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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棋子》全文阅读_作者:樱桃芭蕉

发布时间:2023-07-22 12:2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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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城最近发生了一件趣事。

有人门户网站上发了一个帖子,内容如下:

标题:一千万游戏币悬赏西洋棋子,截止期1月17日早上8点

赏金:一千万游戏币,游戏种类任选。

任务:请帮我去偷一样东西。众所周知,国际象棋一共有三十六枚棋子,在下如今指明要锦城香積古董店老板随身带的那副国际象棋白棋中的王。不论以任何方式偷到这枚棋子并交予本人,即算完成任务,立刻交付赏金。

本人诚心实意,绝非玩笑0境外担保凭证影印文件如下。望大家积极参与。

如果这副西洋棋是稀世珍宝,那有人想要也在情理之中。问题在于这货是古董店老板在地摊上买的,十块钱一副还包棋盘,平摊下来一枚棋子不到三毛钱。

“一千万游戏币,游戏种类任选?稍微玩过游戏的人都知道,不同的游戏里游戏币和人民币的比例是不同,有500:1的,也有100:1的,要是不幸偷东西的人玩的是10:1的CS,那这发帖人岂不是要赔一百万人民币了!”锦城警局办公室里,郑语修叼着油条刷天涯,“猪肉都二十块一斤了,花一百万偷个三毛钱的棋子,疯了吧?”

“头儿没让网站删帖吗?”小李问。

“删了,每天都重新发新贴,IP屏蔽不掉。对方有黑客,手段不错。”

只值三毛钱的东西,诱人的奖励,看上去太像一场游戏,一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跟帖的人很多,大多一笑置之,竟然真的有人跟帖列出详细行动计划,如何偷那颗棋子。就连郑语修自己也控制不住跃跃欲试,暗想如果自己出手会怎么样。最让他感到惊奇的却是,现在偷窃立案的标准是五百元,而这个不到三毛钱的案子竟然被局里立为了特大案件。

“蓝帽会。”他自言自语地翻开局里印发的内部资料,“国际地下恐怖组织,通称Blue Hat,成立于一九九五年,发起人不明。传闻参与过东京地铁毒气事件等多起国际恐怖袭击事件,但无确凿证据。该组织成员对蓝色帽子有特殊偏好……因为两年前的‘幽灵巴士’案件而在国内引起关注。”

立案的原因在于,上面坚持认为它和蓝帽会有关系,并且专门从系统内借调了专案人员过来。借调过来的人叫张镜,办案期间郑语修要暂时归他管。资料上显示,这个人平时很正常,一旦遇到关于蓝帽会的事情就跟疯子一样执著。上面知道这点,所以调他过来。

“切,这种三毛钱的事情明显就是个玩笑,怎么可能跟国际恐怖组织扯上关系?”郑语修向小李耸肩,“浪费小爷把妹的时间——”

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办公室里,不知从何时起,多了一位新同事。

来人穿着一身挺拔的藏青色警服,坐在新安放的办公桌旁边,神情冷淡,举止有礼。办公桌是临时从隔壁物证保管科借来的,挤在两张桌子中间,他似乎也并不介意。二十六七,这个年龄对于大多数警察来说还很年轻,而他脸上却显现出耐人深寻的淡漠。

他转头过,看向这边:“你们会这么想,那是因为你们还不了解这个组织——对于蓝帽会,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玩笑。”

郑语修不服气道:“那想必你是十分了解了。”

“我叫张镜,是这次的特派员。我的前女友在蓝帽会。”

张镜说话时,声音不轻不重,几乎没有带情绪色彩。郑语修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高傲,仿佛一只被折断翅膀踩入泥里的雄鹰,还保留了当初那双锐利的眼睛。

香稹古董店坐落在繁华锦城的安静一隅,左邻是省博物馆,右边是历史上某著名古楼,背后白水江流过。那是一栋军阀时期留下来的西式小洋楼,只接待熟客。进了白色大理石门廊,第一层大厅摆放的是普通货色,不常见的东西都在二楼、三楼,四楼是老板住的地方。

有人说老板家解放前在南洋做生意,很是积累了些底业,后来出了变故,家族里只剩一枝独苗。别看老板行事低调,财力和关系网都不容小觑。此刻年轻老板正在三楼客厅喝咖啡,和自己的贴身保镖下棋。

“没想到你会放弃黑后啊。”老板意外地年轻,衬衫外披了一件白色休闲外衣,很舒适地躺在沙发上。房间里有地暖,透过大幅落地玻璃正好看见雪花从遥远的天际落下来,覆盖不远处风景区的密林。

“弃后是为了拿到你的白王。”回话的男人与老板年龄相仿,穿着黑西装。

老板笑着伸手从棋盘上把“白王”的王冠拿起来:“这枚棋子在网上可是被炒到一千万——游戏币了。搞得最近苍蝇真多。”

对于那张帖子,他本来一笑置之,结果前天外卖送来了没点过的披萨,刚想吃,被自己的贴身保镖一把夺下来——查验后竟然发现里面掺了毒鼠强。披萨店老板反复道歉说最近店内除四害大清洁,不小心误送误放了,但是具体怎么操作失误的却一直查不清。昨天打扫卫生换了一位新保洁女工,搜身时搜出一枚仿制白棋和匕首。

类似的麻烦很多,下棋时常用的棋桌突然坏掉了,送去修后拿回来,黑西装皱着眉头在底座上摸了摸,结果摸出了一只微型窃听器。甚至有人直接找上门,说愿意拿一副真品象牙雕西洋古董棋跟他换十元一副的塑料棋,被秦齐冷着脸扔出去了。

他问自己的贴身保镖:“秦齐,你怎么看这件事情?”

黑西装叫秦齐,他仔细思考后回答:“要完成发帖人要求的事情非常难。店里的警卫系统是我做的,万无一失。这枚白王我会要求你随身携带,不给任何人偷走的机会。况且帖子没有透露出发帖人的任何信息。即使有人把棋子偷到手,也不知道上哪里找发帖人,把东西交出去。”

老板在手中上下抛着这枚棋子,慢慢皱起眉头:“其实我关心的问题只在于两点。第一,对方为什么想要这不值钱的玩意儿?古董店里任何一样东西,价值都是它的千百万倍。第二,万一它真有价值,如果我嫌麻烦,把它随手扔掉,会不会造成损失?”

黑西装没有回答,起身离开棋桌,片刻又回来,端来一杯咖啡:“刚才楼下来了两个警察,张妈请他们到会客室了,见还是不见?”

“还是那个张镜?都来过三次了,见吧。”老板端起骨瓷咖啡杯喝了一口,抗议道,“不是说让你加三颗方糖吗?”

“蛀牙。”黑西装面无表情地下楼去了。

实话说,郑语修是不服气的。同样都是警察,张镜为什么借调过来就踩到自己头上了呢?不知道他的实力究竟如何,未必自己就比他差到哪里,走着瞧好了。

张镜翻着放在茶几上供客人阅读的报纸,知道郑语修正偷偷瞟自己,终于被看得受不了了:“又有事?”

郑语修呛了口茶:“这家古董店老板家以前在南洋做生意,背景很牛。帖子一发我们就联系过了,对方有个用了十几年的保镖,军校出身,牛气哄哄。这次见面多半没戏。”

“我们要争取对方配合。”

那古董店老板姓韩,名雅文,单凤眼,尖下巴,从木质旋转楼梯上走下来时,张镜觉得他比自己想象中的年轻。郑语修附耳过来:“看见他身后那个黑西装没有,就是我说的军校出身的保镖,叫秦齐。据说是韩家出钱让他读的军校,毕业后用了点关系就直接来给韩少爷做了个人保镖。”

韩雅文很年轻,黑西装也不过二十七八,郑语修说用了十几年,张镜推想,黑西装应该是从韩雅文少年时期就开始为韩家工作了。

“秦齐?”张镜愣了愣,“竟然是你!”

黑西装站在韩老板背后,微微点了点头:“学长,好久不见。”

张镜记得秦齐,他们是同一所军事政治学院的学生。当年张镜在校时就听过,第一届的学生会中有个很厉害的面瘫男生,反侦测课拿到满分,叫秦齐。后来张镜毕业了,进了公安系统,再没听过学弟的消息。没想到郑语修说的那个黑西装牛人就是秦齐。

当初就不熟,再次见面也是冷冷淡淡的。简单的表明来意后,韩雅文问:“张警官的意思是,警方要为我提供免费保护?”

“如果韩老板愿意配合。”张镜端着咖啡杯。

“不值钱的玩意儿,就不劳张警官费心了。不过是外人看着韩家只剩我一个,拿我家开开玩笑罢了。我不知道蓝帽会是什么组织,不过只要秦齐在,就不会有事。”

张镜没有反驳他,只是淡淡瞟了一眼秦齐:“刚才我说到‘蓝帽会’的时候,你的眼神变了。如果你是当年那个秦齐,一定知道这个组织,也一定也知道它不是你能应付的。好歹同窗一场,帮我劝劝你老板?”

韩老板诧异地转向自己的保镖。

之前的谈话,黑西装一直沉默地站在身后。他突然开口:“学长,你认为为什么有人会想要这枚棋子?”

张镜扬起眉毛:“第一种可能性是这枚棋子非常重要,只是你不知道它为什么重要。它很可能被指认为了某种契约的凭证,因此发帖人想得到它,而你不知道这个契约是什么。”

“对,”黑西装赞同道,“第二种可能性是,有人借着偷棋子的名义,给我们制造混乱。那个人想要的其实是店里的其他藏品。醉翁之意不在酒。”

“第三种可能性……发帖人有病,单纯想玩我们。”他补上最后一点。

“第一条的契约是杀手的做事风格,第二条是怪盗的偏好,第三条是疯子的作法。”张镜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任何一个理由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集合起来。只有蓝帽会,才会是杀手、怪盗和疯子的集合体——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为你提供人身保护的原因。为什么不劝你老板接受我们的保护?”

气氛一时有些僵。

“你们别说得那么恐怖,几毛钱的东西能做什么凭证?”韩雅文出来打圆场,笑呵呵把两个视线碰撞出火花的人分开,“至于后种可能,鄙店安保有秦齐在,我就放心。都是韩某人缘不好,让人开了这种恶意玩笑——说白了就是一场闹剧而已。要是你们警察派人天天在这里守着,顾客都以为出了什么事儿,还敢不敢上门啊?”

张镜的脸色冷了起来:“韩老板,话先搁在这里,你可以不接受保护,但是保护这件事我们会做。”

黑西装立刻接话:“学长当年在学院的优秀事迹早有耳闻,一直想有个交手的机会。我能保证我的保卫工作做得比你好。就算没有警方介入,这里的安保系统也万无一失。”

谈话有点不欢而散的意味,张镜坚持提出保护,韩雅文不屑一顾,秦齐一点劝劝雇主的意思都没有。

送客后,韩雅文站在露台上,手插在长裤口袋里,望着远去的警车,回味道:“真是的,你们不是校友吗,用得着这么剑拔弩张的……秦齐,你就是这点死脑筋。别为了帮我把为数不多的朋友都得罪光了。对了,如果有人真想偷这里的东西,你能帮我守住吗?”

黑西装站在他身后:“守得住。”

“条子竟然提到了蓝帽会啊……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进驻这里。”韩雅文吁了口气,“对了,如果真的是蓝帽会找我麻烦,你能搞定吗?”

“我尽力。”

“你们竟然是校友!果然气质上有一种微妙的相同感……”郑语修向坐在副驾驶上的男人惊叹。前面是红灯,他把警车停了下来,抱怨道,“我就知道他不会同意。韩雅文根本不知道蓝帽会是什么,有钱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况且这个案子有没有蓝帽会参与,其实我们也没有定论啊……”

“他们一定参与了。”

“为什么?”

“我的直觉。”张镜耸肩,“而且你错了,韩雅文知道这个组织,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装傻而已。会客室里放的那几期报纸我刚好也买过,因为正好连载介绍了这个地下组织——可是刚才我发现相关版面都被取走了。有人把涉及这方面内容的报纸专门收集了起来……”

郑语修愣了愣。他只看见张镜随意翻报纸,没想到他竟然注意到了这种细节问题。

“而且我提醒的几点,他身边的黑西装早就想到了。他从头到尾面部表情太过平静。”张镜耸肩,“这种面瘫脸泡的咖啡,还真和他脸色一样苦。”

“据说韩老板少年时候爱吃糖,长了蛀牙,后来秦齐给他端的咖啡都只放一颗方糖了。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苦啊。说别人面瘫脸,你不也……”郑语修刚想说你的脸也好不到哪里去,发现张镜转向窗外,脸色突变。

——绿灯亮起来,车辆行人再次流动,任何东西都只是一闪而过。

“怎么了?”郑语修问。

“不,我好像认错人了。”

张镜看上去很疲惫。他叹了一口气,仰起头靠在警车并不舒适的座椅靠背上,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我好像看到了林浅浅。”

郑语修想起这个男人之前说的话:我的前女友在蓝帽会。

在洛城公安局,曾经有一个暗地流传的故事。

两年前,洛城曾发生过一起文物盗窃引起的恶性连环谋杀案。有个犯罪团伙通过地下河潜入博物院内部,偷走了国宝级文物瑞祥福禄瓶案。后来团伙内杠,文物不知下落,引发了连环杀人案。当时在洛城警局有个青年才俊很优秀,前途一片光明。他不负众望破了案,最后却把追回来的国宝级文物弄丢了。有人说他爱上了犯罪团伙中的一个女人,亲手把文物交到了她手上,也有人说那个女人只是利用了他的感情,又一脚踹开。反正最后的处分是把他调到了一个二线城市降级为普通警员,算是前途尽毁。这个男人就是张镜。

原来那女人的名字叫林浅浅。

“林浅浅,就是你说的,在蓝帽会的女朋友?”郑语修试探着问道。

张镜依旧阖着眼:“其实她还不是我的女朋友,说到底,也许只是我的单相思而已。”

“你认为她在蓝帽会?”

“这两年,我尽了全力找她。上天入地,挖干了自己所有的关系,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除了蓝帽会,我想不到其他组织,能有实力把一个人的社会关系清除得那么干净。”

闭上眼睛时,黑暗中浮现的是几年前那张天真无邪的脸。

要是真的找到了她,将怎么办?

比方说刚才,枪就在腰间,上着保险栓。如果刚才真的是林浅浅,自己能把它拔出来吗?

郑语修转动方向盘拐弯:“嗨,你其实在害怕。怕万一真是她,事态发展不在自己掌控之中时,不得已要对以前的爱人开枪,所以才在仿佛看见的那瞬间本能地闭上眼睛,是吗?”

张镜没有回答。

林浅浅抱着几枝红得像要燃烧起来的红梅穿过人群。她穿着粉色羽绒服,头戴毛线帽,梅花正好遮住了脸,行动轻捷自然。如果有人回忆,只能想起一位抱着花枝的漂亮女孩,花后面那张脸却是模糊不清的。

路过十字路口时,她毫无缘由地转过身,正好看见一辆蓝白的警车,向刚变回绿灯的街道尽头一路疾驰。

她调转方向,进了一家网吧。网吧门口有一个书架,放着供网友随意看的报刊杂志。林浅浅顺手取了一本,然后找到一台电脑,轻车熟路地点开一张帖子。

网吧的店主认识她:“又帮花店送花呀?”

“是啊。”林浅浅漫不经心地答道。“不过现在正想着要换一个新工作。”

杂志的主打报道是一起通过密码破译遗书的案子。办案警察叫张镜,据说因为失职被降级过,记者对他做了一些采访,还登了一张黑白侧面照片。林浅浅瞟了一眼照片,起身重新把书放了回去。

站起来时,屏幕上一直显示“无法载人页面”的帖子终于刷出来了,标题是:“一千万游戏币悬赏西洋棋子,截止期第倒数三天”。

这张帖子每天上午十一点会准时出现在门户网站的贴吧里,标题从“截止期倒数第十天”一直到现在的“倒数第三天”。每张贴一发出来就被网站人工删掉,但是第二天同样时刻会再发一张新帖,倒计时继续进行。

郑语修推开刑侦办公室的门,脸色复杂:“张警官,还记得你前几天跟黑西装打的赌吗?”

“怎么了?秦齐那小子在大学就是油盐不进的货,我倒想看他吃点苦头。”张镜正在写报告,抬起眼皮。

“韩雅文死了。”

倒计时的最后一天,韩雅文死了。

他死在睡梦中,就在自己古董店四楼舒适的起居室里,他最惯常躺的那张沙发上。膝盖上搭着一条羊毛毯,手边的咖啡杯里剩的半杯咖啡检验出了安眠药。咖啡杯旁边,放着一顶蓝色宽沿软帽。

帽子不是韩雅文的东西,应该是有人杀了他,故意留在案发现场的。

“这是蓝帽会的标记。就像有些天才的画家,总是忍不住在自己作品上签名。”张镜评论。

郑语修盯着那顶蓝色软帽,心想看来这个男人昨天的判断并没有失误,这场看似游戏的东西,确实和蓝帽会有关系。

虽然咖啡里发现了过量安眠药,但韩雅文并非安眠药致死。他死于吸人致命氰化物粉末,急性中毒,发现时尸体口中还残留有苦杏仁味。

有人在他的咖啡里下了安眠药,然后乘他熟睡时,用含有氰化物粉末的毛巾或者手绢捂住他口鼻,强迫吸人氰化物粉末,导致急性中毒身亡。从吸人粉末到死亡,不过数分钟。

“法医科的报告说他的死亡时间是早上8点到9点之间。按照你的要求,局里确实给韩雅文派了便衣保护,事情就发生在我们换班的时候。当时咱们的兄弟买早饭去了,他的贴身保镖秦齐正带着新招的警卫外出晨练,张妈和用人在楼下打扫卫生,就韩雅文一个人在小白楼的三楼起居室里。落地玻璃窗敞开着,可能有人从外面攀墙进来,在韩雅文平时喝咖啡的地方摆了一杯掺了安眠药的咖啡,然后在一旁躲起来。韩老板起床晚,以为是用人为他准备的,就端到沙发上喝掉了。凶手随后下毒。不过玻璃上没有取到多余的指纹,估计戴了手套。”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上楼为韩雅文送早餐的张妈,看见韩老板仰靠在沙发上,睡得安详。她想把烤吐司放在他手边,不小心碰到垂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臂,发现冷得跟冰一样。

“咖啡是谁送来的?”张镜问协同办案的警员。

“没人送!平时早餐的咖啡是叫张妈的用人端上来的。当时张妈的咖啡还放在楼下煮着呢!这杯咖啡是有人在这层楼的茶水间自己煮的,茶水间里还有咖啡机被用过的痕迹。”

张镜去了茶水间。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装有大幅落地窗的起居室大约九十平,茶水间在起居室尽头,欧式风格,典雅整洁的白色。咖啡豆就放在茶水台上,咖啡机里有煮过咖啡的残余。

张镜打量着茶水台。

茶水台比想象中的整洁,光是茶罐就有十来个品种,长长排了一排,咖啡也有速溶和手磨两种。用过的咖啡机和咖啡壶就在操作台上,摆放得一丝不乱。郑语修不满:“张警官,你要从茶水台上看出一朵花儿来了。”

“方糖在哪里?”

郑语修一通乱翻,调料品倒了大半,最后从红茶罐的后面翻出一盒太古方糖递过去:“我不会举报你偷吃证物的。”

“果然如此。”

“怎么?”郑语修举着糖盒,看着满台狼藉。

“我想重新查验一个东西,判断一个人是否清白。”张镜把调查材料扔回去,“帮我给检验法医打个电话。”

郑语修匆匆忙忙从局子赶着回来,把咖啡检测报告递给张镜时,张镜正在研究韩雅文书房桌上的一只皮制笔记本,心情似乎很不错。那是个空白本子,前面有十几页被撕掉了。

他还是不习惯给这个人打下手,生硬地把材料递了过去:“安眠药的鉴定已经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再做一次咖啡的糖分含量测定?”

“因为我想看秦齐是不是清白的,这很重要。”张镜迅速翻看报告书,“秦齐在我们大学低年级新生中人气很高。他主要强在射击、散打和刑侦方面,如果他是敌人,我们就会非常难办。如果他是朋友,这个案子就要轻松得多。”

“秦齐煮的咖啡一向很苦,我们喝过的,因为韩雅文牙不好,他的咖啡是不加方糖的。”张镜解释道,“刚发现咖啡杯时我端起来闻了闻,嗅觉不灵,不过猜了猜,凶手会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按照惯例放了糖……啊,鉴定结果说这杯咖啡放了至少三枚的方糖!那么煮这壶咖啡的人一定不知道韩老板只喝清咖啡的规矩——他肯定不是秦齐。”

“茶水间太整洁了。你看,一个陌生人进入茶水间,找一盒方糖都如此麻烦,更何况取出咖啡豆,煮一壶咖啡。这个茶水台太整洁了,那么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凶手很熟悉这里,要么……凶手是个女人。因为女人天生对厨房和茶水间这种地方有直觉。我首先怀疑的是最熟悉这里的秦齐,现在既然排除了他,那么凶手应该是一个女人。”

能推断凶手性别的,还有一条线索。

案发当时,凶手已经潜入房间躲藏起来。如果他是成年男性,完全可以趁其不备将韩雅文制伏,用含有氰化物的布条堵住他口鼻,根本不用准备一杯放了安眠药的咖啡。氰化物的致死时间只有数分钟,而安眠药生效需要半小时。况且如果这半小时内有其他人上楼,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大。

凶手为什么特意先让韩雅文先服用安眠药呢?

为了解除他的反抗能力——凶手很可能是体力上不占优势的女性。

张镜屈起手指敲额角,“安眠药从吃下到吸收,大致时间是半小时。张妈八点半发现尸体,那么八点以前韩雅文就要喝下毒咖啡……”

他轻声问,“还记得发帖人规定的游戏终止时间吗?”

“1月17日早上8点?”郑语修恍然大悟,“就是案发当天!韩雅文在那张帖子设定的最后一天最后一个小时被杀死了!”

偷棋子的游戏和韩雅文的死,联系起来了!

“走,找秦齐去!”张镜站起来,“他在哪里?”

秦齐从韩雅文少年时代起就一直跟在他身边,韩雅文死后,他就一直在一家小酒馆酗酒,不洗澡也不换衣服,晚上甚至不回住的地方。印象中这个学弟一直严于自律到近乎苛刻的地步,这是第一次知道他也会酗酒。

张镜正准备出门找人,用人张妈走过来,低声说:“秦先生问张警官什么时候有空,他想跟您谈一谈。”

黑西装把见面地点约在一家僻静的小酒馆。他精神状态很糟糕,整个人消瘦了下去,两颊内凹,脸色难看得吓人。张镜不相信一个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化如此之大。

他见面了,先鞠一躬:“学长,之前没有听你劝告,让韩少爷接受警方的人身保护,是我的失职!是我过分自信,还害死了他……从现在起,只要我秦齐能做到的事情,任凭差遣——请找到杀害少爷的凶手。”

张镜点点头:“那我们来交换情报,先看看那副传说中的西洋棋。”

秦齐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提箱,取出一副西洋棋放在桌上。这是一副十元店里常见的塑料棋,做工粗糙,颜色也不均匀。他取出“白王”递过去:“这是网上指定要的棋子,它被掉包了。以前白棋的王的底部有一条不易察觉的磕痕,而这颗棋子上有两条。”

那是一枚泛着黄色的旧棋子。西洋棋里的“王”通常做成皇冠形状,这枚棋子就是一顶被固定在圆形塑料基座上的王冠。张镜把棋子翻过来,发现不仅是磕痕的问题,底部还有一个潦草的签名:3Q。

“Thank you。”秦齐读了出来,递过一只放大镜,“写得很嚣张。”

张镜瞟了一眼签名,神色猛地变得有些奇怪。他的手有些抖,棋子落在桌面上,敲击出沉闷的响声。他最后抬起头:“花体Q小尾巴被画成一个圈……这种笔迹,我很熟悉。”

当你曾经深刻地爱过一个女人,又深刻地恨过她,她的一笔一划就会像烙印一样烙在心里。

他拿出手机,调出一张旧照片:“你认识这个女人吗?她叫林浅浅。”

“她是少爷在酒会上认识的记者,少爷出事的前一天下午来店里采访过。”秦齐想了想,“用的假名。”

凶手是女人——监控室里,张镜回忆起的第一句话,是前一天的推论。

照片上的女人和录像设备里的女人差别很大。

张镜给的照片上是一个穿白色毛衣的女孩,笑容温和清甜,让人想到秋天红润的苹果。而秦齐从录像设备里调出来的影像,是位穿皮毛短衣的女人,戴着茶色墨镜,涂着鲜红口红,身材妖娆。

“我肯定她们是一个人。”黑西装死死盯着屏幕,指关节因为过分用力呈现青白色,“你给我看的照片上的女人,和这个女记者是同一个人。”

“她越来越善于伪装了。”半晌,张镜赞同,“这个女人是一起古董失窃案的通缉要犯,我特地为她准备了一副手铐,拷上去就再也跑不掉。”

他摸了摸包里冰凉的手铐,想到要把那个一直努力逃离自己的女人拷起来,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张镜觉得自己像个变态。

“林浅浅,是我前女友。”他告诉并肩而立的学弟。

录像上显示的是一月十六日下午两点。香稹古董店内客人稀少,韩雅文早早就等在了一楼大厅里,黑西装在他身边劝阻着什么。韩雅文摇摇头,似乎说没有关系。

“我在劝他不要接受采访。”黑西装按下暂停键,对张镜说,“这几天总有苍蝇在店里飞来飞去,不安全。老板没有同意。”

大厅的门开了。逆光进来了那照片上的女人。皮草短衣,动作干练。她把记者证递给韩雅文看,寒暄客套后跟随他上了会客室。刚走了几步,被黑西装拦了下来。女人微微一笑,优雅地把提包交给黑西装,跟着一位女保安去了更衣间,片刻后再出来。

“我要求她搜身。”他再次按下暂停,“进店和出店时都搜过身,结果是清白的。”

为了尊重客人隐私,会客室里没有监视器。秦齐说,女人和韩雅文坐得很近,相谈甚欢。她仔细观察着那枚白棋,问了一些关于这个事件的问题,拿出本子刷刷写笔记。中途她不小心碰倒了咖啡杯,咖啡泼在韩老板的Gucci羽绒夹克上,还引起了一阵小忙乱。

“她进入过二楼的会客室,但是没有上过第二天早上出事的三楼。”

林浅浅只待了三个小时,下午五点离开店里。第二天早上,韩雅文死了,“白王棋子”被掉包。

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张镜蹙起眉头——她头天出现在这里,和第二天韩雅文的死,是怎样联系起来的呢?

秦齐说了自己的推论。

秦齐的搜身是无懈可击的,因此她不可能当场把棋子带出去。极有可能她预先来过店里,在店内藏匿了一枚高仿棋子,搜身之后取出来。她用这枚假棋子替换掉真棋子,再把真棋子藏在店里,搜身后走出去——这样两次搜身的结果都是清白的。

第二天投毒的同伙,或者她本人,在毒死韩雅文之后,再把藏在店内的真棋子取出去。

“不,林浅浅没有那么简单。她故意弄泼了咖啡,而这个女人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张镜摇摇头,“我们再去一趟古董店,看看那件被咖啡泼脏的羽绒服。”

羽绒服已经被送去干洗店干洗,又取回来挂在衣柜里。

秦齐把它取下来,展平放在茶几上。他仔细检查衣服的每一个细节,翻起羽绒服背后的兜帽时,用食指点了一处地方,蹙起眉头。

这是羽绒服上可以拆卸的帽子背后,与衣服相接的面上贴着一小条褪色发黄的胶条,仿佛曾经有什么东西被胶条粘在上面,又取了下来。洗衣工没注意到它,因此被保留了下来。

“学长,她确实在店里藏了一枚西洋棋的替换棋子,但真棋子已经被当场取走了。真假西洋棋掉包以后,这个女人将真棋子用胶条贴在泼了咖啡的羽绒服的兜帽背后。羽绒服很厚,这儿非常不容易察觉——弄洒咖啡第一可以制造慌乱,转移视线,为掉包棋子找机会,第二是为了让这件藏了棋子的羽绒服不再被穿上。等衣服被送去洗时,‘白王’就自然出店了,根本不用特地上门去取。”秦齐站起来,“我们去干洗店看看。”

离香積古董店两条街的地方,有一家大型洗衣连锁店,韩雅文有这家店的钻石会员卡。

店长拿着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犹豫:“好像没有见过这个人。”

“麻烦您再想想。”警察温和地劝说,“一月十七号左右,她应该来过这家店。她可能化了装,应该还接触过这件羽绒服。”

张镜把羽绒服从手提袋里取出来。

“韩宅的衣服一般是小黄在收……小黄?”老板娘喊了一声,叫小黄的帮工小哥蹿过来,瞟到照片:“咦,这人好像是前几天临时来帮忙的莉莉?喔对,韩宅的衣服通常是我接,但最近一次是莉莉接的。”

洗衣店忙的时候会招临时工,帮忙叠衣服浆洗什么的。前段时间招了个临时工叫莉莉,从乡下老家来省城打工的,一口普通话平卷舌不分,老板娘开的工资一个月不到六百,她也不嫌少。性格木讷,任劳任怨,从不多话,第一次主动找老板娘说话是上周,说家里有事要回去一趟,现在人已经不在店里了。

“莉莉,不会吧!她那种村姑怎么可能突然这么潮?这衣服是皮草吧?”

“其实我也不确定……她总在后台低着头浆衣服,都不常看得到脸。有一次仔细看了看,觉得其实五官挺漂亮的。”帮工小哥红着脸搔了搔头,瞟一眼旁警察,发现年轻警察很认真地在听他说话,“感觉挺像她的。”

“谢谢你。”张镜收起证件,写了一张条子,“能不能麻烦你到局里去,跟这位郑警官详细聊聊莉莉的事情?”

同办公室的小李愤慨:“不是说张镜很恨那个让他丢掉前程的女人吗?都找到那线索了,竟然把重要证人的调查笔录丢给你,一个人去瞎晃荡!”

郑语修咬着笔头,摇摇头:“张镜很厉害,能把他弄成现在样子的女人肯定不简单。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肯定早把善后工作做好了。张镜知道从洗衣店小哥身上挖不出蛛丝马迹,才把事情丢给我。”

正在等待录笔录的洗衣店小哥举手问:“请问,我可以回去了吗?”

张镜没有上街瞎晃荡。去洗衣店取完证以后,黑西装转身要走,被他从身后搭住肩膀:“等等。上次你说如果有需要配合的事情,尽管开口,现在我正好有需要你配合的地方。”

他带上秦齐径直去了香積古董店。

店门上锁着,两个菜鸟警察值班。张镜有钥匙,推开门。

“我希望能在你在身边的情况下,再做一遍现场勘查。”

古董都登记封存了,一样一样原样摆好。他们从一楼开始,依次看去,从清代的花鸟双树粉彩对瓶到明代青花素狮纽熏炉,每一样都这里摸摸那里敲敲。秦齐在一旁做解释。

“想不到秦齐你小子,竟然懂古玩!”

“跟着韩少爷学的。在古董店工作,自己店里的东西得会认。”

对于张镜外行的赞叹,学弟面无表情。他一直因为韩雅文而忍耐着,不然早就想把这位在学校里就看不顺眼的人扔出去。

展厅里隔着屏风,越往深处走,东西越珍贵稀有。外面传言韩家家财万贯,并非虚言。

古董店的最深处,是一只青釉瓷香薰。

“这是镇店之宝,宋代内府藏的汝窑香薰。”秦齐按下玻璃柜的内置灯光按钮,柔和的光线倾泻到瓷器上。

“我不懂行,看起来就像是个蓝绿色镂空瓷罐子。放在拍卖会上能叫价多少?”张镜笑道。

“汝窑是五大名窑魁首,这种颜色被称作‘雨过天晴云破处’的‘天青蓝’,至今仿不出来。现在全球完整的汝窑瓷器只有七十多件,都在博物馆,基本不进拍卖会。”

张镜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学弟板着脸认真反驳,这让他想起忠实的看家犬,虽然主人死了,它依然守在门口,不让外人涉足半步。

越是勘查,越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遗失了。

张镜起初是怀疑发帖人就是林浅浅。她借由这张帖子,为古董店制造无伤大雅的小麻烦,进而为自己的组织盗窃这里的古董。可是从刚才检查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件古董遗失。

那么,蓝帽会是真的想要那副西洋棋中的“白王”了。为什么?

那是一个疯狂的组织,做的都是疯子做的事情,可是他们每做一件事情,背后一定有一个理由。

如果林浅浅只是想要棋子,棋子在韩雅文死的前一天晚上她就已经到手了,她大可没有必要杀掉他。如果不是林浅浅下的杀手,那么是谁,杀了他?如果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是怎样做到的?

不管如何,有件事情一定要做。

张镜对秦齐点头:“我们再上楼看看。”

张镜径直上了二楼的书房。

韩雅文的书房是白色欧式纯木风格,柔软舒服的皮革靠椅,整洁干净。前脚进去,张镜后脚就关上门,拿出手机,取下电池。

秦齐疑惑挑眉。

“如你所见,这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录音设备。”张镜扬了扬没了电池的手机,“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人。你可以相信我。”

“学长,你想说什么?”

“我猜到了你主动要求配合我的原因——在学校时你就是个独行侠,所有双人配合度要求高的科目基本上都挂了。明明更适合独立调查,却选择和我一起行动……你一方面想利用警方破案,一方面又想通过配合影响我们查案,帮韩雅文掩盖什么。”

“韩少爷已经死了,我能帮他掩盖什么?”

“比如说韩雅文并不是人们所说的富家贵公子,而是一名欠着巨额烂账的穷光蛋。”

张镜点了支烟,在保持原样的书桌前俯下身,翻开其中一本空白记事本,举起来。

“其实这里还有一本空白笔记本,它的前十页被人撕掉了,因此我们不知道里面原本写着什么。不过只要有人在上面写过字,笔的力度一定会透过纸背传递下来,在下面一张纸上留下笔划轨迹——就算人的肉眼看不见,机器可骗不过。因此我让鉴定的人查验一下,看能不能还原最后一页上的东西。你猜那页纸上写着什么?”

在张镜举起笔记本的时候,秦齐脸色就变了:“是什么?”

“欠条,一张高额现金欠条。不仅金额巨大,而且利息高到让人感到可笑。欠条的时间是今年年初。因此我得出了一个猜想,或许前面这被撕掉的十页纸,都是同样的欠条。这么大的金额,这么高的利息,韩老板不可能频繁签。以一年一张的频率算,第一张欠条签订的时间应该是十年前。十年前的利息,利滚利,一直累积到现在,我粗略算了一下,即使楼下的宋代汝窑香薰上了拍卖会场,恐怕韩老板也还是个穷光蛋。”张镜盯着黑西装的眼睛,“而且欠条的落款,是两个英文单词——Blue Hat。学弟,仅仅一句‘全力配合’是没办法抓住杀害韩雅文的凶手的,告诉我你老板与蓝帽会的关系。”

张镜不知道秦齐会抽烟。

他走到窗前,点燃一支烟,缓缓叙述。这时他提到韩雅文,并不再用“韩少爷”,而是“雅文”。就像喊一位相识多年朋友的名字,亲切而自然。

秦齐家原本一直为韩家工作。韩雅文父母尚在东南亚时,他的父亲是韩家的管家,后来韩家来锦城开古董店,他就做了韩小少爷的贴身保镖。十九岁那年,他考上军事学院,是韩家出的学费。毕业回去那年,正赶上韩先生和韩太太出了事,家业担子就搁在花花少爷韩雅文身上。

“他从来不适合经商。从小就被当大少爷供着,生意上的事情一根指头都没碰过。韩家出事后我劝过他把祖业卖出去,保全自身,但是雅文不听。他就像飞蛾扑火,螳臂当车,几年周旋下来不仅赚钱,反而欠了债。”

就在那个时候,有人敲开这栋白色小洋楼的门,说愿意提供一笔足以挽救古董店的高利贷。来人的相貌记不清了,只记得戴着一顶蓝色宽沿软帽。帽檐下的笑容优雅迷人。

敲门的人说愿意提供借贷的组织名字叫做蓝帽会,他是这个组织与客户联系的中间人。

“我们有什么选择?那时的雅文经验不足,而我又不懂经商。”黑西装望着远方,淡淡地说,“钱很快就上账了,但是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样高的利息根本无法还上。为了还上一年的债,我们必须借新的钱,债上加债,最后成了一笔天文数字。虽然这几年古董店的盈利很高,如果算上当初的债务,其实是入不敷出。”

“后来我们调查过蓝帽会,发现它是个非法组织,因此在你们找上门的时候,我们拒绝了警方提供的保护。”他叹了口气,“越深入调查,越明白它的恐怖之处,因此我们千方百计否认与它有关联。”

你不知道蓝帽会的成员是谁,也许是杂志上经常露面的商圈精英,也许就是门口送牛奶的小哥。

你甚至不知道违背了与它的协议,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有人会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有人消失的只是一只手或者一个器官,还有人整个家庭人间蒸发。

你在明处,它在暗处。不动声色,不露痕迹,直到时机成熟,一跃而起摘走属于它的黑色果实。

秦齐说:“我这辈子做过最失误的决策,就是没阻止雅文在蓝帽会提供的欠条上签字。雅文已经死了,我不想让他的名字再跟任何恐怖组织扯上关系,也不想有人提到他时,说——哦,就是那个欠了一屁股债的韩老板。”

私人会所的灯光很暗。

林浅浅推开包厢的门时,正看见一顶蓝色宽沿软帽。戴帽子的人坐在飘窗上,屈起一条腿,从十五层楼高的地方俯视这座城市的车水马龙。

他的脸一半隐没在阴影中。

“约我在这里见面,你怎么知道发帖人是我?”

林浅浅嫣然一笑:“女人的直觉。其实你伪装得很好,我差一点就把你漏掉了。”

蓝帽子也笑:“哪敢和你比,林小姐。我无数次观察过你,不管是落城的淑女林浅浅还是洗衣店临时工莉莉,都无懈可击。这让我很好奇地想看清楚你的脸,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

其实要判断谁是发帖人,并不困难,因为发帖人要做两件事。

游戏规则只有一条:拿到韩老板手中的“白王”棋子,交给发帖人。

那么首先,为了防止游戏参加者直接从地摊上买一副西洋棋来交差,这位发帖人必须见过这枚棋子,以便判断它的真伪。因此,他可能离老板不远。

其次,作为游戏的监督者,他必须对过程进行监控。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一个懒懒散散的临时工,为什么只有在韩宅衣服送过来时最积极呢?每次从韩家送来干洗的衣服你都会仔细检查一遍,理好每一条褶皱,放在固定的地方。”林浅浅在房间另一头与男人遥遥相对的皮沙发上坐下来,“我查了店里留底的客户发票,最近两个月来,每次韩宅送衣服和取走衣服负责接待的人都是你。”

“哎呀被发现了。”洗衣店的帮工小哥取下那顶蓝色呢子软帽,不好意思地伸手摸摸头,“可是这也可能只是恰巧啊?”

林浅浅瞥了他一眼:“所以我乘着有一次你不在,事先把送回来的衣服检查了一遍,在领带里面发现了这个。”

她从随身的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小小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只黑色的微型窃听器。

“你是通过这个,掌握游戏进程的吧?每次洗衣服前你必须把窃听器拆下来,干洗完毕后重新装回去。”

“那我也可能只是普通的游戏玩家,不是发帖人呀?”蓝帽子依旧笑嘻嘻。

“你错在太大意,不该用洗衣店的公用记账电脑发帖。我知道你是电脑专家,正好我的朋友也是……哦,我就拿U盘往那台破机器上放了一个木马。”林浅浅想起今天自己来的目的。

她把手从呢子大衣口袋里拿出来,十指紧握伸出去,再掌心向上伸展开。

白皙柔软的手掌上,放着一枚西洋棋中的白王。

蓝帽子不笑了。

“你是来兑奖的?抱歉,这个游戏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参加。”

林浅浅手指闭合,重新握住棋子。

“听说蓝帽会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我来试着推测这枚棋子的作用。它很重要,可是目前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重要——比方说有人指定它作为某种契约的凭证。这个契约和韩雅文的死有关。我调查了发生在韩雅文身边的事情,发现发生在他身边以偷棋子为目的的行为,其实并不是以偷棋子为目的——是以杀掉他为目的!”

如果仅仅以偷窃棋子为目的,外面送货员送错的披萨里放的应该是安眠药,而不是作为毒鼠强的四亚甲基二砜四氨。

而打扫清洁的女工身上搜出来的,应该只有替换棋子,而没有匕首。偷了三毛钱的东西,就算被逮住,用得着杀人吗?

这些人,一开始就以杀掉韩雅文为目的而行动的!

“推理起来很简单嘛。这张帖子其实是一张击杀令,杀掉韩雅文并且拿走他身边这颗棋子的蓝帽会内部成员,能够得到贴里所列出的奖赏。‘白王’就是领取奖励的契约凭证。”

有人说犯罪组织都是疯子,而蓝帽会是疯子中的精英。

他们视人生为一场疯狂而盛大的游戏,自己是游戏的玩家。

化装成帮工小哥的人赞许道:“真不愧是盗得三彩福禄瓶的林小姐,在下佩服。在我们组织内部,游戏币和人民币比例是1:1。赏金是一千万的游戏币。这枚棋子如果到了蓝帽会成员的手上,可以调动组织内部一千万的资金。”

林浅浅拢了拢秀发,嫣然一笑:“那我可以和你做交易了。”

坐在窗台上的男人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蓝帽会的规定是,任何杀死击杀令人物的会员,都可以得到帖内约定的奖励。这就意味着包括发帖人你在内也可以参加这个游戏。我把这枚棋子给你,向你换一样东西,怎么样?”

“你要什么?”

“我要一份加入蓝帽会的推荐信,由蓝帽会在这个省份的第一监察员亲自撰写。”

“其实我还有个建议,”男人眯起眼睛,“你可以拿着这枚棋子跟组织在我们这里的首席执行官换嘛。我告诉你他是谁,他现在忙着跑路,很缺钱哦。”

林浅浅撇嘴:“不用了,我的准前男友在找我呢,过去就是送死。”

“兑换比例1:1,一千万人民币!”林浅浅走下私人会馆台阶时,恨不能愤愤然给朋友发短信:人傻钱多速来……

XIII

黑西装的奥迪A8行驶在机场高速公路上。他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锦城的轮廓。两个小时候后,他将登上去马来西亚的飞机,回到韩姓家族创业的地方。

一辆银灰色小车猛然从斜前方的高速公路出口斜插进来。他警惕地瞥了小车,加速。

银灰小车也加速,伴随刺耳的刹车声,把奥迪逼停。

张镜从车里走下来,举起枪:“秦齐,我以故意杀人罪和走私盗窃文物罪逮捕你。慢慢走下车,手举起来。”

秦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学长,刚才我如果不急刹车,可以直接把你撞飞出去。你何必以命相搏?”他顿了顿,“你又怎么知道是我?”

“蓝帽会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我一直在想,通过韩雅文的死,它究竟想得到什么?你还记得那个汝窑的天青蓝宋代香薰吗?我请文物局专家的人对它做了鉴定,是赝品。”

专家四十来岁,看了东西的第一句话就是,虽然我国造假行业发展日新月异,但是有些领域一直停滞不前。他说:“汝窑的天青蓝,技术上是不能被仿制的。所以这香薰连高仿品都称不上,整个颜色就不对嘛。”

“我请专家将整个古董店的文物都重新鉴定了一次,发现所有有值价的文物都被掉包成了高仿品。秦齐,其他东西分辨不出来情有可原,指着颜色明显不对的汝窑瓷器告诉我是天青蓝,就不应该了。在这家古董店工作了十二年,镇店之宝的颜色至少应该记得住吧?”张镜盯着自己学弟的脸,“我参观过你在店里设置的安保系统,要从你手下偷东西,简直比登天还难——除非掉包的是你本人。于是我又查了一样东西,就是复原后欠条上Blue Hat的英文签名。把签名依次和中国十三亿人的签名作对比,当然不可行。所以我只把它和你的签名作了对比,发现英文字母的写法一模一样——现在我终于明白这个案件让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了。”

韩老板死得未免太舒服。

温暖的地暖,舒适的早晨,搭在膝盖上的羊毛毯和一杯甜咖啡。

这种温柔,简直像杀手和他有感情,是多年至交一般。

“因为杀他的就是你啊,秦齐。”

“只有你熟悉这栋建筑的监控死角,晨练的中途通过落地窗攀登回了韩雅文所在的起居室,在常去的茶水间为他煮了一壶咖啡。咖啡煮好时韩雅文刚起床,问你今天为什么不去晨练。你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把咖啡递给他,看着他喝完。”

“韩雅文说困时,你把他扶到沙发上坐好。等他陷入深眠时,你再用事先包了氰化物的毛巾从背后捂住他口鼻。死亡来得很快,不过数分钟。”

“我以为采取这种杀人方法,凶手应该是体力上不占优势的女人。总是习惯用理性方式思考问题,往往会遗漏最基本的东西——比方说和它相对立的‘感情’。其实真正的理由,是你没有勇气面对意识清醒的韩雅文,违背自己的忠诚,当着他的面,对他做这种事情。”

“尸体死亡后温度会迅速降低。你临走时甚至为他在膝盖上掖好了一条羊毛毯。这种自欺欺人很可笑——那时的韩雅文已经是死人了,死人,是感觉不到寒冷的。”

“你一直是蓝帽会的人,并且级别不低——至少高到有权力代表组织在那么大金额的借款欠条上签字。韩雅文直到死都不知道,把他推进火坑的人是谁。他每年都痛苦地在一张新的利滚利欠条上签字,却并不知道这本专门写借据的笔记本交出去后轮一圈,最后回到谁的手上,由谁签字审批——是不是很可笑?终于有一天韩雅文的资产已经不能还清他欠蓝帽会的债务,于是你就分批掉包了他所有值钱的古董。如果我没猜错,你现在坐的这辆奥迪里,应该还有正待运出的文物。你随后代表组织发出了杀掉他的击杀帖,棋子就是击杀成功后领取奖励的信物。你就是发帖人,因为只有你才能完美地鉴定棋子是不是真品。如果这是蓝帽会的一场游戏,也只有作为保镖的你,是每个游戏参与者必须接触的人。”

出乎意料,秦齐眼神平淡如水:“你说得对,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很矛盾。一方面想杀他,一方面又成为他的保镖,不断地阻止组织的其他人杀掉他,最后在组织规定的最后期限的最后一刻,给了他一杯毒咖啡。”

“我尽力了,学长。你无法想象蓝帽会的组织制度,我在组织内部的确地位不低,但是我无法违抗它作出的决定。我只能把少爷保护到组织所给时间的最后一刻,然后亲手杀掉他。击杀令发出后他所活的每一分钟,都是我给予的。少爷一直想喝甜咖啡,所以我在他最后一杯咖啡里,放了三块方糖。”他嘲讽道,“这不是和你一样吗?你一方面想逮捕林浅浅,一方面又害怕见到她,不断地给自己逃避的理由。”

话声刚落,秦齐忽然猛地一个侧翻滚,从后腰拔出一把手枪。

张镜眼光一闪。

砰砰两声,同时开火!

张镜的枪被打成废铁。他扔了枪,欺身而上,一拳打在秦齐肚子上,把他抵在车门前。秦齐右肩膀中弹,空气中顿时弥漫着血液的味道。

“告诉我。”张镜声音低沉如铁,“告诉我,既然你是蓝帽会的高层,告诉我林浅浅在哪里?”

秦齐咧了咧嘴:“昨天晚上我接到一条通知,说你爱的女人刚刚正式加入蓝帽会。我不能暴露她任何身份,否则下场会比现在更惨……”

张镜抬手数次击向秦齐受伤的右臂,空气中血液的气味更浓了。

他拽起黑西装的衣领,眼神冰冷:“我之所以比同事先到现场,就是为了这个机会。现在的我不是警察,也不念同窗之情,告诉我林浅浅在哪里。”

秦齐没有说话,片刻后他冷笑:“你的同事已经来了。”

一辆警车在他们身边停下来,郑语修下车疾步走来,掰住张镜的肩膀:“理智点,别被处分!”

警笛蜂鸣声响起,警车开始次第出现,从四面八方把这段机场高速包围起来。张镜冷哼一声,放了手,向最近的警车走去。

秦齐呛了口血:“擅自行动,回去要被记大过的,张警官。这个女人对你真的这么重要吗?”

笔直前行的背影没有回头。

XIV

林浅浅再次走进熟识的网吧。

店长在柜台后面问:“美女,上次不是说换工作吗?新工作怎么样?”

“人傻钱多速来啊。”她叹了口气,走到青年店长面前,递过一张纸,“上次你帮我查的资料可能会更新,我想要一份近期最新的。”

“哦,就是那个叫张镜的警官被蓝帽会mark上的事情吧。我有熟悉黑客的兄弟可以做。”

纸上是从蓝帽会内部网站上下载下来的一份名单表,密密麻麻打印满了一张A4纸。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标注着重要等级和处理方式。

倒数第三行赫然印着:

张镜

榕城警局警员

重要级别:A(已对组织构成威胁)

处理方式:观察(必要时刻抹除)

这次事件之后,名单上的等级和处理方式应该会变更吧?

既然你一直认为我在蓝帽会,我不如如你所愿,加入它。

在组织的内部,如果我不能救你,至少让我亲手结束你。

林浅浅在电脑前坐下来。西洋棋子的悬赏贴已经没有了,论坛上都是明星八卦和美食帖。她终于看到媒体对这个事件的报道。蓝帽会的事没有对外公开,但是记者只花了很多笔墨大事渲染掉包真假西洋棋子的事情。

旁边机位的玩网游的青年也在看这份报道:“最近真是牛人辈出,原来是通过羽绒服把棋子弄出去的啊!不知道那人得到一千万游戏币没有……”

“帅哥,除了警察对记者说的这个,其实还有更好的方法。”林浅浅转过脸,插话说,“那件羽绒服的帽子后面根本没有粘任何棋子。偷棋子的女记者所做的,是乘着泼咖啡的慌乱时刻在帽子后面贴一段胶条,然后迅速在真棋子上用特殊胸针弄出一道磕痕和30两个字。”

人的思维很奇妙,总是顺着同一个方向思考。比方说我们在纸上写一个正确的字,如果潜意思认为它是错误的,那么越看越觉得写得不对。如果我们潜意识认为这枚棋子是掉包后的仿品,那么越看越像是假货——尤其在发现上面刻痕不对,以及羽绒服上粘的胶条以后。

张镜和秦齐都无所谓,对于浅浅,只有一个人看见羽绒服上的胶条,就可以了。

那个坐在窗台上看夜景的男人,那个洗衣店里嘻嘻哈哈的帮工小哥——只要他在每次检查韩宅送洗衣服时发现这个胶条,自己就可以蒙混过关。尤其是在张镜来洗衣店取证,并且把他请到公安局去做笔录之后。

“原来如此,只要想办法让那位帖主觉得那枚真棋子是假的!”青年恍然大悟,“但是不把真棋子从古董店拿出来,用什么东西交给发帖人啊?”

“都看到真货长什么样了,她回去自己仿一个不就得了嘛!老板手里的真货被认作是假货,那包括发帖人在内的所有人都会认为默认女记者手里的棋子就是真货啊。”

“高见高见!”

女记者把真棋子所有特征都详细记在采访用的笔记本上,然后伪造了一枚假棋子交给秦齐,换取进入蓝帽会的推荐信。

所有的事情,包括西洋棋,古董的掉包,都在她打算换工作时预先预料到了。她只是在恰当的时候,以恰当的方式,进入了自己的新“工作”。

林浅浅打开钱包,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这是一张几年前的彩照,保存得很好,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笑容清甜,像一只秋天的苹果。这是只有对摄影对象饱含深情的摄像师,才能捕捉到的笑容。

旁边玩网游的青年正在抽烟,她把照片卷起来,递出去,说:“借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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