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猎
“呜——,呜——”
随着两声长号,杂着密雨般的马蹄声、隆隆的车舆声、旌旗的乎乎声、金铁的碰响声,大队人马如一条长龙,迎着朝阳东出长安,过灞河,逶迤在渭河平原那黄灿灿的沃土上,扬起遮天蔽日的漫漫迷尘,一年一度的秋猎开始了。
旌旗如山,斧钺胜林,华盖点点,在数万御林军的蜂拥下,一辆明黄色的车舆缓缓而行,拉车的八匹骏马,一色的雪白无染,膘肥体壮,迈着整齐而规矩的碎步,齐头并进,显出皇家无尽的威严。前方,峰峦俊秀,山势起伏如骏马的骊山皇家猎园遥遥在望。
“皇叔,这次狩猎,朕想玩点新花样。”那辆巨大的车舆内,年轻的皇上半靠在软垫上,望着面前的九王爷,用征询的口吻道。
“皇上想怎么玩?”九王爷微笑着问。
“朕想让几位皇亲和朕一起赛一把,看谁猎到的猎物多,谁若输了,就罚他做东,回长安后大宴群臣,如何?”皇上捋着耳旁的鬓发笑道0
“好!”九王爷击掌赞叹,“虽说是罚,却无伤大雅,又能激励皇族不忘先祖以武励志的初衷,果然是好办法,免得每次狩猎,不少养尊处优的宗亲都只是应景而已。”
皇上笑道:“朕也是想有人跟朕比一比,不然每次狩猎,都是朕一个人兴致勃勃地玩,那还有什么意思?”
九王爷也笑道:“皇上放心,微臣立刻就去安排,一定要所有宗亲都拿出看家本领,先祖马背上取的江上,可不能把武艺都搁下了。最好皇上再加一条,对收获丰厚的猎手另行褒奖,以激励大家争先恐后,各尽其能。”
“好!就这么办!”皇上兴奋地鼓掌道,“这事就烦劳皇叔去安排!”
九王爷立刻微笑着拱手退出,出得御车,九王爷跨上一骥毛色如雪的骏马,冲御车旁一个文静中透着彪悍的年轻将领微微颔首为礼,那是禁卫营统领兼大内侍卫总管欧阳晟,只见他盔甲压住的剑眉越显清秀,眸子中的精光毫不掩饰地四射,笔挺的高鼻使眼窝似透着点幽深,紧抿的薄唇显出一丝无情和冷酷,略显瘦削的身材笔挺如剑,似透着凛凛的剑意。
见九王爷从御车出来,欧阳晟略略抱拳为礼,神态不亢不卑,静静目送着九王爷翻身上马,纵马缓缓离去。
正午时分,队伍终于在骊山脚下、皇家离宫之外扎营,刚安顿停当,便接到九万爷转达的皇上的口谕,年轻的皇族子弟立刻欢呼雀跃,年长的却面露难色。
此时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午膳过后,数万人马略作休整,便见年轻的皇上金冠黄袍,坐跨骏马,背弓悬壶,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缓缓而出。数万人匍匐在地,三呼万岁,声势震天。皇上踌躇满志地环视众人,然后缓缓抬手,立刻有近侍齐声传谕:“平身——!”
数万人依言而起,一阵甲胄枪戟的碰响声后,只余旌旗的“呼呼”声和骏马偶尔的一声嘶鸣,众人静默片刻,便见皇上右臂再挥,立刻,数十名近侍齐声高呼:“秋—猎—开—始!”
刹那间,马嘶声、犬吠声、呼叫声、笑闹声响成一片,数千名御林军分成五路,直扑骊山山谷,不多时,便有无数獐鹿豺狼、虎豹熊罴被御林军赶出山谷,渐渐来到以皇上为首的王公大臣们前方,只见年轻的皇上如一股黄色旋风,呼啸而出,取过背上弓箭连珠般射出,箭矢如流星,直射向慌乱而逃的猎物,虽不是箭无虚发,却也十中八九,立刻有猎物哀鸣着倒地。众人再次三呼万岁,声震山麓。
皇上满脸兴奋,驰马而回,对身后的九王爷大声道:“九皇叔,咱们这次分成两路,各领一半人马进山,皇叔走西绣岭,朕走东绣岭,以三日为限,最后看看咱们两路人马谁的收获丰厚!”
“谨遵圣谕!”九王爷在马上大声答应着,跟着笑道,“皇上手下兵强马壮,不用比,微臣都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皇上哈哈一笑道:“为公平起见,朕手下的人马任九皇叔挑选!”
“谢皇上!”九王爷立刻在马背上拱手谢恩,然后笑道,“以皇上的英明神武,微臣只有挑皇上手下最出色的人才,才有一丝半点赢的希望,相信皇上不会拒绝!”
“哈哈,随便挑!随便挑!”皇上纵声长笑。
“谢皇上!”九王爷再次谢恩后,扫视遍布漫野的千军万马一眼,方缓缓道,“禁卫营为御林军精锐,微臣当然要分一半,皇上身边的侍卫微臣不敢得罪,但禁卫营统领则是一定要跟微臣一路,不知这样分派皇上认为如何?”
皇上望望身后一脸木然的欧阳晟,大笑道:“皇叔果真识人才,欧阳统领一人,只怕就能当半个禁卫营!”
九王爷笑道:“皇上若是不舍,微臣岂敢夺爱。”
皇上哈哈大笑:“朕一言九鼎,岂能反悔,就这样分派,五日之后,再见分晓!”说完,对身旁的近侍一挥手,“立刻拔营出发!”
近侍当即飞马传令,片刻之间,大队人马已随令而动,拔营而起,人数虽众,却各有司职,如臂使指。不多时,人马已分派停当,除一部原地留守外,御林军一部随着皇上的黄盖驰向远处秀美如画的东绣岭,一部在欧阳晟指挥下列队,列队完毕,欧阳晟驱马来到九王爷近前,拱手道:“王爷,末将和众将士听候差遣!”
九王爷亲切地笑道:“将军不必如此多礼,你我两家世交,还是随便点吧。”
欧阳晟突然正色道:“王爷,末将只知道军中唯令是从,一丝不苟,只论军令,不论交情。”
九王爷微微一窒,轻轻叹息:“将军太认真了,不过是狩猎游戏而已,好吧,传本王号令,兵卒解甲,战马松鞍,原地休息,待用过晚膳,再向西绣岭进发!”
欧阳晟微微一怔,立刻拱手领令而去。
天清夜朗,月上中天,月光如水洗一般,清亮亮地照着连绵不绝的骊山,照着骊山黑黢黢的山麓,也照着西绣岭上那座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遗址。
“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古今帝王,荒唐好色者多啊!”伫立西绣岭峰顶那残破的烽火台,九王爷抚着烽火台墙裙,不禁谓然长叹。俯瞰脚下月色笼罩的群山,只见群山拜服,大地俯首,唯东绣岭遥遥地逼视着自己。
“是啊!”身后的肖师爷随声附和,“从古至今的帝王,英明贤德者少,昏庸无能者众!”
“那你看当今圣上是英明贤德呢还是昏庸无能?”九王爷转头望着肖师爷,似笑非笑地问。
肖师爷略一踌躇,正色道:“当今圣上亲政不久,虽无甚大错,但贪玩好游,行事幼稚,至少可归入平庸无能一类,虽然学识还算渊博,头脑也算聪明,但比起王爷胸怀天下的雄才大略,简直就如萤火之比日月!”
九王爷缓缓转望东秀玲,幽幽长叹:“唉!虽然如此,但有的人天生就该君临天下,唯我独尊,有的人一步之差,就要终生为奴为婢,俯首为臣。”
肖师爷突然拱手道:“王爷,古人尚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难道王爷就不能自言:‘天下本无主,唯有德者居之’!”
九王爷默默遥望东绣岭,叹息道:“你认为本王算是有德者么?”
肖师爷慨然道:“小人追随王爷二十余年,自问对王爷的了解超过任何人,若王爷都不算有德者,那天下再无贤德之人。”
九王爷默然片刻,面色渐显深沉,最后一挥手,眼里闪出决然之色:“好,立刻请欧阳将军!”
清冽的山风吹拂着欧阳晟的衣袂,使他刚硬的身影看起来多了丝飘逸,缓步登上褒姒一笑倾国的烽火台,见只有九王爷一袭便服,孑然而立,不禁微微一怔,忙拱手为礼:“末将参见九王爷。”
“贤侄不必多礼,”九王爷微笑着示意平身,眼含慈祥,仔细打量着欧阳晟,叹息道,“贤侄是甲申年出生的吧?明年才到而立之年,想不到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领护卫禁宫的禁卫营统领和大内侍卫总管,欧阳兄在天有灵,必定为你感到骄傲。”
欧阳晟忙道:“那还要多谢王爷的提携。”
九王爷摆摆手:“贤侄曾奋勇以身挡剑,救本王一命,按说本王还欠着你的救命之恩呢!”
欧阳晟正色道:“王爷千万莫折杀小人,末将不过是职责所在,适逢其会罢了,再说先父在世时曾一再叮嘱,要对王爷执父辈之礼,为父辈挡剑,也是小侄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唉,欧阳兄乃本王平生唯一知己,可惜英年早逝,凶手一直没能查出,每想到这,本王都感到愧疚万分!”九王爷说着,清朗的双目中已蒙起一层淡淡水雾。
欧阳晟忙低下头:“王爷有这番心思,先父九泉之下也定以有王爷这样的朋友而感到骄傲!”
“惭愧啊!”九王爷连连摆手,慈爱地望着垂首而立的欧阳晟,犹豫着道,“本来贤侄的私事,本王不该过问,只是看着故人之子,至今尚孤身一人,总感到愧对故友,所以忍不住问一声,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贤侄年近而立,总该有所考虑吧?”
欧阳晟微微一怔,忙道:“小侄些许小事,不敢劳王爷挂怀。”
九王爷转望巍巍群山,只见月色下的山峦,如烟笼雾罩般迷蒙,默然片刻,方听他缓缓道:“本王知道,你是忘不了婉月,你会不会怪本王当年无视你对婉月的爱慕,执意要把她嫁给匈奴人?”
欧阳晟浑身巨震,青白的脸颊蓦地飞起一抹红霞,半晌,方涩然道:“王爷当年以天下为重,小侄岂敢有他想。”
“唉!”九王爷幽幽长叹,“可惜婉月最终被一莽汉劫走,无福伺奉将军,也不知她近来如何,那莽汉面目粗鄙,行事愚鲁,想必贤侄也为婉月感到不值吧?”
欧阳晟抬起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不自觉地踱到九王爷身边,慨然赞叹:“小侄对那莽汉唯有钦佩,决无妒忌轻视之心,毕竟他做了小侄想做而不敢做的壮举,婉月有他,小侄也为之欣喜。”
两个男人,无意间谈到共同牵挂着的一个女子,不禁涌起一种莫名的相知相惜之感。山风轻拂,夜色如画,天地出奇地静谥宜人。
“贤侄其实不必如此痴迷,”九王爷突然转望身旁的欧阳晟,“想必你也知道,婉月尚有一妹,小字婉仪,眉目性情与当年的婉月也有七八分相似,贤侄若不嫌弃,就让她代姊了却贤侄一番相思,如何?”
欧阳晟一愣,脸上一阵阴晴,半晌,方对九王爷拱手道:“婉仪郡主金枝玉叶,以国色天香、聪颖贤惠闻于朝野,小侄一介武夫,岂敢嫌弃!”
“好!”九王爷面露舒心的微笑,拉起欧阳晟的手,“你愿做本王女婿,那是本王的福气,想必欧阳兄在天有灵,也愿与本王结亲。”
欧阳晟忙道:“先父若知小侄有幸成为王爷东床,必定含笑九泉。小侄一回长安,即着人向王爷提亲。”
“哈哈,”九王爷开怀长笑,“本王等你的媒人上门!”
山风清冽,月如水洗,周幽王的烽火台上,九王爷与欧阳晟并肩而立,亲密无间。
第二章 帐本
半个月的秋猎终于结束,大队人马开始拔营离开,皇上与九王爷的赌赛结果在众人的预料之中,皇上领的那一队人马以较大优势胜出。这样,九王爷在回长安之后,将替皇上做东,大宴群臣。
御林军一拨拨地拔营而起,留下无数残灰余烬,九王爷缓缓驱马走在最后,频频回望骊山深处,肖师爷见王爷神情似若有所思,忙悄声问:“王爷莫非有什么意外的发现?”
九王爷缓缓点头,遥望沟壑纵横的骊山山麓,犹豫着道:“你说在这里可否藏下一彪人马?”
肖师爷浑身一震,脸色蓦地变得煞白,半晌,方轻声道:“骊山密谷无数,就是藏下十万大军只怕也不是难事,王爷……莫非想用强?”
九万爷突然哈哈一笑:“本王不过随便一问,你千万莫想歪了!”
骊山到长安东郊不过二十余里路,当日午时,秋猎的队伍就回到长安,一夜无话。第二日,九王爷依约做东,大宴群臣,说不尽的滔天富贵,道不完的迎来送往,不必细表。
一向威严肃穆的王府悄然间泛起了一股喜潮,象寒秋里不经意洒落庭院的阳光,给人一种暖洋洋的信号,丫鬟仆妇脸上也流露出一种克制的微笑,见面时的招呼客套也不知觉间多了起来,一向拖沓懒散的步伐突然间也轻快了许多。
“王妈,最近你们怎么了?都象给涨了份银似的?”婉仪郡主也注意到下人们的变化,在负责采买的仆妇送来长安香绣斋的丝线时,忍不住问。
“哎哟,郡主,份银肯定是要涨的,”王妈表情十分夸张,“甚至比涨了份银还开心,合府上下都在替郡主高兴呢?”
“替我高兴?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婉仪睁大了眼,使那双灵动传神的大眼更加清澈透明。
“郡主还不知道啊!”王妈张大了嘴,然后象捡到元宝的乡巴佬一样,忍不住凑到婉仪跟前悄声炫耀,“两天前,禁卫营统领兼大内侍卫总管的欧阳晟将军,突然托人到咱们府上来提亲,这欧阳将军不仅一表人才,武艺高强,更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前途不可限量,想跟他结亲的王公贵胄不知有多少,他突然到咱们府上求亲,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王爷这几天那个高兴,虽说勉力克制,可大家都看出来了,王爷还许诺,到年终时把大家的份银提高三成呢。”
“提亲?跟谁提亲?”婉仪睁大双眸,疑惑地问。
“哎哟,郡主!”王妈夸张地叫起来,“你说这合府上下,配得上欧阳将军的女子有几个?”
婉仪怔了怔,突然羞红了脸,啐道:“乱嚼舌根的长舌妇,看我不罚你去挨板子!”
“哎哟郡主,老身给你带来这天大的喜讯,你不打赏我也就罢了,怎么还要责罚老身?”王妈笑着继续调侃。
“还说!”婉仪郡主那欺粉赛雪的小脸已然变得绯红,“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要以为我就不会罚你!”
“是是是!老身这就去给郡主准备嫁妆,”王妈喜洋洋地笑着,又俯到婉仪耳边轻声道,“郡主心地善良,从来没有责罚过下人,所以老天爷才会给郡主送来这么个金龟婿!”
“再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婉仪突然跳起来,作势向王妈扑去,王妈却早已逃开,边逃边笑道,“我的好郡主,待你成亲后,不知要怎样感激老身这第一个报喜之人呢!”
看着王妈逃远,婉仪心神不定地坐回绣花的架子旁,重新拈起绣花针,第一针下去就扎到新笋般的指尖上,怔怔地望着指尖慢慢渗出的一点鲜血,渐渐凝成一个血珠滴落到新绣的梅花上,就象一瓣刚刚绽开的新花。
婉仪对欧阳晟并不陌生,无数次听说过他的英雄事迹,更从轿帘后偷看过他的模样,果然是一表人才,只是面目有些阴冷,就象从来都没开心过一样。
一定要让他开心起来!婉仪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嘴角不知觉间象三月的豆荚一样微微翘起,在唇边勾出一个浅浅的酒窝,眼里的温柔和羞涩就象三月的春意一样掩不了、关不住,脸上的嫣红就如天边的彩霞一样灿烂。
送霞楼是长安名楼,矗立在长安城最西处,高高的楼阁如鹤立群鸡般立在城西平民匠工杂居之所,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从三楼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长安西城门的门楼上那高高飘扬的旌旗,以及惨淡无神的夕阳缓缓在西天落下,最后只余缕缕、片片、团团、丝丝的晚霞在高天静默地翻滚,茶客们喜欢就着这如苍狗、如红锦、如血火、如漫山枫叶般的晚霞,感慨人生的不测,世事的无常,文人墨客也常常在此咏霞歌月,送霞楼因此而得名。
欧阳晟望着西天的红霞,轻轻啜一口涩涩的野生苦丁茶,苦丁茶那淡淡回甜裹在浓烈的苦味中,在舌齿间萦绕盘旋,最后顺着一声轻吁缓缓滑入腹中,让一丝回甜从胸中直溢出来。
作为一个出身显赫的世家公子,欧阳晟并不喜欢下里巴人样的苦丁茶,但自从父亲死于非命后,欧阳晟就强迫自己去品尝这苦涩的味道,每次饮茶,都有一种强烈的刺激从胸中升起,激发人不忘人生的苦难、命运强加给自己的不公,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情愫吧?
当宜兴紫沙壶中的茶喝到第二开的时候,欧阳晟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第二开的茶苦味淡了些,多了股山泉的清冽,送霞楼的老板不敢拿寻常的井水来糊弄茶客,尤其象欧阳晟这样的茶客。茶没有一点问题,有问题的是喝茶的心情,是隔着薄薄桦木壁传来的那点隐隐约约的争吵打搅了欧阳晟的清静。
作为老主顾,老板知道欧阳晟的脾气,所以每次总是把最清静的一间茶室留给他,让肩负皇城安危、日理万机的大将军能在这儿偷半日的清静,得几个时辰的悠闲。
可惜今天的清静是没有了,欧阳晟叹了口气,默默望着窗外镀上金边的红霞,耳中不断钻入那隐隐约约的争吵,那口音象豫中人士,在回答别人话时,总爱来一声鼻音颇重的“中”!
“……咱们该……找当今圣上……”这个声音有些沙哑,象个中年人。
“不中!咱们……见不到!”另一个声音有些尖利,象个年轻人。
听二人提到圣上,欧阳晟本能地凝神定气,意贯双耳,那两人的声音立刻变得清晰起来: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随便找个大员把这东西递上去吧?”
“咱们得从长计议,这九……爷权顷天下,搞不好我们好处没捞着,先把脑袋给丢了!”
“嘿嘿,想不到这九……爷居然是名震天下的大赌坊幕后大老板,而大赌坊更是暗中和当今圣上作对,咱们把这证据交上去,肯定是奇功一件,肯定少不了咱们天大的好处!”
“怎么交?不知道这满朝文武谁才是他的死对头,若是落到他的同党手里,咱们恐怕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咱们可以把帐本拆成几个部分,然后找朝廷大员给咱们递上去,咱们有其余部分在手,他不敢轻易压下来,可以多找几个大员,总有人会替咱们呈到皇上面前!”
“中!就这么干!”
……
听到这,欧阳晟脸色一沉,蓦地长身而起,整整衣衫,然后缓步出门,踱到隔壁,也不敲门,手按在闩着的门上,劲力微吐,只听一声轻微的“喀嚓”声响,那门闩已然断开,欧阳晟当即闪身进去,并随手掩上了房门。
“什么人?干什么?”屋里两人惊鸟般跳起来,一左一右把欧阳晟围在中间,两把明晃晃的短刀闪电般架到了欧阳晟脖子上。
欧阳晟神色如常地打量二人,只见左边那个中年人獐头鼠目,神情猥琐,象没见过世面的山老鼠,右边那个年轻人面目煞白阴沉,目光森冷,象藏在暗处的毒蛇。欧阳晟从容地微微一笑道:“适才在隔壁听你们说起的那个东西,在下很有兴趣,所以过来一见。”
“东西?什么东西?”二人微微一怔,左边那个猥琐的中年汉子立刻翻着白眼问。
“大赌坊的帐簿!”欧阳晟盯着那人的眼睛开门见山地道。
“你到底是谁?我们说那么小声你都能听见?”右边那面目阴沉的年轻人手一紧,眼里闪过一丝杀意,冰凉的刀锋紧紧抵在欧阳晟脖子上厉声质问。
“欧阳晟!京师禁卫营统领,负责保护皇上和禁宫的安全!”欧阳晟冷冷地道。
二人浑身一震,虽然欧阳晟从未在江湖上走动,但名头决不亚于江湖上任何一个名震一方的大豪,二人对望一眼,仔细打量着一身便服的欧阳晟,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欧阳晟微微一笑,突然一缩头、一震手,象游鱼般从二人的掌握中脱了出来,二人一惊,两柄短刀一上一下,直刺欧阳晟咽喉和小腹,只见欧阳晟左手并指如剪,等在咽喉前方,右手屈曲成爪,直刁袭向自己小腹的短刀,二人不及变招,只觉手中一紧,跟着一空,手中的刀一个照面就落入了对方手中。
欧阳晟把玩着两柄短刀,淡然笑道:“我想我不必证明什么!”
二人大惊失色,那年轻人突然打出一把毒针,然后头也不回,一个倒翻,直射向窗口,刚要踏上窗棂,只听“夺”地一声轻响,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打着颤正钉在窗棂上,离他的下身不及一寸,跟着听见欧阳晟悠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若敢逃,这第二刀就能把你斩成太监,你信也不信?”
年轻人脸色更白,慢慢回转身来,恨恨地问:“你究竟要干什么?”
欧阳晟悠闲地把玩着剩下的那把短刀,缓缓道:“我只想看看你们手中的帐本而已!”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年轻人色厉内荏地道。
“你们有得选择吗?”欧阳晟冷冷地问。
另外那个猥琐的中年人赶忙圆场道:“欧阳将军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这帐本交给欧阳将军是再妥不过,欧阳将军也定不会忘我们这一点点功劳。”说着,已从怀中一个包着的布包,双手递到欧阳晟面前。
欧阳晟没有接,只是盯着他的眼睛问:“这东西你从何而来?”
中年人尴尬地笑笑道:“我兄弟二人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偷,人称梁上两君子,只偷豪门大户,不动贫寒人家,本想到大赌坊洛阳总店偷点财宝,不想却偷来了这个东西。”
欧阳晟点点头,缓缓接过那包裹,慢慢打开,然后拿出里面那本发黄的帐本,仅翻得数页,脸色就完全变了。
中年人紧盯着欧阳晟的脸,怔忡不安地道:“这个……我们也是想为朝廷出力,不敢擅自作主,一切惟将军马首是瞻。”
欧阳晟合上帐簿,点头道:“这事还有别的人知道么?”
见二人都摇了摇头,欧阳晟微微笑道:“你们为朝廷立下大功,朝廷必定会重赏你们,说不定还能谋个一官半职呢!”
“真的?”二人将信将疑,只见欧阳晟笑着拍拍身旁的中年人肩头道:“我的话你也不信?”
中年人哈下腰来,随着欧阳晟每一拍,腰弯得越来越低,窗口旁的年轻人突然发现,中年人神情痛苦,拼命想张嘴大叫,却始终叫不出来,口鼻中已渗出缕缕鲜血。
年轻人终于明白过来,大惊失色,慌忙翻身望窗外逃去,刚踏足窗棂,就感背心一凉,短刀那冰凉凉的锋刃已从后插入,直刺进了心脏,年轻人拼命回过头,最后看到的是欧阳晟森寒的双眼,以及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嘲讽之色。
出得送霞楼,欧阳晟望望天色,此时红霞如燃尽的火焰般,只余零星的微光,天快黑了。
走过半个街区,才听到身后送霞楼里传出渗人的惊叫,走过一个街区,才看到大队的捕快和兵丁迈着整齐的步伐,匆忙地与自己擦肩而过。欧阳晟摸摸怀中的帐簿,嘴角露出一丝惬意的微笑,无论捕快还是城防兵勇,就算知道他曾经出现在凶案现场的隔壁,也决没有一个人敢来骚扰自己!
第三章 聘礼
朝阳从天井巴掌大的天空中斜斜投下来,穿过门前榆树那浓密的枝叶,洒下点点斑驳的金光,混杂在满地枯黄的榆钱叶中,那斑驳的阳光似也萧瑟起来。婉仪以手支颐,临窗而坐,呆呆地望着这日复一日的风景,心里想着的却是月前从屋檐下飞走的雏燕,它们是到哪儿去挨过这寒冷的冬季呢?
“郡主,郡主,大喜!”和婉仪同岁的贴身丫鬟倩儿满面春色,从外喜滋滋地一溜烟跑来,一下子就赶走了满园的萧瑟,转眼就登上二楼绣阁,望着窗前的郡主咧嘴傻笑,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婉仪脸颊没来由地一红,啐道:“好个没教养的小蹄子,什么时候也变得象那些粗使丫鬟一样的大呼小叫,没大没小起来?”
倩儿忙福了福,笑道:“郡主,天大的喜事,只怕你知道后,也要象奴婢一样大呼小叫一回!”
婉仪脸色更红,忙转开头,却又忍不住问:“到底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
倩儿走近两步,俯到婉仪耳边道:“今天一大早,欧阳将军就托人送来聘礼,哇,好几大担,沉甸甸的,十几个汉子抬得哼哧哼哧的,王爷已经笑着收下了,正在前厅招待贵宾,清点聘礼,少时就要给郡主送来过目。”
婉仪脸色绯红,忙啐道:“乱嚼舌根的小蹄子,你要喜欢,都给你好了!”
倩儿吐吐舌头笑道:“我倒是想要,也得有那个福分啊,哇,那些箱子一打开,光灿灿、晶亮亮的,把我眼睛都恍花了,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金银珠宝,其中最珍贵的是一柄剑,听说是欧阳世家家传宝剑,好象叫什么‘湛卢’,啧啧!光听这名字就不简单,还是欧阳将军的随身佩剑呢!”
说话间,只听楼下一阵嘈杂,已有管家指挥着家人抬着几个红漆大箱进来,来到天井中,管家仰头冲临窗的婉仪拱手道:“郡主,这是欧阳将军送来的聘礼,望郡主查点。”
婉仪羞红了脸,忙隐回窗后,倩儿则伸出头来喊:“先抬到楼下大厅中,郡主待会儿再看!”
管家答应着,指挥家人把几个大箱抬进大厅,然后悄悄退了出去。
“郡主,咱们下去捡几样可心的玩意儿留在身边,剩下的就让下人收起来,可好?”倩儿在一旁怂恿道。
“不了,”婉仪摇摇头,红着脸小声道,“你只把……只把那柄剑给我拿上来吧。”
倩儿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悄声道:“原来郡主早就对欧阳将军有意,见不到人,先看看剑也是好的啊,这桩喜事果真是天作之合耶!”
“我叫你乱说!”婉仪红着脸跳起来,作势要打,倩儿却早已笑着逃下楼去,不多时便捧着一柄形式古朴的剑上来,双手捧到婉仪面前。
婉仪接过剑,沉甸甸的有些阴冷,似有丝丝凉意从剑鞘中直透入手心,轻轻抽出一截,随着那一声轻啸,一袭寒光直照得婉仪两眼一花,再细看时,只见光可鉴人的剑脊上现出自己碎乱的脸庞,心中不由一激灵,忙还剑入鞘,对一旁好奇地瞪着眼的倩儿道:“收起来吧,剑是杀人的凶器,女孩儿家还是不要看了。”
倩儿遗憾地舔舔嘴唇,接过剑笑道:“我就把它挂在郡主的床头,这样郡主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它。”
婉仪红着脸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没有反对。
几乎就在同时,王府那处隐秘狭小的书房中,就是大白天也显得有些幽暗,一个大红锦盒摆在暮沉沉的书桌上,在一片暗色的书房中,显得颇有些耀眼。这个锦盒和聘礼一起送来,却没有被列入礼单。
九王爷缓缓解开锦盒上密密匝匝的红线,轻轻打开锦盒,只见一本残旧发黄的帐本静静躺在富丽堂皇的锦盒中,显得颇不适宜,九王爷轻吁口气,似放下心上什么担子,却又象没有感到意外,只抬头望向对面的肖师爷,缓缓道:“这下,你没有话说了吧?”
肖师爷沉着脸,半晌,方摇头道:“王爷,我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容易,总感到顺利得有些让人不敢相信。”
九王爷面露不悦,淡淡道:“这帐本之计也是你的主张,若这都还不足以证明什么,那本王不知该怎样才能让你放心了。”
“王爷,”肖师爷面色一沉,拱手道,“不是要让小人放心,而是要王爷你自己放心,只需王爷扪心自问,若心中再无一丝担忧,那小人决无话说。”
“唉……”九王爷轻叹口气,幽幽道,“人生就如豪赌,许多时候,你根本不能预测结果、胜算,也忍不住要去赌一回。”
肖师爷担心地望着九王爷那略显疲惫的眼睛,缓缓道:“二十多年来,小人这是第一次见王爷在没有九成以上胜算的情况下,就要用身家性命去孤注一掷,这不象小人心目中一向自信满满,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心思慎密,行事谨慎的九王爷。”
“本王累了,”九王爷揉着眼,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声音中透着一丝无奈,“这么些年来,本王早已感到心神俱疲,有时真想就此放弃。”
肖师爷脸上忧色更甚,还想出言安慰,张张嘴,却又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你退下吧,让本王再好好想想,”九王爷坐直身子,对默默退出的肖师爷淡淡道,“那两个兄弟的家人一定要好好抚恤,如此忠心耿耿的手下已经不多了。”
肖师爷神色黯然地退了出去,书房中又恢复了那奇特的宁静,檀香烟也重新袅袅升起,渐渐定了,静了,九王爷靠在椅背上,也象完全入定了一般。
第四章 惊变
新春早至,秦川大地还春寒料峭,四野的枯黄中刚开始出现点点稀疏的绿,长安却已沉浸在一片喜色中。骁骑营统领兼大内侍卫总管的欧阳晟将军迎娶九王爷的掌珠婉仪郡主,就算是在大汉的京都长安,也是难得一见的盛事。
迎亲的队伍逶迤数十丈,绕城一周,直到天色将晚,才把花轿抬入新建的将军府,之后大宴宾客,满朝文武全都来恭贺,当今圣上也着内臣送来贺礼赏赐,这一场婚宴,足足闹了三天。三天后夫妇回门,一向清静的王爷府又是一场热闹。
直到躺在生活了整整十七年的闺房,怔怔地望着熟悉而陌生的帐顶,婉仪都不敢肯定这一切是不是在做梦?短短几天时间,自己就象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着,经历了妆奁、哭轿、入门、拜堂、洞房,回门,然后就由一个娇生惯养的郡主,变成了个将军夫人。按理自己不该再有什么不顺心了,父亲贵为王爷,夫君英俊潇洒,武艺出众,佼佼不群,年纪虽轻也是朝廷重臣,更难得的是对自己彬彬有礼体贴入微,就是洞房之时也没让人紧张过,可偏偏就是这种彬彬有礼,让婉仪觉得和这个男人总象隔了一层,就象在他心里某个角落,有一处不让人窥视的阴暗,婉仪那敏锐的直觉完全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窗外传来剑锋刺耳的呼啸,婉仪轻叹了口气,披衣而起,新婚几天来,他都还是闻鸡起舞,一日也不曾间断。
从窗帘缝隙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后花园中,一匹白练在晨曦下翻飞起伏,带起刺耳尖啸,如电闪流星,又如闪亮灵蛇,一路窜高伏低,直欲择人而噬,婉仪总觉得那飞舞的剑光中,带有一种令人恐惧的戾气。
突然,婉仪恐惧地睁大了眼,呆呆地不知所以,只见那道匹练如电闪霹雳呼啸而出,直奔月门,而月门中央,正有一人缓步而来,神态安详,赫然是父王!
寒光闪烁的宝剑突然在在九王爷眼前顿住,九王爷没有望近在咫尺的剑锋,只对着面前的欧阳晟鼓掌赞叹:“好剑法!”
婉仪提到嗓子眼的心“忽”一下落了下去,顿感浑身无力,冷汗淋漓,忙扶住窗棂,晨风中隐约传来两个男人的对话:
“小侄微末技艺,不敢当王爷盛赞!”
“还叫我王爷?”
“小婿该死!父王!”
“呵呵,京师第一高手,果然名不虚传!本王虽不懂剑,却也能感到贤婿剑锋上的霸气!”
“小婿这不过是匹夫之剑,怎及父王胸中所藏、气吞四海的王者之剑?”
……
婉仪远远望着两个男人亲热地聊天,礼貌地分手,心中不禁泛起无尽温情,可就在夫君转过身那一瞬,他脸上的笑意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又让婉仪心中一阵茫然。
法华寺三月的庙会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这个时候正好春暖花开,树梢挂绿,柔柔的和风没有东风的寒冷也没有秋风的刚烈,正适合把纸鹞儿送上天,所以无论大户官宦还是殷实人家,都喜欢到这郊外的法华寺,既拜菩萨,又可以赏绿采青,自然两全其美。因此每年的庙会除了礼佛的香客,还吸引了无数小商小贩、江湖把式、阴阳算命、乞儿丐汉甚至毛贼大盗等,一时人头攒动,鱼龙混杂。
婉仪带着倩儿离开烛香袅袅、梵唱声声的大雄宝殿,随着善男信女们来到寺外,这里早已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望着不远处几个护卫正听一个算命的瞎子吹得兴起,而夫君也不知逛到哪儿去了,婉仪也就没有叫上他们,而是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体验一下寻常百姓那简单的快乐。
一个卖艺的小矮人吸引了婉仪的注意,只见他吹着一只短短的小笛,发出一种不成曲调的声音,他面前巴篓里那条五彩斑斓的蛇儿,就会婆娑起舞,随着那古怪的笛音昂头扭身,煞是有趣。看不多时,婉仪忍不住掏出银两打赏,那矮人见婉仪一出手就是个银镙子,不禁大喜,把笛儿吹得更急,那蛇儿竟似通灵一般,直向婉仪点头致意,惹得婉仪忘了危险,用手中柳枝去逗弄,不想刚伸出手,那蛇猛地一蹦而起,狠狠地咬中婉仪纤纤素手。
围观的人炸了锅般呼叫起来,人丛中突然闪出几个汉子,在倩儿正要出声呼救时已悄然一指拂在她黑甜穴上,跟着几个人直向周围人群拱手作揖:“对不起请让一让,我家小姐被蛇咬了,我们要赶紧送她就医,大家请让条道!”
众人望着他们七手八脚地把软倒的倩儿和晕倒的婉仪扶上不远处的马车,望着马车匆忙而去,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既然是被蛇咬,为何不立刻找蛇的主人?想到这,才蓦然发觉那耍蛇的小矮子早已不见了踪迹,这才有人大叫:“劫人了……”
正在江湖耍把式的圈外留连欧阳晟刚听到人群中的呼号时尚未在意,待见婉仪的几个护卫手足无措地过来时,才猛地省悟,问明那马车消失的方向,立刻带着几个护卫放马追去。
不断的震动让婉仪从混混庸庸中惊醒,剧烈的颠簸使她好半天才明白自己是在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中,马车在狂奔,身旁的倩儿不省人事,马车外远远传来熟悉的呼唤:“停车!快停车!”
挣扎着撩起马车的窗帘,只见欧阳晟率几个护卫纵马狂追,狂奔的马车总不及骏马速度,欧阳晟渐渐追了上来,马车旁立刻有几个骑手迎了上去,手中的弯刀倒提。两拨人转瞬间短兵相接,兵器刺耳的碰撞远远传来,欧阳晟剑如闪电,瞬间击退拦住自己的几个骑手,也不恋战,把对手交给几个护卫,自己一马突围而出,向马车追来。
婉仪多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立刻毫不犹豫,奋力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立刻被摔得天晕地暗。
欧阳晟远远见婉仪摔出车来,身形立即从马背上拔起,凌空扑向婉仪,眼看就要抓住翻滚不止的爱妻,几点寒光突然暴射而来,欧阳晟忙挥剑抵挡,只这一阻,立刻有几条人影拦在婉仪和欧阳晟之间。
“什么人?竟敢劫我欧阳晟的夫人!”欧阳晟一声暴喝,长剑厉啸而出,直把几个大汉逼得手忙脚乱,但几个大汉都不是庸手,更拼死挡住欧阳晟来路,欧阳晟一时竟奈何他们不得。
“住手!再不停手我就斩了你夫人!”一个面目阴沉的汉子刀架在婉仪脖子上,冲欧阳晟冷冷地喝道。
欧阳晟无奈收剑后退,盯着那汉子拱手道:“好汉,不知欧阳晟有什么地方得罪,要为难在下夫人?你们若只是求财,咱们一切都好商量。”
那汉子面无表情,淡淡道:“欧阳将军,我们无冤无仇,本不该得罪尊夫人,但尊夫人还有一个身份,乃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儿,我们要用她向那个人换点东西,说不得,只好得罪!”
“不知道诸位是何方高人?竟会为难一个弱女子,竟敢与朝廷为敌?”欧阳晟声色不动。
那人微微一笑:“我们是什么人都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们都是些亡命之徒,不在乎杀几个无辜!再不退开,我的刀就要见血!”说着,那人的刀紧了紧。
欧阳晟忙收剑后退,连连道:“好,莫难为我夫人!我让你们走!”
望着马车渐渐消失在远方,欧阳晟冷静地对追上来的几个护卫吩咐:“你们回去带些人手,我独自跟上去,决不容他们逃出我的视野,沿途我会留下标记!”
婉仪落入劫贼之手,本该惊惶失措才是,不想几个劫贼对她居然颇为守礼,甚至有些恭敬,不仅为她解毒疗伤,领头那个面目阴沉的大汉还和颜悦色地安慰她:“我们不会难为你,只是要你爹爹还我们一件物事罢了,你不要想着逃跑什么的,那是自讨苦吃,乖乖在这儿呆几天,我们会放了你。”
婉仪见他说得诚恳,便也放下心来,躺在软禁她的黑屋中,盘算着这儿离京师到底有多远?虽然是被蒙了眼关到这小屋中,婉仪还是猜出这儿该是一个破败的庄园,进来时脚下的杂草和空气长时间不散的霉味可以感觉出来。
天早已黑尽,混混庸庸不知过了多久,婉仪朦朦欲睡,突然被一声轻微响动惊醒,黑暗让一切都变得可怕起来,就在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呼叫时,紧锁的门突然无声而开,一道黑影象灵猫般闪了进来,婉仪刚要惊叫,突然被那人捂住了嘴,熟悉的气味让婉仪心头狂喜,跟着听见那人在耳边悄语:“婉仪,是我!”
婉仪尚未明白过来,已被欧阳晟负在宽阔的背上,悄悄向外摸去,外面月色昏黄,果然是一个破败的庄园,借着花草树木的阴影摸出中门,刚奔要向庄墙,四下里突然传来呼哨、脚步声,跟着亮起无数灯笼火把,把个院子照得如同白昼,欧阳晟刚想拼命往前闯,突听前方一声厉喝:“站住!不然箭不留情!”
借着摇曳不定的火光,欧阳晟环望四周,不禁暗暗叫苦,只见四下人影瞳瞳不知有多少,远超出自己估计,更可怕的是无数寒光闪闪的箭蔟,正从四面八方指向自己,若是孤身一人,欧阳晟自然不会把这些箭放在心上,但负着婉仪,肯定不能护得两个人周全,欧阳晟不禁犹豫起来。
“相公,你走吧,不要管我!”婉仪看出欧阳晟的难处,从欧阳晟背上挣扎着下来,对四下里的人影大喊,“不要放箭,我留下来便是,请放我相公走!”
“哈哈,既然找到我们这里,欧阳将军还想离开么?”日间那个阴沉的大汉从阴影中缓步出来,用手中朴刀指着欧阳晟调侃道,“早听说欧阳将军是京师第一高手,如今有这难得机会,在下想领教一下!”
欧阳晟仗剑缓缓道:“不知阁下是谁?想必不是无名之辈,却也做这藏头露尾、卑鄙下流的勾当?”
“哈哈,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今日要留下欧阳将军!”说着那大汉一刀直劈欧阳晟,出手狠辣,刀势凌厉,和言语间的客套完全大相径庭。
甫一交手,欧阳晟心中便吃惊不小,本以为这个只会下三滥勾当的家伙武功不会有多高,不想对方一出刀,便把欧阳晟逼得连连后退,竟是江湖上罕见的使刀高手,这让欧阳晟心中更是疑惑,实在想不起江湖上有哪个刀法名家会干这使下三滥手段来劫持女人的勾当。
二人翻翻滚滚急斗十数合,毕竟欧阳晟出身剑法世家,在最初的被动之后,渐渐抢回攻势,把那汉子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就要把他击于剑下,突听身旁响起“嗖”地一声利箭破空声,却不是射向欧阳晟,而是奔一旁的婉仪而去,欧阳晟大骇,想要救援却已迟了,不禁转头望去,只见那箭却没有射中婉仪,只从婉仪身旁掠过,钉在她身后一棵树上,吓得婉仪一声惊叫。欧阳晟就这一分神,只听对面大汉一声轻喝——着!一刀划破欧阳晟肩胛。
“哈哈,京师第一高手,不过如此而已!”那大汉调笑着朴刀再出,逼得欧阳晟连连后退,就这样,每当欧阳晟要击败对手时,便有人发箭射向婉仪,只要欧阳晟一分神,便会中刀,那大汉想来稳操胜券,所以每一刀也只划开欧阳晟皮肉,似猫捉到老鼠般,定要玩到尽兴。
又是一箭射向婉仪,婉仪虽不懂武功,却也看出其中关节,便死死咬着嘴唇不发一声,就是长箭从耳边擦过、吓得脸色惨白也不再惊叫,不想越是如此,欧阳晟越是分心,在那阴沉大汉得意洋洋的笑喝声中连连中刀,虽不致命,浑身也是血肉模糊,煞是吓人。
“住手!快住手!”婉仪忍不住哭叫起来,“你们要什么,我父王定会给你们,求你们放过我夫君!”
“是么?那可不一定,”那汉子边打便道,“若能加上欧阳将军,说不定我们可以多一个筹码,所以欧阳将军也得留下,本来呢,将军若执意要走,我们多半是留不住的,不过既然将军舍不得夫人,那正好一齐留下作客吧!”
四周传来众人的调笑,众人极尽讥讽之能,欧阳晟只是一声不吭拼命抵挡,但浑身浴血、又时时被射向婉仪的长箭分心的他,再也抵不住大汉凌厉的刀势,终于被大汉一刀击落长剑,跟着胸口檀中穴一窒,被大汉用重手法闭住,立刻软倒在地。
“绑起来!加紧看守!”大汉小心地连封欧阳晟数处大穴,才吩咐手下把欧阳晟关入暗室。
第五章 脱困
“相公,是我累了你!”暗室中,婉仪拼命忍住泫然而下的眼泪,小心为欧阳晟包裹伤口。欧阳晟淡淡一笑道:“我没本事,不能救你脱困。”
望着从紧闭的门窗缝隙中渐渐透进的天光,欧阳晟心中有些疑惑,按理回去报信的护卫应该循着自己留下的记号追来了,为何现在还不见踪影?
疑惑中等到天色大亮,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跟着是门锁的响动,房门豁然而开,刺眼的阳光乍然射入,让欧阳晟忍不住眯起了眼。
“真是对不住,”昨日那个阴沉的大汉跨进来,遗憾地直摇头,“我们本不想留难你们,只是你们的父王实在不把你们放在心上,不愿用那个东西来换你们,为了表示我们誓死追回的决心,说不得,只好借一颗人头来给你们的父王施加点压力,你们商量一下,谁借头给我?”
婉仪初时尚有些不明白,待看清那大汉眼光的调侃中糅合着的狠色,才知道他不是在说笑,不禁呆呆地不知所以,第一次面对死亡的威胁,对从来没有过这种心理准备和经历的她,一时惶惑无依。
“就用我的人头吧,请放过我夫人!”欧阳晟挣扎着站起来,挡在婉仪面前。
“正合我意!”大汉连连点头,一挥手,立刻有两人把欧阳晟架了起来。
“放开我相公!”婉仪突然一声厉号,象发疯的猛虎般扑过去,死死抱住欧阳晟不放,那凶狠疯狂的模样竟把两个来抓欧阳晟的大汉弄得手足无措。
“夫人,没办法,我们总要送颗人头给你们父王,才能让他相信我们偶尔也会杀人。”大汉无奈地摇摇头,就象在遗憾自己会杀人这一点竟没有人知道一样。
“用我,我是他的女儿,更能打动他的心!”婉仪脸色惨白,咬着牙道。
“不行!”欧阳晟挡在婉仪身前,对那大汉大声道,“我夫人若死,除了报复,王爷决不会给你们任何东西!”
“报复?”大汉嗤地一笑,“我们本就是他的死敌,还怕他报复?不过你说的好象也有些道理,好吧,就依你了!”
“不要!”婉仪突然死死抱住欧阳晟,任由两个大汉如何拖拽也不放手。
“婉仪,为夫无能,不能保你平安,就让我先去吧,”欧阳晟望着怀中的婉仪,眼里泛起从未有过的温柔,低声道,“今生能娶你为妻,我欧阳晟死而无憾,只可惜我们相处的日子实在太短!”
“要死我跟你一起,做鬼也是夫妻!”婉仪紧搂着欧阳晟不愿松手。
“放心,你父王若不还我们那东西,阴曹地府你和你夫君很快就会团聚。”大汉不阴不阳地道。
新春的阳光又明又亮,照在身上该是暖暖融融,欧阳晟望着举在眼前雪亮刺眼的鬼头刀,却突然感到浑身发冷,甚至有两股颤颤的感觉,耳边婉仪凄绝的哭喊已变得十分遥远,天地间就好象只剩下自己和那柄戾气森森的鬼头刀,欧阳晟心中突然涌出十分的恐惧,那决不是因为怕死。
“欧阳将军,最后这一刻可还有什么遗言?”耳边传来大汉充满诱惑的声音,欧阳晟拼命咬紧嘴唇,用十二分的努力才忍住那几乎要喊出口的话,最后,只涩着嗓子低声道:“没有!”
“好!送他上路!”大汉说完,鬼头刀立刻扬起,刺眼的寒光使欧阳晟只觉得天昏地暗,几乎就要脱口喊出心中那隐藏最深的秘密,就在鬼头刀将落未落那一瞬,突然远远传来一个惊惶失措的声音:“大哥,不好了,我们被官兵包围了!”
鬼头刀顿在空中,漫天杀气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欧阳晟似感到浑身一松,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了下去,后脊立刻冒出冰凉的冷汗,心中的恐惧立即变成庆幸和后怕。
“慌什么?有他俩在手,我们安全得很!”大汉说着好整以暇地向外迎去,边走边吩咐,“先留他一命,跟我出去看看。”
庄园外面是一片空旷,此时已被黑压压的大军充盈,数千人慢慢逼到庄外数丈远方停,兵士帽盔下那面无表情的脸,清晰到几乎触手可及,整个过程除了缓缓的马蹄、衣袂声、脚步声、兵刃轻微的碰响,竟不闻一丝杂乱或喧嚣,让人凭空感到一股肃杀的压力扑面而来。
“里面的人听着,”一骥雪白骏马从潮水般分开的队伍中越众而出,马上骑手一袭便服,面白微胖,象一个寻常富家翁,只是那眼中闪烁的厉芒,就是隔着数丈远的距离,也能让人心底凭空生出一股寒意,只见他马鞭遥指庄门,声音恬淡自如,“放出本王爱女和爱婿,饶你们不死!”
庄门这边,领头那面目阴沉的大汉倔傲地迎着九王爷隐含煞气的眼光,二人目光似在空中砥砺碰撞,溅起撼人心魄的烈火流星,只片刻,那汉子便在九王爷天生的威仪下胆怯地转开眼,色厉内荏地冲身后喊:“把人给我推出来!”
欧阳晟和婉仪立刻就被推到前面,那大汉把刀架到婉仪脖子上,厉声喝道:“退开!全部给我退开!不然我立刻斩下你女儿的头!”
九王爷不为所动,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大汉,冷冷地道:“本王从不受任何要挟!”说着,抬手一指,陡听其身后“嘣”地一声弓弦暴响,随着那“嗖”地一声撼人心魄的箭啸,跟着“噗”地一声箭蔟入骨的铿锵,一枝迅疾如雷的利箭已随着九王爷所指,把一个劫匪由面门穿入,生生钉到后面的墙上,鲜血立刻顺着箭杆汹涌而出,射出老远。这一下大出众劫匪预料,望着被钉在墙上尚未毕命的同伙,众人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住手!你不要你女儿女婿性命了?”领头那大汉死命抓住婉仪,刀锋紧贴婉仪纤弱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大叫,“咱们不过贱命一条,就换了金枝玉叶的郡主和威震八方的将军一命,却也值了!”
“是么?辛老三!”九王爷冷冷地盯着那大汉,声音似发自阎罗般阴狠,“你最好小心你手中的刀,若是不小心弄伤了我女儿和爱婿,本王保证,你辛家大小一百一十六口,上至你九十岁的祖母,下至你未满月的儿子,一个个都要在你面前哀嚎三天才死!”
辛老三在九王爷那利刃般的眼光逼视下,只感到浑身一阵冰凉,密密的冷汗从额头、鼻尖直渗出来。九王爷那双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象明白无误地告诉世人,他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能做到。
“我……我放了你女儿女婿,请让我们走!”在这样一双眼睛的逼视下,辛老三终于服软,呐呐半晌,一张嘴,那语音中竟带有压抑不住的哭意。
“你有什么资格跟本王谈条件?”讥诮声中,九王爷又是抬手一指,一只疾如电闪的利箭随着九王爷所指,乍然暴射而出,带起刺耳尖啸,从辛老三身旁一个兄弟喉间对穿而过,温热的鲜血立即溅了辛老三一后脖子,而那个兄弟捂住鲜血狂喷的咽喉,挣扎着迟迟不愿倒下,身旁几个大汉望着一脸不甘的同伴,想伸手去扶却又不敢。九王爷不理会众人的惊骇和惶乱,神色平静地道,“放下武器,立刻在本王面前消失,本王保证,给你们三天时间逃命!不然……”
说着,九王爷慢慢抬起手,身后,众兵士也随着他的手势,缓缓拉弓引箭,无数箭蔟那森寒的冷光,竟完全夺去了朝阳的光华。
“我……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辛老三两股颤颤,面如土色,凶悍之气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凭‘九王爷’三个字!”九王爷面露一丝傲色,声音淡定自如。
“好,我放了他们,希望王爷说话算数!”踌躇半晌,辛老三终于扔下手中的朴刀,放开了婉仪和欧阳晟。九王爷点点头,向身后的微一示意,众兵士立刻让出一条甬道,让辛老三众人从甬道中狼狈而去。
九王爷轻吁一口气,神色一下子轻松下来,不再看辛老三众人一眼,也不理会用陌生的眼光望着自己的婉仪,翻身下马直奔欧阳晟,拦住正要见礼的欧阳晟叹息道:“贤婿受惊了,希望你莫怪本王如此冷酷,竟用你和婉仪的性命来冒险。”
欧阳晟咧咧嘴,想笑一笑以示轻松,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涩着嗓子道:“父王果敢决断,小婿钦佩万分,唯有如此,才能不受劫匪要挟,救下我和婉仪。”
九王爷哈哈一笑,挽起欧阳晟手道:“贤婿理解本王苦心就好,待回京后本王给你压惊!”
第六章 暗器
后堂的家宴除了九王爷和欧阳晟,就只有师爷相陪,本该轻松随和的家宴,却有一种难言的压抑和严肃,靡靡的丝竹歌舞也不能掩去一分。酒过三巡,欧阳晟终于乘着酒兴,犹豫着问:“父王,不知那辛老三和咱们有什么仇?他又想从父王这里拿回什么东西?”
九王爷直视着欧阳晟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反问:“你真想知道?”
欧阳晟垂下眼帘,声音有些犹豫:“小婿只是有些好奇,如果父王不方便说,就当小婿什么也没问。”
“哈哈哈……,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以退为进?”九王爷朗声长笑,跟着挥挥手,看着师爷和乐师歌姬以及侍立四周的丫鬟仆妇尽数退下,堂中只剩下欧阳晟后才又道,“你我现在是一家人,本王已把你视同己出,还有什么会瞒着你?”
说着拍拍手,一个黑衣人突然从门外暗处闪了出来,垂手恭立大堂之外,九王爷淡淡吩咐:“去把那件东西给本王取来!”
黑衣人幽灵般退了下去,不多时已捧着个不足一尺长的条形木匣回来,双手捧到九王爷面前,九王爷接过木匣转递给欧阳晟,笑道:“贤婿猜猜,这是个什么东西?”
欧阳晟小心翼翼地接过木匣,看木匣的外表粗糙而简陋,泛着新木的味道,不该是古董一类,慢慢打开木匣,便看到木匣内躺着的那支黑黢黢的圆管。
取出圆管,沉甸甸冰凉凉象是金铁制成,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欧阳晟还是不敢肯定它到底有什么功用,最后只好犹豫着道:“看模样该是一种发射暗器的机械,却又不象通常的袖箭针筒,做工精巧无比,却又看不出该如何使用,本该是装机簧的地方,以我的力量竟不能拉动一分。”
九王爷悠然笑道:“这是世间从未出现过的玩意儿,以辛老大的巧手,若随便就让人看出其中奥妙,那辛家也就没资格跟暗器第一世家的唐门抗衡数百年了。”
“这是山西辛家老大,有七巧手之称的辛无双做的?”欧阳晟失声惊呼,也难怪他失态,山西暗器世家辛家规模虽不及唐门,但做的暗器精巧尤在唐门之上,尤其是七巧手辛无双,他的每一件暗器都被江湖人珍同珙璧,而他一生中做的暗器也就寥寥七件,无一不是江湖上谈之色变的杀人利器,因此才被称为七巧手。只是暗器再精巧再珍贵也还是暗器,怎么也不该跟堂堂王爷扯上什么关系,也难怪欧阳晟不敢肯定。
听说是暗器,欧阳晟忍不住又反复试了几次,还是看不出到底有什么奥妙,不禁疑惑地问:“这暗器该如何使用?到底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父王若要杀人,何须用什么暗器?”
九王爷淡然一笑道:“这暗器特别就特别在威力奇大,无影无踪,因此必须用特制的机械才能装入玄铁针,其机簧的弹力以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拉动,而那特制的机械足有半人高矮,这也是它难以克服的缺憾。”
说着九王爷从欧阳晟手中取过圆管,把它递给送来的黑衣人吩咐道:“去装上针来。”
黑衣人飞速而退,不多时捧着那圆筒回来,小心翼翼地交到九王爷手中,九王爷双手接过,转交给欧阳晟道:“贤婿试试它的奥妙和威力!”
欧阳晟接过圆筒,拇指按在那凸起的按钮上,四下看看,对准对面的堂柱,轻轻按下按钮,只感到手中圆筒猛地一震,然后就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既没有看到闪烁的针影,也也没有看到堂柱上现出暗器的痕迹。
“呵呵,贤婿到近前看看。”望着大惑不解的欧阳晟,九王爷呵呵而笑。
欧阳晟走到合抱粗的堂柱跟前,找了半晌,仍找不到暗器射出的痕迹,眼中的疑惑之色更甚。只听身后九王爷叹息道:“这暗器叫无影针,最大的特点就是无影无踪,针是用玄铁混合乌金打制,虽然细如牛毛,但份量却一点不轻,才能用世上威力最大的机簧发出去而不失准头,由于发射的速度太快,就是最好的暗器高手也看不到它的影子,并且坚硬的玄铁可以使它穿铁入石,由于针体太细,近距离打在人身上,就算射中最坚硬的骨头也必定会一穿而过,透体而出,细小的创口甚至不会见血,被射中者除了感到身体突然一下刺痛外,根本不知道自己已被射穿,如果被射中致命要害比如心脏,体内的出血最终会让他毙命,若不解剖尸体,根本找不到伤痕。”
欧阳晟恍然而悟,再细看那堂柱,寻摸半晌,终于找到一个细若发丝的针孔,不禁谓然长叹:“果然精巧绝伦,若不是父王提醒,我决计不会注意到这个针孔,如此细小的针孔若落在人身上,必定因肌肤的弹力消失得无影无踪,真不愧被称为无影针!”
九王爷也叹息道:“辛老大穷尽一生心血,终于为本王做出了这等绝世无双的暗器,只有这种杀人于无形的暗器,才配称为真正的暗器,辛老大作出这等绝世暗器后,也因心力交瘁而亡,可笑辛老三不明所以,以为是本王为夺暗器杀了他兄长,所以才要追回这暗器为他兄长报仇。”
“原来如此!”欧阳晟脸上恍然而悟的表情一闪而没,跟着现出更大的疑惑,“这暗器虽然是暗中杀人的绝好武器,可父王要它有什么用呢?”
“你说呢?”九王爷失笑非笑地盯着欧阳晟,脸上的轻松难掩眼底的紧张和冷厉。
“这暗器最大的特点当是杀人于无形,父王到底想杀……”说到这,欧阳晟的脸色蓦地变得煞白,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豆大的冷汗淋漓而下。
“贤婿以为是谁呢?”九王爷紧盯着欧阳晟,眼中厉芒闪烁不定。
欧阳晟望着九王爷冷厉的眼眸,喃喃道:“莫非父王是要刺杀……”说到这,欧阳晟做了个朝拜的姿势。
九王爷微微点头道:“不错,正如你心中所想,本王把你视同己出,也不想瞒你,如果你要去告发,本王也不打算阻拦,就把本王这合府上下的命运尽交到你手上罢。”说完,九王爷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沉默足有一刻,欧阳晟终于涩声道:“父王,你待小婿如同己出,再加小婿与婉仪情深似海,无论如何小婿也不会告密,只是这等大事,尚请父王三思。”
九王爷轻叹一口气,疲惫地道:“此事已是离弦之箭,不得不发,无论本王谋反与否,皇上都已认定本王早有贰心,从先皇开始,防本王就如防贼,只因本王略有薄才,又为百姓办过些实事,无论在朝中还是在民间,都有点口碑罢了。几年前曾有人闯禁宫行刺,皇上就一直疑心是本王指使,只是没有确切证据才无奈我何,事实上是当年执政时手段严酷了些,招人报复、被人构陷而已。这些年来,自皇上亲政后,本王枉有贤王之誉,却上不理政下不掌兵,成了名副其实的闲王,皇上表面对本王尊敬客气,暗地里却把本王完全闲置,恐怕他根基稳固后迟早要拔去本王这根心头刺。所以贤婿,你成为本王东床其实是你的不幸,愿不愿与本王同心同德共谋进退,全在你一念之间,若你愿助本王一臂之力,本王重掌朝政、另立明君将易如反掌,此事关系重大,本王不要你立刻回答,三天之后本王等你的音讯。”
欧阳晟望着木然入定的九王爷,半晌方拱手道:“父王,小婿先行告退,三天后再给父王一个满意的答复!”说完,垂手悄然而退。
待欧阳晟去得远了,屏风后突然转出肖师爷,只见肖师爷面有忧色,喃喃道:“王爷终于把底牌都亮了出来。”
九王爷脸上神情肃穆,涩然道:“底牌?也不见得!”说着拍拍手,那个黑衣人突然由外闪了进来,轻盈得不带一丝人气。九王爷双目精光闪烁,冷声吩咐:“紧盯欧阳晟,一有异状立即刺杀,通知将军府的眼线,无论有事无事,每一个时辰汇报一次,决不能放过欧阳晟任何动静,通知宫内耳目,盯紧任何去见皇上的人和上报奏章,无论大事小事,立即回报!”
望着黑衣人飘然而去,九王爷双手合什,疲惫地靠回椅背,叹息道:“如今才是把所有赌注都推了出去,就等三天后开牌,希望本王能象往常那样,赢下这一生中最大一注!”
肖师爷拱手恭维道:“看王爷成竹在胸信心百倍,容光满面印堂发亮,相信才是真正的真命天子,定得神灵庇佑,借欧阳晟之手,成这翻天覆地的壮举!”
“神灵庇佑?”九王爷傲然道,“本王只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无论成败胜负,都由本王一力承担,跟任何仙佛神灵没一点关系!”
第七章 事变
阴沉了整整一个冬的天空难得蔚蓝一片,浮云也如新绽的白絮,在高天静默地翻滚,婉仪呆呆望着那似动却静,静中蕴动的高天过客,心底也泛起一丝白云般缥缈无依的情愫。
欧阳晟从王爷府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入书房足足三个时辰,当他终于出来时,婉仪从他勉力克制的眼中仍然看到了一种兴奋,一种赌徒偷看了别人底牌后胜券在握的兴奋。只是这种兴奋藏在那厚厚的面具下,除了婉仪这个同床共枕的细心人,旁人完全觉察不到。
倚在二楼的窗前,望着在后花园绚烂桃花中舞剑的欧阳晟,只见光华闪烁、落英缤纷中,欧阳晟剑走龙蛇,身形似电,随风而下的飘飘花瓣,把他的身形和那凛冽长剑,点缀成一个如梦幻境。婉仪的心里泛起一丝欣悦,她从那纵横剑气中读到了一种兴奋,一种将军临阵、战马奋蹄前那种难掩的兴奋和狂喜,那是在夫君身上从未出现过的情形。是不是该把那可能的喜讯告诉他呢?婉仪这样想着,脸上莫名地泛起一抹红晕,艳如桃李。
王爷府,还是那间凝重中透着点神秘的书房,九王爷望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密报,神情清冷肃穆,与对面肖师爷脸上的紧张忐忑成鲜明对比。已经是第三天了,每一个时辰就飞速送来的密报,把欧阳晟这三天的每一点滴小事都全部记录下来,吃了几碗饭,舞了几回剑,说了几句话甚至上过几回茅厕等等,使九王爷在自己的书房中,也能象亲眼看到欧阳晟这几日的活动一样,但已经是第三天初更,仍没有等来希望看到的讯息。
“王爷,是不是……”肖师爷紧张地搓着手,欲言又止。
九王爷不为所动,只静静地盯着书案前的那点檀香,声色平静地道:“放心,本王已有胜券在握的感觉。”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飞速而入,无声无息,轻盈得就象足不点地的鬼魂,随着他的飘然而入,一纸最新的密报已放到九王爷面前。
“说!”九王爷没有去动密报,只淡淡问,“现在欧阳晟在哪里?”
“回王爷!”那黑影的声音就象发自地底的幽灵般阴冷,“欧阳晟已出了将军府,纵马望王爷府而来,大概已到府门外!”
九王爷眉梢微不可查地跳了跳,脸上神情却无一丝改变,轻靠在椅背上,声音出奇的平静:“领他到这儿来!”
黑影拱手而退,肖师爷慌忙收起书案上的密报,不多时,书房外已传来一个龙行虎步的声音,跟在是轻轻的敲门声,声音虽轻,却平稳坚定。
“进来!”九王爷话音未落,欧阳晟已推门而入,只见他一身甲胄,神情肃穆,黑色大氅更衬得那身形挺拔似剑,缓步来到书案三尺外,欧阳晟手扶剑柄,陡听“呛”地一声剑吟,他已拔剑在手。这一声清越的剑吟,惊得肖师爷浑身一激灵,跟在欧阳晟身后那黑影更是飞身拦在九王爷书案前,阻住了欧阳晟去路。
“让开!”九王爷声色平静,不理会肖师爷一脸的紧张惶恐,缓步来到欧阳晟对面,眼光平和地迎着欧阳晟冷厉如电的双眸,只见欧阳晟猛地单膝跪倒,倒转手中长剑,把剑柄递到九王爷面前。
虽然有所准备,九王爷脸上还是闪过一丝难掩的激动,伸手握了握剑柄,九王爷那一向冷厉无情的眼中,竟闪出点点泪花。
“王爷在上!”欧阳晟的声音有说不出的庄严肃穆,“从今往后,欧阳晟唯王爷之命是从!”
听到这话,肖师爷终于暗暗长出了一口气,猛地省起这是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对衷心拥戴的主人表忠心的最高仪式,表示从今往后,不再遵什么礼教伦常,天地君亲,只唯主人之命是从!
“贤婿起来说话!”九王爷俯身扶起欧阳晟,心中的兴奋再难抑制,挽起欧阳晟的手慨然道,“有贤婿之助,本王就是要翻天覆地也易如反掌!”
四月初,清明将至,正是祭奠先人,敬奉祖先的时候,皇家也不例外,四月初二,逶迤的皇家车马便在御林军的护卫下东出长安,到骊山以南五里之遥的祖陵宗庙祭祖。所有宗亲、文武百官均素服随行。
宗庙外的高阶之上,九王爷读罢敬拜天地祖先的祭文,再把祭文焚入香鼎,然后率百官匍匐于地,高唱颂词,恭送皇上进宗庙祭祖,告拜天地神灵。有资格陪同皇上进入宗庙的,只几个随行带刀侍卫,即便是带刀侍卫,也只能解兵入庙。
作为负责皇上安全的欧阳晟,在皇上进庙前,已率几名侍卫先一步进庙,在庙内布置安排停当后,才恭迎圣驾。
宗庙外,以九王爷为首的百官齐齐拜倒,与皇上一同祭拜先人。这是每年都要进行一次的仪式,虽然庄严肃穆,却也让人觉得繁琐沉闷无比。就在百官依着百年不变的规矩进行着这仪式时,突见负责皇上安全的欧阳晟匆匆从宗庙内出来,快步到以九王爷为首的几名皇室宗亲跟前,低声禀报着什么。这是仪式中不该有的程序,更让百官诧异的是,一向沉稳冷静的欧阳晟,脸上居然有几分惊惶失措的神情。
就在百官惊疑不定、互相小声打探时,九王爷和几个德高望重的皇室宗亲已随着欧阳晟大步入内,虽然宗庙并不禁止皇室宗亲进入,但在皇上祭拜天地、吊唁祖先时闯进去,却是犯了夺爵杀头的罪名。
几位皇亲重臣进庙已有片刻,百官的小声议论渐渐多了起来,足有盏茶功夫,才见九王爷率几位重臣和皇亲出得宗庙,除九王爷外,几人都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诸位大人!”九王爷立在高阶之上,声色如常,“皇上突感不适,需急请太医,今日祭祖到此为止,待皇上康复后再进行!”
百官议论再起,要知道祭祖可不是寻常仪式,若不是病得不轻,决不会半途而止,也难怪众人议论担心。
“此事不得再议,诸位大人可暂回别馆,静候新旨!”九王爷言语中那独特的威仪,终让百官安静下来,不敢再小声议论,只有带着心中的疑云默默告退。
夜,月上中天,四野无声,骊山行宫内,却还灯火通明,行宫寝殿外,九王爷和几个宗亲重臣焦急地来回踱步,想进去看看,却又格于规矩不敢入内,太医已经进去了好一会儿,里面却还无声无息。
“诸位大人,皇上这病来得突然,不知诸位有何打算?”九王爷环视着身旁几个惶然不知所措的同僚,突然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皇上年纪尚轻,没人想到会一病不起,众人还来不及回答,寝殿大门已无声而开,面色惨白的太医佝偻着身子出来,不待众人询问,便哆嗦着失血的嘴唇小声道:“皇上……皇上恐怕熬不过今夜。”
“怎么会这样?皇上到底是什么病?”一位王爷抬手就把太医拎了起来,厉声问道。太医不敢挣扎,只嗫嚅着小心回答:“皇上得的是一种怪病,浑身都很正常,就只昏迷不醒,脉搏越来越弱,任何药剂下去都不管用,如今更是药食难进了。”
“真不知养你们这些太医何用?难道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吗?”那王爷愤愤骂道,“若是皇上一病不起,就拿你几个陪葬!”
“胡太医,你可瞧清楚了,皇上真病得如此之重?”九王爷紧盯着太医冷冷地问。听胡太医再次肯定后,九王爷终于放下心来,他知道,胡太医骗谁也不会骗他。
“不要为难几位太医,”见众人还要责难太医,九王爷缓声道,“皇上在祭拜祖宗时发病,该不是……”说到这九王爷蓦地打住,但众人脸上已是骇然,显然已明白了九王爷言下之意。见众人眼中的震惑,九王爷似突然明白自己的失言,忙转开话题道:“为今之计,咱们得做好两手准备,不然天下将大乱!”
众人面面相觑,默然半晌,一个与九王爷相厚的重臣犹豫着道:“王爷,咱们该立刻立下一位皇子为储君,万一皇上去了,不至于天下大乱。”
“混帐!”一位老臣闻言立刻骂道,“皇上还没去,急着立什么储君,再说两位皇子也还年幼,立有何用?”
那位重臣赶忙道:“咱们可以另立一位王爷临时摄理朝政,自然可以避免朝中一日无君造成的混乱!”
九王爷接口道:“说得在理,如今事急从权,本王看三王爷德高望重,可为这领袖群臣的摄政王,暂代皇上总理朝政!”
“不可不可!”昏昏庸庸的三王爷闻言蓦地一惊,连忙摆手道,“本王不问朝政多年,如今又老迈多病,哪还有那个能力和精力,九王弟雄才大略天下皆知,又一直协助皇上理政,本王看这摄政王之位,非九王弟莫属!”
“是啊是啊!正该如此!”立刻有几人小声附和。
“什么正该如此?”一向稳重的左丞相厉声喝道,“立储君,设摄政王这等大事,就算现在皇上无力过问,也该由百官商量,岂可靠我们几人私自议定?”
众人一窒,尚不及回答,九王爷已冷冷道:“相爷,如今皇上这情形岂能随便泄漏出去?你不怕匈奴趁机作乱边关?各地藩镇自立为王?”
左丞相面色微变,昂头道:“就算要立摄政王,也该立当今皇上的亲弟福王爷。”
“相爷此言差也!”一个大臣立刻道,“想福王爷远在千里之外,就算咱们立刻通知,一时三刻又怎能赶回?国不可一日无主,我看就在几位王爷中选一位才德皆备者为摄政王才是!”
“是啊是啊!”立刻有人小声附和,更多的人则是缄默不语。
九王爷见众人一时难以决断,当即道:“如今事出紧急,再容不得咱们慢慢商议,既然诸位大臣拿不定主意,本王便以天下为重,逾越一回!”
言罢转向侍立一侧的欧阳晟道:“欧阳将军,立刻让刘公公拟旨,立皇长子为太子,万一皇上一病不起,便立太子为帝,另着人封锁消息,不得把这变故泄露出去。”
众大臣闻言骇然,左丞相更是愤愤道:“王爷,你这是在擅权,这是灭族的罪名!”
“混帐!”九王爷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本王一族便是当今皇族,你要灭谁?”
左丞相面色一变,深悔自己口不择言,却又不甘屈服,昂然道:“此事若不经百官和众王爷议定,下官决不会承认王爷拟定的任何诏旨,下官先行告退!”
说完左丞相退到寝殿外的厢房中,似不愿与九王爷为伍,有他带头,陆续有几个大臣皇亲与九王爷客气两句后,也跟着退了出去。九王爷望望尚留在自己身旁的寥寥数人,故作轻松地道:“大家在这寝殿外也守了大半夜了,也找地方歇息片刻吧!”
见众人陆续退下后,九王爷转问侍侯皇上的太监:“皇上目前到底如何?”那太监哭丧着脸道:“皇上一直昏迷不醒,气若游丝,呼吸更是越来越弱,恐怕……”
九王爷微微点头,终于放下心来,转向侍立身侧的欧阳晟道:“贤婿,没有诏旨不知能否调动御林军兵马?”
欧阳晟微微一怔后,方缓声道:“如今这非常时期,应该没什么问题。”
“好!立刻调动御林军包围整个行宫,再拟旨立下太子和摄政王,如果谁有异议,”说到这九王爷顿了顿,森然道,“杀!”
欧阳晟毫不犹豫,立刻领命而去。见欧阳晟走远,九王爷悄悄退出寝宫,来到外间一处偏殿,偏殿内,以肖师爷为首的几个随从迎了上来,大家脸上俱是想问又不敢问的神情。
九王爷环视众人,眼光最后落到一个黑衣随从脸上,淡淡道:“你去寝宫探探,不要惊动任何人,务必探明皇上的病情。”
黑衣人应声而退,肖师爷则故作轻松地笑问:“现在一切都如王爷所想,王爷还有什么不放心?”
九王爷神情木然,淡淡道:“兵法云:多算胜,少算不胜。小心些总是没错。”
肖师爷正要不失时机地恭维两句,却被行宫外杂乱的马蹄声打断。九王爷也侧耳细听着行宫外隐约的嘈杂声,不禁皱起了眉头,只听那马蹄声、步履声杂乱无序,不象是依令调动的情形。心中正自惊疑,只见欧阳晟象阵风一样闯了进来。
“父王!”不及见礼,欧阳晟急忙禀报,“左相爷已知会御林军各营将官,如今听我调遣的不及三成,一半人按兵不动,静观事态发展,一小部分人还投入左相旗下,正与我领的兵马对峙。事态紧急,何去何从还要父王拿主意!”
第八章 叛乱
烛火摇曳,夜风瑟瑟,远处不时有惊飞的夜鸟啾啾而鸣,给这暗夜平添一股肃杀之气。肖师爷一干人都紧盯着九王爷,却见九王爷眼帘半垂,气定神闲如老僧入定。
“父王……”欧阳晟还要催促,却被肖师爷挥手打断,只听肖师爷悄声道,“咱们都出去吧,让王爷一个人呆一会儿。”
众人依言而退,偏殿内就余九王爷一人,足足静默了柱香功夫,随着烛火一阵摇摆不定,先前那探视皇上病情的黑衣随从已从窗外飘然而入,无声无息。
“王爷,皇上脉象已弱不可察,绝对熬不过今夜!”黑衣人的声音象来自地底幽冥般阴冷。九王爷闻言蓦地睁开了双眼,眼中精光四射。
“立刻发焰火调集人马,包围祖陵行宫,缴御林军的械,若遇抵抗,格杀勿论!”九王爷一跃而起,猛地挥手下令。
黑衣人无声而退,片刻之后,一枚焰火突然在夜空炸开,血红的火焰瞬间照亮了混沌高天,照亮了整个祖陵行宫,也照亮了行宫外数千御林军将士疑惑的脸。
骊山山谷,一彪骑队毫不掩饰行踪,风驰电掣般由密谷扑出,转眼间便疾驰数里,把整个祖陵行宫完全包围。
“什么人!”一小队御林军哨队迎了上去,见对方也是汉兵服饰,便放下心来,天下兵马向以御林军为尊,就是御林军一个小小校尉也不必把寻常将军放在眼里,因此领头那校尉迎上对方带队将官呵斥道,“哪一部的,居然敢擅闯皇陵,可有行军调令?”
那将官冷冷地道:“有人祸乱朝纲,末将奉九王爷之命勤王,御林军若听王爷调遣便是同伴,不然,杀无赦!”
那校尉一愣,立刻喝道:“咱们只尊王命,没有皇上诏旨,咱们不听任何人调遣!”
校尉话音未落,那将官已手起刀落,一刀把他斩于马下,剩下几个御林军兵丁慌忙抵挡,却象绵羊进了狼群,转眼便被汹涌的骑队淹没吞噬殆尽。
行宫内,雪片般的军情汇报不断飞到九王爷手中:御林军已被包围,文武百官已被控制,方圆十里尽数封锁……,看到这些,一向沉稳冷静的九王爷,眼里也闪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王爷,何不趁此机会直登龙庭?”一切进行得太顺利,就连小心谨慎的肖师爷也觉得一切都可手到擒来。
“不可,”九王爷兴奋中不失冷静,“各地藩王、拥兵将帅实力俱不可小觑,在不知他们意图的情况下,万不可引火烧身。”
肖师爷闻言恍然而悟,连连击掌赞叹:“高!王爷不求虚名,只重实利,行事稳妥慎密,果不是小人能望其项背。”
九王爷哑然一笑道:“你也别时时恭维本王,该多多提点警醒才是,本王才干不会因你恭维奉承增加一分,却能因你提点而提高不少,别让本王失望。”
二人正在轻松说笑,突被殿外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二人开始尚不以为意,直到多时不见手下送来军情谍报,心中疑惑,无意间来到殿外,才发觉偏殿已被御林军包围。
“王爷,下官奉欧阳统领之命,保护王爷安全,请王爷不要离开这偏殿!”一个御林军校尉礼貌而客气地拦住了九王爷去路,恭谨中不失寸步不让的坚定。
“混帐,本王自有人保护,何用尔等!”九王爷勃然而怒,欲闯出偏殿,却被几名御林军将士挡了回来。那位校尉连连向九王爷道歉,言语虽然恭敬,但行止却是无可通融。
“好个欧阳晟,”九王爷终于明白自己处境,不禁连连叹息,“想不到本王一生算计别人,如今却被竖子算计!”
“王爷,或许有什么误会。”肖师爷犹豫着道,“欧阳将军若真有异心,恐怕皇上也不会象现在这情形。”
“咱们都上当了!”九王爷扼腕愤然道,“皇上一定是由替身假扮,骗过了太医和本王的眼线,就待咱们亮出所有底牌后,一把通杀!只是本王想不通,欧阳晟一直在本王眼线监视之下,是如何与皇上互通讯息,定下这计谋的。”
肖师爷闻言脸色煞白,嗫嚅着小声问:“若真如此,咱们岂不是满盘皆输,再无一丝翻盘的希望?”
“那也未必!”九王爷又恢复了那种独特的冷静和从容,“这次随行的御林军不足三千,远不是咱们兵马的对手,只是如今本王不能与自己军队汇合,无法指挥军队,这是一大难题!”
“王爷!小人护你冲出去!”身边仅余的那名黑衣随从眼里闪着逼人的厉芒,突然对九王爷抱拳道。
九王爷微微摇了摇头,遗憾轻叹:“要在这重重包围中冲出去,希望实在太渺茫!”
“王爷,小人到有一计!”肖师爷突然道,“殿外兵将着意的只是王爷,小人斗胆请王爷与小人互换衣冠,再由勇士护着小人往外闯,小人与王爷身材相仿,借着外面夜色掩护,定能骗过守卫兵将,只要我们引开众兵将,王爷便可悄然出宫,与外面的兵马汇合,届时便可与欧阳晟一决高下!”
九王爷犹豫了一下,望着肖师爷和那黑衣人,缓缓道:“此计倒有几分可行之处,只是这样一来,你二人必死无疑!”
肖师爷呵呵一笑道:“小人一生郁郁不得志,是王爷慧眼识才,使小人能一展胸中所学,为王爷尽一点绵薄之力,此恩生同再造,如今王爷危难,小人能舍此残躯助王爷成这翻天覆地的伟业,那是小人之幸也!”
那黑衣人也拱手道:“王爷,小人这条贱命是拜王爷所赐,能为王爷赴死,正是小人所愿!”
九王爷眼光在二人面上徐徐扫过,只见一个弱质文士,另一个不容于江湖的败类,眼中闪烁着的竟是一样的决断和慷慨,九王爷只觉眼眶有些发热,忙执起二人的手慨然道:“好!本王有如此忠心的兄弟,何愁大事不成!任何言语也不能表达本王对二位的敬佩于万一,唯有一拜!”
说着九王爷已拜倒在地,慌得肖师爷赶忙扶起,紧握九王爷的手道:“王爷除了天地君亲,从未拜过常人,现今大礼拜我,小人怎当得起!”
九王爷叹息道:“本王一生从未象现在这样无助过,都说患难见真情,古人诚不欺我!”
就在此时,宫墙外隐约传来厮杀格斗声,肖师爷神色大变,忙道:“王爷,时间紧迫!请尽快换衣,不然待御林军击败了咱们的兵马,那时就太迟了!”
行宫一处秘殿内,年轻的皇上抱头缩在案前,神情虽然凄苦失落,却是健康无比,根本没有一丝重病不起的模样。
“难道,九皇叔真有不臣之心?”皇上青愣愣的脸上,尽是难言的惶惑。
“皇上,如今这情形难道还不能说明一切?”书案对面,欧阳晟满面焦急,“咱们不能等了,再不拿定主意,恐怕反受其害!”
“将军说该怎么办?”皇上失魂落魄地问。
“立刻拿下九王爷,叛军没了头领,必定不攻自败!”欧阳晟急切地道。
皇上抬起头,疑惑地问:“九皇叔是将军的岳丈,将军何以如此忠心于朕?”
欧阳晟一怔,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微臣只把一封密函放在祖庙香案那篇祭祖檄文下,皇上见了密函,何以立刻就相信了微臣,完全照微臣的计谋行事?”
皇上叹道:“当年先皇去世时曾告诫朕,一定要谨防九皇叔,对付九皇叔,可以完全信赖和依仗欧阳将军,朕只是照先皇的遗训行事。”
欧阳晟脸上露出敬佩之色,叹息道:“先皇料事如神,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皇上默然片刻,喃喃道:“一切就依将军安排,先拿下九皇叔。”
欧阳晟正要拱手而退,突听秘殿外传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统领大人,有人假冒九王爷,在一个黑衣人掩护下硬闯出偏殿,待咱们追出中门将二人击杀后才发现中计,如今九王爷已不知下落。”
“糟糕!”欧阳晟心神巨震,面色大变,立刻下令,“关闭行宫四门,封锁所有出宫要道,搜查任何可疑之处!”
“怎么会这样?”待那御林军领命而去后,皇上忍不住问。
欧阳晟叹息道:“微臣还是低估了九王爷,此时他多半已逃出行宫与叛军汇合,如此一来,形势便急转直下,微臣没有料到九王爷在骊山伏有这一彪人马,所带御林军实在不足以与之抗衡,幸好皇上安然无恙的消息尚无人知晓,万不得已时,只好由微臣保着皇上悄悄突出重围!”
“突围?”皇上一怔,不解地问道,“围困行宫的是朕的大汉军队,朕不相信他们会加害朕,难道他们不怕诛灭九族?”
欧阳晟尚未回答,只听殿外又传来惊惶的禀报:“将军!叛军开始进攻了,行宫无险可守,恐怕咱们坚持不了多久!”
欧阳晟尚未回答,皇上已昂然道:“欧阳将军,护朕出去看看!”
“皇上!”欧阳晟赶忙道,“如今皇上安然无恙的消息尚未传出去,正好借机化妆突围,不然一旦身份暴露,恐怕就成众矢之的,再要突围就难了!”
皇上不为所动,冷静地道:“如今御林军不知朕的情形,军心极度不稳,朕若再不出去激励士气,行宫一旦被攻破,届时玉石俱焚,朕突围的希望也渺茫得很,将军不必多言,护朕出去看看!”
欧阳晟见皇上心意已决,只好招集精悍侍卫护着皇上出得秘殿,望叛军攻势最烈的东门而去。
东门内,苦苦鏖战的御林军突见皇上在众侍卫护佑下,泰然自若而来,众将兵俱是一愣,跟着暴出齐天欢呼,待欢呼声稍弱,只听皇上大声道:“朕早料到九王爷有叛乱之心,才与欧阳将军定下这诈病奇计,就等所有不臣贼子完全暴露出来,再一网打尽,只要众将士坚守片刻,朕伏下的兵马就会立刻赶来,把叛军一扫而光,届时你们就是平叛的第一功臣!”
御林军将士闻言齐呼万岁,士气大震,声势震天。而宫外正在攻打的叛军不明所以,暂时停止了进攻。待见到行宫护城墙上现出的明黄华盖,以及华盖下神闲气定的当今圣上时,叛军一时惊惶失措,踯躅不前。
陡见宫墙外黑压压的大队叛军,皇上也是胆颤心惊,待见叛军也是一阵骚乱后,皇上终于定下心来,遥遥对叛军高呼:“众将士听着,朕念你们是受人蛊惑,无意间犯上作乱,立刻停止叛乱,撤离行宫三十里,朕不会怪罪你们!”
叛军普通兵丁原本不知叛乱阴谋,如今乍见当今圣上,立刻犹豫起来,不少人开始垂下手中兵刃,心中已有退缩的打算。
“别听他胡说!”一骥白马突然越众而出,马上是一袭戎装的九王爷,只见九王爷举着马鞭遥指皇上大声道,“圣上已暴疾驾崩,此人不过是假冒圣上的替身,在乱臣贼子欧阳晟扶持下妄想阴谋篡位,众将士与本王拿下此人,乱刀分尸!”
叛军兵丁大多没有亲眼见过皇上,见九王爷如此一喊,不禁又犹豫起来,不知谁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九皇叔,你已是皇叔之尊,何以要犯上作乱,如今阴谋败露,难道还要蛊惑不明真相的大汉勇士,和你一起继续为祸朝纲?”皇上遥望宫墙外的九王爷连连叹息。
九王爷傲然道:“乱臣贼子,居然还敢假冒圣上,你若真是当今圣上,可敢出那行宫,到我军阵前,检阅我大汉雄师?”
皇上一怔,还在犹豫,只听欧阳晟急忙道:“不可!若离了这行宫,叛军一拥而上,末将恐怕难以护得圣上周全!”
“朕若不出这行宫,将军就能保朕万无一失?”皇上没好气地问,见欧阳晟哑然,皇上决然道,“朕若不出去,只怕叛军将士真当朕是假冒,届时一鼓作气攻下这行宫,恐怕再如何表露身份都无济于事了,如今迫不得已,只好博上一博!”
说完皇上对叛军喊道:“大汉勇士们听着,朕将亲自检阅你们,希望将士们以勇武之姿来迎接朕,不要让朕失望!”
欧阳晟还想阻拦,皇上已斩钉截铁地道:“任何人不得再有异议,欧阳将军选一队精悍侍卫为朕护驾,随朕检阅我大汉雄师。”
厚重的宫门缓缓而开,一位头顶朝天冠,身着黄龙袍,坐跨飞雪马的年轻人在几十名御前侍卫的护佑下离宫而出,渐渐逼近叛军阵前,望着来人那从容不迫的神态,与生俱来的威严,众兵将犹豫起来,若说这人是假冒,那假冒得也太象了。
见皇上突然来这一手,九王爷顿感措手不及,眼看自己兵将都迷茫踌躇起来,若再让他过来,只怕自己谎言便不攻自破,但要下令趁机进攻,岂不又暴露自己做贼心虚?何去何从,一时竟难以决断。
“众将士听着!”就在众兵将疑惑不定时,欧阳晟陡然一声大吼,“圣上亲临,你们还不三呼万岁?”
众兵将面面相觑,虽然尚无人三呼迎驾,但也没了攻伐之心。就在众人犹豫不决时,只听阵中“嗖”地一声弓弦暴响,一箭如裂空闪电,直射向来人。
“大胆!”欧阳晟一声大吼,飞身拦在皇上身前,凌空一剑磕飞劲矢,口中高叫,“保护皇上!”话音未落,飞身直扑敌阵。
就在此时,九王爷身后又是连珠三箭劲射而出,刺耳箭啸动人心魄,欧阳晟突然凌空跃起,一剑横扫,击落两箭,却有一箭从欧阳晟身旁一掠而过,跟着听到“啊”地一声惨呼,一个奋不顾身挡在皇上身前的侍卫已被那一箭洞穿了前胸,箭矢被他这一阻,略略偏了些方向,从皇上耳边呼啸而过,也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就这当儿,欧阳晟已扑到敌阵,叛军兵卒此时竟毫无斗志,纷纷闪开,转眼间便把九王爷暴露在欧阳晟面前,眼看就要擒下九王爷,不想九王爷身后闪出一人,飞身挡住了凌空扑来的欧阳晟。
“大伙儿动手,给本王拿下他!”九王爷突然高喊,却只有身边几个亲兵犹犹豫豫地围上去,其余兵将都充耳不闻。
“众兵将听着,”皇上适时对众人喊道,“你们不过是受人蛊惑犯上作乱,只要立刻阵前倒戈,朕决不追究你们叛逆之罪,请立刻助欧阳将军拿下叛臣贼子,朕将重赏!”
叛军众兵将大多还在犹豫,有少数人已小声答应着,缓缓向围攻欧阳晟的几个人围了上去。就在此时,御林军大队人马也冲出行宫,转眼间便来到阵前,叛军竟无人抵挡,直让御林军把九王爷和围攻欧阳晟的几个叛将团团围困。
九王爷环目四顾,只见跟在自己身旁的兵将寥寥无几,不禁仰天长叹道:“罢罢罢!输了,本王没有输在智谋计策上,却输给了帝王的威严,真是天亡我也!”
说着突然拔出佩剑就照脖子中抹去,却被身旁几个亲兵死命拉住,有的还高叫:“王爷,咱们保你闯出去!”
“闯出去又如何?”九王爷无奈地苦笑,“难道本王还要做一回逃犯不成。”
就这一耽搁,欧阳晟已在御林军的协助下,打倒了几个最后顽抗的叛将,转身逼到九王爷面前,眼中炽烈的仇焰毫无掩饰。
九王爷望着眼中仇恨、兴奋、狂喜交织的欧阳晟,叹息道:“贤婿,你处心积虑接近本王,就是为等这一天?”
“不错!”欧阳晟压抑不住眼中的仇恨,嘶哑着嗓音道,“十多年了,我欧阳晟无时无刻不在梦想着这一天!”
“为什么?你若恨本王,为何要替本王挡剑?又为何在证据在握时不去告发本王?”九王爷心中其实已有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哈哈哈!”欧阳晟纵声长笑,“你想不到吧,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酒醉而回,怕先父责罚,不敢惊动家人,悄悄从后花园溜入家中,正好在书房门外听到你劝先父助你一臂之力,立先帝幼子为帝,助你成为摄政王,被先父严词拒绝,结果当天凌晨,先父被人刺杀在上朝的路上,我仔细查看过先父的伤痕,知道只有你笼络的那个剑道高手才能做到,从那天起,我欧阳晟就是你的死敌!为你挡剑,送还大赌坊的帐本,都是为等到这一天,让你眼看就要登上权力颠峰那一瞬,重重摔落下来,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尝到真正的痛苦,才能稍稍减弱我心中的仇恨之火,才能告慰先父在天之灵!”
九王爷望着被仇恨之火烧得两眼血红的欧阳晟,谓然长叹:“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想本王聪明一世,竟败在竖子之手,罢罢罢,天要亡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众将士听着,放下武器,随本王束手就擒吧!”
众叛军早无斗志,听九王爷这一说,立刻扔下了手中兵刃,一场来势凶猛的叛乱,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平息了。
第九章 结局
“你一直都在骗我?”
忘乎所以的欧阳晟回京之后,把一干叛臣收押天牢,捉拿京中乱党,安抚振肃京畿兵马,忙完这一切回到将军府,兜头便迎着婉仪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眼中那种心痛、凄恻、失落,更有撕裂人心的力量。对着这样一双眼睛,欧阳晟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你一直都在利用我?利用我取得父王信任?好成就你不世功业,报你杀父之仇?”婉仪失魂落魄地问完这话,却不想听到任何回答,一扭头就要离开,却被欧阳晟拦住。
“夫人!”欧阳晟扶着婉仪瘦削的双肩,直视着她的双眼,恳切地道,“我当初娶你确是出于利用,但自从咱们成亲后,尤其咱们夫妻落在贼人手中时,你一个柔弱女子,竟奋不顾身要救我,从那时起,我便把你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当成真正的妻子。”
“可你还是不放过我父王!”婉仪眼中满是讥诮。
欧阳晟长叹道:“作为人子,杀父之仇岂能不报,我岂能辜负先父在天之灵?但为了你,为夫答应,一定去求皇上赦免你父王的死罪。”
婉仪眼中的讥诮之色更甚,冷冷地推开欧阳晟的手,淡然道:“父王一生骄傲,岂会求人赦免,更不会苟且偷生,除了一死,他已无路可走。”
婉仪眼中那种平静刺痛了欧阳晟的心,猛地把她拥入怀中,欧阳晟喃喃道:“不管怎样,今生今世,我欧阳晟都决不再负你!”
“晚了!”婉仪轻轻一声叹息,“你也说过,杀父之仇岂能不报,我一个弱女子不能、也不忍亲手杀你,但总可以杀你欧阳家一人为父王报仇!”
欧阳晟闻言骇然,摇着婉仪瘦削的肩惊惶地问:“夫人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婉仪凄然一笑,抚着自己肚子喃喃道:“也不知他是男是女,象你还是象我。”
“什么?”欧阳晟浑身巨震,一下子明白过来,终于注意到婉仪那惨白的脸上,豆大的汗珠正滚滚而下。欧阳晟心中刚生出的一点欣喜转眼便被更大的惊痛湮没。
“你……你吃了什么?”欧阳晟惊惶地问,陡然注意到桌上那两个酒杯,一杯尚满,而另一杯已经空了,欧阳晟慌忙端起剩下那杯酒,凑到鼻尖一闻,心中立有一种高楼失足的感觉,浑身顿感无力,酒杯也拿捏不住,“啪”地一声摔落于地。
“鹤顶红!你竟服了鹤顶红!”欧阳晟的嗓音已嘶哑得不类人声。
失去欧阳晟扶持的婉仪缓缓软倒在地,望向欧阳晟的目光渐渐泛起一丝温柔,哆嗦着失血的嘴唇喃喃道:“我本想让你也饮下这毒酒,可最终还是没忍下这心,或许,这反而是害了你。”
“夫人!”欧阳晟猛地跪倒在地,把婉仪抱入怀中,死命搂紧,就象这样能留住婉仪那渐渐远逝的脆弱生命……
刑部天字一号牢房虽然声名赫赫,却也象所有的牢房一样的晦暗阴森,当一身便服的皇上在侍卫的护佑下悄悄来到这里时,心中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苦主探视亲人的情愫。
“皇叔!”隔着牢门对着那个盘膝坐在凌乱稻草之上,虽衣衫污秽面色惨然,仍不失从容淡定的亲叔父时,年轻的帝王脸上竟有一丝尴尬。
“皇上来了?”九王爷漫应着,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既没有象往常那样起身迎驾,也没有更多的礼貌客气。
“打开!”望着牢门上足有拳头大的铁锁,皇上轻声道,几个侍卫还想劝阻,一见皇上脸上的表情,立刻把劝阻的话悄悄吞了回去,任狱卒战战兢兢地打开了牢门。
“你们都退下,让朕和皇叔说说话!”皇上说着一低头,已钻入了牢门。
“皇上……”几个侍卫立刻惊惶失措,这可关系到肩负的职责,皇上若有何意外,那可不仅仅是掉脑袋的事,不劝阻不行了。
“退下!”几名侍卫的话刚出口就被打断,皇上言语中没有一丝通融的余地,几名侍卫对望一眼,不敢抗旨,只有默默退开,却又不敢走远,便在牢门三丈外停住,远远地监视着这里的动静。
见几名侍卫还没完全退开,皇上勃然而怒,正要再下口谕,却听九王爷淡淡道:“皇上莫再为难他们,他们能任皇上和一个叛臣贼子单独呆在一起,已经够难得了。”
皇上闻言轻叹了口气,转回头缓声道:“皇叔,朕一直想不通,皇叔地位已尊崇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境地,何以还会起叛乱之心?朕尤其难以相信的是,皇叔竟然会处心积虑地打造那种歹毒的暗器来暗算朕,枉朕还一直当你是除先帝母后之外最亲近的人,甚至对你的钦佩和尊崇超过了先帝。”
九王爷无声一笑,淡淡道:“皇上一生下来就是太子,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如何做一个皇上,根本不会了解寻常人的心思,尤其象微臣这样既寻常又不寻常的人。”
“哦?朕不明白,何谓既寻常又不寻常?”注意到九王爷仍然自称“微臣”而不称罪臣,皇上心中反而有一丝宽慰,这才是自己从小敬仰,独立特行的九皇叔,不象其他只知唯唯诺诺的皇亲重臣。
“在皇上眼里,微臣不过是一寻常臣子。”说到这九王爷面上露出一丝骄傲,“但在微臣心中,却知自己不同寻常,微臣三岁习字,七岁成章,弱冠前已熟读史典兵书,与父王论政,得父王夸许为所有皇子中最出类拔萃者,父王当年曾有废长立幼之心,只因众臣竭力反对才作罢,微臣也才与帝位无缘。”
皇上点头叹道:“若论才干韬略,皇叔确不是常人能比。”
“才干韬略又如何?”九王爷微微摇头道,“身为幼子,便注定与王位无缘。但微臣却不甘心,不甘心永远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皇上望着毫不掩饰自己对王位渴望的九王爷,不禁叹息道:“难道这王位对皇叔就这么重要?”
九王爷瞪着皇上,突然哈哈大笑道:“皇上身为皇长子,顺理成章便坐上王位,可想过如果只是一寻常王子,那么今天就得向别人朝拜请安,就得规规矩矩学做一个听话的臣子?包括生命在内的所有一切都掌控在别人手中?甚至在皇上仙去后,还得继续敬奉他的儿子?”
皇上想了想,淡淡道:“若天命如此,朕也会做一个尽心尽责、本本分分的臣子。”
“但微臣不会!”九王爷昂然道,“微臣向来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以微臣才干,不该屈居人下,永世为奴为婢。”
“朕从来没当皇叔为奴婢。”
“皇上没有,但事实却是!”九王爷大声道,“天下只有皇上一人才算得上真正站立的人,其余谁不是屈膝的奴婢?想想一生中包括生命在内的所有一切都掌握在他人手里,随时随地都得看人喜怒行事,这不是奴婢是什么?我刘亟不甘心认下这一世奴婢之命,便只有夺下王位,奴役天下之人!”
皇上默默望着激动得面色通红的九王爷半晌,方庆幸道:“幸好只皇叔才有这种心思,不然朕坐这王位,岂不是象坐在火山口一般?”
九王爷嘿嘿冷笑道:“皇上以为就只微臣才有这种心思?”
皇上闻言蓦地一惊,忙问:“谁还会有?”
“谁都可能!”九王爷立刻道,“别以为众臣在皇上面前唯唯诺诺就真不起异心,只是他们没机会罢了,若臣下实权重到威胁皇权,皇上就危险了,谁会甘心一辈子活在别人的恩赐中?”
牢门外蓦地吹来一股阴风,让皇上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只觉得这牢里的阴寒实在难以忍受,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轻声道:“皇叔教训得是,听皇叔教诲,朕又象回到儿时,坐在皇叔膝头听你讲解史籍典故的情形。”
九王爷闻言一呆,淡淡道:“过去许久的事了,皇上提它作甚?”
皇上脸上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声音轻了些:“当年先帝威严肃穆,在他面前朕大气也不敢出,只有皇叔风趣随和,心中又装着无数故事,给朕带来过不少欢乐呢。”
九王爷脸上温柔一闪而没,轻叹道:“生于帝王家,天伦之乐迟早为权欲心湮没。”
皇上直视着九王爷饱经沧桑的双眼,黯然道:“皇叔,朕今日亲自来看你,本想告诉你朕有心赦免你的死罪,但听了你方才那一番话,朕现在心中又有些犹豫起来。”
“皇上万不可有妇人之仁,不然后来者会心存侥幸,叛乱者不仅要死,还要不得好死!”九王爷慨然道,“再说微臣一生高高在上,受万众敬仰,如今这人生最大一场豪赌输了,就该大大方方输个干净,再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能象个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还不如壮壮烈烈地死!”
“皇叔……”望着有些激动的九王爷,皇上欲言又止。却听九王爷昂然道:“想我刘亟一生显赫,死,也当死得轰轰烈烈,如今既成罪臣,就请以车裂,望皇上成全!”
“车裂?”皇上浑身巨震,车裂之刑俗称五马分尸,是仅次于凌迟的酷刑,通常皇族犯罪,就算是大逆不道百死莫赎的死罪,也会留个全尸,这是皇族的特权,车裂之刑,刑不上大夫。
见皇上还在犹豫,九王爷又劝道:“皇上莫再犹豫,正可趁机显出霹雳手段,用微臣这残躯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皇上踌躇半晌,最后黯然道:“容朕……想想。”
九王爷望着犹豫不决的皇上,突然匍匐在地,叩首道:“皇上心中若还念着过去那一点点亲情,就请赦免罪臣一家大小和参与叛乱的兵将,他们是受罪臣蒙蔽,全不知情。”
皇上忙点头道:“这个朕心中有数,此次叛乱,除了首恶,胁从一律不问。”
“谢皇上!”九王爷俯首叩头,声音竟有些哽咽。
“皇叔,你放宽心。”皇上还想劝慰什么,却不知怎么说才好,最后只轻叹一口气,默默退出了牢房。在侍卫们的蜂拥下,穿过长长的甬道出得天牢,来到外面长街,白花花的阳光猛打在脸上,刺得人睁不开眼,就是这样,从天牢里带出的凉意还是裹满全身,氤氲不去。
“来人!快来人!”
未央宫寝殿内,突然传来惊惶失措的呼唤,听声音该是皇上,但完全没有皇上一贯的从容镇定。守夜太监慌忙入内,挑亮烛火,只见皇上抱着个枕头,紧缩在宽大龙床一角,双目圆睁,面色煞白,被窝里露出一个宫娥的半脸,茫然不知所措。
“你是谁?滚!快滚!”皇上突然发现了被窝中的宫娥,猛地一脚把她踹了下去,宫娥委屈的缩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值夜太监忙招呼女官把那宫娥送出,然后小心向皇上请安,此刻皇上脸色才正常了些,缩在龙床一角呆呆发楞。
“皇上,就要天亮了,再歇息一会儿吧!”值夜太监小心翼翼地提醒。
听到太监呼唤,皇上浑身一抖,迷离的眼光才转到太监脸上,思绪似从恶梦中落了回来,突然裹紧身上的衣衫,惊慌地喊:“快,搜查这寝宫,看看可有刺客?”
几个太监慌忙四处搜查,直把能藏只猫的角落都找了个遍,最后才小心禀报:“皇上,这儿没外人。”
“哦!”皇上失魂落魄地望着面前几个熟悉的太监,喃喃道,“大概……大概是朕眼花了。”
“皇上,歇息吧!”太监说着刚要熄灭烛火,突听皇上声音已恢复了白日里那种从容和镇定:“慢!准备笔墨,拟旨!”
虽然还从无凌晨拟旨的先例,几个太监却不敢多问,匆忙从上书房取来纸墨笔砚,就在新墨研成时,皇上已披衣坐起,盯着摇曳不定的烛火开始冷静地口述给刑司的圣旨:“叛贼刘亟,妄图谋杀圣上,阴谋篡位,罪无可恕,处以……”
说到这皇上顿了顿,才轻声道:“……车裂极刑!”
执笔太监微微一愣,却没有停顿,照意思拟好圣旨,正要交皇上过目,却听皇上冷冷地道:“再拟!”
太监忙重新拿出张宣纸,只听皇上的声音越加阴冷:“着刑司彻查缉拿刘亟同党和参与叛乱者,无论主从,一律――斩!”
太监手一抖,一滴墨汁滴落宣纸,他定定望着那墨滴,只觉手中这笔重逾千钧,心知这笔一下去,长安城中就要血流成河,数万人头落地。
“皇上……”虽然不合法度,执笔太监还是战战兢兢欲言又止。
注意到执笔太监没有动笔,皇上盯着他冷冷地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挺安稳?”
执笔太监不敢再多言,抖着手把圣旨草草拟就,然后交皇上过目,皇上却没有多看一眼,只缓缓躺回龙床,轻声道:“从即日起,这寝宫外加派侍卫,寝宫内不息灯火。”
太监应和着收拾好纸墨笔砚正要退出,却听皇上躺在龙床上喃喃道:“等等,你说这欧阳晟总领御林军和大内侍卫,是不是……”
太监尚来不及回答,只见皇上已翻身而起,语气匆匆道:“拟旨!”
太监慌忙重新铺开纸墨笔砚,皇上已披衣而起,在寝宫内来回踱步,直到踱到第三圈,才停下脚步缓缓道:“骠骑将军欧阳晟,平叛有功,忠勇可嘉,今擢升为忠勇大将军,即刻领兵两万奔赴嘉峪关,助楚公望抵御匈奴。”
太监又是一怔,有些不明白这道圣旨,大将军爵位虽高于骠骑将军,但侍卫总管和御林军统领任何一个头衔都比大将军为尊,何况是一个守卫边关,尚不能独当一面的将军,这显然是一道名升实降的圣旨。
虽然心有疑惑,执笔太监还是不敢停顿,匆匆拟好圣旨,此时正好传来五更的梆子,在重重宫闱中显得悠远低沉。
三日后,长安万人空巷,数万人齐集东校场围观第一个被五马分尸的王爷,正午时分,只听刑场监察一声令下,五匹健马分五个方向冲入人群,撞倒了好几十人,更多人追在健马身后,想抢点延年益寿的孽龙肉、孽龙血。
就在万人哄抢那泥泞血肉时,天上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有人注意到高天那明晃晃的太阳和越来越大的热雨,心中生出些怪异的念头,但更多的人沉浸在莫名的兴奋和狂热中,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居然落得比普通人还凄惨的下场,总让寻常百姓产生一种无以言状的幸福感。
许多年过去,在并无多少改变的艰难生活中,人们终于记起了刑场上那场怪异的太阳雨,也象猛然间记起了那王爷的好,象那王爷为民请命智赈灾民的事迹,恭谦和蔼平易近人的形象,渐渐在民间口耳相传,每当捐税加重,官家凶狠时,人们最常嘀咕的一句话就是:唉,要是那位王爷还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