过电话,我杀了人,是来自首的。”
于光东匆匆赶来,在审讯室里看到谢汉,他一眼就认出了他,与照片上相比,谢汉除了黑了一些,几乎没什么变化。此时,他们中间隔着一张桌子,谢汉已经被戴上了手铐。于光东面前摆着一摞身份证,一共八张,从信息看,大部分都是北城本地人的,这是从谢汉身上搜出来的。
“谢汉,你不来自首,我们也快抓到你了。”
“给你们节约一点警力。”他轻松地说。
“咱们也甭绕弯子,我问你,那些人是你杀的?”
“是。”
“你为什么杀她们?”
谢汉笑了:“证明我可以杀他们。”
“用杀人来证明你的科研成果,成为一个轰动世界的杀人狂?”
谢汉笑着摇摇头,“我没那么无聊。”他问于光东,“劫匪冲进银行抢劫时,他们做的第一件事通常是什么?”
于光东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做声,于是谢汉自己回答了自己。
“他们通常会朝一个无辜者先开一枪,这样其他人就会相信他们是在玩真的,才会对他们的话言听计从。”他动了动身体,“这是一种安全保障,同理,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样。”
他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
“我杀她们是为了向你们证明利用量子纠缠是可以杀人的,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保障,也是一个铺垫,现在告诉你我做了什么吧,我已经把自己同八个,”他想到了关军,“不对,是九个,我的筹码刚刚增加了一个,我已经同九个人形成了纠缠态,他们的命运将同我紧密相连,所以我首先能够确定的,是我不会被判处死刑,因为子弹打碎我的头,他们九个也会跟着被打碎脑袋。从法理上,他们都是无辜者,没理由同我一起被执行死刑。”
于光东想起了赵骥临用杯子给他做的演示。
谢汉张开嘴,于光东看到他舌下压着一小块黑色的物体。
他重新合拢嘴巴:“只要我咬碎它,三秒钟内就会毒发死亡,那九个人同样会死。”
谢汉看着于光东的表情,笑了。
“于警官,现在你应该明白我的目的了,你可以把这理解成一次挟持,我手里有九名人质,我提的要求并不高:一间独立的病房、必要的医护措施以及每天的饮食。”他看着于光东的眼睛,“或许你已经知道了,我母亲最多还能活六个月,在这六个月里,我希望可以跟她生活在一起,等她死后,我愿意接受法律对我的惩罚。”他收敛了嘴角的笑意,看上去有些凄凉,“我用八年的时间做到了人体纠缠,可她却要死了,她期望唯一的儿子出人头地,可他却成了杀人犯。”
“你说你纠缠了他们,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不信,用九条人命跟我赌一次。”
于光东沉默了。
谢汉挑衅地看着他:“怎么样?我给你两天时间,你可以去请示上级。”
他晃晃手铐:“为了表现诚意,这两天我可以住在看守所,但只是两天,超过一分钟也不行。”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他问于光东。
清晨时分,天还没有完全亮起,关军的货车跟着那辆押送的警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坐在方向盘后面,神情呆滞,看上去像是被抽空了灵魂。
警车行经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等待绿灯亮起,关军猛地踩下油门,货车发动了致命的攻击,它吼叫着冲上去,如同犀牛撞向一头打盹的豹子。伴随着一声巨响,变形的警车打着转滑出了二十几米,翻倒在街心。
警车里除了于光东和谢汉外,还有一个驾车的年轻警察,但此时已经完全不动了。谢汉的头部血流如注,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吃力地踹开车门,手脚并用地从车里爬出。于光东被牢牢卡在车里,他想把腿抽出来,却无法做到。
货车的车门被推开,关军跳下车,提着刀跌跌撞撞地朝谢汉走去。他的额头有一个同谢汉完全相同的伤口,半边脸都被血糊住,一双眼呆滞无神地盯着谢汉,他拖着脚,速度很慢,但却异常坚定。
谢汉虚弱地靠在车上,关军的样子令他不寒而栗,他转身向路边挪去,却被路基绊倒,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爬起来,关军却已经到了他身边,他猛地喘了几口气,像是在积攒力气,然后他举起手中的刀朝谢汉后背猛扎下去。刀刃立刻没进了身体,与此同时,关军的后背也出现了一道完全相同的创口,疼痛令他的身体剧烈抖动了一下,血从两人的背上同时涌出,关军拔出刀,再次扬起手臂,又扎下第二刀,血流再次从两人的背后同步喷出。
翻倒的警车里,于光东拔出枪,对着天空鸣枪示警。
关军如同没听到这枪声,他扬起刀,准备再度刺下,于光东不得不把枪口指向他,大声喝令他住手。
关军的刀子依旧刺下。
枪响了,子弹瞬间洞穿了关军的脖子,在生命的最后几秒钟里,关军感到自己返回了新婚不久的家,他推开门,看到还很年轻的颖坐在床上,正认真地为他织一件藏青色的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