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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曜变》全文阅读_作者:王珂

发布时间:2023-07-21 10: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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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世王朝146年,鸿运三十二年,鸿运乃是当今大世皇帝世德宗年号,世德宗前大世分别经历了开国皇祖世太祖、世合宗、世德宗三代政朝。世合宗第十年,大世发生了震动皇朝根基的三王叛乱,叛乱持续六年,三王最终被剿灭,但同时也损害到了大世国运及国力,自此外忧内患不断。世德宗即位后,大力推行仁政,大世显现出复苏之态,国民渐渐安业守家,世德宗十六年,大病,病后身体孱弱,随即准立皇二子周迢为储君,并恩封周迢舅父杜方郎为太子鸿父、恩封原太子管书黄流生为太宰辅佐太子周迢。

至鸿运二十九年,大世国土历经前朝崩乱,被外朝蛮族有所蚕食,国域并分六州一荒。六州乃宿州、南仙州、归云州、青州、幽州、金州,一原则是皇朝根本所在的天荒城,亦被称作圣城。

世德宗共五子,分别为长子周道,分封定王,居金州天原府。

次子周迢则是世德宗钦点的储君太子,居圣城内,同天子为伴。

三子周逐,分封平道王,居宿州牧云府。

四子早年夭折。

五子周邈,分封康王,居青州天南府0

现年世德宗身体日渐孱弱,而储君周迢又过于软弱,导致了其余三王都在暗中窥伺皇位,大世王朝146年,看似风平浪静的王朝天下,却是波涛暗涌。

锲子 冷鸦野渡百里波

这是一条从远处沙路蔓延而来的渡口,渡口木桥残破,孤独地拴着一条随水波荡漾的小船。他从沙土笼罩中露出脸来,迟暮的时光照射在他些许疲倦的面颊上,他正瞧着渡口的外面,有一辆不大的马车停在渡口边,年轻男子坐在车辕上同渡口的渡夫打听什么。渡夫岁数大了,苍白发下是一双浑浊得如同灌满了黄沙的目光,渡夫伸手指着渡口西去的一条路,头戴席帽的年轻男子在点头,并满脸笑意地挥手同渡夫告别。

他快走到渡口时,马车从他身边回转,冷冽的风吹起了细帘,马车里斜坐着一位少妇,怀抱着熟睡的孩童。少妇温柔地轻拍孩子的后背,马车过去,他走到了渡口。

老渡夫早看到了他,浑浊的眼睛望了他一眼,用苍老的声音问:“渡河?”

他点点头:“是,过河去长良。”

长良县位于大世版图宿州的中部,距宿州牧云府三日路程,长良县东侧有河,名曰百里波。百里波并不足百里,但因河程所经过的美景众多,故起了百里波的雅名。

河水清澈,小舟缓缓划开一道白浪,往前送去。哪里的惊风吓起了藏身在河畔长芦里的河鸟,红色双翼的水鸟从舟后起飞,飞在暮色里,渐行渐远。他望着飞鸟的影发呆,许久,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紫色荷包,荷包上也有一只飞鸟,细细端详却又似人,他将荷包瞧了好久,直至他感受到了老渡夫投过来的目光。

老渡夫咳嗽两声:“这位爷,长良就在前面了。”

他收好了荷包,淡淡夜霭里,长良像是一张巨大的网,今夜,他注定了要跳进了这网里。

他付钱走下小船,老渡夫被他的步伐摇晃得有些失衡,他回手扶稳了老人:“老人家,天黑了,你也早回吧。”

“是。”老渡夫应说,将小舟慢慢撑远了。天地里,只有了他一人。

长良县人口不足三千,城门不远迎着两人,有一人飞奔而来,衣衫翩翩、香风袭袭,是一名妙龄少女。那皂白分明的大眼睛难掩喜悦之情,少女大呼:“黎大哥。”

他笑了,他便是黎斯,飞扑而来的是白珍珠。黎斯接住丫头白珍珠,笑道:“几日不见,丫头又重了。”

“胡说!”白珍珠红脸反驳。半月前,白珍珠的堂哥,同样是四大神捕之一的铁捕轩辕善将她接走,但黎斯又收到圣城四大神捕之首严成的手信,相约圣城一聚,故黎斯百里遥遥而来。

本来老死头一路随行,但几日前的一早,这老家伙不辞而别。老死头放浪形骸惯了,黎斯知他定有要做的事,并没有寻他,一人前往宿州。

这一日来到长良县却碰到了白珍珠,还有……黎斯视线从白珍珠白皙美艳的面庞转移到城门侧,那里还站着一人,面容冷峻,许久,那人露出一抹久违的笑容。

“你还欠我一场不醉不归。”那人开口,背后巨大铁剑微微摇晃,正是大世四大神捕的铁捕轩辕善。

“是么?”黎斯笑了笑,“我记得是你欠我。”

“哈哈哈,你胡说。”

五十里之外,白云山。

这里的山峦比起野狐山要低矮许多,也没有那般冷寒,像是温顺的草兔。他眯起眼睛,眼中如藏了一把剑,锋利至死。当然,他的手里同样紧紧握着一把剑,但这把剑没有剑鞘,用他的话来讲,粗笨的剑鞘会磨损本身的锐气,剑只用薄薄的草鞘套着。恍下一刹那,就会脱鞘而出。

身后有动静,他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判断了脚步声属于谁。

“毒蛇。”他开口。

“喈喈,你倒是来到好早,难得啊。”身后的黄将用阴狠目光盯着他的后背,像一条吐信的三角毒蛇,正如他的外号‘毒蛇’一般。

“这次主上的命令,那人必须死。你懂得,魏独命。”黄将看着面前丈余外人手里的长剑,已然感受到了丝丝冷寒剑意。

“废话少说,我只管杀人。”他仰首,望尽远处最后一点日头落在了山下。是,我就是魏独命,天下地上孑孓一人,永远一命的魏独命。

除了杀人,就是杀人。

第一章 桐香烈焰

十二月初一,长眠夜,夜晚出奇地漫长。长良县东北一片连绵气派的宅院深处,府中丫鬟碧朱收拾完了老爷的书房,十步远的卧房内突然传出一声沉闷的呼喊,碧朱被吓了一跳,但还是胆怯地走了过去:“老爷……您没事吧?”

半晌从里面传出一声疲惫的回应:“没事。你回吧。”

碧朱听到了老爷王亲修的声音,放了心,出了这排宅子,去往自己的小暖阁。

碧朱走后,卧房里五十三岁的王亲修这才长吁一口气,他眉目间尽是道不出的惊慌,汗水遮蔽了他的视线。他擦了一把汗,回忆起方才噩梦中的一幕,那从王氏祖坟里缓缓爬出来的破烂衣衫的鬼尸,双手托着一个染满鲜血的金色宝匣,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血口欲张。

王亲修胸口被一股郁结之情压抑得喘不上气,他推开了一扇窗户,寒夜里冰冷的风气瞬间灌入他咽喉,顺着血液流转到体内的每一处,他这才感觉痛快了些。

窗外,于大片盛开着深红色小花的桐香树顶栖息的鸟雀被开窗声惊起,啁啾几声飞往了黑暗的深处。

一家长良县城内普通的酒坊内,白珍珠缠着黎斯问这问那,无非是不见的几日里,黎斯每天吃的什么,睡在哪里,黎斯苦笑地一一同她说了。轩辕善笑而不语地坐在一旁,时而对黎斯举举杯,喝下一口辛辣的烧刀子。

渐到北方,黎斯再一次品尝到了火烧火燎的烧刀子的猛烈,又半个时辰,三个人吃饱喝足,回到安排好的客栈里休息。白珍珠睡好没多久,黎斯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间,敲开了轩辕善的房门。

轩辕善笑容依旧地坐在桌前,面前是那壶两人未喝完的烧刀子。

“知道我会来?”黎斯笑问。

“知道我会等你来?”轩辕善不答反笑,两人相视一笑。黎斯接过酒杯,开始一杯一杯无言地对饮。

酒过三盏,换上了一壶新的烧刀子。轩辕善开口:“你去圣城是为了严老头。”

黎斯点点头:“对。”

轩辕善仰首喝干一杯火辣的烧刀子:“最近一年多,圣城同圣城周围不平静,你也应该有所耳闻吧。”

“是。”黎斯双眼凝聚,“尤其这一年多来,神秘组织黑夜渐渐更多地暴露,指向的目标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内臣外将。”

“黑夜无风不起浪,现在朝中有许多人被黑夜所控制,朝廷也渐渐分裂成两派。少数还是支持皇上同太子,而多数却倾倒向天原府。”轩辕善将这几句话说得尤其缓慢,似要黎斯听明白其中每一个字。

“定王,周道。”黎斯重复。

“黑夜同定王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轩辕善盯着自己眼前的杯子,沉寂一会儿继续说,“严成这次请你去圣城,想来就是为了这事。老谋深算的他也按捺不住了,看来大世的天快要变了,天将翻地也覆。”

“你怎么想。”黎斯突然问。

“你是问我忠于皇上,还是定王。”轩辕善将酒杯轻轻一放,“我轩辕家承受大世皇族三代亲恩,唯万死不得报。黎斯,莫把我想简单了。”

“我错,自罚。”黎斯自罚了三杯烧刀子,“你来长良,是为了跟我一道去圣城。”

“嗯。”轩辕善点头,“我也联系了蒙锐,估计这冷脸家伙很快也可以同我们会合。这可能是十几年中,我们四大神捕第一次为了同一事而相聚,可浮一大白。”

“应当。”黎斯也饮。

黎斯告别了轩辕善,准备回自己房间,倏然,客栈过道里摇摇晃晃走来一人,相貌堂堂,喝得有些多了,突然一个趔趄险些撞到黎斯身上。黎斯连忙扶住,这边店小二从楼梯上来,接扶过这人说:“他喝醉了,没有弄脏您的衣服吧。”

黎斯摇摇头,喝醉的那人突然清醒了几分,叫嚷起来:“谁喝醉了!想把我毛义、毛三爷灌醉,休想……这混账……就是想把我灌醉了,让我稀里糊涂地跟他合伙,奶奶的,骗走了我的钱!混账!”这自称毛义的人叫嚷了几句,被店小二扶着进了一间客房。

黎斯也回自己房间休息。

因为同蒙锐的相约,黎斯、轩辕善决定在长良守候几日。长良民风淳朴,风景优美,两人待了三天,陪着白珍珠实在游逛了一番。恰巧的是轩辕善同长良县令崔吉是儿时玩伴,轩辕善引着黎斯、白珍珠二人上崔吉府上拜会,大家相谈甚欢。

崔吉想留三人在府上居住,但被黎斯、轩辕善好意婉拒。他们等了蒙锐三天,蒙锐还没露面,两人决定待初五一早就离开长良县,赶往圣城。

初四晚突然起了大风,半夜里,黎斯被一阵迷离的香气唤醒,他起身推开窗户,扑入眼帘的是距离客栈不远的东北方向,一片冲天大火。浓酽的夜幕被大火渲染,似一块沉大的铅石悬于那片火地上空,随时会坠落。

黎斯嗅出了空气中弥散香气的来源,是那种会结出小巧美味油果的桐香树。

同样是初四的夜晚,亥时一刻刚过,在距离长良县城二百里外的宛县,几户相连的民户房舍附近出现了一个修长敏捷的人影。一个鹞子翻身他进入到了院子里,这已是深夜,民居里却还有人影晃动,隐约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翻墙而入的他没理会这些人,他辨别了民居的布局,而后钻进了一间于角落不起眼的柴房中。他在柴房昏黄掉渣的土墙前摸索了许久,倏然,一道只有半人高的隐蔽小门被他发现。

他对着小门沉思了一会儿,猫腰钻了进去。

难以想象的是,这隐秘小门的门后却甚是宽广幽长,走过一条黑暗冰冷的地下甬道,就出现了四通八达的岔路。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陈旧的牛皮纸,牛皮纸上画着繁杂的路线地图,他遵循着地图,向其中一条岔路走去。

不时有零碎的脚步声在周围响起,他藏身在墙壁油灯照射不到的黑暗里,等没有了动静再走。如此反反复复多次,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他看到了一扇绘有紫色月牙的石门。石门前守卫着两名黑衣人,手持长刀,一丝不苟。

他悄悄收好了地图,用手在电光火石之间扼断了两名黑衣人的咽喉。两名黑衣人至死没有发出一声呼救,瞪大了眼珠死不瞑目地倒地。

他推开紫色石门,石门里是一排排整齐的木架,架子上放满了密密麻麻的各类卷宗。

“终于找到了。”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向那一堆书架和卷宗。

初五辰时,崔吉面容难看地出现在黎斯面前,崔吉坐堂这四年中从未接触过凶杀案件,平日在这民风淳朴的偏僻县城里,最多就是谁家鸡走丢了之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故而崔吉此时手忙脚乱,于是找到黎斯、轩辕善。

黎斯和轩辕善答应了帮助崔吉。早饭过后,两人跟随崔吉来到了案发现场,长良王府。王府主人名叫王亲修,是做茶运和铁盐的商人。世德宗初期为了恢复连年战乱带来的国运萧条,将铁、盐的交易放归百姓,只从中收取一定额的税款,也正是这一系列商营政策的颁布,才让大世快速地走出了三王内乱的衰败局面。

王亲修乃是长良首富,在长良东北角有着大片的宅院和商铺,此外在别的地方也有分店、分铺。昨晚大火烧死的人就是王亲修。

黎斯来到王府宅院内,正听到几名丫鬟在同捕快讲述案发经过。

“我平日伺候老爷起居,所以我是第一个赶到现场。大火是从老爷卧房里烧起来的,我去时已经进不去人了,只听见老爷在里面叫了一声‘杀人了’,然后我看到有一个黑影从卧房窗户跳出来,逃进了后面的桐香树林,树林后面有围墙,他应该是翻墙跑了。后来……老爷就叫‘救命’!叫了一会儿就再没有动静了。”说话的是丫鬟碧朱。

“碧朱姐说得是,我们去晚了些,只听到老爷在卧房里喊‘救命’。”另外几名清秀丫鬟也纷纷说。

黎斯在一旁静静听。

“呜呜呜!爹,你死得好惨……”一阵沙哑的痛哭声从隔院传出,黎斯走了过去,白珍珠也好奇地跟了过去。这边隔院里也有几个丫鬟,但这几个丫鬟相对于方才几名丫鬟,实在有着天壤之别。

有一丫鬟眇了一目,斜着一眼看人。还有一丫鬟眼小似线、嘴大如盆。再有要么是脸有青斑黑毛,要么就是面上有伤疤,总之是个个其丑无比。而院中哭闹之女子更是甚为观之,短小的身量偏生有一副水缸般的腰身,头似平倒下的冬瓜,一双倒吊三角眼瞧着你时,就如同被一只苍蝇盯瞧着,浑身不自在。崔吉介绍下,黎斯和轩辕善这才知晓这水桶腰身的女子是王亲修唯一的女儿,名叫王西美。王亲修早年丧偶,膝下就只王西美这一个女儿。

但王西美偏生得异相,即便王家财大气粗,到了芳龄三十了,还是无人问津。王西美也因为自己容貌丑陋,所以瞧不得比她漂亮的丫鬟,这才收罗了这一帮丑陋难看的丫鬟来伺候自己。

“定是那两个王八蛋害死了我爹!”王西美甩了一把鼻涕,突然说。

崔吉听到此言问:“王小姐,你知道有人要害你爹?”

王西美以前见过崔吉,于是点头说:“知道。就是郭方瑜和毛义那两个王八蛋。”

黎斯眉头一蹙,毛义,这名字听来熟悉,不就是客栈里醉酒的男子。

黎斯这边若有所思,那边崔吉已经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郭方瑜、毛义跟王亲修有着不小的矛盾,且都是生意场上的利益冲突。郭方瑜这几年生意走下坡路,跟王亲修借了一笔钱进行周转,作为抵押,郭方瑜将自己的五家绸缎庄押给了王亲修。一年后,郭方瑜生意好转,想还钱给王亲修并赎回店铺,谁料王亲修又以五分利息跟郭方瑜谈条件,郭方瑜拿不出五分的高利,王亲修就将店铺中的两家私吞。郭方瑜恼羞成怒,不止一次上门质问王亲修,但屡屡被王亲修冷言冷语相激回去。

毛义则是五年前同王亲修一起做茶运生意,投入了大量财力。但没成想上个月王亲修突然对他说,茶运赔了本,毛义投入的十几万白银也打了水漂,这毛义不干了,也死缠烂打地来找王亲修理论,但最后都是毛义退让。

轩辕善听出了点道道,问说:“郭方瑜、毛义也是有钱有势的人,怎么会吃了这么大亏就算了。”

“这……”崔吉拉着两人来到僻静处,“轩辕兄有所不知。这王亲修虽然是一介平民,但他侄子可不一般。他侄子乃是驻扎在长良七十里外雁荡山脚下,大世六大铁营之一雷虎营的主帅——壮武将军朱远,而这朱远更是当今万岁的亲信。就因为这层关系,才没有人敢招惹王亲修。”

轩辕善重复一句:“雷虎朱远。是他啊。”

第二章 轰轰烈烈娘子军

随后,黎斯、轩辕善跟随崔吉来到大火焚烧后的卧房,一排长房大多已经面无全非,连卧房后面的小半桐香树林也被烧毁,留下了黑色干瘪的树干和树枝。卧房中左侧窗户朝向桐香树林,黎斯踱步走到桐香树林,望着被烧毁的树林,无不惋惜说:“小时候我吃过最好吃的水果,就是宿州的桐香油果,汁多肉甜。这二十多年里,我始终没有忘记。”

黎斯没回头,他知道轩辕善定跟在身后,果然轩辕善接口道:“昨晚大火时,就有桐香油果被烧尽时散发的香气,你也闻到了吧。”

“嗬嗬。”黎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老死头说我的鼻子是他见过最灵敏的鼻子了,比狗鼻子不差。”

黎斯回身欲走,突然在卧房左侧窗下,发现了一枚拇指宽度的铁制圆环,像是孩子把玩的某个小玩意,黎斯塞进怀里,同轩辕善离开了树林。两人见到了从大火灰烬里拉出来的尸骸,尸骸早已面目全非,只剩部分血肉连着骨架,很快,崔吉安排人手将尸骸送回县衙黑屋子。

黎斯在书房里找到了一副王亲修的画像,王亲修相貌平凡,只是鹰隼般的一双眼睛让黎斯印象深刻。

黎斯离开时看到王西美站在被烧毁的卧房前发呆,她身旁站着两个身姿高挑的丫鬟。可惜一个丫鬟脸上生有大块黑痣,坑洼不平,另一个则从眼角到下巴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也不知怎样留下的。

回到县衙,崔吉询问黎斯、轩辕善两人对案件的看法,黎斯暂时没什么看法。轩辕善开口说:“先找到郭方瑜和毛义,从他们身上进行调查。”

崔吉于是安排下去,派遣人手寻找毛义和郭方瑜。黎斯离开了县衙,他分明记得那个毛义曾租住在客栈内。

丑时,阴暗冰冷的石室内,他终于从后面一排木架顶上找到了他想要的卷宗,他迫不及待取下,解开卷宗,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人名。人名后面有简单的介绍,住址、年龄、亲人等等,大部分人的名字会在最后面用红墨划一道深深的勾叉,而少数人最后面什么都没有。他目光快速流转,停留在了最后几个名字中的一个——齐剑。

他将案宗藏在怀里蹿出了秘道,从先前进入的柴房小门里钻了出来,再原路离开那几间民居。

他一路狂奔,突然停住了脚步。周围一切变得静寂,他目光四下搜寻,并没有发现蛛丝马迹。

辰时,白云山。

他听到了“毒蛇”的声音,这是一种危险的声音,像是吐信发出的咝咝声。

“魏独命,你去哪里了。”黄将冷毒的目光盯着魏独命,魏独命将后背对着他:“我去哪里,你无权干涉。”

黄将愣了愣,随即笑说:“也是。方才接到密报,猎物已经从圣城离开,不日就会到达目的地。我们也该行动了,希望执行任务的期间你可不要再无故失踪了,否则在主上面前,我不好交代。”

“哼。”魏独命冷哼一声。他悄悄摸了摸胸口,那卷起的弧度如同一根尖锐的针刺着心脏,它是否可以帮助自己找到真相?

长良县衙,这一日多的调查并没有找到郭方瑜同毛义,似乎两人从这世间突然消失了一样。不过找到了另外有用的线索,在王亲修被烧死的当晚,长良一家青楼里有人证明毛义曾经去过,大概是戌时过后,并有一名叫红桃的姑娘称那晚陪毛义过夜。而王亲修被烧死是在戌时之前,由此可判断从王亲修卧房逃离的人并非是毛义,那很有可能就是郭方瑜了。调查中也发现,郭方瑜剩下的三家绸缎庄也被王亲修以不公正的手段一一抢走,这也为郭方瑜一怒之下杀人放火提供了的动机。只是郭、毛两人都没有找到,任何的线索都还不能落实。

从黑屋子仵作那里得来的消息证实,在烧剩下的尸骸腹部和下肢发现了利刃重伤的痕迹,因为下手十分凶狠,所以即便在烧毁的尸骨上也可以辨识出来。这说明王亲修绝非死于意外火灾,而是有人蓄意谋杀,并残忍地进行了虐待。

黎斯、轩辕善两人同崔吉商量案情时,突然县衙外传来击鼓之声。升堂后走上堂来的竟然是王亲修的女儿王西美,还有两个丫鬟。

“王小姐,令尊的案子目前还在调查……”崔吉望着水缸一样的王西美,说道。

“崔大人,先别说我爹案情进展。我听闻你两天来都没有找到那两个王八蛋,人都找不到,再调查下去岂非是浪费时间!”王西美掐腰直面县令。

“的确还没找到二人,但他们两个肯定跑不了。”

“废话少说了。”王西美打眼扫了扫衙堂上的几个捕快,老的老,瘦的瘦,不由皱眉道,“就凭这几个人还想找到那两王八蛋?我让圆儿和小清带领你们一起找吧。”

“王小姐,你派人领着捕快找人,于法不合啊。”崔吉连忙摇头。

“好啊。”王西美晃了晃脑袋了,“既然大人说于法不合就算了,我只能找我表哥去了,我要好好问问他那里于法合不合。只是他脾气不好,要是知道大人这样慢怠我爹的案子,定然不高兴。”

“壮武将军?”崔吉忙起身,“慢,慢着。王小姐,就依你的便是。”

“早这般就对了。”王西美满意地走出了县衙。

后堂的轩辕善同黎斯看到了王西美闹公堂的全过程。黎斯说:“王西美不仅相貌,就连做事说话也是一副标准的母夜叉的模样。”

午时饭后,王西美果然派来了她的两个贴身丫鬟。脸上有黑痣的丫鬟叫做小清,有伤疤的叫做圆儿,这两位都是可眇视不可对视的主,王西美跟崔吉商量好了,两个丫鬟就陪同捕快在长良县城内搜找郭、毛二人,王西美认定两人都没有离开县城。黎斯索来无事,于是也随着十几名捕快,跟在两个丫鬟屁股后面开始在长良县城的大街小巷里转悠。

黎斯心中也赞同王西美的判断,郭方瑜的妻儿都在县城里,而毛义的七十岁老母更是近来沉疴奄奄,说不准何时就撒手而去。这般情况下,黎斯也觉得郭、毛二人定留在县城某个秘密的居所内。

大街上的百姓指指点点,想来也好笑,自己一群大男人跟在两个容貌丑恶的丫鬟屁股后面,岂非真成了娘子军,黎斯摸着下巴禁不住笑起来。两个丫鬟雷厉风行,也不知道怎么打探到了郭方瑜金屋藏娇的温柔乡,但可惜在温柔乡里没找到郭方瑜,那位娇滴滴的阿娇倒是被吓得不轻。

在长良县城左转右转了两个时辰,申时过后,两个丫鬟来到县城东郊一家茶楼喝茶休息,黎斯也跟来喝茶。刚喝过二回茶,一旁桌上的黑痣丫鬟小清腾地起身,黎斯顺着她目光看去,在茶楼门口有一个青衣长袍男子一闪而过,小清对黎斯说:“是毛义。”

“追。”黎斯也觉得身影有些熟悉,另外一个丫鬟圆儿小解还没回来,两人也等不及了,冲出了茶楼,正看到青衣男子一闪身进了青石长街右侧的胡同里。小清脚步如飞跟了进去,黎斯自然也紧跟不放。

小县城的胡同四通八达,明明看到青衣长袍男子进来了,却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黎斯正想转进更深的胡同中,手却被拉住了,耳边传来丫鬟小清的声音:“他没去那边,那是一条死胡同。”

三刻钟后,黎斯和小清失望地从胡同里转了出来,圆儿跟一班捕快正在大街上找他们二人。小清惋惜地对同伴说:“刚看到了毛义,但被他溜走了。”

县衙捕快齐刷刷望向黎斯,黎斯颔首说:“是毛义。”

“我看他是做贼心虚,凶手一定就是他。”圆儿义愤填膺道。

黎斯最后忘了一眼走出来的胡同,目中神光闪闪,跟着大伙离开了青石长街。

第三章 寒鸦惊飞古墓影

两个喝得酩酊大醉的汉子一路踉踉跄跄走来,他们喝得太多了,走进了一片阴气森森的荒地,周围只有几株深绿色的嶙峋大树,一双双碧绿色的眸孔从树顶冷望着两人。

“大强,是不是有些不太对呀。我怎么觉得这不是回家的路呢?”左边稍微瘦小点的汉子发现了不对劲,高大汉子大强不以为意地摇摇手:“看,我说你不行吧……喝多了,这不就是在回家的路上了啊!”

“谁不行,我还能喝……哇!”瘦小汉子拍胸脯逞强,结果吐了出来,强子哈哈大笑:“这就吐了!怎么样,还是你强哥厉害吧。”

瘦小汉子吐了几口,突然拉住强子说:“大强,你看前面是不是跪着一个人。”

“跪着人,你胡说……”强子后半截话被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他也看到就在前面不足十丈的地方,跪着一个人。那人低着脑袋一动不动,身前是一座黑色庞大的坟茔。

“坟地,怎么走进坟地了?”强子手心冒汗,同伴颤抖地讲:“这天黑地冷的,突然有个人跪在墓地里,会不会是那个?”

“你这胆小的孬种。我才不信有鬼!瞧我的!”强子借着酒劲上头甩开了同伴,几步走到那人后背,伸手刚想拍他肩膀,倏然,那人仰面倒了下来。脸就冲着强子,脸上眼睛没有了,只有两个血淋淋的血窟窿,嘴巴、鼻子、耳朵里都有黑血流出来……强子吭哧了半天,想跑,却发觉双脚无力。

再看,那人嘴巴一张,两个大肉丸一样的眼珠子从嘴里滚了出来,正滚到强子的脚边,布满鲜血的黑色瞳孔死死盯着强子。

“妈呀!”强子惨烈地大叫一声,昏了过去,不远枯树顶端的寒鸦被惊飞。

这是十二月的第六天,初六,也是进入十二月以后最冷的一天。一大早天空中有了一层薄薄的冷雾,走在雾气里,看到的是对方哈出的热气,还有,蒙眬模糊的脸。

黎斯没有再想去娘子军那边,他同轩辕善、白珍珠一出客栈门,便碰见了惊慌失措的长良县令崔吉。崔吉看到三人稍微平静了些,语气焦急说:“轩辕兄,又有人死了。”

“在哪里,谁?”轩辕善不禁问。

“城外墓地,死的是郭方瑜。”崔吉说完,黎斯和轩辕善的眉头同时抬了抬。

辰时三刻,三人来到了长良县城外的墓地。城外的墓地大致分为了东西两部分,西边是大批普通的墓冢,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坟头耸立。东边是坐落在一个山头上孤零零巨大的坟茔,坟茔前肃立着几面白玉石所雕刻成的墓碑。白玉墓碑中间一块上书——光苑郡先祖考王贤禄太府君之灵。

墓碑前深深弯腰跪着一人,便是死了的郭方瑜。郭方瑜空洞洞的眼眶瞅着地面,鲜血布满了脸颊,乍看去犹若从地狱爬上来的凶灵恶鬼一般,黎斯也忍不住心中泛起凉意。两名醉汉的酒早被吓醒了,正跟捕快说着发现死尸的经过。

强子说完了,两条腿的腿肚子还在转筋,他肯定地又补充了一句话:“我看到……他在笑!没错,没有眼珠子的脸在对着我笑,说不出的恐怖。”强子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黎斯目光深深望着王氏祖坟,轩辕善则瞥去郭方瑜尸体的那边:“七窍流黑血,像是中毒而亡。”

“等仵作检查过后再说吧。”黎斯缓缓道。

崔吉安排捕快将郭方瑜的尸体运回了黑屋子,白珍珠小心翼翼地靠在黎斯身后,手轻轻拉住黎斯的手。黎斯感觉到她手掌冰凉,回头笑了笑说:“早说了让你留在客栈里,你就不听。害怕了?”

“没,才没有。”白珍珠小声说,“又不是没见过死人。”

“像不像?”轩辕善突然开口问。

“嗯?”黎斯不解。

“像不像在王氏祖坟前面忏悔赎罪。”轩辕善嘴角有了一抹说不明的弧度。

“王亲修的案子同郭方瑜有无关系还不定论,说什么都早。我现在关心一件事。”黎斯道。

“什么事?”

“毛义在哪里。”黎斯吐出一句话。

搬抬郭方瑜死尸的捕快突然叫:“这里有东西。”黎斯等人闻言赶去,发现郭方瑜手里捏着一小块青色的碎衣片。黎斯顺时想到了昨日的青衣长袍男子,是他?

寒鸦陆续从远处枯树上起飞,似被一阵阵冰寒杀意所感染。枯树尽头缓缓走来两人,两人走得都很慢,但也可以说,每一步走得都无懈可击。

前面有一小片树林,黄将道:“貌似林内有动静,哼,这蘑菇崖上有一伙穷凶极恶的山贼。”

魏独命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默默走他自己的路。

小树林中停着一辆马车,头戴席帽的年轻男子双手在发抖,车里的娘子询问:“相公,为何又停了?”少妇掀开帘子,却看到自家马车近前有十几个举刀扛枪的莽汉,为首一人是个大光头。

大光头双眼露出凶狠恶光:“嘿嘿,小娘子姿色还不错。这次虽然没多少油水,但抢个压寨夫人也不赖。”

“各位好汉,求求你们放我们走吧。钱都给你们……求求你们!”男子哀求,少妇放下了帘子不敢再看,怀里的孩子被话声吵醒,缓缓睁开了紧闭的眼睛。

“大爷今个心情不错,饶你一命,不过这小娘子得留下。”光头大汉坏笑说,身后一帮手下起哄地大笑。年轻男子举起手里的马鞭咬牙道:“你们这群强盗,我跟你们拼了!”

男子扬鞭冲向光头大汉,光头大汉眼皮都没抬,撩起一脚将男子踹了个脚朝天,身后又是一阵哄笑。

“兄弟们,随我迎压寨夫人回寨。”光头大汉跨过男子,撩起车帘,手下立即大呼:“迎夫人回寨!”

少妇拼命躲闪光头大汉抓向自己的手臂,怀里的孩子被吓坏,大声啼哭了一声,倒把光头大汉吓了一小跳。光头大汉冷笑:“这孩子哭声洪亮,说不定将来能有大出息,一起带回寨里去给我做个干儿子好了。”

“别动我的孩子!”少妇用力咬了光头大汉一口,光头大汉怒极,扇了少妇一巴掌,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树林里突然有了风,刺骨得很,光头大汉从马车里收回脑袋。树林深处一个身穿玄色长衫的男子步伐缓慢地走来,他的眼神似乎看不到包括光头大汉在内的任何一个山贼,他的语气同样缓慢但像一枚枚冰锥砸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滚!”

只有一个字,简单明了。光头大汉在自己手下人面前被人骂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忍受着周身的冰寒,咬牙切齿地回击:“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爷爷今天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啊!”光头大汉怒喝一声,却没敢自己单枪匹马冲上来,挥手喊,“亮点子,扯活!”十几个山贼冲了上去,匍匐在马车前的年轻男人看到了一阵刀光剑影,犀利的白光让他闭了上眼,再睁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所有山贼都瘫倒在地,鲜血染满了他们的身体。

而玄色男子在马车前停住了脚步。

林中风吹开了马车的帘子,玄色男子看到少妇怀里的孩子已经不再哭泣,孩子对着他甜甜地笑了一下。

“走,快走。”玄色男子挥了挥手,转身再次消失在了来时林中。男子想起什么,突地大声喊:“谢谢壮士相救,在下平阳徐晋怀,给壮士磕头了!”

徐晋怀跪下‘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爬上车辕,架着马车冲出了树林。

魏独命清理了玄色长衫上的血迹,黄将三角眼眯了起来:“我以为你不会出手,这事根本同你无关。”

魏独命冷漠地回了一句:“我出手,是因为那些人废话太多。”说完,魏独命若有深意地瞧了黄将一眼,黄将知趣地闭了嘴。

两人沉默无声地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暗,黄将抬头望着日头说道:“明日就到雁荡山了。”

魏独命没说话,只是走着自己的路。

长良县城,酉时三刻,黎斯和白珍珠、轩辕善来到崔府,崔吉连同有孕的崔夫人,还有一个年轻的丫鬟正在堂里相候。见黎斯三人来了,崔吉吩咐下人上茶上点心,而后对黎斯介绍了年轻丫鬟的身份,这丫鬟名叫红杏,是崔夫人老家的亲戚,因老家变故被迫来到长良县谋生,后进了王亲修府邸当了丫鬟。就在王亲修被杀后,崔吉来到王府调查案件情况,恰巧被红杏瞧见了,不过来来往往都是官衙捕快,崔吉也忙得焦头烂额,红杏不敢贸然相认。后来过了两天,红杏打听清楚了崔吉的府邸,这才相认来了。

崔夫人拉着红杏的手,眼睛红红的,红杏也是很激动。黎斯笑说:“亲人相逢,可喜可贺啊。”

“是,红杏就不再回王府了,我已帮她赎了身。但这不是重点,杏儿在王府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呃,红杏姑娘可否详细的说说。”

红杏点点头:“其实我是觉得有一个人很奇怪。”

“谁?”

“王老爷贴身伺候的丫鬟,碧朱。”

第四章 抽丝剥茧现端倪

“碧朱?”黎斯很快回忆起了那个叫碧朱的年轻美貌的女孩,颔首道,“杏儿,你接着说。”

“嗯。”红杏想了想,说道,“就在王老爷被烧死的前两天,我和一个姐妹路过碧朱门外听到里面有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姐妹好奇就从门缝里往里瞅,看到碧朱正在用药酒擦身,我也探过头去,发现碧朱肩膀、手臂上面有好几处紫红色的伤痕,碧朱一边擦着药酒一边在偷偷哭,我跟姐妹害怕撞见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于是赶紧就走了。事后回想起来,碧朱身上的伤痕应该是被人打的。”

“被人打的。”黎斯咀嚼着这几个字,红杏继续说:“那晚后我暗中留意碧朱,发现她每天都闷闷不乐,像是有很大的心事。”

“后来我跟姐妹再说起这事,她告诉我,碧朱很有可能是被王老爷打的。”红杏脸上挂着一丝的怨意,“姐妹说我去得晚不清楚,以前王老爷脾气特别暴躁,常常因为一点小事拿丫鬟和家丁发火,其中有两次还把家丁的手脚打断了。不过王亲修生意越做越大,脾气收敛了许多,所以姐妹猜测是王亲修打了碧朱。”

红杏说到最后,将王老爷的称呼变成了王亲修,说明她内心对王亲修打骂家仆的事耿耿于怀,甚至是怨恨。黎斯望了一眼轩辕善,轩辕善放下茶杯问:“碧朱说王亲修卧房发生大火后,她是第一个赶到现场。杏儿,当时你去了么?可曾也听到卧房里王亲修的呼救声?”

红杏用力点了点头:“我那晚听到有人喊着火,就赶紧出来了。我跟姐妹们赶去时,碧朱已经在火场了,她真是第一个赶到的。当时王老爷在惨叫,我也听到了。”

“王亲修喊什么?”

“喊‘救命’。喊得很惨,喊了几声,然后就没动静了。”红杏面露惧色,似害怕回忆起那晚恐怖的大火。

轩辕善轻轻点头,黎斯接着问:“杏儿,当晚你赶到火场时,火场中还有什么别的让你觉得奇怪的事,或者令你印象深刻的人、物、表情等等,都可以讲出来。”

“奇怪……”红杏摇头,“那时每个人都很着急,没有什么奇怪的人。除了大火,当时我唯一记得的是卧房外那片桐香树林被烧着后,树上的油果在火里劈里啪啦地乱响,树上搭窝睡觉的鸟雀也被惊飞了。其中有一只特别漂亮的鸟儿掺杂在一群雀鸟里向林子外飞,它的尾巴有红黄绿三个颜色,好漂亮。”

崔吉道:“杏儿,别说这些无关的事。”红杏低下头,黎斯接口说:“崔大人错了,事无巨细,说不定一件看上去极不起眼的小事,恰恰就是破解案件的关键之所在。”

“说得没错。”轩辕善也赞同道。

“杏儿姑娘,王亲修养鸟吗?”黎斯似对鸟雀事也来了兴致。

“这倒没有,王老爷并不喜欢什么鸟啊、花啊之类。他最喜欢钱了。”红杏吐了吐舌头,崔夫人在旁瞪了她一眼,红杏乖巧地一笑。

“杏儿姑娘,郭方瑜和毛义,你可见过?”黎斯问。

“见过。他们去王府闹了几次,郭方瑜被老爷威胁后就再也没有登门。毛义,我记得他曾经追碧朱追了好几个院子,归还碧朱遗落的手帕,不过后来两人还窃窃私语了好久。我们几个姐妹都看到了,还笑碧朱来着……”红杏发觉自己失言,马上闭了嘴巴,羞涩地看着几人小声说,“没笑话她,只是觉得碧朱失了姑娘家的矜持,跟一个陌生男人说那么久的话。”

黎斯笑笑:“那以后你还发现毛义同碧朱交谈过么。”

红杏轻轻摇头:“没见过,不过也许有,只是没撞见。”轩辕善又问了几个零碎的问题,而后崔吉让崔夫人和红杏回了后堂。

崔吉瞧看轩辕善和黎斯两人面色:“两位觉得怎样。”

“可疑。”轩辕善看崔吉欲言又止,于是说,“崔兄可是觉得王亲修、郭方瑜之死,同碧朱和毛义有关。”

崔吉道:“正是。毛义因为家产被骗怀恨在心,碧朱则是被王亲修毒打而心有怨恨,两人都对王亲修有恨,于是勾结在一起,谋杀了王亲修。”

“不过王亲修被烧死时,毛义并不在现场。”黎斯道。

崔吉便说:“或许毛义只是制服了王亲修,放火烧死王亲修的是碧朱。”

“碧朱烧死了王亲修,那为何王亲修被火烧时不透露凶手为何人?红杏等王府家仆只是听到王亲修大呼救命,并没有听到别的话。”黎斯食指敲打桌面。

崔吉思考很久说:“会不会王亲修喊过凶手的名字,只是那时在火场的人只有碧朱一人,而等其余人赶至时,王亲修面对生死关头,便只敢喊救命了。”

黎斯沉吟道:“有这个可能。但毛义和碧朱两人真若这样杀人,岂非太过危险。如果有一人早一步出现在现场,全部的谋划都会功亏于溃,我想两人没这个胆子冒这样的险。”

黎斯停止了敲打桌面:“除非王亲修自己也不知道谁是凶手,自然无法喊出凶手的名字。”

“轩辕,还记得王亲修的尸骸吗?”黎斯倏尔问轩辕善,轩辕善当然还记得,王亲修下肢有被利刃割伤的痕迹。

轩辕善脑中一闪,立即道:“对。如果王亲修在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偷袭,犯人割伤他双腿扔进卧房里,让他无法自己逃脱。然后再放火,大火炙烤下昏迷的王亲修醒了过来,他没有亲眼看到偷袭的人,自然不会喊出这个人的名字,只能喊救命。”

“明天我想再去一趟王府。”黎斯起身说。

初七,凶煞宜忌:官符,鬼哭,横天。天微有雨,冰寒。

黎斯终于吃到了桐香油果煎炸后做的甜点,是崔吉夫人送来的,白珍珠和黎斯大快朵颐,轩辕善只吃了一个。

白珍珠拍着巴掌:“松松软软,真好吃!”

“嗯……嗯。”黎斯嗯哼着算是回应白珍珠的感慨,这当儿已将两个蘸了蜜糖的桐香油果送进了嘴里,白珍珠一旁咯咯笑个不停,轩辕善一脸苦笑,黎斯则爽朗地大笑。

多少天,多少日子,没有这般开怀大笑了?黎斯大笑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巳时,三人吃完桐香油果,白珍珠去找崔夫人表示感谢。

黎斯和轩辕善倒也得了清静,两人回到王府,同捕快们再次展开细密的搜找,整间卧房已被烧得残垣断壁,难以取证。不过黎斯还是找到了一点有用的线索,在被烧毁的大床床下发现了一点点血迹,证实了王亲修被烧死前受过伤害。

窗外的小片桐香树林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一株株黑色的树干,远处些的桐香树幸免于难,黎斯望着散发淡淡果香的高大树木,不时有在树顶搭巢的鸟雀起飞,去别处寻食。黎斯心中微动,他摸出了捡来的那个不知谁物的铁环,铁环外侧被熏黑了,内侧光滑细致,细看下,还刻有一只展翅小鸟。

黎斯捏着铁环对轩辕善说:“走吧。”

轩辕善回长良县衙去找崔吉询问郭方瑜尸检的结果,黎斯则径直来了崔府,拉出白珍珠。白珍珠听闻黎斯想带她去城北大集市闲逛,顿时来了精神。

长良县城北边有一个热闹的集市,来自县城附近村镇上的人们都习惯来这里买自己需要的,然后卖掉自己盈余的他物,还隔着老远,白珍珠就听到了人声鼎沸的喧哗。进入集市,白珍珠一双大眼睛就不够用了,这边瞧来那边看,两人走走停停,来到集市的深处。黎斯注意到前面有一个花鸟市,对白珍珠说:“走,带你瞧瞧好东西去。”

“好!”白珍珠蹦跳着来到了花鸟市,长街上五颜六色的鸟雀,有大有小,有红有绿。那边则是五光十色的各色花卉,黎斯目光一一扫过,渐渐有了笑意。

中午刚过,黎斯回到县衙后又见到了娘子军。领头的圆儿和小清正在县衙院子里跟王西美说着什么,剩下的一帮衙门捕快睡眼蒙眬。王西美瞅着这帮捕快突然来气道:“一群没用的家伙!”

原来郭方瑜被杀害后,娘子军寻找的目标就单一了,两个丫鬟领着捕快藏身在臭气哄哄的胡同里监视毛府,晚上也是轮班设岗不停歇地盯着毛府。两天下来,捕快们吃不好、睡不好,苦不堪言。

不过这守株待兔的死办法却有了意外的收获,就在今早,从毛府里冲出来一个青衣长袍的男子,飞也似的钻进胡同深处。捕快们当时还在发愣,等缓过神也扑进胡同里时,人早没影了。

毛义府宅中不见了一些细软和衣服,显然被毛义带走了。

“毛义就像只泥鳅,滑不溜丢,接连两次都被他在眼皮子底下溜了。”崔吉走来,王西美已将毛府情况告诉了他,不久,轩辕善从县衙黑屋子那边走来,县衙仵作也跟来。

“郭方瑜的死因是中毒。我在死者体内找到了蛇毒草的残渣,将蛇毒草混入食物或者茶水里,人一旦吃到肚子里,用不了一时三刻就会七窍流血而暴毙。”三十多岁,脸色苍白的仵作说。

“死者眼珠是死后被人挖出来的。”仵作交谈了几句,就回了。

调查郭方瑜死时手抓的青色布料的衙役也有了收获,他询问过县城内全部十二家衣坊,在城南一家衣坊里找到了相同的衣料。衣坊掌柜告诉衙役,这衣料整座长良县就只他们一家有用,他用这种青色布料只给一人做过长袍,那就是毛义。

“毛义像鬼魅一样,抓也抓不住。接下来该怎么办?”崔吉担忧地说。

“毛义肯定会暴露行踪。不过为今之时,我们倒是可以从另一人身上敲开这层壳。”轩辕善笑道,目光忽而扫到了黎斯。

黎斯微微感到诧异,赞同地点了点头。

申时,王亲修府邸一个偏院的小厨房里。她看着近前冒着热气的火炉子发呆,炉子上烧着王府大小姐王西美的补药。炉子热气腾腾地冒,直熏得她脸上火烧火燎,猛地醒过神来,药锅子已经打起了翻,她连忙下了火,小心翼翼将锅子端到小桌上,心想着添点怎样的点心。身后突然冒出了一个人,这人她先前见过,他曾来过王府。

轩辕善相貌堂堂,笑容温和道:“莫要怕,碧朱姑娘。”

她自然是王亲修贴身丫鬟碧朱。碧朱紧抿嘴,跟在眼前这个笑容不算难看的男人后面出了偏院,来到了府上的正堂。一抬头,碧朱发现王西美、县令崔吉早已端坐在堂上。

轩辕善盯着碧朱:“找碧朱姑娘来,是想谈一谈一个人。”

碧朱稍微抬头:“谁?”

“毛义。”

第五章 姽婳杀容

王亲修宽敞明亮的正堂之上,碧朱在午后的阳光里感觉身体变成了冰雕。碧朱迎了轩辕善询问的目光,低下头说:“我只知毛义是跟老爷生意往来的朋友,前段时间跟老爷有些争执,其余都不知。”

“真不知?”轩辕善脸色平常,继而将从红杏口中得来的关于碧朱同毛义窃窃私语良久的隐秘讲了出来,捕快也从王府家仆丫鬟那边寻来口证,亦有几名当夜值的家仆见过碧朱半夜偷偷溜出了王府后门,私会毛义。

碧朱的脸色惨白,紧紧咬住嘴唇。

“还有一样东西,拿上来。”崔吉突然说,不多会儿捕快送来一个蓝色包袱。碧朱瞅见这包袱,眼前一黑,险些跌倒。

“蓝色包袱是从你睡床的夹缝内搜出来的,碧朱,这包袱是你的吗?”崔吉问。碧朱默然地点了点头。

包袱里是一沓银票,还有几支金发钗。崔吉面色严肃:“有五百两乾元钱庄的票子,我跟钱庄的掌柜询问过,在王亲修被杀的两天前,毛义去钱庄取走了五百两的银票。还有这几支金发钗,是毛义在‘金满堂’花了五十两买来的,金发钗尾端还镂刻有‘金满堂’的小号。现在毛义的银票和金发钗却出现在你的包袱里,碧朱,你还说自己同毛义没有任何关系么?”

碧朱全身颤抖,崔吉喝一声:“说!”

“我,我……不知道。”碧朱眼泪流了出来。

黎斯坐在崔吉身边许久,望着碧朱的脸颊,似陷入思考里。

轩辕善微微叹息:“碧朱,你身上的伤可是被王亲修毒打留下的?”

碧朱半晌点了点头。崔吉语气稍缓:“碧朱,我问你。你是否因为遭王亲修毒打,所以怀恨在心,伙同毛义害死了王亲修。是也不是,你自己说来。”

所有人目光都射在碧朱脸上,她惨白的脸色变得更难看,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终于她再也承受不了这般的重压,崩溃地跪在堂上:“不是我,我不想害死老爷……但毛义,毛义逼我,我没有退路。”

崔吉望了轩辕善一眼,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碧朱,你将案发经过讲出来。本官自有公断。”

碧朱哽咽道:“我进王府两年,这两年里老爷一直想霸占我,他不让我同府里任何男人接触,一旦发现我不听他话,动辄骂我,有时更动手打我。我在府里战战兢兢地伺候了老爷两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老爷像魔鬼,用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我的脖子,无时无刻我不觉得难受、窒息。半月前,毛义捡到了我的手帕,不知他怀着什么心思追着我还手帕,还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一个劲说这说那。我好不容易挣脱了毛义,但毛义同我窃窃私语的场面还是被几个丫鬟瞧见了,很快也传进了老爷的耳朵里,接着他像疯了一样打我。”碧朱撩起衣袖,衣袖下紫红色的淤青至今清晰可见。碧朱眼含泪珠讲,“这都是被老爷打的。”

“后来老爷变得越来越暴躁,稍微做错一点事就动手打我。我没有办法,我只是一个卖身的使唤丫头,只能每晚自己涂药酒,自己偷偷哭,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碧朱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绝望,“没想到,毛义他也像毒蛇一样缠住了我。”

毛义再去王府时找到了碧朱,并告诉碧朱,他知道王亲修是怎样对待碧朱的。如果碧朱还继续留在王亲修身边,那结果只能是等死,痛苦地被折磨死。毛义对碧朱许下了帮她脱离这人间地狱的承诺,但前提是,碧朱要帮他一个忙。

碧朱抬起头看着在场每一个人:“毛义要我和他一起杀了老爷。”那边王西美握起了拳头,两只牛眼瞪得滚圆,丫鬟小清用手轻轻按住她肩膀。

碧朱双眼变成了枯井,失神地说:“毛义威胁我如果不照他说的做,他就告诉老爷我跟他有私情,如果毛义真那样说了,老爷不管事实怎样,一定会杀了我。我只能答应了他,帮他一起杀老爷,答应毛义后的接连三天,我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只是望着身上的伤痕发呆。毛义等得不耐烦了,他半夜催我出去相会。我终是不想再过着非人非鬼的生活了,这一天来了。

“初四酉时刚过,我按照毛义的计划在老爷喝的汤里下了蒙汗药,饭后我扶他早早去睡下。而后,我开后门放毛义进来。毛义来到卧房后用厚布蒙住了老爷的双眼,开始拳打脚踢,我想阻拦,却又不敢出声,害怕被醒转的老爷听出是我,毛义又用刀子在老爷的腿和腰部刺了几刀,我当时看见血流出来被吓坏了,脑中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老爷已经被毛义打昏了,毛义讲,他割伤腿是不想让老爷有逃生的机会。毛义走了,他让我在戌时后放火烧了卧房,必须是戌时以后,我没有退路了,就按他说的做了。”碧朱徐徐道出这许多。

黎斯的目光依旧注视着碧朱的脸颊,似深陷在某个看不见的幽洞里无法自拔。

碧朱长长地呼一口气:“放火后,我在外面变成了一个木头人,老爷在大火里呼唤我的名字,他想让我救他,却不知害他的也是我。陆陆续续地有人来救火了,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必须保护自己,于是我在火场里大声呼唤老爷,假装招呼其他人赶去救火。”碧朱脸上一片死灰,“恶有恶报……我害了人,他不会放过我。”

“银子和金发钗是毛义送我的,他承诺说事成之后带我远走高飞。”碧朱扑哧笑了,笑容多少让人有些心碎,“他说这话时,我早就知道他是在撒谎,他也许会远走高飞,但不会带着我。想着他说谎话的模样,我真想笑。哈哈,哈哈……他明知是谎话,为何还要说呢?我明知是谎话,为何还存着希望?或许,我早该是坠入地狱的命运了。”碧朱眼泪婆娑,目光却渐渐明了,“大人,抓我吧。”

“来人,将碧朱带回县衙。”

捕快们应了,将失魂落魄的碧朱拉走,碧朱走过王西美身边时,望着王西美满含歉意说:“小姐,碧朱对不起你。”王西美眼中隐有泪花地看着碧朱被带走,小清送来手帕,王西美紧紧抓着手帕,却没有擦拭流淌出来的眼泪。

这个时候或许在场的每一个人才发现,个性强硬的王家小姐原来也是个女孩子,也会多愁善感,会难过伤心。

黎斯和轩辕善、崔吉离开王府。在县衙大牢里再审问碧朱关于郭方瑜被杀一案,显然碧朱并不知情郭方瑜如何会被杀,但即便如此,结合碧朱口供和残衣物证,也基本可以断定毛义非但密谋杀害了王亲修,同样也残忍地杀了郭方瑜。

“碧朱已坦诚罪行,接下来就是等毛义落网。”崔吉似落下了心头一块大石,轩辕善没说话,黎斯同样沉默。

酉时过,距离长良县城七十里外,雁荡山脚下的雷虎军营。

军营前等候的副帅和将士都有些焦急,天色黑沉得可怕,就当大家担心会不会出现意外时,军营外响起了铁蹄飞踏声。须臾,四五十名甲胄铁马的军士出现在营外沙路上,一声马嘶,当先一匹枣红色战马扬前蹄立在军营鹿角架前,咚的一声,一个浓眉大眼国字脸、五官棱角分明的长髯男子跳下马来,望着一众等候他归来的将士,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副帅喊:“欢迎壮武将军回营!”

“欢迎壮武将军回营!”身后百余名雷虎营的军士随即大喊,声势震天。

壮武将军朱远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回到自己的营帐中,躺在虎皮大椅上回想此次圣城之行的点点滴滴。他,朱远,四十三岁,行军打仗足有二十五年,从剿灭世合宗三王叛乱余孽时就直属当今皇上世德宗的调遣,可谓是世德宗的左膀右臂。这许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皇帝露出那般无奈而心酸的神情,现在想来,朱远自己也有剜心割肺般的痛楚。皇帝是在担心他膝下的几个皇子,据圣城里熟知的同僚相告,三位皇子皆狼子野心,对太子两面三刀,觊觎太子位。尤其是……

朱远的思绪正飘远,帐篷外一人走了进来,是自己最信任的兄弟,章公跃。

章公跃欲言又止,神态怪异。朱远不耐烦地说:“大丈夫有话就说,干吗扭扭捏捏像个娘们。”

“是,大哥。”章公跃苦笑,在没人时两人都是以兄弟相称,章公跃脸色一肃讲道,“本来我想让大哥先休息一晚,明天再告诉大哥,但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

“到底什么事?”朱远打断章公跃。

“大哥,舅老爷死了。”章公跃说出口,朱远一怔,嘴角抽搐几下:“舅父死了,究竟怎么回事,说,快点说!”

因为王亲修同朱远这一层关系,在王亲修被害后,崔吉第一时间派亲信来雷虎营告知噩耗,但朱远那时正在圣城,所以得知情况的是校尉章公跃。章公跃这才将王亲修被害的事告诉了朱远。

朱远听后坐在桌案前许久,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对章公跃道:“你去一趟长良,问问崔吉那小子有没有抓到凶手,我要亲手活剐了这贼子。”

“是,大哥。”

军营帐篷撩起,章公跃离开。而此时此刻在雁荡山半山腰,两双眼睛透过黑夜的阴霾正在窥视着雷虎军营中的一举一动,“毒蛇”黄将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魏独命,今晚下手怎样?”

魏独命好久吐出一个字:“等。”

黄将望着魏独命消瘦的侧影,不作声息,渐渐同黑暗融为一体。

第六章 幽魂影路

长良县城,崔吉府邸。

碧朱坦白罪行,关入大牢已经两天了。碧朱沉默寡言,她眼光里分明是一种决绝。黎斯不禁有些心惊,碧朱的模样像是完成了活在人世间最重要的一件事,之后是死是活于她都已不再重要。

这两天里,黎斯也没有去别的地方,或陪轩辕善一块喝几杯,再就是陪着白珍珠在崔吉府上做客。席间黎斯偶然听红杏在同白珍珠、崔夫人讲一个吓人的传闻,原来是红杏在讲王亲修祖坟里闹鬼的事。

“这在王亲修府上是禁忌的话题,不允许下人们提起,但那些跟王亲修祭祖回来的家仆还是忍不住透露了一些,但说得就乱七八糟了。有说在祭祖时从巨大坟茔深处传出婴儿哭声的,也有传说坟茔无缘无故被挖开了一个洞,出现了一具无首的尸骨……”

“这么吓人呀。”白珍珠喝了一口槐花酿,“还有么?”

“有啊,还有个最离奇。我听随王亲修祭祖回来的家仆小安说,他说有一个衣衫破烂、血肉模糊的僵尸从王氏祖坟里爬了出来,是一点点爬出来的哟,那脸上全是血,肉都烂了。”红杏故意做个吓人的表情,白珍珠惊叫一声闭上了眼睛,崔夫人蹙眉说:“杏儿,莫要再吓白姑娘了,这说的都是些无稽的怪谈。”

白珍珠睁开眼:“谁怕了,方才是有只小虫飞进了我的眼睛里,我怕痒,不是怕鬼。”白珍珠嘟起嘴。这边红杏也认真地说:“表姐,我可是没瞎说。王亲修祭祖后他每夜都做噩梦,噩梦里还大呼小叫。我们几个姐妹都有听见过,叫得可惨了。”

“是么。”黎斯觉得有些意思了。

“嗯。”红杏点头,“黎大人不信可以去问碧朱姐姐。”

黎斯想起碧朱那麻木的表情,微微摇头,问红杏道:“碧朱就算了。你方才说的小安子,我可以找他聊聊,我对神怪的故事还是蛮有兴趣。”

“小安子啊,他早不在长良了。”红杏说,“祭祖回来没多久,王亲修调走了一批人,其中就有小安子。现在也不知他被调去了何处,恐怕只有王亲修自己知道。”

“被调走了。”黎斯若有所思,“陪王亲修祭祖的家仆,还有谁留在长良?”

“我也记得不清,好像都走了。不对,还有一个人没被调走。”红杏突然想了起来。

“呃,谁?”

“胡六儿。胡六儿是王亲修老家的穷亲戚,几年前来投奔王亲修。王亲修让他管理长良城南的老南米铺。”红杏说道。

黎斯点点头,心里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很快,话题被白珍珠和崔夫人引到了女孩子喜欢的穿衣打扮上,黎斯索然无味,跟崔吉说了一声,出了崔府,踱步来到了县衙。

县衙多数已经灭灯,只有最远处一个宽大院子里有幽幽的灯火隐隐而现,黎斯寻光而来,面前出现了一间石头黑屋子。

黑屋子里仵作正眯眼坐在小石桌旁休息,睁开眼看到了黎斯,仵作连忙起身。黎斯摆摆手说:“不用麻烦,坐。”

黎斯坐在了仵作对面,仵作有些尴尬地问:“黑屋里阴森冰冷,大人受得了?”

“受得了。我有个很好很好的朋友也是仵作,他每次想说点小秘密,或者请我喝点茶都会邀请我去他常年呆着的黑屋子里。”黎斯说。

仵作错愕地看着黎斯:“在黑屋子里喝茶,原来你们都喜欢在死人旁边喝茶啊。”

“我们?还有谁?”黎斯好奇问道。

仵作摇了摇桌旁边的茶壶说:“一个时辰前,轩辕大人也来了这里。他也说有个好友喜欢在黑屋里喝茶,还让我也请他喝茶了。”

“哈哈,不足为怪,因为我们两个说的是同一人。”黎斯瞅了瞅空荡荡的黑屋子,黑屋子里大多数是空空的石床,只有最里面有两张盖着尸布的石床。

黎斯同仵作在黑屋子里喝完茶,随即告辞离开。

黎斯在长街随意转了圈即想与白珍珠回客栈,霎时,黎斯感受到身子莫名地一僵,就像被蜘蛛的丝网缠住了一般。在旁边店铺中间的小胡同里,有一个幽白色的影子,恍若飘浮在大地之上,两团目光冷寒地眇视黎斯。

白影同黎斯对峙了好久,然后从胡同另一侧飘了出去,黎斯一怔,追了上去。

白影出了县城,掠过沉寂的官道沙路,进入了树林中。夜幕缓缓落下厚重深沉的帐幔,周围偶有跃动的野兽身影,黎斯全然不顾,只是不敢放松视野里的那点白色。

白影眨眼不见了,黎斯飞似的冲出树林,林外是平静流淌的百里波。白影似幽灵消失在了河流与树林中间,黎斯心中怅然若失,百里波远处涌动的波浪上有一艘渡河的小舟。

是那老渡夫吧。黎斯想。

时间已不早,黎斯回到了县城客栈。白珍珠见黎斯回来了,委屈地拉着黎斯说:“黎大哥,快去看看堂哥。他喝得酩酊大醉,样子很吓人。”

黎斯赶到这间坐落在城墙根的小酒坊时,轩辕善已经在喝他的第四坛竹叶青了,九年陈的竹叶青,辛辣似刀,足以割裂人的喉咙。黎斯安静地坐了下来,白珍珠想阻拦轩辕善拿酒的手,轩辕善一把甩开白珍珠,神情可怖地喝道:“别管我!喝酒而已,醉就醉了,有什么大不了。我想喝,谁都不要拦我。”

黎斯没说话,直接拍开一坛竹叶青,也不用酒碗,直接往嘴里灌。

片刻后一坛竹叶青已见底,黎斯又拍开了第二坛,然后是第三坛、第四坛,轩辕善目瞪口呆地看着黎斯,像在看一个怪物。终于,黎斯趴在了第六坛竹叶青前,酒水从他嘴里、鼻子里涌出,他浑然不知地醉了过去。

轩辕善平静了,他出神地看了黎斯一会儿,起身摇摇晃晃出了酒肆。酒肆门口,他停住脚步对白珍珠说:“我没事了。你送他回客栈。”

“堂哥,你要去哪里?”白珍珠关心的问。

“透透气。”轩辕善摸着自己的铁剑,仰首夜空长叹说。

黎斯浑浑噩噩地醒来,部分记忆停留在酒醉后的那个梦境里。梦里,他乘舟顺流而下,在河流某个繁花似锦的地方,有个人在等他。

“呼!”黎斯醒了,床旁是照顾自己一整夜的白珍珠。黎斯望着白珍珠梦中娇媚的容颜,胸口一阵阻塞。

今天是十二月十号,黎斯有了再次出发去圣城的打算,但在那之前,还有个疑问困惑在自己心里,黎斯需要解开。

黎斯来到城南老南米铺,有一个三十岁上下年纪,瘦黄着一张脸的男人在米铺里忙这忙那,见到铺子门口站着黎斯,他习惯性地迎了出来,招呼道:“客官买米?”

男人见黎斯没多大反应,继续说,“老南本记的米糕和米饼可是长良最美味的特点小吃,还有不少从凤阳、蓝河过来专门买米糕米饼的顾客。怎样,尝尝特点小吃?”

这人倒是嘴皮子够灵活,能说会道。黎斯摆摆手:“我不是来买吃的,是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谁?”男人皱眉问。

“王亲修。”黎斯道。

男人脸色瞬间变了。他就是红杏口中提及的王亲修的穷亲戚,胡六儿。

胡六儿眼睛一瞪,没好气地说:“你谁啊,凭什么胡乱打听。”黎斯报出了捕头的身份,胡六儿语气弱了下来,黎斯问胡六儿在王亲修祭祖时碰到了什么离奇事件,胡六儿眼珠子转悠了一阵,讨好地笑说:“官爷,哪里跟哪里的事啊,肯定是那批嘴没遮拦的小丫头在胡说八道,根本没什么鬼神。那晚我跟着王老爷去祭祖,有个乞丐藏在墓地后面想等我们走了以后偷吃祭祖用的祭品,被我们逮住了。家丁们教训了乞丐一顿,就把他给放了。事情就是这样。”胡六儿皮笑肉不笑地望着黎斯,黎斯也笑:“就这些?”

“对。”胡六儿点头。

“好吧。”黎斯拍了拍胡六儿的肩膀,离开了米铺。胡六儿瞧着黎斯远去的影子,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吐沫,回到了米铺里。

黎斯并未走远,心中的疑问让他纠结。

王亲修祭祖时究竟遇见了什么人,经历了怎样的事,能让他噩梦连连……若真有曲折在其中,那王亲修的火中惨死是否也有蹊跷,毛义是否真就是杀人凶手……许多问号如同麻绳在黎斯脑中纠缠。虽然这些都只是揣测,但至少有一点黎斯可以肯定,胡六儿在撒谎。

于是,黎斯决定用一个不寻常的法子从胡六儿口中探求真相。

老南米铺,胡六儿在清算当天的账目。过手的白花花的银子像是一根细草,在瘙痒胡六儿的笑窝,钱越多,胡六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就在胡六儿自我陶醉时,“砰砰!砰砰!”米铺门响了起来。

“这时候还有谁来?”胡六儿狐疑地扯下挡板,但门外根本没人。胡六儿一头雾水地重新安好挡板,刚转身还没走两步,身后“砰砰!砰砰!”再一阵砸门声。

“谁他妈皮痒啊!找死!”胡六儿开门以后大骂,大街上空无一人。胡六儿关门这当儿,一阵冰寒的街风吹进米铺,胡六儿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像是回忆起可怕的东西,他赶紧关好门。

胡六儿一边后退,一边小心翼翼凝望着门。“砰砰!砰砰!”门又被砸响了,胡六儿头皮发麻,倏然,身后的窗户也“咚咚!咚咚!”响了起来,砸门砸窗声越来越密集,像无数虫子钻进胡六儿的耳朵里。

“谁在外面?”胡六儿不敢再开门,声音不自觉发颤。

“六儿……六儿……”沙哑模糊的声音,胡六儿全身变得僵硬。在整个长良县,叫他‘六儿’小名的只有一个人,王亲修。不,不可能,他已经死了呀。

“你究竟是谁?”

“不孝的东西,亏我一直照顾你,还将米铺交予你打点。你竟然连我的声音都不记得了,好,好呀……”门窗同时停止了敲打,胡六儿猛地醒悟过来:“我知道了,是姑老爷?”

王亲修是胡六儿远亲,若算起来,便是姑老爷一辈,以往胡六儿就以姑老爷称呼王亲修。

“算你有点良心。我问你,是不是有人来找过你,问你那晚祭祖时发生的事?”胡六儿仔细听了一会儿,发觉王亲修的声音比以前尖锐了一些。他不禁问:“姑老爷,你的声音怎么变尖了?”

“臭小子,你竟敢怀疑我,我不仅声音尖了,样子变得更多。你来瞧瞧啊!”尖锐刺耳的阴笑声落,一个偌大的影子出现在窗边,胡六儿整个人软趴下来,磕头告罪道:“我信了,信了。是六儿混账!姑老爷,你千万别出来吓六儿了。”

“说。”窗外影子停止。

“是有人来问祭祖那晚的事,但我什么都没说。”

“这就好。你将祭祖真实所见说一遍,我给你指出其中千万不可说的地方,如果你说漏了,哼哼,你很快就能来见我。说吧。”

“是,祭祖那晚,姑老爷带着我们去了祖坟。祖坟里……”

离开老南米铺后,黎斯和白珍珠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白珍珠笑得前仰后翻,险些跌倒:“黎大哥,你没见他趴在地上磕头,不让他姑老爷见他那一幕,笑死我了。”

“他是平时亏心事做太多,害怕见鬼。”

白珍珠笑了一阵,又有些后怕地讲:“但他说的故事也挺吓人,黎大哥,你说那些是真的么?”

黎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黎斯和白珍珠离开老南米铺后,胡六儿缓缓爬起来,确认姑老爷走了以后才长长哀叹一声,坐在地上。殊不知,背后米铺的门一点点被推开……

第七章 鬼门开,厉鬼行

十一日巳时,黎斯听闻了胡六儿暴毙的消息。轩辕善脸色灰暗,眼睛里布满血丝,像是昨晚没睡好觉。崔吉、轩辕善、黎斯三人来到了老南米铺,胡六儿的尸体仰面趴在地上,舌头外伸,两只手抓在胸前,直勾勾的死亡视线里刻下了临死前惊恐万分的神情。仵作简单检查了尸体,然后尸体被运回了黑屋子。

这是长良县城半月内死的第三人,崔吉肚里的苦楚可想而知。

中午午饭后,仵作来了。仵作如实说道:“死者没外伤,没有中毒,从他死状和神情来看,他是被活活吓死了。”

崔吉愕然吃惊:“活活被吓死?”

胡六儿猝死是在自己和珍珠离开老南米铺大约两个时辰后,胡六儿是胆子小,这点黎斯清楚明了,但是能被活活吓死,究竟他看到了什么?

崔吉这边,有心腹幕僚凑上嘀咕了几句,崔吉听后神情有变。

“这胡六儿在王亲修活着时,曾私藏下了不少米铺的银两,这事被告到了王亲修那里,王亲修本要辞掉胡六儿,但没成想却发生了惨案。”崔吉狐疑说,“听上去有些荒谬,但瞧胡六儿的死状和死因……莫不是王亲修变作厉鬼回来找胡六儿寻仇?”

黎斯没作声,轩辕善面有不悦道:“崔兄别自己乱了分寸,鬼神魍魉所说根本站不住脚,也只是能欺蒙些无知的人。”

“也是。”崔吉擦着额头汗珠。县衙外有报,雁荡山雷虎营派人来了。崔吉立马赶出去相迎。

崔吉刚迎到县衙前院,已有一位三十多岁年纪的武官带着几名身穿蓝色盔甲的军士进入县衙。武官跟崔吉拱了拱手,开口道:“在下雷虎营前威校尉章公跃,奉壮武将军将令来拜会崔县令,同时将军有几个问题望崔县令告知一二。”

“章校尉言重了,但讲无妨。”崔吉额头冷汗这会儿一直没停,尤其是看到章公跃身后那几名神情冷峻的军士,更是心虚冒汗。

章公跃直截了当询问了王亲修案件,问凶手是否拿到了。崔吉大致明白地把王亲修一案的各种曲折说给章公跃听,最后崔吉道:“碧朱现在已归案,就在大牢里。至于毛义,还,还在潜逃中……不过县衙已派出精锐府兵,布置了天罗地网在各个要道路口,相信不日就可擒毛义落网。”

章公跃听完后点了点头,起身说:“有劳崔县令,先带我去瞧瞧那丫鬟。”

“好。”崔吉急忙起身。

去大牢的路上,崔吉为章公跃介绍了黎斯和轩辕善,章公跃的脸色起了变化,显然对于大世王朝的四神捕,他是必有耳闻。章公跃面向黎、轩辕二人的脸色没有之前那般冰冷,有了敬重之意,笑说:“久仰两位神捕乃大世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们朱将军也曾提及过两位神捕,还有严成大人和青锋神捕蒙锐。将军常以不能同几位相识相会为憾,这次回营后我转告将军两位就在长良县城,相信将军肯定很高兴。”

“承蒙将军抬爱,比起将军国之栋梁、大世肱骨之臣,我等实乃末技之流也。”黎斯谦让说,轩辕善只是点了点头,算回应。

大牢里,碧朱孤零零看着墙壁。崔吉叫了碧朱好几声,她才缓缓回转目光,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波动道:“大人。”

“你就是谋害王亲修老爷的丫鬟?”章公跃语气不善,碧朱颔首称是。章公跃冷冷说,“好,既你承认了同毛义合谋杀人,你没理由不知道他在哪里,现在就说出来吧。”

碧朱重新看着墙壁,声音有气无力地说:“我不知道。”

“还敢嘴硬,直接用刑!”章公跃见碧朱不理不睬自己的模样,勃然而怒道,“要在我们军营,你早挨了三十杀威棍了。崔大人,你倒是用些有用的法子,让这臭丫头早日开口啊。”

章公跃平复了下心中努气,一来他犯不着跟一个婢女生气;二来长良县城毕竟有个崔吉,他不可越俎代庖。章公跃将包袱重新扔给崔吉,而后嘱咐讲壮武将军会密切注意案件进展,崔吉那是苦不堪言。

章公跃还有公事要赶回雷虎营,出了大牢也就告辞了众人,对黎斯和轩辕善尤其多寒暄了几句,而后率部下策马离开了长良县城。

轩辕善从一人买醉开始就好像满腹心事,他不辞而别地出了县衙。

黎斯回到客栈已是酉时三刻。他一人回到房间里,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倏然,黎斯发现桌上有一张半展开的白纸。

轮值的老邢提着酒葫芦不知去哪里蹭酒喝了,今晚县衙大牢当值的是刚当上狱卒没多久的王欢,还有一个爱睡觉的牛大壮。

王欢尽职地巡完了一遍牢室,回到外面的小堂中,牛大壮揉了揉眼说:“别紧张,就咱这里小偷小摸都没几个,还能有来劫牢的啊。哈哈,哈哈!”牛大壮摇头晃脑像个老学究一般,没多会儿又打起了呼噜。

王欢瞅着墙上油盏发呆,突然“扑啦啦”的怪声从大牢深处传了出来,像鸟在扑腾着翅膀。

王欢举着油灯检查牢室,怪声是从最后面的牢房传来的,王欢记得那间牢房关押着一个女杀人犯。

油灯微弱的光扫过去,白衣囚服的女子背对牢门,身体簌簌抖个不停。王欢诧异地问:“喂……你,你怎么了?”

女子突然震动自己宽大的囚服,发出刺耳的鼓荡声,接着她缓缓转过脸。王欢被吓了个不轻,女子五官扭曲,嘴角流着鲜血,脑袋不停地颤抖,嘴唇一张一合像是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你到底怎么了,你等等,等等!:”王欢用钥匙打开牢房的铁锁,女子突然猛地扑向王欢,王欢惊得惨叫一声,将女子扔在地上。

女子扭曲了一阵,渐渐不动了。

“喂,你!”王欢想去碰一碰女子,肩膀突然被抓住了,才发现是牛大壮不知何时来了。

牛大壮道:“让开。”王欢连忙闪开,牛大壮翻开女子的身子,女子原本清秀的面容此时诡异地微笑着,大量鲜血汩汩从嘴里冒出来,其中夹杂着半截舌头。

“她死了!”王欢身子一软,瘫坐在牢房里。

黎斯刚想睡就被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吵醒了,然后他来到大牢里,崔吉一脸悲苦地望着黎斯。仵作已经检查过了尸体:“咬舌自尽。”

王欢蹲在牢房里突然说:“她死时的样子太可怕了,像被人扼住了她的喉咙,揪出了舌头,一点点扯断的。还有她那笑,好邪门!”王欢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恐惧,崔吉忍不住嘀咕道:“又是一个王亲修的仇人死了。莫非真是王亲修的冤魂不散?!”

黎斯注视着碧朱仰望头顶的眸光,那最后一瞥中她流露出了恐惧、决绝,却似还有一抹隐隐的情感在其中,是什么呢。黎斯找寻不到答案了,因为知道这答案的人已经走了。

胡六儿离奇的暴毙,碧朱可怖的咬舌自尽,两人的死让黎斯嗅到了不同一般的味道。

真相开始若隐若现。

十一日酉时,夜风凛冽如刀的雁荡山幽秘的黑暗中,两双锋利的目光死死盯着雷虎营将军帐里透射出来的灯光。

“四天了,每日申时后他就缩进帐篷里一晚上不出来,帐篷外有三队二十四人的巡逻兵,几乎每时每刻在绕着帐篷转,下手的难度很大呀。”“毒蛇”黄将碧绿色的瞳孔射出逼人的火焰,“但这样等下去,是没完没了。魏独命,你说他是不是察觉到了危险?”

魏独命沉吟良久,道:“不会。黑夜的暗杀计划不可能泄密,而且白天我看朱远心绪不定,像是另有他事让他分神。”

“谁知道他想什么,我只知道主上给的期限是九天。”黄将皱眉说。

魏独命冷漠说:“今天还不是第九天。”

雁荡山山脚起了大风,朱远等来了章公跃。章公跃将王亲修案件的过程和进展告诉了朱远,朱远闭上了眼,在思考。

“鬼捕黎斯和铁捕轩辕善?”朱远喃喃自语,“这两人怎会一起出现在穷乡僻壤的长良,有问题。”

“我也觉得奇怪。”章公跃也点头道。

朱远神情倏然变得凝重起来:“先不管他们。我走的十来日里,军营是不是有人送来过东西?”

“东西……有啊!王亲修老爷送来的一批上好的墨叶茶,说是专门留给大哥喝的。”章公跃瞅着朱远脸色不对劲,纳闷地问,“莫非茶叶味道不对?”

朱远侧首瞅了瞅帐篷外,而后回到桌案旁取出了一个半人高的黑色木箱,就是王亲修送来装墨叶茶的箱子。朱远从木箱里缓缓取出了一个金匣。

金匣绘有九条金龙盘旋于九天,金龙神光睥睨,爪下生云。

“金匣,怎么会有个金匣?”章公跃一头雾水,“这金匣是王亲修送来的?他这是何意?”

“你还没看出来。这金匣不是凡品,而是……”朱远目光盯着金匣,一字字道,“帝王之物。”

“帝王之物?!”章公跃有些慌了。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朱远将金匣一点点翻开,章公跃瞪大了双眼,金匣里竟然是……

“舅父的死,看来绝非表面上那般简单。”朱远凝望金匣内,缓缓开口说道。

第八章 修罗狱中忆前尘

十二日卯时。黎斯来到长良县城的第八天,等候蒙锐仍未见其面的第八天,接连死了四人的第八天,案情诡谲惊奇的第八天。第八天,黎斯第二次来到了百里波外的野渡,老渡夫蹲在渡板上闲散的抽着水烟,浑浊的目光扫过黎斯:“这位爷想渡河?”

“是,百里波顺流而下三里。”黎斯跨上小舟。老渡夫灭了水烟,撑起长篙往水中一斡,小舟缓缓飘离了渡口。

黎斯坐在舟前静默不语,老渡夫好心提醒道:“百里波顺流而下五里有个青阳村,村民用入冬后第一场雪的雪水所酿制的梅花酒,甚是美味。这位爷不想去尝尝甘甜的梅花酒?”

黎斯摇头说:“再香醇清冽的美酒,奈何心已醉,又有何意义。”

老渡夫没听懂黎斯的话,但明白黎斯的意思,也不再相劝。舟下百里波如同一面绵延巨大的水镜,清澈照人。百里波周围景色更是迷人绚烂,飞鸟长树相依,远处山峦点点入镜。

黎斯转问老渡夫:“老人家渡河多久了?”

“有些年头了,自从我老婆子走后就来这了。”老渡夫话语中有些许感伤。

百里波三里是荒草丛生的野地,老渡夫道:“这周围都是岔路,如果想走回长良需要煞费一番工夫,老朽反正没事,就在这岸边等你吧。”黎斯告辞了老渡夫,转身走进了荒野中。

巳时,黎斯在荒草野地里走了半个多时辰了,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白纸。这张白纸昨晚神秘地出现黎斯房间内,白纸用清秀的笔墨书写了十二个字:百里波下三里,修罗殿中相见。

修罗殿,在哪里?黎斯远远眺望,在荒野最深处模模糊糊地有一幢建筑物。

来到近前,黎斯发现竟是一座古刹。古刹倒塌了小半,庙头有一块半歪的牌匾,凹下的痕迹依稀可辨出三个字——修罗殿。

在大世动乱的几十年里,各类神秘宗派繁盛,什么大王教、月神教等等,其中也有崇尚地狱修罗的修罗派,以血腥暴力的嗜杀惩恶作为教派宗旨。三王叛乱平息后,这类神派异教大多都被铲除了。

这座修罗殿应就是五六十年前,修罗派教众所建造,此时早破败多时。

黎斯推开了修罗殿的木门,殿中狭隘,左右也只丈数有余。有三座修罗煞神像,分左右中肃立在修罗殿里,右边崩塌墙体下是歪倒的半尊神像,面容姿势都已看不出来。左边修罗神像有三首六手,高举六种兵器,目光凶恶。中间一尊大的修罗神像,嘴生勾牙,牙齿上雕刻有地狱十八层的可怕景象,每一巨齿上都是人肉分割、血泪奔流。

外面晨曦里的光芒洒射进来,黎斯手在颤抖,他望着正中那尊修罗神像:“我来了。你……在吗?”

修罗神像屹立不动。许久有一缕清幽柔弱的声音从修罗殿里某个地方传了出来:“你忘了是我留函让你来此,我又怎会不在。”

“对,我糊涂了。”黎斯感觉胸口窒息。黎斯吞咽了一口吐沫,终于再说出一句,“你还好吗?”

沉默,黎斯心渐渐揪了起来,又是很久,黎斯听到了回答。

“我活着。”

好与不好已不重要,也永远无法说清,只是还活着。黎斯能体会这种感觉,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这许多年来,其实我一直在找你。但都没有你的消……”

“别说了。”藏身修罗殿中的人打断了黎斯:“你不想问问我长良的事么。问问我为何同王亲修扯上关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黎斯心中长叹,而后说:“自从遇见你,这几天脑子里一直很乱。但王亲修的案子并非那样简单,我尚不知你的意图,但我感觉或许同令王亲修彻夜难眠、噩梦连连的缘由相关,也就是王氏祖坟里那可怕的一幕。”

黎斯微微低头,脑海里回忆起在老南米铺外,自己同白珍珠装作死去的王亲修恐吓胡六儿,胡六儿所道出的祭祖真相:

胡六儿面容恐慌地说:“是,祭祖那晚,姑老爷带着我们去了祖坟。祖坟里的墓门突然开了,从坟墓里就那么晃悠悠走出来一个人,那人衣襟上沾满了血,甚至还挂着撕裂下来的血肉,他眼珠子也在冒血,直勾勾望着远处。那人走到山头的高处,突然吼叫起来,我们才注意到他怀里原来抱着一个黑布包袱,黑布这会儿溜了下来,露出了里面一个金灿灿的匣子。金匣甚是漂亮,还有几条龙盘在金匣表面。

“那人然后就死了。姑老爷让我们把死人抬回进坟墓里,抬尸的时候我恍恍惚惚听见死人最后在嘟囔几个字,是什么来着……帝什么,定什么,还说送到哪里什么什么的,总之听不明白。”

“金匣被姑老爷留了。”胡六儿想了想觉得后怕,“这东西很邪门,先是死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恐怕姑老爷你的死跟这金匣也多少有关系,所以姑老爷死后我连着好几天做噩梦,生怕也会连累到我。”胡六儿哆嗦地说。

“祭祖回来没几天,姑老爷把除了我之外去祭祖的伙计都调走了。”

——黎斯从回忆中抬起头:“就在胡六儿告知我祭祖真相的当晚,他也不明不白地猝死,更让我觉得这祭祖阴霾里藏着不可告人的隐秘。

“胡六儿口中王亲修得到的金匣,才是你留在王府的真正原因吧。至于金匣之秘,胡六儿既然看到了金龙盘旋于匣面,这就绝非是普通的金匣,而是帝王家物。加之胡六儿从坟中人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这金匣中的东西我有七八分肯定了。”黎斯双眼凝视修罗殿某处阴影里的死角,清楚地说出口,“帝命金劵。”

“帝命金劵本只是传闻里太祖遗留的金劵皇诏。世太祖后的许多遗臣遗老都认定帝命金劵中隐藏了一个天大的关于皇室血脉的隐秘,这个秘密如果暴露出来,足以撼动大世几代根基,导致金庭崩、天下乱。”黎斯说出了心中推测,修罗殿里空气有些凝重,别人却不知,其实黎斯同帝命金劵也有一份说不得的关联,帝命金劵的出世可以说也同黎斯有着一份难以忘记的渊源。黎斯将这份隐秘渊源藏在心底,却是各般滋味都有。

“原来你已洞察了这么许多,我低估你了。”殿中声音沉寂了很久,再次响起。

“我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从王氏祖坟中爬出来的应该是黑夜的人,但他为何会钻进王氏祖坟内?又是谁重伤于他并要走了他的性命?除了黑夜外,谁还在窥伺着帝命金劵?还有胡六儿最后听到的,帝命金劵原本要送往哪里?所谓单字‘定’又指的何事或者何人?”黎斯道出腹中诸多疑问,殿中声音说:“说是见我以后脑子乱,你整日思考这么多想不明白的问题,就算不见我,也同样会乱。”

“有些想不明白的问题,我不会去想。那些问题我仿佛已经看到它们的答案都在前面路上等着我,只需要我走过去,就迎刃而解。”黎斯语气一转,变得有些飘渺模糊,“而有些问题,不是我不去想,是不敢去想。因为能让我记住的,就只有这些了,有朝一日问题没了,我就失去了一切。”

黎斯也似雕像立在修罗殿里,倏然,修罗殿的门被推开,两人先后走了进来。当先一人五官俊朗,目光如电,背后悬一柄沉重的铁剑,不是轩辕善又是哪个。后面一人面容焦急,乃是少女白珍珠。

白珍珠皂白分明的双眼盯着修罗殿中,看到黎斯,她惊呼出一声:“黎大哥。”

黎斯有些吃惊:“你们怎么来了?”

“你没想到我们会跟来吧。今早你离开客栈后,我就悄悄尾随着你,看着你上了渡船,我匆忙回县城雇了船家一路沿着百里波寻来,终于在百里波下游三里发现了停泊的渡舟。”轩辕善语气有些生冷,“上岸再一路搜找而来,找到你可着实不易啊,黎兄。”

“黎大哥,你为什么会来这里?”白珍珠问,黎斯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轩辕善本就是眼中不容沙子的主,这时顺着白珍珠的问话揶揄道:“你的黎大哥是有秘密不想告诉你,他早就对咱们兄妹二人有所隐瞒了。”

“轩辕兄,你所指什么。”黎斯微微叹息一声。

“便是王亲修的案子。这案子从一开始我就在王亲修的遗骸上感觉到了一些怪异,但当时并没有立即察觉出来。”轩辕善道来,“后来随着郭方瑜的尸首被发现,我才恍然明白过来。而后我潜入长良县衙的黑屋子内,找出了王亲修的尸骸,王亲修左脚小拇指外有半截黑色的东西,这就是我始终觉得怪异不对劲的地方。先前我以为那是烧焦炸开的皮肉,但实际上并不是,它是半截趾骨,第六趾。而且这半截第六趾骨并非被烧断,是开始就只有半截。王亲修会有不完全的第六脚趾么,我暗中询问了伺候王亲修多年的老家仆,得到的答案是否定。

“这也就说明了,在王府大火里被烧死的人,根本不是王亲修,而是另有他人。”轩辕善目光盯着黎斯,“至于被烧死的人是谁,我着实苦恼了一番。我本想找黎兄商量,但发觉黎兄那时像丢了魂一般,终日浑浑噩噩。

“我自己开始暗中调查。既然被烧死的不是王亲修,会是谁?我突然想到了一人,一个始终谜一样神出鬼没的人——毛义。”轩辕善顿了顿,“我暗中造访了毛府,结果得知毛义自幼就不习惯下人伺候,所以仆人们都没亲眼见过他的脚趾,除了一个人,毛义的亲娘。

“可惜的是,毛义的娘在大病中,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没有醒过来。我只能暂时放弃了调查,等待老夫人的醒转。”轩辕善闭眼,再睁开,“终于在初七丑时,我等来了老夫人的醒转,她证实了毛义生有不完全的第六足趾,也就是说,王府大火里被烧死的人,不是王亲修,而是被陷害成凶手的毛义。

“毛义被烧死,谁会是杀人放火者?凶手既然成了受害者,那么受害者当然就是凶手了。”轩辕善长吁一口气,“我本已掌握了其中破绽,但没想到毛老夫人在同我讲完话没多久,便撒手而去,至死还在念着自己儿子。而更令我意想不到的就是你,黎斯。”

“我?”黎斯微感诧异。

“毛义早死了,但你却在搜查县城时承认说看到了毛义,莫非毛义死而复生不成。当我从老夫人口中得到答案后,我也肯定了你在撒谎。”轩辕善清楚说出最后几个字,白珍珠望着黎斯,摇头不愿相信自己听到的:“不会的。你一定搞错了,黎大哥为什么要骗我们?”

“这也是困惑我的原因。”轩辕善说,“而更为荒谬的是,碧朱竟然自己坦白了罪行,承认跟毛义害死了王亲修,这简直一派胡言。但个中阴谋绝非一般,甚至连我最信任的兄弟都变成了撒谎者,我本有证据反驳碧朱,但毛老夫人的病逝让我失去了这铁证。我满腔抑郁,才去酒坊买醉。”白珍珠这才明了轩辕善最近几日嗜酒的原因,她转看黎斯:“黎大哥,这是真的么?你骗了我们?你在撒谎……”

黎斯慢慢再慢慢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为什么?”白珍珠一肚子委屈,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黎大哥,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欺骗我,永远真诚地对待你的朋友和关心你的人。你为什么要撒谎,你说啊!”

“我……”黎斯张嘴,却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哼哼!不若我来帮你找出答案。”轩辕善倏然拔出铁剑,古朴铁剑划破修罗殿中腐朽的气息,似一道黑色流星击向黎斯胸前。黎斯没料到轩辕善说动手就动手,不由手忙脚乱,一招“灵猿向佛”身子顺时腾挪到殿中右侧,但谁料轩辕善这一招是声东击西,一剑半路收回,雷霆之势劈向殿中央的那尊修罗神像。

“不!”黎斯大喝,但为时已晚。

轰鸣声中,修罗神像陨落在地,神像后面赫然站着一个人。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脸颊上有一大块黑色的毛痣,整张脸坑坑洼洼地丑陋。

白珍珠认出了这人,惊讶万分地出口道:“小清?”

第九章 凝回眸,迟迟归。

长良县外,百里波畔,荒草地里,修罗殿中,一人缓缓从破碎的神像石片里走来,正是王府千金王西美的贴身丫鬟小清。

“小清,你怎么在这里?”白珍珠茫然而问,这边轩辕善目光冷然,逼视小清:“没想到啊,竟然是你。”

“她就是你撒谎、欺瞒所有人的原因吧。黎斯。”轩辕善缓缓道,黎斯望着小清,视线渐渐模糊。就在初五同小清尾随青衣长袍人进入胡同后,小清突然拉住了他衣衫,耳边传来梦中萦绕自己百遍千回的话音。

“还记得灵魂栖寄于天山白雪之巅,用生命守护爱情的迦陵频伽吗?”话恍若从面前人口中说出,黎斯意识混乱地伸出手,似要抚摸她的脸,口中茫然道:“你……是她?”

“我需要你的帮助,按我说的去做。”小清说。黎斯灵魂像被牵走了,只是木然地点头。

轩辕善冰冷的眼神让黎斯醒过神来,轩辕善说:“黎斯来这荒郊野岭就是为了你,你是整个案件的关键,现在你走不了了。”轩辕善走向小清,黎斯跨一步挡在两人中间,目光恳切地望着轩辕善说:“不可以,放她走吧。”

轩辕善冷笑一声,继而道:“黎斯,你该醒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在包庇一个很可能是杀人凶手或帮凶的人,她身上还藏着更多的秘密。你真要这般做?”

“是。”黎斯说得不容置疑。

“好,好,很好!”轩辕善撩剑指向黎斯,“那就凭本事放她走。”

黎斯抽出长剑,轩辕善微闭眼,再睁开时铁剑卷起一团黑影,分三路罩向黎斯。黎斯并没想着攻击,一味防御,同时对小清这边喊:“快走。”

小清走向殿门口,轩辕善大喝一声:“休走!”

喝罢,轩辕善整个人似一道魅影冲到小清背后,半路里黎斯再次杀出,轩辕善铁剑厚重朴实,招式每一招每一式皆返璞归真,发挥出了剑中本质的威力,而黎斯之剑招,多是剑走偏锋,让人难以捉摸他的剑招来路去势。两人一时缠斗在一起,难分胜负。但黎斯救人心切,不时分神去瞧小清,轩辕善抓住一个时机,铁剑扫掉了黎斯手里长剑,顺势刺向小清背后命门穴。

轩辕善嘴角凝笑:“看你往哪里走。”

“噗!”小清停住了脚步,她嗅到了身后鲜血的味道,轻轻回眸,就在轩辕善铁剑即将刺中小清的刹那,黎斯空手扑了上来,用胸口替小清挨了一剑。若非轩辕善已然撤剑,黎斯必死于当地。

“啊!”白珍珠惨呼一声,抓住轩辕善的手腕,哭喊道,“哥,你不能杀他,不能杀黎大哥。”

轩辕善深深看着黎斯,又瞧了一眼小清,目光中痛苦地纠结:“我再问你一遍。你这样做,值得么?”

黎斯没说话,咬牙重重点了点头。

“罢了!珍珠,我们走。”轩辕善抓起白珍珠的手,快步冲出了修罗殿。

“黎大哥,黎大哥……”白珍珠的呼喊远远传来,又远远地散了。

小清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轻言:“谢谢你。”

黎斯捂着胸口汩汩流血的伤口,摇摇头,视线眇绵道:“二十年前,我就应当这般保护你的,只是错过了,错过了。”

“我走了。”小清走了,不知走了多远,黎斯恍若看到她再次轻轻回眸,虽然早已看不清了她的脸。黎斯眼中却生出了一丝温热,暖暖的,亦如多年前的朝夕。

百里波河畔,老渡夫信守诺言火光一哒一灭地在抽他的水烟,等候黎斯回来。黎斯上了渡船,老渡夫将水烟别在腰上,长篙下水,渡船缓缓划开水面,溯流而上。

黎斯思绪渐渐抽离了片刻前的画面,百里波的清水碧波里有喁喁水鱼冒出头来,黎斯望着鱼儿发呆:“老人家可养过鸟儿,我年幼时养过一只个头很大的山雀,最喜贪吃池里的金鱼。”

“我没养过鸟儿,但百里波中不缺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鸟儿,我整日看着它们,比将它们束在笼子里要好。”老渡夫说。

黎斯转个身面对渡船后方的老渡夫道:“其实,我有样东西想送给老人家。”

“呃?”老渡夫有些诧异,黎斯变戏法似的将一样长长的东西按在船板上,老渡夫集中了精神,黎斯缓缓将手抬起,船板上竟是一枚无比鲜艳的绿色羽毛。

老渡夫脸色倏然起了变换,不过这细微波动很快湮灭于他阡陌纵横的皱纹里。老渡夫摇摇头道:“这位爷,为何要送老朽羽毛?”

“原因要从一个悲惨的放火凶杀案开始。”黎斯滔滔不绝竟从王亲修府邸大火开始讲述,火场里残缺不全的尸骸、郭方瑜中毒暴毙、然后讲说到了在崔吉府里,红杏对于碧朱种种怪异行为的回忆,以及红杏在火场卧房外瞅见了惊飞远去的鸟群,其中有一只甚是五颜六色、与众不同的鸟雀尤其让红杏记忆深刻。

黎斯下判断讲道,“红杏可能不会想到,就是她觉得最不起眼的细节,却是破解王府杀人纵火案的关键。

“在王府大火后的第二天,我在火场捡到了一个被熏黑的拇指大小的圆形铁环。乍看时我以为是孩子的玩物,但王府内并没有孩童,所以我否定了这个判断。细细打听下,我才知道了这铁环的用途,这铁环唤作‘鸟锁’,本应该在铁环尾端还挂着一条细长铁链,铁环锁在鸟爪上,铁链载则固定于某处,这般鸟就无法飞走了。铁环内侧其实浅刻有一只小鸟,早就说明了它的用途。”黎斯顿了顿,再说,“知晓这铁环用途后,我不禁就有了疑问。王亲修不喜花鸟之物,那这唤作‘鸟锁’的铁环为何出现在了火场中,而且就在着火的卧房窗下,岂非可疑。我几经思量,也没有想清楚铁环出现在火场里的缘由。

“直到后来,我听到红杏提及了那只彩色的鸟,我有了一个胆大的猜测。我私底下再去找红杏,让她仔仔细细说清楚了鸟的样子,而意外的收获是,红杏那晚在繁乱的火场里,偷偷捡走了一枚彩色鸟遗落的羽毛。嗬嗬,就是老人家面前的这枚。”黎斯举起了这枚绿色鲜艳的尾羽,接着说道,“有幸我曾见过某位老友饲养过一种鸟,鸟羽同红杏拾得的这枚羽毛一模一样,这种鸟在大世王朝极其罕见,也极难饲养,它名唤作‘鹦鹉’。而这种叫鹦鹉的鸟最厉害的一个地方是,它可以效仿人说话,并非似喜鹊学舌那般简单的说话,鹦鹉可以将人类的语言说到声情并茂,以假乱真的地步。

“在王亲修府邸大火的当晚,为何突然冒出来一只罕见的鹦鹉鸟呢,除非它是被人所饲养,而圆铁环‘鸟锁’的主人不言而喻,也是这鹦鹉鸟。饲养鹦鹉鸟的人,或者说能够养得起这金贵无比鹦鹉鸟的人就是王亲修。”黎斯长长吐了一口气,继续说,“结合在王府所听来的证词,大火当晚听到王亲修舍命地大呼‘救命’,我不禁联想起了一场精心设计的玲珑诡局。有人欲行一幕‘李代桃僵’的戏场,找人来替自己去死。他先将替代者的双腿、腰部划伤让他无法自行逃离,再用哑药令替代者无法出声呼救,精彩部分开始了,他将事先训练好的鹦鹉鸟搁在房间里,而他训练出来的鹦鹉鸟只学会了按照他口音发声的‘救命’二字,为了杜绝放火烧屋时鹦鹉鸟会先行飞走,他用长长的布绳拴住鹦鹉鸟的腿,布绳的另一端固定在距离起火点不远的地方,这般鹦鹉就无法飞走了。当然,他不可以用‘鸟锁’来固定鹦鹉,那样鹦鹉无法逃脱会被烧死,如果被捕快在废墟中找到一具不一般的鸟尸,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完美的布局完成以后,他的同谋者点燃了大火。

“按照他的预谋。替代者在大火里痛苦挣扎,无法逃走、也无法喊话求救。鹦鹉鸟则大声嚎叫‘救命’,叫了一段时间后,火烧断了布绳,鹦鹉鸟顺势就从半开着的窗户中逃生,由于挣脱布绳,虚扣在鹦鹉鸟鸟爪上的铁环也被挣脱,遗落在火场窗外。鹦鹉鸟随着桐香树林里大量的鸟雀一起逃生,然后无影无踪。”黎斯说完,忍不住摇摇头说,“计划精密、奇巧、大胆,可惜最大的败笔是,这个谋局者不是一个爱鸟的人。”

老渡夫浑浊目光起了一层涟漪,越来越大,渐渐笼罩了他的视线:“如何说不爱鸟是此人最大的败笔?”

“他不爱鸟所以不了解鹦鹉鸟的习性。鹦鹉金贵,所以养成了它奢华懒惰的毛病,它早已习惯了每餐每饭有人伺候、好肉好果的吃食,如何能忍受跟普通鸟雀一起去土里挖虫吃。所以逃出生天的鹦鹉鸟的出路只有一条,重新接近人,乞求再次被饲养。”黎斯接着讲,“可惜一般人饲养不了这挑剔名贵的鸟,只能卖掉。”

老渡夫不禁笑了,黎斯道:“我在长良城北的鸟市里见到了这只鹦鹉鸟,当时它正昂着首嘶哑地惨呼,大叫着——救命!”

老渡夫放下长篙,任由渡船缓缓飘向岸边,这时距离渡口已经很近了,老渡夫重新点燃了水烟,瞧着黎斯。黎斯捂着胸膛,伤口的鲜血浸透了胸衣,显出一片红色。黎斯喘息着说:“相信老人家应该猜中了布下这玲珑鹦鹉局,找人替自己死的始作俑者者了,他就是王亲修。”

“为什么偏偏是我?”老渡夫抽着水烟,突然问黎斯。

黎斯惨然一笑:“其实从第一次坐你的渡船,我就发觉了你的三个疑点。”

“呃,愿闻其详。”

“一,作为渡夫,你的手掌虽然生有茧包,但不难看出属于新茧,非老茧。作为一个老渡夫,这就是疑点。二,行走水中的渡夫首当其冲的优势就是下盘稳固,甚至超越在地面行走,但我从渡船下船时,只是轻轻侧过你身边,你就下盘不稳,险些跌进河里。三,你的气味。我在乘坐渡船时隐约嗅到你身上有药材的气味,能在夜风凛冽的河面还药味不减,至少说明你服用的是一剂名贵药材,同你身份有所不符。当然,这些都只是对于你渡夫身份的猜忌,至于将你确定是他,则是因为我在王府书房里看到了一副画像,无论如何改变自己的样貌,故意压抑自己的声音,也总会有破绽。尤其一个人的内在气息是无法改变的,当我看到那副画像中鹰隼一般的目光,我不自觉就想到了你,即便你将眼神里的气息收敛了很多,但依旧吻合。再等我听到了鹦鹉鸟中‘救命’的口音,就肯定是你了。”黎斯望着老渡夫缓缓说得清晰,“你就是暗施‘李代桃僵’之计、巧布‘玲珑鹦鹉局’的王亲修。”

老渡夫淡漠一笑,黎斯道:“你可以否认。不过鹦鹉认主,不管你化成什么样,它都可以认出你来。”

“事到如今,也无须隐瞒了。不错,我就是王亲修。”老渡夫撕开了自己的假脸皮,露出了脸皮隐藏下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他将水烟在渡船船舷上敲了敲,重新装好烟丝,而后道,“如你所说,大火中被烧死的是毛义,我就是用你讲述的玲珑鹦鹉局害了毛义。这家伙早已处心积虑想谋害我,他还想在我府中找个内应,于是花重金收买碧朱,他却不知我乃是碧朱的义父。当初碧朱老家闹瘟疫,她同弟弟还有陈病的姨母来到长良,是我收留了他们,帮他们治病,给他们吃饭,救活了他们一家人,之后碧朱就认我做了义父,只是这些没人知道罢了。碧朱告诉我毛义要加害于我,我便有了将计就计,再李代桃僵的谋划。我完全按照毛义的布局进行了行凶纵火,只是被害人成了他自己。对了,你前面提及的我的同谋者就是碧朱。”

“怪不得碧朱愿意承认她跟毛义伙同谋害了你,她是为了报恩。这恐怕是你事先交代碧朱的吧,为的就是让你彻底地死,而让已经惨死的毛义活过来。至于碧朱身上那些瘀伤这么看来应该也同你无关了。”黎斯缓缓说,王亲修点头:“不错,碧朱后面的事都是我交代的,她身上的伤是自己打的,而半夜里偷偷抹眼泪和涂药也是故意做给红杏等丫鬟们瞧见的,真委屈了她,只是我没想过要她死。”

“碧朱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很清楚,她活着对于你就是威胁。所以她选择了咬舌自尽。”黎斯问,“大火当晚逃离的黑影,以及后来从毛府内冲出来的青衣人,也是你?”

王亲修缓慢点了点头,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制造毛义还活着的假象。

“那郭方瑜呢?你为何杀了他?”

“很简单,李代桃僵后我曾回过祖坟,不料被正在祖坟附近的郭方瑜瞅见,他早听闻了王府大火,又看到了活着的我,就断定了我是假死。他想利用这些要挟我归还店铺,哼哼,如果只是店铺我一定还他,但郭方瑜也是个唯利是图且贪得无厌的小人,我料定他将来必反悔。于是,我先软话答应了他,而后悄悄在他喝的酒里下了毒。”王亲修道出了郭方瑜之死的真相。

黎斯顿了顿,接着问:“胡六儿呢,他是被你吓死的?”

“六儿本来就胆小,当晚你从他口里套出祭祖秘闻的时候,我就在老南米铺后院里。”王亲修摇摇头说,“他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就算不被我吓死,将来也难留全尸。”

“祭祖秘闻,你没有想说的么。”黎斯望着王亲修鹰隼般的双眼,王亲修眼神变得有些怪异:“我想说的,你岂非早已知晓。我又何苦多说一次。

“所谓李代桃僵,我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做下的这一局。当我祭祖后,在长良县城里出现了许多陌生人,这些人像是狼一样搜寻猎物,很快,他们就锁定了我。”王亲修仰首望天,语气变得有些无奈,“他们想要的东西,想来你也知道了。”

黎斯身体微微震动,盯着王亲修脸庞:“我知你得到了金匣……莫非你打开了它,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王亲修闭眼:“我很后悔。”

“你看过后知你必死。于是你抱着侥幸之心想找个人冒你假死,好让你逃过一劫。”黎斯长叹一声,“可对?”

王亲修点点头:“不过我也清楚纸永远包不住火,再精密的布局也有无法揣测的死角。”

“为何不逃?”黎斯问。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能逃到哪里去?而且最危险之处往往也是最安全的所在,所以我偷偷摸摸花钱遣走了之前的老渡夫,而后乔装成了他的样子。”王亲修道,“那晚你初来长良坐我渡船时,其实是我遣走老渡夫顶替他渡河的第二日,没想就碰上鬼捕,还暴露了那么多疑点。”

“一饮一啄,前世早定。这都是命数啊!”王亲修语气充满了悲怆。

不远的岸边出现了一大群人,中间一人是长良县令崔吉。崔吉已经在向百里波中小舟摇手。黎斯看到了,他知道王亲修也看到了,黎斯道:“我在出城前给崔吉留了信函,让他率领捕快来百里波野渡缉拿罪犯。王亲修,你的渡船该靠岸了。”

“你说得对。”王亲修语气莫名怅然起来,“我该回家了。”

黎斯听出了不妥,猛回头却发现王亲修嘴角沁出了黑血,不禁一怔:“你做了什么?”

王亲修笑了笑,晃了晃手里的水烟:“方才换烟丝时,我在里面加入了蛇毒草,此刻毒已侵入五脏六腑,回天乏术了。”

渡船漫无目的在百里波清冷的河水中摇曳,碎了一波又一波的希冀。王亲修仰身横躺在渡船里,望着头顶飞掠的鸟雀,不由内心感概说:“为何我从来没注意到……百里波的天……好蓝……”

黎斯醒悟过来,冲过来抓起王亲修呼喊:“你还不能死,告诉我金匣在哪里?金匣在哪里!”

“它去了该去的……地方。”王亲修最后说完,阖然而逝。黎斯全无感觉望着王亲修最后瞭望天际的眼光,肩膀一紧,黎斯才发觉渡船已靠岸,崔吉正晃着黎斯的肩膀,他指着王亲修无比吃惊地问:“这是王亲修?他竟然没死!”

“王亲修,王亲修……”黎斯念着王亲修名字,突然猛地站起身,“雷虎营,朱远!对,一定是朱远!”王亲修一定将金匣交给了自己侄子朱远。黎斯不容分说拉过衙门的一匹棕红马,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百里波野渡只留下了面面相觑的众捕快,还有崔吉。

第十章 逆杀

十二日,寅时。雁荡山山峰,黄将不明所以地问:“你怎么知道今夜朱远肯定安眠难醒?”

魏独命沉默了片刻,还是告诉了黄将:“我这几日一直关心从朱远帐篷里端出来的饭食,从他回来至昨晚,他每一餐都只吃很少,说明他处于焦虑急躁难以进食的状态,这种状态会让他彻夜难眠,对于夜晚行刺是个很大的障碍。他只要高呼一声,周围巡逻哨兵便会包围我们,即便我们三头六臂,也冲不出三万人的铜阵铁营。”

“而就在今晚,我注意到从将军帐篷里端出来的饭食少了一大半,朱远终于饿了,他难得一饱,我料定他今晚必定安睡。所以今晚就是最佳的行刺时机。”魏独命说完,黄将心中暗赞魏独命的这份睿智,口中啥也不说。

两人详细安排了任务,魏独命负责直接行刺,黄将负责隐藏暗处接应魏独命,也做好魏独命一击不成时现身一同行刺。

寅时三刻,两队巡逻兵刚刚交错而过,时机来了。魏独命和黄将早已潜伏于军营外栏最薄弱的地方,此时偷偷潜入军营里,形如鬼魅,两人早将军营里的布局烂熟于心,没费多大功夫,就来到了朱远所在的将军帐外。

“你去吧,小心。”黄将说。魏独命点点头,钻身进了帐里。

约摸盏茶的功夫,帐篷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黄将就要暗喜得手之时,猛地发觉发出惨叫声的竟是魏独命。果不其然,魏独命捂着胸口冲出了帐篷,帐篷中起了灯,光影下朱远持剑站在帐篷里。

“快,他也受了重伤!杀了他!”魏独命胸口重伤,指着帐篷对黄将喊。黄将知道机不再来,他将魏独命扶到方才自己藏身的地方,在巡逻兵未巡回时舍身冲进了帐内。

帐篷中朱远持剑背对黄将而立,黄将毫不犹豫抽出成名兵器“蛇齿”揉身而上,蛇齿就要刺中朱远脖颈的顺时,黄将倏然发觉就在朱远脚下,有一抹流淌不已的血迹。

“这?”黄将还未反应,朱远身体已轰然倒下。就在朱远身体挡住的桌案上摆着一样奇门暗器,名曰“繁星摘月”。繁星说明暗器数量之多,细密精巧如星,且每一枚都淬有无药可解的剧毒;摘月则说明暗器速度之快,超乎想象。

黄将眼望无数星光扑向自己,心中绝望地闭上了眼。

魏独命听到帐篷里发出“蓬蓬”暗器击中肉体的声响。魏独命面露一丝冷笑,他之所以杀黄将是因为他潜入黑夜分舵盗取卷宗时,察觉有人在暗中跟踪他,而跟踪他的人轻功了得,擅长跟踪暗伏,除了黄将,魏独命想不到第二人。黄将心如毒蝎,若这次执行暗杀任务不借机除去他,等回到黑夜内部,他肯定反咬自己一口。魏独命再次进入帐内,却发现黄将安然无恙地端坐在帐中桌案旁,朱远胸口倒是刺满了暗器。魏独命目露惊讶神情:“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你的‘繁星摘月’没有要走我的命,对吗?”黄将阴笑道,“你若换另外一门厉害暗器,此时就能见到我的尸体了,可惜命中注定了天不亡我!‘繁星摘月’的制造者乃是我的师祖,他造出了繁星摘月,自然也找出了应对这暗器的门路。所以繁星摘月对于我,只是小菜一碟。”

“本想用暗器省去些功夫,既如此,那只能亲自动手了。”魏独命抽出冰冷长剑,长剑剑身泛着微微红褐之光。魏独命运行内力,突然喉咙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我的经脉怎么运行不了。你,你做了什么?”魏独命第一次在黄将面前流露出了惊慌之情,黄将笑容阴森,冷冷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用在你身上再恰当不过了。你方才一心想着用暗器害我,却不知我在扶你藏身时悄悄在你口鼻之间洒了毒粉,你只需要呼吸,就会中毒。经脉无法行转,虽然毒药不能取你性命,但已足够,还有我。”黄将撩起了兵器蛇齿。

魏独命内力全无,凭借剑势犀利跟黄将在方丈之间的帐篷里周旋,魏独命自知如此下去必将死于黄将手里,为今之计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魏独命勉力挡住黄将一招毒蛇伏线,转而朝着帐篷外大声呼喊:“来人,来人啊,有刺客!”

两队巡逻兵呈半圆形巡视将军帐及周围的军器库、粮仓等等,此时巡逻兵已巡回附近,听闻到魏独命大吵立马扑来。

黄将恨得咬牙切齿:“想同归于尽么,想得美!我先宰了你!”黄将将蛇齿舞成一片暗幕,同时打出了十几枚淬毒的铁蒺藜,魏独命咬牙打掉袭来的铁蒺藜,再无一丝力气阻挡黄将的致命蛇齿。

魏独命心中哀呼一声,暗叹:没想我魏独命竟惨死于此?!

魏独命并没有等到刺入身体的冷兵器,却听到了黄将一声惨叫,睁开眼,面前突然冒出来一个全身黑衣的青年男子。男子身材颇高,手里一把铁锤,锤子刚巧将黄将的脑袋砸得粉碎,脑浆混着鲜血流淌出来,黄将眼珠子往上瞧,魏独命不敢肯定他是否瞧见了自己的脑浆。

“嘭!”黄将倒地。

“你是雷虎营的人?”魏独命不知男子身份。男子摇头:“没功夫废话了。”

黑衣男子拉着魏独命迅速逃离帐篷,两人离开后很快巡逻兵就赶回帐篷,立时雷虎营里呼声震天,乱成一锅粥。

距离雷虎营三里外的荒野中,魏独命感觉内力一点点恢复,他抬眼望着黑衣男子。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救我?”魏独命问。

“我救你,是因为我们是相同的人。”黑衣男子摊开左手,手里抓着一枚银边令牌。令牌黑色的背景,有一弯散发着红色妖邪光芒的月亮,背面是用晦涩难认的字形刻着一个‘夜’字。

“你也是黑夜的人?”魏独命盯着黑衣男子:“跟我相同,莫非你也是……”

“黑夜害死我的亲人,我要报仇。”黑衣年轻人干脆地说出口,一双大眼睛真诚地看着魏独命。魏独命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继而一笑道:“我叫魏独命,你呢?”

“我叫骨头。骨头的骨,骨头的头,我就是骨头。”黑衣年轻人拉起蹲在地上的魏独命,两人并肩缓缓消失在了荒野远处。

黎斯策马冲进雷虎营。他第一次见到了壮武将军朱远,朱远仰面瞪着一双牛眼,胸口有一个剑洞,还插着数枚绿色暗器,血已止,也变冷,他死去有一会儿了。就在朱远旁边,还有一个身形消瘦,脸上血淋淋一片的男人,已无法辨出面容。

章公跃目里射出悲痛的表情:“将军被刺客暗杀了。”

黎斯瞥见了帐篷角落黑色的茶桶,将茶桶打开,桶里赫然有一方金光灿灿的金匣。黎斯心中惴惴难安的将金匣打开,匣中——空无一物。

黎斯看向章公跃,章公跃也是一脸迷茫:“王亲修送来时,匣就是空的。”

黎斯心中百般纠结,金匣既在此,帝命金劵又在何处?

而同时,大世六大营之一雷虎营壮武将军被暗杀,主使者又会是谁?他暗杀朱远是为了得到帝命金劵,亦或者是为了这整座三万铁军的雷虎军营?

黎斯不敢再往下想。雁荡山呼啸的山风凛冽,冲进了混乱不堪的军营,天下遥遥如一辙呼。

尾章

十四日,卯时一刻。阴霾的晨雾里,巨大的天原府城门嘲哳挪动,露出了城门两边熙攘的人群。一辆转辕马车随着人流进入天原府内,车辕上面容憔悴的男子名曰徐晋怀。徐晋怀掀开身后小帘,高兴地对娘子乔云说:“娘子,终于到天原府了。”

“到了就好,孩子昨晚好像染了点风寒,你去找间药铺子抓点药。”乔云又从孩子换洗的衣物里抽出了一个裹着东西的黑色扇袋交给相公,嘱咐说,“还有答应人家的事,得给人家办好。那公子说这扇袋里是给爹娘准备的治疗心痛的偏方,你快按地址给人家送去。”

“我这就去。”

徐晋怀照地址进入了一家门庭冷清的棺材铺,出来后脸色戚戚然,没想到竟留了棺材铺的地址,真是晦气。徐晋怀紧了紧长衫,快步向乔云所滞留的药铺赶去。

徐晋怀走后没多久,本没有多大的棺材铺里接连纵出六个青衣壮汉,冲上了长街。

辰时过,一座气势恢弘的府邸里,堂前有一人,堂中左右也站着三名神色严肃的男女。左边一老者,虽身着便装,但难掩其睿智气派,他目光紧紧跟随堂前之人。左边第二人是一青脸男子,四五十岁年纪,一双逆凤眼,目光神光熠熠,自非凡人。右边是一女子,芙蓉海棠绝色之容,同她眼神相对刹那,便会自惭形秽。她肌肤胜雪,犹若从天上画中姗姗而来的仙子玉女。

再说堂前人,三十余岁年纪,头戴紫金冠,束金腰带,着圆领滚龙紫花大袍,足蹬朝天靴。这人两颊宽阔,肤色微黑,眼生凤纹内敛光,炙炙不可逼视。

左侧老者从堂前人手里接过一个黑色扇袋,读过扇袋中的物件后,老者脸上大喜,躬身言:“恭喜王爷,有了这卷世太祖的帝命金劵,何愁大事不成。真是天佑定王啊。”

黑色扇袋中的物件也被青面男子和绝美女子所传阅,两人脸色都是震惊喜悦。青面男子用独有的犹如沙石般嘶哑的嗓音说:“王爷,属下刚刚接待了从南仙州木王营和宿州玄颉营派来的密使,陆有胜和隋冰都在等候王爷的召唤。只等王爷您的一声令下,六万铁骑便可叱咤北上。”

老者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青脸汉子,也说:“老朽刚刚收到飞鸽传书,黑狱已得手,壮武将军朱远被诛,不过损了黄将。朱远是当今皇帝的左膀右臂,也是圣城外最重要的一道屏障,朱远亡,则圣城决战再无阻拦也。”

“大哥,无需要再等待了。”绝色女子轻启绛唇。

紫袍男子抬首望着天空垂垂雾霭,像是询问又是自问:“真走到这一步了吗……”

“定王!”老者再长呼一声,“亟不可待,莫错失良机啊。”

紫袍男子就如老者所喊,乃是当今世德宗长子,定王周道。周道收回仰望苍穹的视线:“樱瑶,黑狱如何?”

绝色女子颔首:“‘魑魅魍魉’四门精锐除了魏独命,还有折了的黄将,都已守候待命。”

“你们知道么,三十五年前的今日,父皇封赐我为定王,没想到……罢,天意不可违。”周道声音不大,带着高高在上的无上威严,“传我令,当今世德宗昏庸无道、太子软弱无能,致大世累世基业日渐凋微。吾世太祖之二世孙周道自领天命,以替天曜。”

“定王英明。”左右老者、青面男子和绝色女子齐齐矮身恭拜定王周道。

十四日这一夜,有着不可估测的风云变幻。

黎斯缓缓从远处步行而来,轩辕善和白珍珠已不辞而别,他们应是去了圣城。雷虎营派人送密信给世德宗,不知老皇帝知最可信赖的下属惨死后会是怎样的心情。还有一件黎斯有些意外的变故,崔吉辞去了长良县令,带着夫人和红杏回老家种田去了,实则悠哉悠哉,黎斯很羡慕他,因为自己没有崔吉这份勇气,可舍才可得。

今夜无星,几抹幽冥绿光妖娆在不远的土包顶,黎斯来到了目的地,一排白玉雕砌而成的巨大坟茔前,这里是王亲修的祖坟墓地。

王亲修李代桃僵,死里逃生以后为何还要冒险潜入祖坟内,莫非祖坟里还藏着别样的隐秘……

黎斯长吸一口冷气,迈步走向幽幽恍如另一个世界的冰冷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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