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沉沉囹圄血光现
外面昏沉的日光从大牢天窗投射进来,洒在孙三肮脏不堪的脸颊上,孙三揉了揉眼皮,吐掉了嘴里含着的两根杂草,长长伸了个懒腰。这已经是他关入银霜城大牢的第四天了,或者是第五天,孙三自己也有点搞不清楚了,暗无天日的牢房总会让人遗忘许多东西。
大牢独有的沉默缓慢的气氛令孙三窒息,旁边是同牢室的狱友,孙三记得他叫刀疤黄。刀疤黄哈欠连天,发现孙三在看他,刀疤黄靠近了些说:“这大牢快把人闷出鸟来了,孙三,再把你那个鬼故事说来听听。解解闷。”
孙三身子一激灵,目光乍现惊惶不安的神情:“我再说一遍,不是鬼故事,那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一幕……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恐怖场景!”
“对,就是这感觉,继续继续,把那晚你看到的都讲出来。”刀疤黄有了兴致,急急忙忙地说。
“那是几天前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想趁着雨夜钻到首富崔云海家捞点黄白细软。我穿梭在崔府庞大黑暗的院落,好不容易找到了崔云海的书房。我琢磨着书房里总有几样值钱的字画古董吧,就往书房里闯。谁知道刚到廊前,书房门倏然一下子开了,里面有个人,他是崔云海!然后,我看见崔云海……”
刀疤黄正听得起劲,突然牢房外传来“砰!砰!”两声巨响,像是有东西撞在墙上0
“该死的,这帮吃闲饭的狱卒不好好睡觉又瞎闹什么。”刀疤黄把脸贴在门口往前面瞅。孙三听到刀疤黄一声短唿,紧接着他身体软软倒了下去。
几乎在同时,囚牢门口出现了一个穿黑色大氅的人。
孙三看见他手里有一柄短刀,刀长二尺,刀尖滴滴答答淌着血!刀疤黄脖上正有一道醒目的猩红刀疤……黑氅人目如利剑,凝望牢内:“你叫孙三。”
孙三忙不迭点头,腿脚一软扑通跪在地上。
“你喜欢讲鬼故事?”
孙三低头瞧着黑氅人轮廓,嚅嚅道:“我……瞎讲的。”
“好,很好。”黑氅人露出一抹狰狞笑容,“不过鬼故事应该是讲给鬼听的。既然你喜欢,我就送你一程,送你去见鬼!”
刀光闪烁,在这黑黢黢的牢房里如同划过了飞逝的流星!孙三至死再也无法忘记,那一腔子猩红液体喷射出来的绚烂夺目,他瞪大了眼,死死瞪视停滞的空间。
一切再一次恢复到沉默缓慢的气氛里。
第一章 银霜如雪落孤城
半个多月马不停蹄的赶路,黎斯和白珍珠、吴闻终于在约定日期赶到了青州飞云渡,在这里跟老死头见面。
飞云渡乃青州一奇景。千寻断崖涌出晶莹泉瀑,泉水坠落几十丈,落在山腹一块光可鉴人的巨大青石上,飞银四射,奇景醉人,仿若攀援九天天宫的水晶之梯。
“哇,好漂亮的大瀑布,比南仙州的桑仙瀑布更漂亮!黎大哥,你说是不是哩。”白珍珠兴奋地拉着黎斯左说右说,黎斯耳朵一个劲发痒,像钻进了好多小虫子。
“是,好漂亮。”
“老死头约了飞云渡今日相见,怎么还没来。”黎斯看向白珍珠,白珍珠嘟着小嘴道:“老前辈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青州飞云渡。”
“谁知道老前辈人越老越不守时了,哼,等见到了非要说说他。”白珍珠气鼓鼓地转身。倏然一片白光飞射她脖颈,黎斯眼疾手快用衣袖拦下了白光,先以为是暗器,等展开衣袖才发现是一片水渍。
“这是?”黎斯迟疑道。
“吵死了。”从黎斯一侧的树林里传出冷冰冰的三个字,接着枝摇影晃,一个穿灰长袍、白发苍髯的老者走了出来。老者翻着一双死鱼眼,把眼前三人逐个瞧了一遍,依旧用冷冰冰的语气道:“等你们好久了。”
“老……老前辈。”白珍珠吐了吐舌头。
白发苍髯老者正是被称作大世第一仵作的老死头。老死头面无表情地说:“小丫头,你说谁越老越不守时呀。还非要说说他,你说吧。”
白珍珠虽然平时伶牙俐齿,但见到全身笼罩着一股阴气的老死头还是感到畏惧:“老前辈,是我说错了。您很守时,没有比您老人家更守时的了。”
老死头用鼻音哼哼道:“这还差不多。”
黎斯旁眼瞧着一老一少两个小孩心境的人你问他说,忍不住笑,他插嘴进来说:“老死头,你怎么躲在林子里。”
老死头转头看了眼黎斯,冰冷的眼神里流露出少许暖色:“这飞云渡在五百年前是一片古战场,死了不下十万人。我刚刚躺在林子里跟他们聊天来着,却被你们打扰了。”
“啊?!”白珍珠左右观望,小心道,“老前辈,他们可是鬼哩!”
老死头咧咧嘴:“所以才找他们聊,活人我懒得搭理。”
白珍珠吓得跳脚,赶忙躲在黎斯身后。黎斯苦笑道:“你就别吓她了。”
“我才懒得吓这小丫头,我说的都是真的。”老死头扫了扫灰袍上的落叶,“不说废话了,走吧。”
“去哪儿?”
“银霜城。”
银霜城坐落在巨大叶湖的中央,明媚阳光落在湖面上宛如一层银光涟涟的晶莹霜雪,故有了银霜城这个名字。老死头随身之物遗留在了银霜城,要回去带走。
前往银霜城的途中,黎斯和老死头谈起了蒙锐。老死头黯然道:“我去晚了,只打听到蒙锐最后出现在定水城,再没他半点消息。眼下定王和太子的人都在秘密寻他,前景堪忧。”
“蒙锐做了什么事竟然让定王、太子的人都要找他。”黎斯心头疑惑。
老死头嗟叹:“必然是跟两方都有关的一件大事。”
“哇,好漂亮的石桥!”白珍珠挥舞双手招呼黎斯。黎斯走上去跟白珍珠站在一块儿,偌大叶湖如同遗落凡间的天宫银盘,令人目眩神迷。
暗红色的城门,城中人声鼎沸如同过节般热闹喜庆。老死头半侧身开口:“差点忘了,今个是银霜城一年一度的风筝节,你们可以去开开眼界。”
叶湖受到季节性海风影响,每年的十一二月湖风顺畅,最适合放风筝了。
黎斯忽地听到身后凌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身后是一群鹑衣百结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神情疲倦地进入银霜城。其中一个光膀子男人的背影让黎斯目光停顿了一下,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但一时又想不出来。
“跟上啊,黎大哥。”白珍珠在前面喊。
黎斯点点头跟了上去。
第二章 扶摇青天风筝戏
在黎斯离去半个时辰后,一队商旅模样的队伍出现了。
商旅中间有一顶蓝布小轿,轿外跟随着一位六十岁左右的锦袍老者。老者双眼微眯,威严之势不言自发。他身后是六名青衣随从,每个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步伐沉稳有力,显然都是内外双修的武功高手。
距离这七人一轿十丈外,是另外一支十人商旅。十人跟前面青衣随从相若,都是非凡了得的武功高手。
在银霜城第一个街道拐角,前面的小轿停下,老者仿佛对轿内人指了指方向。轿内人应当说话了,老者唯唯诺诺地听从。然后老者吩咐了几句,一行人沿左侧街道而去。
不远处一家豪华酒楼的雅室,四扇大窗都紧紧关闭,唯有一扇巴掌大小的美饰小窗开了道缝。一双阴鸷的目光注视着大街上的商旅队伍,待商旅转左而走,小窗倏地关闭。
雅室里,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
“是他,霍道章。”
四面不透光的雅室里还有另外的人。
“霍道章,太子府的老走狗。小轿里的人应该是我们要等的人。跟上他,查清楚落脚地。”
“是。”
商队在银霜城穿梭许久,巳时,商队来到了北城一家朱姓府邸前。从朱府里冲出来三四个人,其中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朝着轿前老者扑通跪下:“霍大人,卑职朱超给您见礼了。”
“地上凉,快点起来。”霍道章虚手一抬,朱超不敢违拗地站起。
“准备得如何。”
朱超忙道:“内院已经打扫干净,请霍大人和小……”
霍道章摇摇手阻止朱超说下去,面带一丝忧虑道:“大家都疲惫了,都早些休息吧。”
“是。”众人回应。
小轿子抬入朱府。倏然一阵有芒在背的不适感令霍道章回过头,长巷尽头空无一人,霍道章轻呼口气,但不安情绪并未减轻。
希望一切顺利。霍道章在心底暗暗道。
银霜城东城,这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长街上看不到人的全身,只能瞅见一个个黑圆圆的人脑袋,用白珍珠的话来形容:就好像无数大个儿的黑芝麻。
白珍珠望向天空:“那是什么呀?”
不光白珍珠,黎斯也茫然地凝望天空。悠悠白云中竟然漂浮着两个人,两个人手持刀剑正斗得不亦乐乎。仔细辨识才发现是两只人形风筝,黎斯啧啧称奇,不多会儿又有八只人形风筝人飞上天空,在蓝天上演全武行。
风筝马、风筝车也都加入战场。一派人仰马翻后,高台上敲响了鸣金锣鼓。旌旗摇摇,各类风筝事物按规律飘下天幕。
“怪不得老死头说要开开眼界,原来这并非一般的风筝节,还有风筝戏。以浩瀚天空为戏台,白云清风为配角,果然是无与伦比的好戏。”黎斯忍不住赞道。
老死头和吴闻去客栈取东西,黎斯和白珍珠留在风筝节这儿等候。白珍珠扬高了白皙的蝤蛴项,眼带笑意地说:“好像又有风筝戏了。黎大哥,这一次你想看什么样的故事。我呀,希望是关于爱情的风筝戏哩。”
就当所有人热切等待下一轮风筝戏时,不知何处忽然有人大吼一声:“小心啊,有疯狗!”
人群不由得一阵骚乱。伴随阵阵凶猛的狗吠和惨叫声,有不少人失足跌倒,被后面的人踩踏。黎斯一把拉过白珍珠护在胸前。
大约过了一炷香,人群渐渐平息,但很快有人喊道:“死、死人了!”
长街东头有个男人仰面朝天,长衫上尽是凌乱的脚印,显然因为踩踏受了重伤。黎斯翻开男子前衫帮他呼吸,但男子生机渐渐流失。他仿佛也预感到了结局,突然抬起头,眼神怨恨地说:“天……”
话语未尽,男子当即毙命。黎斯惋惜地摇摇头,但下一刹那他注意到男子绕在小手指上的细线,细线往上延伸。这是一根风筝线。
黎斯嘴里重复“天”字,慢慢看向天空。
第三章 亡者筝语
任谁判断这都是一起因踩踏意外至死的事件,但男子临死前的眼神久久停留在黎斯脑海中,还有环绕男子小手指的风筝线。黎斯心头疑窦,悄悄将风筝线缠在自己手指上。
白珍珠看出黎斯闷闷不乐,关心地问:“怎么了。”
黎斯一笑:“丫头,跟我去个地方。”
黎斯牵着白珍珠一路小跑到城墙根下,刚刚头顶飘满了风筝,分不清哪只是哪只,但现在两个人脑袋上方只有一只金鱼图案的风筝。
黎斯缓缓收紧风筝线,白珍珠吃惊道:“哪来的风筝线?”
很快,金鱼风筝收落。黎斯发现在鱼背支撑杆上黏着一截卷起的黄纸,把黄纸展开,上面赫然有九个字——欲求真相,城西瞎徐娘。
“风筝里怎么藏着黄纸,这上面说的真相是什么?”白珍珠追问黎斯。
“嗬,恐怕只有瞎徐娘才能回答你。”黎斯将黄纸放入怀里。
银霜城朱府。
霍道章来到一间隐蔽小屋。小屋雅致简洁,可以最大程度上保证对屋内每一样事物的一目了然,对于这点霍道章很满意。梨木大床垂着紫纱,一个单薄瘦小的背影隐在纱后。
纱后的人说话了,但声音微弱得只有霍道章一个人可以听到。霍道章听完点头说:“回小殿下。女娲神庙就在银霜城中,小殿下一路劳累,今明两日就请好好休息。待我准备妥当,后天一早便去女娲神庙祈福。”
霍道章小心翼翼地退出小屋,在廊里伫立片刻,往前院去了。霍道章并不曾发现,他的一举一动完全落入另外一人的眼里,霍道章背影消失,这人也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朱府后门。
距离朱府百丈外的银霜城府衙,父母县令王杭安安分分站在自个儿书房内,不动神色瞄了眼面前端坐的人。端坐之人五十来岁,天庭饱满,嘴唇单薄,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眸。如鹰隼般的眸光仿若瞬间会把你的内心穿透。
“刺史大人。”王杭谨慎地开口。
鹰隼眸光的人正是王杭的顶头上司,北安中州刺史张象林。
张象林看着王杭,似要将王杭穿透:“你是康王两年前向皇廷举荐入仕的,短短年余便政绩斐然,明年更少不了一步晋升。康王果是慧眼识珠,王陵公定不可辜负康王对于你的厚望啊。”
“陵公”是王杭游学时的字号。王杭一躬到底:“多谢刺史大人淳淳之言,王杭铭记于心。”
张象林赞许地颔首:“其实不独康王,这两年定王也常常叨念你。说青州有一个王陵公,诗词美仑,为人做官都勤勤恳恳,用心实事。前半月定王还嘱咐我要来银霜城拜会一下王陵公,以托相寄之思。定王对陵公之厚,连我都要嫉妒几分呀。”
张象林提及定王,王杭心知肚明。张象林乃定王心腹,三年前调任北安刺史,一方面是为了斡旋和拉拢康王,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看牢北安这块贯通青州的门户地。
王杭回道:“王杭何德何能敢劳定王寄思,实属惭愧。”
张象林摆摆手:“哈哈,不说了。总之以后有什么难事,尽管可以来找我,定王跟我都不会坐视不管的。你切切要万分用心。”
王杭再一躬到底,垂听明了。
王杭送张象林出了府衙。府衙外巷角的阴影里伫立着两个人,张象林刚露头,他们就闪现在张象林左右。一人身穿破旧的灰衣。另一个身披紫色对襟披风,赤裸的胳膊上文有骇人的五毒骷髅图案。
“吴毒,你盯死霍道章。”张象林低声说。
披紫披风的人点了下头。
“时间也差不多了。丑魁,该去做你的事了。”张象林转向灰衣人。
灰衣人脸上划过寒芒,默不作声地转身走了。
黎斯和白珍珠回客栈寻老死头。转过两条街,远远瞅见一家粮铺前有人正在施粥,围绕着粥棚有二三十人,其中更有一个大冬天赤露左膀的男人。这人黎斯在城门口见到过,而且给人的印象不寻常。
“小哥,能不能多施点粥,这碗太小了吃不饱啊。”有喝粥的人乞求道。
施粥棚的一个管事冷冷喝道:“爱吃不吃,白给你们吃的还挑肥拣瘦。有本事去酒楼吃肉喝酒去呀,在这里瞎咋呼。”
“你,你……”先前的人有些气结。
“哼哼,要不是银霜城首富崔大善人可怜你们这群逃灾的,你们还能有这口饭吃,做梦吧。”管事哼哧道。
“既然做善事,起码要给人吃饱啊。我们可以不吃,但我们的老人孩子都还饿着。”
管事横眼怒眉道:“真他娘的,还叫上板了。收了收了,这粥就是喂猪喂狗,倒掉了也不给你们这帮杂种吃!”
“你怎么骂人!”逃荒众人气愤道。
“不仅骂,我还要打。”管事捡起一根木棒抡了过去,黎斯心头冒火,打算过去帮忙。不料横下里伸出一只手扣住了管事的手腕,管事胖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而扣住他手的人正是赤露膀子的男人。
男人盯着管事,冷冷道:“我们是人,不是杂种。我们跟你不一样。”
“走!”男人推开管事,带领众人离开。
“真讨厌,我都想冲上去揍那管事一顿。”白珍珠摩拳擦掌地说。
黎斯则凝望赤膀子男人的背影:“走吧,老死头真要等急了。”
回到客栈里,老死头埋头在床上睡觉。吴闻小声说:“老前辈找不到你们生了好大的气,回来就钻被子里不出来了。”
这老死头小孩子性情越来越厉害了,真跟白珍珠有得一拼。黎斯清清嗓子,然后把风筝戏发生的惨案、风筝线、黄纸留字一股脑说了出来。
最后黎斯道:“可惜了,这偌大的银霜城我们一点都不熟,去城西哪里找这么一位瞎徐娘啊。唉。”
老死头呼啦一下从床上坐起,用冰冷冷慢吞吞的语气道:“你们不熟,我熟。”
第四章 瞎徐娘
银霜城贫富划分得很清楚,城东和城北繁华鼎盛,处处是有钱人的府邸。城南住着一般的布衣百姓。而城西则是实至名归的暴力区,这里聚集了一大批妓院和赌坊,肆意的暴力冲突在大街小巷里时时可见。最西头过了一座颓败石楼就是贫民区,这里的人们都没什么正经差事或伤残病老,靠乞讨要饭为生。
吴闻留在客栈,老死头带着黎斯、白珍珠赶往贫民区。一路上醉汉赌徒挤满了黄土街道,老死头半闭眉眼,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老前辈闭着眼不怕带错路吗?”白珍珠拉拉黎斯衣袖,很小声地说。
黎斯尚未开口。老死头先回了:“错不了,因为义庄就在贫民区里头。”
“只要有死人在的地方,老死头就不会走错路。”黎斯相当佩服老死头这一点。
未时过半,黎斯他们进入贫民区,稍微一打听便寻到了那位瞎徐娘。
瞎徐娘的家是两间简陋破烂的小木房,一道人影就从门内蹿了出来,险些撞到白珍珠。白珍珠吓了一跳,蓦地看清楚冲出来的是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十一二岁,脸颊上布满了层层伤疤,有几道还在滴血。
黎斯三人的到来显然让小男孩十分惊讶,他警惕地挡在门口。黎斯想对小男孩解释两句,小木房又走出一个小女孩,她抓紧小男孩的手臂说:“阿毛,奶奶不让你打架。你别再惹她生气了,她一生气就咳得好厉害。”
小男孩没理会小女孩,倔强的目光盯着黎斯三人,装作大人样地问:“你们是谁,来这里干吗!”
“我想见见你的奶奶。”黎斯说。
“不行!”小男孩拒绝得很干脆。剧烈的咳嗽声传来,小男孩身后多了一位满脸皱纹,双目虚白的佝偻老太太。老太太用翳眼看了看门外,突然问:“阿鼠出事了?”
黎斯一怔:“我们不认识阿鼠,是因为捡到了一只风筝。风筝的黄纸上写着要来找您。”
老太太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默默颔首:“我就是瞎徐娘。”
“请进。”瞎徐娘把小男孩阿毛推到一边,黎斯、白珍珠和老死头钻进小木屋里。阿毛始终保持着敌视的态度,停了停也钻进来。
小木屋十分简陋,但很整洁。瞎徐娘让黎斯他们坐在床上,乖巧的小女孩扶着她。
瞎徐娘摸了摸小女孩的手:“她叫小琴,刚才的男孩叫阿毛,他们都是我收养的孤儿,阿鼠也一样。唉,他虽然做了一些坏事,但他本性不坏,最起码对我这个瞎眼老太婆很有孝心。”
瞎徐娘面容悲切道,“两天前阿鼠来找我,说有人可能要害他。我劝他去报官,不过阿鼠非说衙门的人不会相信他一个贼,接着他交给我封信。他说万一出事了,就把信交给来寻真相的人。”
“阿毛。”瞎徐娘唤道。阿毛“嗯”一声,转身从裂开的墙缝里取出信。
黎斯原以为信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但没想到只是讲了一个故事。故事是阿鼠从狱友孙三那儿听来的,背景就在银霜城,是一段听上去透着邪乎的经历: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为偷点值钱东西的孙三潜入首富崔云海的书房外。就当他准备行窃时,书房的门扑棱棱开了,崔云海就站在门内。
孙三暗叫一声坏了,刚想转身逃。但突然看见崔云海表情诡谲,孙三朝他仔细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差点把孙三吓得魂飞魄散!
崔云海张大的嘴里钻出一把猩红的匕首,匕首割断了舌头,舌头啪叽一声落在孙三跟前。鲜血从崔云海口里喷出,溅入孙三眼里,刹那间一切都变成了骇人的血红色。
崔云海绝望倒地,而在他身后,孙三看到了另一个崔云海……
另一个崔云海面带惨笑朝他走来——孙三眼前生缬,不顾一切大喊了声救命就晕倒了。接着,他被崔府家丁送进了大牢。
故事结束了。
匪夷所思的故事,若非故事主角崔云海还好端端活着,黎斯会觉得更像一起杀人案。
信背面还有两行小字:十二月十八日,孙三死了,刀疤黄死了,旁边牢房的三个犯人也死了,还包括叫陈炳和满才的两个狱卒。我希望是我想错了,但听过孙三故事的人都死了。
不,除了我之外。但我好像感觉到被人监视。
若我死了,就一定是死于这个故事……
故事内容在眼前浮现。黎斯把信递给老死头,老死头瞅了瞅问:“这个叫阿鼠的真是死于意外?”
黎斯无法回答,但只要尸检阿鼠就能有答案。
黎斯对瞎徐娘道:“老夫人,阿鼠若是被人害死的,我不会坐视不管。”黎斯走出小木房,老死头慢悠悠跟着。白珍珠善意地朝小女孩笑了笑,又看看阿毛:“你是唯一的男孩子,不要去打架,要好好照顾奶奶和小琴,懂吗?”
阿毛没说话,只是哼了声。
黎斯要去府衙黑屋子,老死头拦下他。
“阿鼠死于意外事故,衙门不会当凶案处理。加上他没有亲人,所以尸体应该被送到了义庄。”老死头分析说。
黎斯笑笑:“有时候我觉得你更合适去当一个捕快。”
老死头脸皮子抽了两下:“我去当捕快,你来当仵作。”
“不干!”黎斯回答干脆。
义庄就在城西,远远先看到了一片乱坟岗,义庄就处在乱坟岗中心。“义庄无大门,送迎黄泉客。”这是义庄的一句行内话。义庄果然没门,左右十几具棺材。
守义庄的是一个耳聋眼花的驼背老伯,衣衫褴褛还沾了不少棺材的漆墨。
黎斯费了好大劲才让老伯明白要找阿鼠的尸体,老伯摇摇手说:“有人取走了,还给了我十两银子。”
黎斯忙问是谁取走尸体,长什么样子,朝哪个方向走了。老伯又摇摇手,脚步蹒跚地说:“眼花看不清楚,不知道啊。”
黎斯只能先回府衙,希望从那儿可以找到一点线索。但出了义庄,黎斯老觉得心口发堵,猛然间他停下脚步。
“不对!他穿的鞋子不是他的,那双鞋要比他脚大。还有他苎衣上沾了许多漆墨,但手上却一点没有。他是假冒的,赶紧回去……”黎斯冲回义庄,但耳聋眼花的老伯已不知所终。
老死头转了一圈,皱眉道:“不光人不见了,还少了一具棺材。”
“阿鼠的尸体就在棺材里,可恶,被骗了!”黎斯狠跺一脚,尘土飞扬。
“不过这也证明了一点:有人不希望我们找到阿鼠的尸体,也就是说阿鼠死于他杀,而非意外。”老死头目光浑浊道。
黎斯冷静地说:“或许该从银霜城大牢查起。”
第五章 迷雾幢幢生疑窦
酉时刚过,天空陷入一片暗色里,面对面都很难看清对方的表情。
银霜城最大的粮铺中,白天粥棚的管事缩在那儿。管事跟前有一张古色古香的黄花梨卧椅,上面半卧着一个华服男子。男子四十岁上下,声如鸹音:“叶管事,听说在粥棚里你跟一群人起了冲突,可有此事。”
“一群逃荒的难民胡搅蛮缠,白施粥给他们还嫌不够吃喝,我看不惯就骂了两句。谁知道这些人命贱脾气大……”
“住嘴!”华服男子正乃银霜城首富崔云海。
透过斑驳的暮光,空气里跳跃着不安分的尘埃。崔云海轻轻敲击扶手:“有消息说北海海盗混进了北安中州各县,他们伪装成身份不明的外来人意图不轨。所以你给我收敛一点,不要惹麻烦。听清楚了!”
“清楚了,清楚了。”叶管事脑袋像小鸡啄米一样点个不停,而后被轰走。
房间陷入寂静。崔云海继续敲击扶手,与空气里夭矫的尘埃融为同一节奏。
城西颓败的石楼阴影里,赤露左膀的男人看着黎斯远去,他如岩石般的面容上多了一丝彷徨。忽地,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男人猛回头,见是同伴才放下心。
“黑哥,郭平和老幺的病情加重了,感觉快要喘不上气来了,怎么办啊?”同伴焦急地说。
“别慌,我先回去看看。”叫做黑哥的男人道。而就在同伴转身的刹那,黑哥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冷酷,转瞬而逝。
黑哥回到了逃灾人暂居的一间摇摇欲坠的破庙。
破庙供奉的泥像已经四分五裂,看不出是哪尊神佛。东边的庙顶也已坍塌,二十多个逃灾人全部挤在庙西头,最里面躺着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就是郭平和老幺。
黑哥掀起郭平的眼皮,眼目无神,黑色眼瞳上有不少暗红色的小点,此外脸颊突棱,嘴唇发紫,阵阵腥臭味从嘴里喷出。十指渐弯曲成鸡爪样。黑哥又看了看老幺,也是相同的症状。
黑哥摇头叹息:“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饿病的,也不是水土不服。想要救他们只能去找郎中了。”
“可我们没钱看病。”
黑哥咬牙道:“总会有办法的。先救人要紧,这事我去办。”
所有人将希望都寄托在了黑哥一个人身上。黑哥走出破庙,朝着沉沦的太阳注目,而后大踏步迈向厚重的黑色里。
黎斯决定去一趟银霜城府衙。衙役通报,黎斯很快见到了银霜城县令王杭。王杭圆圆的一张脸,不管何时都挂着几分笑容。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类人你总不会很讨厌。
双方客套了一阵,黎斯便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想要了解一下银霜城大牢内孙三、刀疤黄等死亡的案子。王杭一愣,他显然没想到黎斯会问这宗案子。
“这案子大致已水落石出了,杀孙三、刀疤黄等七人的乃是北海海盗。海盗同孙三隔壁的三名江洋大盗有宿仇,乔装潜入大牢杀人,而孙三、刀疤黄以及两名狱卒看见了凶手样貌,所以被灭口。”王杭踱步道,“现场遗留了海盗用的弯刀,而三名江洋大盗遭到挖心裂腹,死状惨不忍睹。这些都可作为证据。”
王杭把案件分析得头头是道。而阿鼠之言很大程度来自于他的一己揣测,不可不斟酌。
黎斯犹豫难决,这时老死头一旁说话了:“能不能让我看看七名死者的尸体。”
王杭面露难色:“这案子发生二十多天了,尸体都被家人接走了,没家人的也都送去义庄下葬。而刚才我收到消息,义庄埋尸的老伯突然暴毙,眼下已经没人知道尸体埋在哪了。”
王杭无奈地摇摇头。
“竟然这么凑巧。”黎斯本就从义庄来,埋尸老伯应该死于假冒者的手里。此案大有问题。
黎斯进入银霜城大牢。这儿的大牢比其他地方的更为整洁,尤其是发生命案的两间囚室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但也等于说不会有证据留下了。
黎斯看了看王杭,王杭苦笑:“狱卒们说杀过人的囚室容易招惹不祥的东西,就把两间囚室多打扫了两遍。唉,也是可以理解。”
本想来府衙寻找新的证据,但尸体找不回来了,凶案现场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但黎斯反而觉得愈是无缝下手,就愈有问题。
黎斯提出要去崔云海家转一转。王杭思虑再三还是同意了,他派了几名衙役跟黎斯一同前往。
不过天色已晚,只能明天一早再去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黑星日,凶煞于东。
辰时三刻,天空下了一层薄薄的霜雾,预示着冬雨将至。老死头执意再去一次义庄,而且不带其他人。黎斯、白珍珠和吴闻来到崔云海府邸外,远远看到有两顶轿子停在崔府门口,不多会儿从府内出来两个人。
两人俱都衣着华贵,气度非凡。一人脸色黝黑,另一人面容白皙,两人低首交谈了几句,便各自上轿离开了。
“那两个人是谁?”黎斯开口问。他问的是随行的衙役。
一个年老的衙役回答了黎斯。脸色黝黑的叫做吴安才,面孔白皙的叫杜冲。吴安才是银霜城最大的米粮商人,而杜冲则是银霜城最知名的妙手郎中。
“米粮商人,郎中。”黎斯皱了下眉,没再多问。
黎斯吩咐道:“去敲门吧。”
衙役敲门,崔府家丁告知了崔云海。大约半盏茶功夫,穿着一身墨绿色大袍的崔云海出府相迎,先跟黎斯寒暄少许,接着引黎斯来到正堂。
“黎某登门叨扰崔老板,乃是为了孙三一案。”黎斯落座,直截了当地开口。
崔云海面色微变,语气冷下来:“黎大人,我崔云海虽称不上心胸广阔,但还不至于为了区区一个小毛贼杀人。所以恐怕让黎大人失望了,孙三的死跟我没关系。”
“嗬嗬,崔老板误会了。我说得并非孙三被杀案,而是孙三偷盗贵府的偷盗案。”黎斯继而说道。
“唔。哈哈,倒是我一时口无遮拦了,让黎大人见笑。黎大人竟然为了一起偷盗案躬身亲往,着实让在下佩服。不过幸而当晚没丢什么东西,也就不劳黎大人您费心了。”崔云海笑着说。
黎斯静观说话的崔云海,脑海里却浮现孙三故事中的画面:崔云海口被匕首贯穿,然后在一片血雾飞散里另一个“崔云海”诡异地出现了……此刻正襟危坐的崔云海就是杀了崔云海的崔云海,黎斯暗暗一笑,有些异想天开了。
“崔老板过誉。不管杀人案,还是偷盗都在捕快的职责范围内,理当身先士卒。至于偷盗的物件,当晚崔老板虽没丢东西,不过孙三在来贵府之前还偷了一件古董玉佩。眼下玉佩不见了,最大可能是遗失在了贵府,或尚未被发现,或者被下人捡走。所以黎某想打扰贵府半日,在这里寻一寻……这块玉佩。”黎斯把话讲明白,崔云海眼里光彩变换,想了一会儿道:“无妨,黎大人尽管查寻便是。”
“多谢。”
从崔府正堂出来,黎斯把衙役打发回去。白珍珠笑眼盈盈地望着黎斯,黎斯摸了摸脸颊:“丫头,我脸上有花吗?”
“花是没有,不过脸皮就越来越厚了,比城墙都厚哩。说谎吹牛皮都不会脸红的。”白珍珠扑哧笑出声来。
黎斯摸了摸下巴:“有时候对付谎言最好的办法,就是谎言。所以学着点吧,小丫头。”
“我才不管那些。我只希望黎大哥永远别对我撒谎,要不然我会伤心死的。”白珍珠美目晶莹,凝视着黎斯,“哪怕是为了我好,都不要骗我。”
黎斯仿佛陷入一团云雾里,心头甜丝丝的,伸手刮了刮白珍珠的鼻尖:“办正事。”
山谷里北风凛冽,如同剔骨尖刀。还有五里地就可以走出这片狭长的山脉了,一身戎装的将军回首眺望,宿州多瘠山,青州多寒风,从宿州到青州几百里路,手底下的五千将士吃了不少苦头。然而最大的考验并非瘠山寒风,而是来自于人心。
将军细算之下,喃喃道:“快来了吧。”
山谷的尽头,倏然冲来一匹黑马。黑马上稳当当坐着一个灰衣人,灰衣人双腿一蹬,整个人轻如柳絮般落在将军身前。
灰衣人将身一拜:“请问是玄颉大营的隋江军吗?”
宁远将军隋冰轻轻颔首:“是我。”
“小人丑魁奉命给隋江军送来秘函。”丑魁把包裹严密的红皮书函递给了隋冰。隋冰读完浓眉一立,回身喝道:“大军全速前进,两日内赶到北安中州。”
大军磅礴行进,丑魁望着玄颉营大军远去,也翻身上马。
第六章 抽丝剥茧
银霜城崔府,黎斯和白珍珠把占地几亩的崔府游逛了两遍,白珍珠皂白分明的眼珠往后瞧了瞧,小声说:“黎大哥,后面有人跟着我们。”
“崔云海的人,没事。”黎斯说道。
“这么逛来逛去我的腿都酸了,好累呀。”白珍珠捶捶腿,黎斯笑了:“好吧,不用再逛了。”
白珍珠定睛一看,前面不远便是崔云海的书房。
书房前有花廊假山,后面还有一个银光粼粼的水潭。水潭正对书房的后窗,黎斯往书房那儿一指,白珍珠便看到了老死头和吴闻。
半个时辰前,黎斯让吴闻去请回老死头。
老死头夸张地打了个哈欠:“刚睡着就又被你叫醒,我想好好睡一觉恐怕要等很久了。”
“啊!老前辈,你去义庄难道是为了……睡觉?”白珍珠吃惊不已。
“废话。”老死头很不耐烦,谁睡觉被吵起来脾气都不会很好。
“好了好了,办正事。”黎斯把情况一说,老死头耷拉着眼皮道:“你是想让我验验书房里有没有血迹。”
黎斯点头:“血迹一定被清理过,需要特殊的法子。所以只能请你这位大行家出马了。”
“哼,小丫头,帮我个忙。”老死头把一个小瓷瓶交给白珍珠,又从怀中摸了一小撮黑糊糊的粉末。先把粉末均匀撒在门口,然后老死头接过瓷瓶,把里面的液体倒下去。
白珍珠嗅了嗅说:“好酸,是醋的味道。”
“十年陈的米醋,加上山阴生长的鬼头草粉末,不管你清理得多干净,只要这地方曾经有血就会显露出来。”老死头把瓷瓶往怀里一装,闭眼道,“等吧,一炷香。”
一炷香之后,门口的地面渐渐变了颜色,变成了暗红色。
“果然有血。”黎斯目光闪烁。
老死头不置可否。
“我越来越相信孙三的故事了。”黎斯淡淡道,他的视线停在假山后监视的家丁身上。
“如果孙三的故事是真的,眼前的崔云海就是个冒牌货。他杀了真正的崔云海,然后乔装成新的崔云海。因为孙三撞破了他的杀人行径,所以他杀了孙三,以及听过孙三故事的人。包括阿鼠。”黎斯缓缓道。
老死头依旧闭眼。白珍珠和吴闻义愤填膺,尤其是白珍珠,她觉得失去了阿鼠的徐奶奶很可怜,毕竟她把阿鼠从小养大。
“有理,但需要证据。不能只靠阿鼠的故事就把崔云海治罪,那样官府肯定说是妖言惑众,无稽之谈罢了。”老死头忽地开口。
黎斯点头:“证据只能在这间书房里。”
“找。”
三个人分头行事,老死头则往卧榻上一躺,不多会儿发出鼾声。白珍珠撇撇嘴:“老前辈不找哩。”
黎斯摆手示意她不要讲下去:“你若让他听见了,他只会说:‘我仵作和捕快的活都干了,朝廷养你们这些闲人干吗’。”
三个人将书房的每样东西都仔细检查,黎斯忽然望着一张小红木凳出神,上面摆着一尊单足铜香炉。黎斯轻轻触摸红木纹理,而后蹲下身双眼同凳面水平。
“呼。”黎斯长吁一口气,“可疑啊。”
“黎大哥发现什么了。”白珍珠和吴闻凑上来,假寐的老死头也睁开一道眼缝。
黎斯把铜香炉移开说:“这小红木凳表面有三个微凹点,它之前摆放的应该是一尊三足炉,后来被换成了这尊单足铜炉。单足炉尚未留下凹点,说明它摆的时间不长……很可能是在崔云海被害之后。”
白珍珠也摸出了三个凹点,高兴得不住称是。
“但是香炉跟崔云海被杀之间有什么关系?”老死头用鼻音问。
黎斯视线望向后窗:“我想快有答案了。”
在白珍珠惊讶的目光里,黎斯如鹿轻轻一跃,跃出后窗,沿着水潭的鹅卵石小径走了六七十步,在一棵垂柳底下捡起了样东西。
原路返回。黎斯把东西搁在老死头眼前,老死头眼睁开了:“果然如此。”
黎斯手里的是半寸浅绿色残碎衣片。白珍珠看看衣片,又望望黎斯和老死头,面露疑惑:“你们在讲什么,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呀?”
黎斯给吴闻个眼色,吴闻藏在门后观察外面的动静。
“孙三潜入崔府那晚,假冒者杀死了崔云海,但被孙三撞破。孙三被血腥景象吓昏了,在他昏迷前大呼‘救命’引来了崔府的家丁,若非如此他早就被灭口了。孙三的一声‘救命’果真救了他一命。”黎斯顿一顿,继续道,“而假冒者杀了崔云海,又见大量家丁赶来,仓皇之下他必然要先处理尸体。书房就这么大,并没有能藏尸的地方,唯一的办法就在那里。”
黎斯凝视后窗外的水潭,白珍珠口快道:“尸体被扔进了水潭?”
黎斯点头:“假冒者心思缜密,他担心时间一久尸体会浮上来。所以他把崔云海的衣袍撕成一根根结实的布条,用布条把三足香炉绑在崔云海身上,增加重量以防止尸体上浮。接着便抛尸,再处理掉门口的血渍。孙三入狱后,他再摆上新香炉掩饰罪证。”黎斯稍吸一口气道,“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假冒者机关算尽还是疏虞了两点:第一点就是红木凳上的炉印;第二点则是残碎衣片。当晚滂沱风雨,崔元海的锦袍碎片很容易被刮走。假冒者或许把书房搜寻干净了,但忘记了外面。”
白珍珠望着黎斯:“黎大哥,我们赶紧去把尸体捞出来吧。”
黎斯沉吟片刻,摇摇头。
“不可轻举妄动。尚不知假冒者是否转移了尸体,贸贸然捞尸只会打草惊蛇,再想顺利调查就很难了。况且水潭深浅情况尚不知,若是极深,就没那么容易捞尸。”黎斯想了想,先安排吴闻以调查玉佩为借口,从崔府数十家丁、丫鬟下手,秘密打听一下水潭的底细。
“另外……”黎斯转看老死头,“你不想说两句。”
“你都想到了,还问我。我懒得说话,也懒得跟别人比聪明。”老死头又打了个哈欠。
“另外什么哩。”白珍珠兴致盎然。
“假冒者乔装崔云海二十多天却未被识破,说明他早就留意模仿崔云海的一举一动了,要做这些他必须是崔云海身边的人。换句话讲他之前就在崔府里,家丁或者护院之类。”黎斯眸沉深邃道,“只要问一问最近崔府什么人突然不见了,那么假冒者很可能就是他。”
“好哩,这事我去问。”白珍珠自告奋勇。
“要讲究办法策略,不可直截了当去问。”黎斯嘱咐。白珍珠点点头,跟吴闻朝家丁、丫鬟们休息的居所去了。
外面监视的家丁分了两人,跟住白珍珠和吴闻。黎斯倒也不意外,等白珍珠不见了身影,他像自言自语地说道:“这里没有死人,你睡不着觉的。就真没想说的?”
老死头压了压太阳穴:“真不应该有个当捕快的朋友,一点秘密都没有。没意思,没意思。”
“那更不应该有个当仵作的朋友,还是老朋友,害得我现在看到架锅的肉汤就反胃。”黎斯重提当初老死头架锅熬煮死人肉汤的事。
老死头僵直的面容有了疏松,眼神浑浊而飘远:“好怀念那种美味啊。”
“行了,不是让你说这些。”黎斯赶忙打住他。
老死头换上冷冰冰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说:“事情不简单。他完全可以要挟崔云海交出所有钱,然后一走了之,但他没有。却冒着极大风险杀人冒充,即便短暂蒙得了众人,但时间愈久他愈危险,最后可能钱捞不到命也搭上。不智。而从整个案件的谋划来看,他很聪明。所以,应该另有企图。”
黎斯颔首:“若不是图财,还能为了什么。”
老死头满不在乎道:“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黎斯对这老头无语加无奈,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冰冰冷的蒙锐跟冷冰冰的老死头关在一起呆一天,会是怎样的一个光景呢。恐怕整间屋子都会被冻住吧。
“哈哈,哈哈!”黎斯不理会愕然的老死头,大笑着迈步走出书房。
二十三日,距离去女娲神庙祈福还有一天。
霍道章心里没底,早已布局好的一切总觉得不那么保险。自己安危事小,倘若他有了意外,就只能提着全家老小的头颅去见太子爷了。
昨日没睡好,朱超给霍道章送来了安神茶。
刚喝一口,朱超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霍道章不悦道:“出什么事了,大惊小怪。”
“是,是有人找您。”
“找我?”霍道章神经收紧。自己秘密来青州银霜城,住进昔日下属朱超的家,除了太子爷,不应该有其他人知道。那么会是谁来找自己?
“谁?”霍道章挤出了一个字。
“他说是您的年谊,老相识。”
霍道章的心脏咯噔一下子,仿佛瞬间停止了跳动,整个人大脑一片空白,朱超唤了几回,霍道章猛吸一口气才返回游神。
不会有错的,当今大世皇廷仅存的一位年谊就是他,也只能是他——北安中州刺史张象林,那只可恶阴毒的老狐狸。自己躲来藏去,终究还是被他盯上了。张象林这么多年都是定王的心腹,莫非定王也……霍道章不敢想。
“要不要我把他赶走?”
“不,请他进府。”
厅堂上出奇地安静,只有两个人,霍道章和张象林。张象林掀开茶盖吹着袅袅的茶雾。霍道章面如冰石,从茶雾里凝视张象林。
张象林笑了,轻轻呷了一口茶。
霍道章受不了了,冷声问:“张象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来找我又所为何事?”
张象林淡淡道:“霍兄太紧张了。我不过是刚巧经过银霜城看到了霍兄,于是登门来叙一叙年谊之情,并无他事。”
“年谊之情,我们之间有过这东西吗。哼,张象林,你可还数得清被你害死的旧日年谊,冯半远、聂文正、张襄这些人不都是死在你的手里。”霍道章情绪激动道,“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霍兄又太激动了。我不否认我害死了一些人,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嘛。试问霍兄,你为官三十载就没有害死过人。还需要我一一提醒你?”张象林不让半分,针锋相对地回道。
霍道章冷静下来,心头压住火道:“废话少谈,你今日来到底干吗。”
“我已经说了,久别重逢,叙一叙年谊之情。另外还有一句话想要奉送霍兄。”张象林粲然笑容里隐含杀机,“银霜城你不应该来的,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话说完了?”霍道章气愤道。
张象林碰了碰茶杯,笑道:“茶已凉。”
“送客!”
“保重!”
张象林走到厅堂门口,倏然停住但没回首:“忘记说了,银霜城父母王杭是一个不错的人,康王很器重,定王更加赏识。若有需要,霍兄可去结识结识。”
王杭,康王……霍道章心口又蒙上一层阴影,银霜城并非表面风平浪静,各方势力已渗透良多,接下去要做的事还会顺顺利利吗?谁也不知道,恐怕只有天知晓吧。
张象林平静地出了朱府,钻进轿子里。他往后一靠,语气阴沉地说:“丑魁回来没有。”
轿子里藏着另外一个人,胳膊上文有五毒骷髅图案,他是吴毒。
吴毒声音很小,似乎不愿意多浪费一丝力气:“已回。”
“好。”张象林露出笑容,“我试探过了,霍道章那厮紧张得跟只疯狗一样,他这次护送的定然是太子府的小殿下,当今圣上的皇太孙。太子妃病重,小殿下风尘仆仆赶赴女娲神祠为母祈福,果然是个孝子。哼哼,不过女娲娘娘就算救得了他生母,这一次恐怕也救不了他了。计划照常进行,通知魔人做好准备。”
吴毒缓缓点头,眼中迸射惊人的凶毒之色。
第七章 鬼字暗码示魔人
未时,崔府后厨送来了包子,黎斯和老死头吃了几个。刚吃完,白珍珠蹦蹦跳跳回来了,瞧她红扑扑小脸上的春风得意,此去应有不错的收获。
吴闻也回来了。
吴闻先道:“我旁敲侧击问清楚了水潭的情况。水潭是五年前崔云海遵从风水大师点拨开凿的,风水大师说崔云海命格属水,有水傍身则无往不利。风水大师还占卜出三六吉衍之数,崔云海就把水潭深挖到了三丈六。”吴闻略一停,又带着怀疑的神情说,“还有件怪事,大约半月前,崔云海梦见了财神撒金。他找神人请教了请教,回来便吩咐人往水潭里成筐地倒黄沙,说什么‘金沙旺水’,也就是兴旺他崔云海。”
“好个冠冕堂皇的由头。想是怕尸体久则生变,用黄沙盖住尸体罢了。”老死头不屑道。
黎斯反而笑笑:“崔云海此举却证实了尸体还在水潭里,没被转移。倒也省去了我们不少麻烦。”
吴闻道完,大口喝着茶水。
“丫头,你呢?”黎斯问说。
“我的收获可不小。我啊先找了几个年轻的帅家丁聊天,他们被本小姐迷得神魂颠倒,三两下就将肚子里的小秘密说出来了。”白珍珠瞅瞅黎斯,暧昧地说,“黎大哥,人家还是很受欢迎的哩。你得要好好把握机会哟。”
黎斯突然被来了两句露骨的暗示,不由老脸也是一红:“别岔开话题,赶紧说。”
白珍珠粉脸更增娇羞:“帅家丁们告诉我,崔府最近二十天有两个人久出未归,一个叫小六儿,一个叫林莽。小六儿是老家人帮他相中了一门亲事,让他回去操持成亲。至于林莽则是突然地人间蒸发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且这人来历不明,府里没什么人知道他的底细。”
“林莽很可能就是假冒者。”黎斯凝眉道。
“是吧,我也觉得他很可疑,所以把他的住处也打听到了。”白珍珠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老死头瞄了小丫头半眼,阴阳怪气地说:“老朋友,你这贴小狗皮膏药贴得十分牢靠,不错不错。”
黎斯狠狠瞪了他一眼,老死头完全不在意地摸了摸脸。
过了一会儿,白珍珠问:“现在该去捞尸了吧。”
黎斯摇头说:“你当是去捞金鱼啊,这事白天干不行,只能等到晚上再潜回崔府行事。不过眼下有别的事要做。”
“什么事?”白珍珠问。
“去林莽的住处瞧一瞧。”
黎斯故意留吴闻在书房里搞出点动静,吵嚷着发现了古董玉佩的玉坠,几嗓子喊下去果然吸引了七七八八的崔府下人来围观。黎斯、白珍珠和老死头乘乱从后窗溜了出去。
白珍珠三绕四绕进到崔府一个偏院。偏院靠墙搭着几根竹竿,晾着几件衣服,往后是一排差不多的小屋。白珍珠指了指最东头的一间说:“就在那儿。”
小屋没上锁,一股子霉味先飘出来,白珍珠捏着鼻子说好难闻,黎斯皱了皱眉,老死头一点没事。
小屋子除了一张木床、一个敞开的衣橱、一张小桌和两把木凳之外就没什么了。房间好像有人专门整理过,没留下哪怕一丝一毫关于林莽的痕迹,简直像从来没人住过一般。
找了一会儿,白珍珠疲惫地往床上一靠。床板发出吱呀的响声,还伴随着一阵晃动。原来床腿一高一矮,矮的床腿底下垫着两块砖头。
黎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床腿,忽然猛一下子蹲到白珍珠身前,白珍珠“呀”地叫了声,老死头一副非礼勿视的表情,转过头去。
“丫头,别乱叫。”黎斯发现举动有些不雅,干咳两声解释道,“我是发现这床腿有问题。”
“床腿?”白珍珠嘴上说,心头略感失望。
“床腿切口太平滑了,像是被人故意斫断了一样。”黎斯一边说,一边单手抬起木床,把垫床腿的两块砖头取出来。
两块砖头表面布满了烟熏的污渍,黎斯用手在上面摸了摸,目中精芒乍现,把一块砖头的中间部分抠出来。砖头中心有花生仁深浅的一个空洞,空洞里藏着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笺。
老死头和白珍珠都伸长了脖子瞧,黎斯把信笺一层层展开,最后信笺上写满了鬼画符。
满满一整张的鬼画符,有些像是字的偏旁部首,有些像是某个字的一部分,有些则是不知所谓的图形符号。黎斯看得一头雾水,白珍珠直叫眼晕,而老死头浑浊的眼神刹那变得贼亮,他接过信,一字字说:“这是鬼字暗码。”
黎斯闻言一震,他亦听说过这种流行于前朝皇宫中的暗语术,相当神秘罕见。黎斯不敢相信地问:“你确定这是鬼字暗码?”
“废话。”老死头骂回一句。
“什么鬼字,什么暗码……我只觉得眼花缭乱。”白珍珠摆摆手不再看。
“那是你阅读的方式不对。我年轻时遍游天下,曾经遇见过一位研究暗语术的隐士高人,从他那里看到过类似的符号。”老死头昂着脑袋,黎斯恍然道:“这么说你能破解鬼字暗码!”
老死头桀骜道:“有何难。”
“那快点快点破解它,看看上面究竟说了什么。”白珍珠兴致勃勃地说。
“鬼字暗码破解其实并不难,只是世上很少有人通晓方法。要读懂它,得分开读:首先横读,寻找每每两个在一起的字体部首,例如娘的部首‘女’,炜的部首‘火’等诸如此类。然后按照寻到的先后列序,单数组取单数部首,双数组取双数部首,像第一组就取第一个部首,第二组取第二个部首,第三组再取第一个部首以此类推,通篇将所得部首一一记下。接着是竖读,就是按竖行从上到下地阅读,寻找两两相挨的缺失部首的半字,例如娘的半字便为‘良’。这个需要费点功夫,因为有些生僻字的半字很难辨识。同样按照先后列序,单数组取单数半字,双数组取双数半字。通篇记下。”
黎斯和白珍珠都聚精会神地谛听,老死头歇口气,清清嗓子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是把部首和半字匹配。匹配规律是单配双:第一组的部首配第二组的半字,以此类推,匹配完毕就可以得到答案了。一般情况下部首、半字的数量相吻合,但在特殊的情况下部首会多一些,那是因为多出的部首可以独立成字。比如人,部首‘人’,而若破解答案里也有个人字,只需要保留‘人’字部首即可。通常情况下,独立字的部首会在排序的最末端。”老死头徐徐讲完。
黎斯和白珍珠意会片刻,随即三人分头破解鬼字暗码。老死头独自破解横读,黎斯和白珍珠破解竖读,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三只弯腰读字的大虾米。如此过了三刻钟,终于把通篇破解,再将部首和半字相合,得出了鬼字暗码的内容。
白珍珠捧起写下来的内容,清脆如银铃道:“崔已除,顺利。魔人叁。”
通篇鬼画符,想要说的却只有这八个字。忒累死人不偿命了。
“崔已除,是指杀了崔云海。林莽无疑就是假冒者了。”黎斯望着信笺道,“他也绝非图财害命这么简单,还有更深的目的。这封鬼字暗码的密信应该是他写给外面同伙的,或者幕后主脑。”
“但这封信为何没送出去,却一直留在林莽的小屋里?”老死头心头起疑。
黎斯绕着小桌走了两圈,倏然停下说:“密信没送出去的原因可能有几个。第一,同伙已经知道情况或者同伙不在了,信就不需要送了。第二,林莽身份有所暴露或者被人怀疑,为避嫌所以没有送。第三,内容有误或者变更,林莽写了封新的送出去。我能想到就这三个原因。”
白珍珠点点头。老死头冷眼瞧着鬼字暗码的密信,吸一口气说:“你说得很全面了。但不管上面哪一个原因,这封信都不应该在这个地方。如此危险的证据,它应该被销毁,从这所府邸里永远消失。”
“林莽并没有这么做。”老死头闭上眼。
“也许还有我们无法揣测的第四个原因……”黎斯嚅嚅自语。
“信上的‘魔人’是什么意思?”白珍珠好奇地问道。
黎斯转回思绪:“魔人可能是林莽的秘密代号,而更关键的是后面的‘叁’。莫非前面还有魔人壹,魔人贰,或者之后更多的魔人。若是真的,这么多魔人的存必定为了某件大事,超乎我们想象的事。”
白珍珠想想有些害怕,担忧地说:“黎大哥,那我们要怎么办?”
“首先,我想知道魔人是怎么混入崔府的。”黎斯清楚道。
“我再去找那几个帅家丁打听打听。”白珍珠小跑到门口,又回过头望了望黎斯,“可别吃醋哩。”
老死头冰僵的脸皮都忍不住泛起涟波,似要爆发地大笑一场。黎斯则歪头苦笑,嘀咕半句:“这丫头……”
白珍珠片刻功夫就撬开了几个家丁的嘴,得知是崔府胖头管家力荐林莽入府的,还上下打点了不少人。
吴闻继续在书房搅和,黎斯找来了胖头管家。胖头管家一见黎斯把他带到林莽的小屋,白胖胖的脸就变了色:“大人,您找我有什么事?”
“还能什么事,当然是林莽的事了。”
黎斯话刚落,胖头管家便捶胸顿足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他。自打他二十天前突然不辞而别,我便开始怀疑这小子了。大人,古董玉佩是他偷走的吧。”
黎斯笑着点头:“就是他。”
胖头管家咬牙切齿地恨恨道:“这该死的小毛贼竟敢在崔府偷起东西来了,等我找到他,非得剁了他的贼爪子不可。”
“林莽是你力荐入府的吧。他偷了值钱的宝贝,你能没份,谁信哩!我劝你还是赶紧老老实实交代。”白珍珠叉着小蛮腰,杏眼圆瞪,煞有一派大世女神捕的风范。
“啊!天地良心,天地良心啊,我跟那个小毛贼一点都不熟。他偷东西我压根就不知道……大人千万别听小人的谗言,我是清白的。”胖头管家脚脖子一软,扑通好大声地跪在了地上,溅起了满屋子的灰尘。
“你撒谎。你跟林莽不熟会力荐他进府,还上下打点让他干了最轻快的后厨帮工?!你说的话谁信!”白珍珠有理有据地质问。
胖头管家大脑门渗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他用袖子擦了把,哀叹一声:“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丑了。我跟大人们讲实话……其实我是收了林莽一点点小礼,所以才答应帮他进府的。”
“一点小礼就让你这么上心,那是什么样的宝贝礼物,说出来听听。”白珍珠好奇心又冒头。
“不太……不太好说。”胖头管家皮笑肉不笑。
“快说!”白珍珠一跺脚。
“我说,是乌猴草。”
老死头眼皮子睁大了些,黎斯一怔,白珍珠茫然地问黎斯:“黎大哥,乌猴草是什么东西,很值钱吗?”
黎斯面露古怪,迟疑地说:“乌猴草,它是……老死头见多识广,你还是问问他吧。”
白珍珠将好奇的小目光转到老死头脸上,老死头哼哧了哼哧,利索地回答:“乌猴草又名销魂草,是增强男人春风闺事的强劲良药。不过其往往生长在峭壁洞穴内极难采摘,所以面世很少。”
“你,你!”白珍珠小脸滚烫滚烫,眸光带霜瞪着胖头管家:“你不害臊!不要脸!”
胖头管家苦笑一声:“这位女官家,我说了不太好说嘛。”
“别扯远了。”黎斯截断乌猴草的话题,不怒自威道,“我暂且相信你说的话。接下来你把如何跟林莽相识,收礼,再力荐入府的前后经过讲一遍。记住,要滴水不漏地说完整。”
“是,是,我明白。”胖头总管抿了抿嘴,开始讲述。
胖头总管跟林莽相识于酒楼,林莽经介绍知晓了胖头总管的身份,于是主动接触。胖头总管当时喝得正起劲,倒也是来者不拒。三杯酒下肚,林莽便开始诉苦,说他是个孤儿四处流浪,特别想找个地安稳落脚。接着他说有样能让男人欲仙欲死的物件,问胖头管家有没有兴趣。
胖头管家这两年身体被酒肉整垮了,有些事有心无力。他一听林莽的话,心里狂喜,之后便如一只上钩的胖头鱼任由林莽摆布了。林莽也如愿进入崔府。
胖头总管把整件事说得细致入微,最后补充说,林莽送了乌猴草给他,又叫来四五个人一同喝酒。但胖头总管很快被灌得酩酊大醉,就在醉醉呼呼之间他隐约听见有人要去吴府和杜府。
黎斯打断道:“哪个吴府和杜府?”
胖头总管晃了晃脑袋:“他们没说,我也不知道。”
黎斯脑海里却浮现两个人,正是在崔府外遇到的吴安才和杜冲。
胖头总管交代完,黎斯提醒了他两句,就让他走了。而后黎斯对白珍珠和老死头道:“林莽叫来的也是魔人,这些魔人的目标里包括吴安才、杜冲二人。此刻二人恐怕已凶多吉少了。”
“剩余的魔人还锁定了其他目标,想想银霜城里不知何人是真,何人是假,太可怕了。”白珍珠觉得周身冰寒。黎斯靠过来,拍了拍她肩膀。
“更令人担忧的是众多魔人背后的巨大阴谋,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丝毫端倪。”老死头皱眉道。
黎斯笃定地接话:“总有办法的。只要先找出真正崔云海的尸体,林莽就无所遁形。再以他为切入口,顺藤摸瓜挖出其他魔人,到时候阴谋诡计就可以真相大白。”但声音听着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一丝虚无。
第八章 幽水寒潭觅尸踪
天幕低垂,酉时三刻。
城西破庙,隐藏此处的逃灾众人期盼着黑哥,但黑哥去找郎中还没有回来。
“黑哥没钱,会不会被人打了。”一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少年说。
其他人面面相觑,大家都不说话了。破庙里笼罩起一层让人窒息的沉默氛围,唯一的声音就是肚子咕噜噜的叫声。长久的压抑换来的是爆发,终于有人跳出来吼道:“我受不了了!不管是偷是抢,只要能填饱肚子,他娘的我什么都干!”
好像点燃了一根导火线,破庙里大多数人烧了起来,眼睛里是熊熊烈火,那是饥肠辘辘想要活下去的火种。
“去粮铺,不给吃的就抢了他们!”有人喊。
逃灾众人冲到门口,忽然一阵狂风吹断破庙仅存不多的一根木柱,砸落下无数瓦片,被砸的地方正是郭平和老幺的草铺。
大家愣了一会儿,立即赶上去救人。
而猝然——从残破的瓦片里传出了声响,并非痛苦的呻吟声,而像是凶残野兽饥饿的咆哮。“砰!”一只手击碎了瓦片,有力地弯曲。
颓败的石楼旁,脸上增添了新伤疤的阿毛握紧拳头,远眺着半里外的破庙。刚刚仿若从那里传出了凄惨的叫声,夹杂着巨物崩塌的震响。
阿毛暗忖:破庙那儿出了什么事。
他迟疑着要不要去看看。腿刚刚迈开,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唤声。
“阿毛,奶奶说天黑了让你赶快回去。快点回去啦。”唤声属于小琴。
“听见了,真烦人。”阿毛松开了拳头。
小琴拉住他的手臂:“奶奶又咳出血来了,我好担心她。怎么办啊,阿毛。”
望着小琴红红的眼圈,阿毛声音变得柔和:“别担心,一切有我。”
少年朝着少女点头。
黎斯四人离开了崔府,崔云海盛意挽留,黎斯以公务在身为由跟崔云海告辞。在客栈熬到天黑,黎斯把白珍珠和老死头留在客栈。自己和吴闻潜回崔府,准备捞尸。
白珍珠不情不愿地留在客栈。此行凶险未卜,黎斯不能让她冒险,嘱咐老死头看牢了她。
戌时将尽,天完全黑透了。
黎斯在崔府闲逛半天,就是为摸清崔府的里里外外,知道哪里比较容易潜入。东边第二偏院墙头陷了小半,黎斯便从这里潜入崔府。
远远看见几团移动的火光,应该是巡夜的家丁。黎斯避开家丁,绕到书房、水潭之间的鹅卵石小径上。吴闻不善水性,捞尸的活自然由黎斯来干。
黎斯让吴闻藏匿好,自己凝望了一眼幽幽浮沉的水面,深吸一口气滑入水潭。冬日潭水冰寒刺骨,黎斯禁不住狠狠打了个冷战,强忍寒意往潭底下潜。
水潭深有三丈六,黎斯默默估算深度。到了三丈之余,在浑浊的水中隐约看出了潭底的轮廓,黎斯便开始摸索潭底尸体。一点银光闪过,接着黎斯觉得左手腕被什么东西叮咬了一下。
待看清楚,黎斯才发现那是一条两尺长的银色水蛇。
水蛇还想发动偷袭。黎斯哪还容得了它,并掌如斧斫中了蛇头。水蛇晃荡了晃荡,便如浮草漂向水面。但黎斯也不好受,被叮咬的手腕发麻发痒,不多会儿小半边身子开始僵木。黎斯暗呼一声不妙:这蛇有毒!
必须马上找到崔云海的尸首,否则潭底将会多一具冤尸陪伴了。
老天有眼,黎斯终于摸到了一张冷冰冰的人脸。人脸上落了半尺厚的一层黄沙,黎斯扫掉黄沙,贴近那张脸。人脸双眼紧闭,面色发紫,腰畔牢牢捆绑着一个三足铜炉。
尸首是崔云海没错!
黎斯将带来的绳索一端扣住尸体,另一端系在自己腰上。双脚在潭底一蹬,借力上游。快到水面之时,黎斯突兀地全身发抖,心口冰冷,四肢渐渐失去知觉。黎斯咬破舌尖,腥涩的血味让他猛一激灵,用劲全力往水面冲刺。
“哗啦!”出水声刺破宁静的潭面,黎斯露出头来。
“这边。”吴闻挥手。黎斯拽着尸首靠近,倏然前头传来了几声咋呼,有家丁扯着嗓子说:“水潭那好像有动静。”
“有个鸟毛!这半夜三更的还有人去冬泳呀。铁头,你又喝高了吧。”
叫铁头的家丁被说急了,叫嚷道:“你才喝高了。我真听到动静了,要不然咱去看一眼。”
“嘁,行呀,但你可得请兄弟几个吃宵夜。”
“别废话了,赶紧的。”
火光朝水潭移来,黎斯手脚如坠着千斤巨石,拨水愈加吃力。吴闻焦急地也要下来,但被黎斯拦住:“别下来,没用。”
巡逻队的脚步声依稀可闻。吴闻下了决定:“不行,我不能扔下你。”
“吴闻!”
就当两人争执不分,前面一个堂屋突然有人大呼大叫:“快来人啊,有贼!”
喊叫的是个女子,黎斯听出是白珍珠那丫头。家丁们循声跑远了,黎斯勉强游到潭边,吴闻把他拉上来。
人影晃动,老死头和白珍珠也出现了。
“我这招声东击西厉害吧……黎大哥,黎大哥!”白珍珠正想卖弄,忽然一转脸发现黎斯面色铁青,双唇颤索,虚脱地往前一倒,吴闻眼疾手快,连忙抱住。
老死头翻过黎斯手腕摸了摸,皱眉道:“不好,他中了蛇毒。毒已快入五脏,赶快背上他找地方解毒。”
白珍珠眼珠儿闪在眼眶,哽咽地问:“要去哪儿?”
“林莽的小屋。”
吴闻背着黎斯冲进林莽的小屋。老死头从灰袍子里摸出一个葫芦瓶,倒出一粒指甲盖大小的粉红药丸。黎斯已经昏迷,老死头撬开牙关把药丸送进他嘴里,再轻轻捶打胸口,令黎斯吞下药丸。
老死头又把黎斯上衣脱掉,用力在心窝口揉搓,帮助心脏回温。人一旦心脏冻僵了就算神仙也难救。
“老前辈,我来帮你。”一双巍颤颤的小手接触到冰冷的心窝,白珍珠强忍眼中泪珠,黎大哥必须活下去,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换。白珍珠不停在心中祈祷。
大约一刻钟,黎斯吐出一口浓浓的黑血,接着悠悠转醒。
白珍珠又哭又笑:“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黎斯虚弱地说:“别哭了,丫头。我没事。”
“还好没事。”老死头长吁一口气,“咬你的是银头阎王,剧毒无比。人被这玩意咬了,两百步内必定毒血攻心,七窍流血而亡。幸亏我今晚被这小丫头缠着跟来了,要不然你的小命也就交代了,所以算是小丫头救了你一命。她刚刚还……”
“老前辈,别说了呀,黎大哥还很虚弱。”白珍珠脸红得快冒火了。
黎斯望着这一路陪他走过来的女孩,她的一笑一颦,一怒一喜都在眼前飞掠,他把这些画面都留在心底。黎斯并非不珍惜美好,他只是没有自信可以再对谁承诺。
“丫头,谢谢你。”
黎斯纵有千言万语,但最终说出口的只有这五个字。
白珍珠报以嫣然微笑。
时辰已过了丑时。黎斯闭目休养了片刻,倏然说道:“崔云海尸体到手,现在立刻去找王杭。要趁魔人阴谋未显露之前扼杀掉。”
吴闻刚想背尸体,老死头伸出一只手拦下,转脸看向黎斯:“你能确定王杭还是王杭。”
黎斯闻言一怔,魔人的目标皆是银霜城有钱有势的人,王杭并非一定安全。
黎斯想了想说:“去试试他。”
白珍珠眸光闪烁,忽然道:“对哩,要不然撕掉魔人的人皮面具,他们不就露出真面目了。”
老死头哼唧哼唧说:“没那么简单。据我所知南疆有一种神秘易容术可改变人的面骨,重塑人的面皮。碰上这种绝顶易容者,你就算撕烂了他的脸也没用。我看林莽的易容术就非一般,极有可能跟南疆易容术有关。”
“那要怎么试?”白珍珠无奈地说。
“有办法。”黎斯说,“即便魔人可以变脸成被害者,模仿动作神情,行为举止等等,但在下意识里有些东西却是无法改变的。比如睡觉时说梦话,每顿饭量,甚至于爱不爱洗脚,脚臭的程度之类,并非全无破绽。”
“但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容易察觉出来。”黎斯微一顿,“王杭的夫人应该能提供有用的东西,但要如何套出她的话……”
“这有何难。交给我喽。”白珍珠拍拍胸脯说。
“你行吗?”
“少小瞧人了。女人跟女人有的是话讲,而且我还有秘密武器。”白珍珠机灵古怪地说道。
“什么秘密武器?”黎斯和老死头都瞪眼问,两人都是女人方面的白痴。
小丫头只回了两个字:“保密。”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老死头和吴闻留在林莽小屋里等候,崔云海尸体也留下。黎斯则和自信满满的白珍珠前往银霜城府衙。
天色渐亮,银霜城外一片开阔的田野里,黑压压的军队把衔接城内外的石桥封锁。训练有素的兵团呈马蹄形阵势散开,严阵以待。
军队最前方的正是宁远将军隋冰。隋冰望着慢慢浮升的红日,呼着寒气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同一时间,整夜未合眼的霍道章揉了揉发涩的双眼,起身望着窗外点点红光,喃喃自语:“天快亮了,不知小殿下睡得怎么样?”
他说得很轻。不远处斑驳的树影摇晃,宛如真人。
而盘踞城东一座恢弘府邸里的张象林,此刻正闭眼养精蓄锐。听到外面更点,他慢慢睁开了眼:“一切可妥当。”
距离他半丈外是一座山水屏风,屏风微开,走出两个人。
灰衣人丑魁恭顺道:“隋江军已到银霜城外。”
披紫披风的吴毒声音缓慢地说:“崔、吴、杜、花、雷府都已准备妥当,万无差池。”
“好。”张象林赞许道,“黑夜七色殿威名赫赫的十大杀手果然不同凡响。丑魁、吴毒,待此间大功告成我定代你们向定王请功。”
“谢大人。”
城西贫民区,这一夜少年阿毛翻来覆去没有睡好,每每快要入睡,他总模糊听见有人呻吟和尖叫的声音,就仿佛白天在破庙外听到的一样。
终于睡着了,却梦见有一头人脸的老虎冲过来咬住了奶奶和小琴。
阿毛唿的一声惊醒,满头冷汗……耳畔的尖叫声仿若并未消失,而天快要亮了。
颓残的破庙,迎着黎明前最刺骨的寒风,一张张失神狰狞的面孔在哽咽。
最终走了出来……
第九章 人间泥犁暗血潮
十二月二十四日,寅时。魔生东南。
黎斯见到王杭。白珍珠说有礼物要送给王夫人,不管不顾愣神的王杭,径自冲进了内眷后院。王杭想拦已然晚了,黎斯摇手道:“就由她去吧。小丫头一直说想要见见王夫人,女人跟女人之间总有话题可以说的。王大人请坐呀。”
正堂这儿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聊了半天,然后白珍珠喜滋滋回来了。她看看黎斯,撒娇地说:“我跟夫人聊了这么久,嗓子好喝,先喝口茶。”
白珍珠端起黎斯面前的茶杯咕咚喝了两口,喝完了小声跟黎斯道:“王夫人说王杭一切正常。”
“你用的什么秘密武器?”黎斯原来还没忘了这码事。
白珍珠扑哧笑了:“好啦,告诉你,圣城万雀楼的顶级妃子红胭脂。”
黎斯恍然大悟,而后蓦地起身对王杭道:“王大人,闲话聊完,该进入正题了。”
王杭面带诧异:“黎大人请讲。”
“银霜城正陷入一场可怕而未显露的阴谋中。”黎斯正色道,“这一切当从二十多天前银霜大牢血案开始讲起……”
王杭屏息谛听。黎斯将风筝戏阿鼠冤死、贫民区寻到瞎徐娘、得知孙三的恐怖故事、入崔府发现种种疑点、破鬼字暗码发现魔人真容、下水潭觅得真尸诸般经历讲给了王杭。王杭又询问几次才骇然明了。
“崔云海是魔人假冒的,真正的崔云海早已沉尸水潭!”王杭像不敢相信似的重复说了一遍。
“是哩。尸首已经捞上来了,正有人看着。”白珍珠回应道。
“这还只是表象。最可怕的是那些心怀叵测的魔人摇身一变成了崔云海、吴安才等银霜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计划周全,手段毒辣,他们绝非为了单纯的黄金白银,而是有更滔天的阴谋。”黎斯语气里透露着深深的担忧,“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王杭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垂手道:“那我该当如何?”
“阻止魔人。”黎斯斩钉截铁地说。
“怎么阻止?”
黎斯吸口气道:“先把崔云海、吴安才、杜冲缉拿回府衙,通过撬开他们的嘴,再顺藤摸瓜控制剩余的魔人。不过这事一定要做得隐蔽,用最信得过的人,因为说不定府衙里也有魔人潜伏。”
王杭打了个冷战,点头道:“一切就按黎大人说的办。”
天色蒙亮,王杭安排好了人手:“人已妥当,同时去三府抓人,现在出发吧。”
黎斯颔首:“好。”
府衙大门打开,倏然闯进来一个人。他惊慌失措的目光在每个人脸孔上徘徊,声音震颤地喊:“你们谁是王杭王大人,我要找王大人!”
王杭凝眉开口说:“我就是王杭,你是谁?”
“我是礼部尚书霍道章大人的下属朱超,霍大人让我来找王大人去保护一个人,一个关系着大世皇朝未来命运的人……”
黎斯和王杭面色顿变,惊愕万分地对望一眼。
王杭神色变换:“你慢慢说明白。”
朱超干咽了口吐沫,点点头。
而此时就在隔壁长街传来嘈杂刺耳的哭闹声,若之前一定会引起黎斯和王杭的注意,但眼下两人都被朱超即将说的话所牢牢牵住。
卯时末,朱府。
十六名高手列成的方团把霍道章和小轿团团围拢,速度不快但稳健地挪向下一条街。小轿有人撩起帘布,拳头大小的帘缝露出了一张脸色苍白的少年面庞,他双目空洞地望着霍道章,嘴唇翕动似说了几句话。
霍道章恭顺地点头,吩咐道:“加快脚步。”
十六人的领头低喝一声,方团速度变快了。但快则失稳,方团难以避免地露出了破绽。
小轿的帘布放下。霍道章不动声色地转动眼角余光,在几条深巷的尽头恍惚都有人影,霍道章一阵心寒——张象林还是动手了。现在只好寄希望朱超可以尽快搬来救兵,有康王的人涉入,张象林当有所顾虑。
对霍道章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的张象林正在三丈外的云上云酒楼,他喃唱着晦涩的地方小调曲。吴毒不知何时出现了。张象林瞥了眼吴毒,阴鸷地说:“最精彩的好戏就要上演了,咱们去女娲神庙。”
辰时初刻,高手方团抵达女娲神庙。
女娲神庙单一色地用青砖青瓦筑殿,前后两座殿宇。前一座是拜殿,殿外两条滚龙抱柱,雕龙画栋,气宇非凡。后一座为正殿,供奉女娲娘娘。
小轿落定。方团闪出一条行进的路。帘布掀起,少年闭目缓缓睁开,刚要出轿却被霍道章拦下。
“小殿下先不要出来,女娲神庙不太对劲。”
女娲神庙声名在外,祈福朝拜的香客们应该络绎不绝才对,但眼下除了己方竟没有一个香客。霍道章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倏然有脚步声从神庙内传出。
脚步声凌乱无须,显然并非一个人。霍道章心提到了嗓子眼,莫非张象林的杀局就藏在女娲神庙里,要不要逃走。但跟千里迢迢为祈福来的小殿下如何交代……霍道章额头布满了冷汗,紧张注视着神庙门口。
一个妇人半侧身子,歪歪扭扭地走出了神庙。她颧骨高耸,眼瞳仿佛晒干了的山枣般呈现诡异的暗红色,又仿佛在眼眶里漂浮着一块污血。四肢失协,双手扭曲成鸡爪状,指甲发紫发暗。
这妇人像身患可怕的恶疾。
但接下去一幕令霍道章瞠目结舌——从神庙中陆陆续续又走出来十几个人,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面容症状无一例外地跟妇人相似。十几人眼神空洞地望向霍道章这边。若非朗朗白日,神庙在前,霍道章真要以为这些人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魍魉之鬼!
领头惊疑道:“霍大人,怎么办?”
眼前触目惊心的场景令霍道章恐慌愈加厉害,他回望一眼小轿:“立刻回朱府。”
“是。”
高手方团移动。仿佛方团的声音惊动了那十几个面容骇然的人,他们猝然像疯了一般尖叫,叫声似兽非人。转瞬十几个人冲向方团。
“保护小殿下!”霍道章喊。
方团倏地一分为二,前面的留下抵御敌人,后面的掩护霍道章和小轿后退。十六名高手乃是霍道章从太子府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一个人都身经百战,足能以一敌十。但战局并没有被压制。疯扑的人眼眶洒出了点点血斑,肌肤渗血仿若一个个暗血人。
暗血人被高手折断手脚,但他们好像感受不到一点疼痛,继续用残肢厮打,身子一寸寸地挪动仍要攻击对手。终于高手狠下杀手,拧断脖子,暗血人才不动了。
“杀光,杀光他们!”领头杀红了眼,厉声喝道。
十几个人瞬间毙命。
霍道章稍松一口气,蓦然回首在逃路前方密密麻麻出现了一百人,几百人……他们每个人眼角都凝固着暗红色的血斑,仿若暗血之泪。
“呜呜呜!”几百人发出呜鸣声,像失控的庞大鹿群奔袭而来。
方团一下子被冲散了,仅余的六名高手护送着霍道章和小轿退入神庙,反手将神庙大门轰然关闭。
外面剩下的高手同诡谲恐怖的暗血人展开绝境厮杀,这场厮杀一开始就决定了悲恸的结局。尽管高手痛下杀手,但怎奈敌人太多,且毫无畏惧如海浪般一次次汹涌扑上。
“啊!”第一声来自高手的惨叫,他被暗血人咬断手腕,瞬间又被咬断了脖子,鲜血喷如泉涌。紧接着绝望惨呼此起彼伏,一声声如同利刃刺在幸存者的心口。
霍道章紧闭双目,整个人抖索如风中残叶。
大约过了三刻钟,惨叫声渐渐平息。但也就意味着最后一个人也死了,现在门外只剩下了如魍魉恶鬼般的暗血人。
霍道章脑中空白大片,仅留下三个字——怎么办?
银霜府衙。
朱超正容道:“霍大人这次是秘密陪一个人来银霜城的。”
“谁?”王杭紧张地问。
朱超一字字说得仔细:“当今圣上的皇太孙,太子府的小殿下。”
王杭和黎斯神情顿变,王杭支吾道:“皇……皇太孙。”
朱超郑重地点点头。
“皇太孙是为太子妃祈福而来的,原本计划着秘密行事。谁知一到银霜城就被定王的人——北安中州刺史张象林盯上了。他心怀歹心想要谋害小殿下,霍大人担忧小殿下安危,所以请王大人派兵保护。”朱超一口气说完。
“北安刺史。”王杭沉默难抉。张象林是他的顶头上司,与其实针锋总归有害无益。
黎斯瞧出了王杭心思,小声提醒:“小殿下真要在银霜城出了事,你是万万脱不了罪的,也包括你身后的康王。”
王杭惊出一身冷汗,连忙下令:“召集府衙差役保护小殿下。”
得知霍道章和小殿下已然去了女娲神庙,黎斯和王杭也带人前往神庙。眼前灰影一晃,老死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
“老前辈!”白珍珠亲亲热热地叫着。
“好丫头。”老死头脸皮子挤出一点笑容。
“你不是在看管尸体吗?”黎斯问。
老死头斜着眼说:“我发现崔云海偷偷摸摸溜出了府,恐则生变就来告诉你一声。尸首我让吴闻藏好了,他还在守着。”
黎斯心头一沉,莫非魔人的阴谋跟小殿下安危有关?这念头如巨石横亘心田,黎斯又把朱超带来的消息告诉了老死头,老死头跟随众人前往。
踏入外街的刹那,黎斯、王杭等人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长街几乎处处上演血腥杀戮,一个个拥有血色眼瞳的杀戮者仰首咆哮,身形歪歪扭扭追上逃散的人群,凶残地撕裂被逮住人的肢体,然后张开臭气熏天的嘴啃咬脖子和头颅。片刻后,被咬了的人挣扎着爬起来,眼瞳亦呈现可怖的暗红色。
王杭惊骇道:“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人怎么都变成了这种鬼样子!”
所有人怔忪不安,只有老死头面无表情。他越过众人,一招擒拿扣住一名杀戮者,头也懒得抬道:“黎斯,别让人打扰我。”
黎斯立即挡在老死头身前。
老死头用小银刀割开杀戮者的手掌,刹那一股腥臭的暗色血液淌出来。老死头吸了吸鼻子,又挑起杀戮者眼皮观察,再检查了舌苔、鼻孔、牙齿等等,最后摸了摸心脏。
做完这一切,老死头面容凝重地开口:“这是一种罕见的瘟疫,我只在典籍里看到过,叫做暗血瘟。感染暗血瘟的病患最开始是昏迷发热,之后眼瞳生出暗红点斑,颧骨突出。若无法医治眼瞳就褪变成暗红色,血也变成暗红色,神智丧失,以暴虐食肉为欢。暗血瘟还是一种具有惊人传染性的疫病,由血液传播,一旦被暗血人啃咬就会变为感染者。所有暗血人不累不休,心跳速度是正常人的十几倍。心脏乃人活之根本,十几倍的心跳也就意味着它的生命消耗速度是正常人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几十人面面相觑,老死头说得更明白些,“就是说暗血人只能活一个月。”
“有法子治吗?”王杭抬眼望了望满街的暗血人,久为地方父母如何能不心疼。
老死头缓缓摇头:“古本典籍没有说。不过据我所知,暗血瘟的根源是人体内钻入了某种肉眼不可见的微虫。微虫游入大脑,蚕食神经感知。所以只要可以找到灭杀微虫的方法就能治好暗血瘟。”
“那要怎么灭杀那虫子?”王杭忙问。
“不知道。”老死头果断地说。
王杭沮丧地扼腕叹息。旁边一名差役突然喊:“大人小心,他们来了!”
百余名暗血人发现了藏在一角的黎斯众人,齐齐扑来。每个暗血人都像是从血泥潭里滚了几滚,污血碎肉遍布全身,伴随恐怖的吼叫,仿佛从地狱之门逃出的血色修罗。
黎斯心上悬锋,沉声道:“退!”
老死头恍然想起了什么,大声说:“慢着,我记得典籍上有说微虫厌热,那么暗血人应该也怕热……火,他们怕火!谁带火石了,把火点燃。”
差役里有人取出火石,从旁边店铺拆下两根木条,点燃了木条。火光热浪,暗血人果真慢下来。朱超触目惊心地望着暗血人:“小殿下肯定也被暗血人攻击了,情况危急,我们得赶紧去援救。”
王杭迟疑一下道:“好吧,多点几根火把护着左右。”
银霜城女娲神庙。
将近午时了,庙外的暗血人进行轮番撞击。幸亏庙门足够坚固,并未被撞破。过了不知多久,暗血人徐徐退去。
领头抹了把脸上的血汗:“那群怪物应该走了。”
霍道章走向小轿,不知是惊吓还是劳累,小殿下睡着了。霍道章凝声道:“先把小轿抬进正殿,等确保无事了再作打算。”
领头指挥高手将小轿子抬入正殿。
霍道章望着满院血渍,心情黯然。倏地从背后传来惨叫,定睛回看,一群暗血人从后门冲进了神庙,正咬伤了一名高手。高手挥掌劈碎了对方的天灵盖,但暗血人嘴却不松开,死死咬住高手的脚踝。高手无法挪动,最终被后面的暗血人生生压倒。
“保护霍大人!”领头跟两名高手杀入暗血人群里。霍道章由剩下的两名高手保护退入正殿,正殿的大门倏然关闭。
霍道章回身望见神圣端庄的女娲神像,扑通一下跪倒。
“女娲娘娘,求求您保佑无辜的人们,停止这场噩梦般的杀戮吧。”霍道章老泪纵横,‘咚咚咚’将头磕在青砖上。
距离女娲神庙不远的一个山头,张象林如石岩毅然伫立,冷声道:“高手死了七七八八还坚持这么久,霍道章,你的命还真大。”
身侧一脸凶狠的吴毒缓慢说:“让我去杀了他。”
张象林摇首道:“不急,好戏就得慢慢来。我要让暗血人折磨得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殿外厮杀结束,只有领头狼狈逃回来。
霍道章看看剩下的人,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和小殿下,只剩下领头和两名高手。殿外则是黑压压数也数不清的暗血狂徒。
暗血人开始如飞蛾扑火般冲撞殿门,殿门不比庙门,很快就有了三四道裂缝。
霍道章仰脸惨笑,既已走上绝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痛快了断。他跟领头要来一把青芒匕首,横在腹前道:“杀一个赚一个,杀不了我就自行了断,宁死也不便宜了这帮畜生!”
霍道章颤抖地攥着匕首,正准备跟闯进来的暗血人拼命。谁知就在此时此景,殿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第十章 生死茫茫血残阳
银霜城的天幕突地阴沉下来,好像在酝酿一场寒冬里的大雨。
女娲神庙殿外响起了敲门声,霍道章愕然失神,凶残的暗血人自然不会敲门,那么敲门的是谁?领头转脸看向霍道章,霍道章虚弱地点点头:“去开门。”
门开了,先扑入的是一阵凛冽的寒风。然后是黎斯、王杭、老死头、白珍珠、朱超和三十个差役,以及一路救下的八九十名幸存百姓。
“朱超?”霍道章看见朱超,瞬间明白对方是什么人了。
霍道章如释重负地笑了。王杭上来介绍自己,同时也介绍了黎斯等人的身份。霍道章得知黎斯便是大世神捕,目光掠过一丝惊诧,随即友好地朝黎斯颔首。
朱超把暗血瘟疫的情形告诉了霍道章,又言明暗血人惧怕热火。
差役还举着火把,刚刚便是靠着几十根火把驱赶走暗血人,黎斯、王杭才得以赶来正殿。霍道章望着火把说:“总算那帮魔鬼还有惧怕的东西,没有比这个消息更让人欣慰的了。”
“接下来怎么办?”霍道章询问王杭。王杭迟疑着望向黎斯,黎斯缓缓道:“唯今之策先要安顿好眼下的人,救援幸存者,再准备好食物和水。而最重要的就是出城求救。”
霍道章和王杭表示赞同。女娲神庙足够宽敞,前面拜殿也可以收容几百人。王杭立即安排差役取粮提水,有些人受了外伤,还需要些伤药救助,王杭一一布置妥细。霍道章和小殿下受惊不轻留在正殿,由朱超和两名高手前往七十里外的风溪下州求援。
轿里的小殿下面色苍白,只朝着黎斯等人挥了挥手,并没有过来说话。
霍道章心疼道:“小殿下为太子妃祈福,途中本就染了风寒,尚未痊愈,这回又受到惊吓。该死的张象林,待我回圣城奏明万岁必将这恶贼满门抄斩。”
黎斯嘴唇努了努,似欲说话但最终选择了沉默。从目前掌握的情况,银霜城的确有人搅得腥风血雨,但一定说是张象林尚缺乏铁证。
王杭恭顺地跟霍道章相聊。
黎斯退到白珍珠身旁,白珍珠看到那些受苦的百姓,尤其里面还有孩子,不由双眼发红,眼泪珠一颗接一颗滚落。
“他们太可怜了。没了家,没了亲人,还要四处逃命。”白珍珠美目里积攒霜寒,“不管是谁害得他们,都要付出代价。”
正殿里的人们因为惊吓、疲惫、难过诸因素而变得沉默,时间在这种仿佛静止的空间里流逝得飞快,眨眼过了一个多时辰,尚未见任何人回来。
申时二刻,朱超先回来了。紧随其后的各路差役也都返回。
每个人面色都不好。
差役们回禀王杭,说各大粮铺、酒楼里都没有粮食。不仅这些,连药铺里都没有哪怕一根药材,王杭焦急得垂首顿足。
朱超更沮丧道:“银霜城石桥外驻扎了一大批官兵,他们说接到重大瘟疫发生的请报书,特此封锁了整座银霜城,以防疫情蔓延毒害更多的人。为首的将军说他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离开银霜城。”
霍道章脸色铁青,吼道:“你没跟他说小殿下也在城内!”
“我说了。但那将军说,他只奉太祖铁律营规,不管什么殿下不殿下。而且他只认识万岁……没见过小殿下。”朱超苦着脸道。
“他来自哪个军营?”黎斯开口问。
朱超忙道:“他说是玄颉大营。”
黎斯微叹。王杭目光压抑。霍道章则咬牙切齿地说:“玄颉大营谁都知道归附于定王,这又是张象林那卑鄙小人做的好事。他这是要绝了我们所有人的后路!”
“等一下,灾疫请报书我根本没写过,他怎么会有那种东西?”王杭猛然想起来。
所有人看向朱超。朱超肯定道:“是真的有,他们还让我亲眼看了。我想起来了,请报书署名不是王大人,而是县丞花万田。”
“花万田,花县丞?怎么可能是他……”王杭惊诧不已,请报书除了县令,的确只有县丞才可以执笔。但这花县丞给人印象是老成厚道,怎么突然变了脸,背叛自己写下这种祸害整座银霜城的东西。
黎斯心口有东西被戳中了,他暗忖道:魔人、粮药、玄颉大营、暗血人、银霜城……这就是林莽等众多魔人背后的大阴谋!
黎斯怫然道:“恐怕花万田已非王大人所认识的花万田了。”
王杭一语被点醒,瞠目道:“你是说……魔人?”
黎斯点头:“综合以上事实,银霜城惨落今日境遇全出自于一个极度深藏的阴谋。阴谋的幕后主脑很可能就是张象林,以及他背后的大人物。张象林先安排林莽等一批魔人神不知鬼不觉替换掉包括崔云海、花万田等等在内的城中掌握实权的大人物。而后他再把暗血瘟的携带者送进城内,一段时间潜伏后暗血瘟爆发,继而扩散至全城受涂炭的地步。”黎斯顿一下,“还有最恨的一招:魔人利用假身份把城内粮食、药材转移或焚毁,并利用一纸请报书将玄颉营大军招来,隔绝了我们跟外界求救的念想。”
“玄颉营隋冰或许知晓这个阴谋,但他亦沆瀣一气,助纣为虐。”黎斯目射冷光,“为了不让阴谋泄露。这帮人先后杀了银霜大牢七人,阿鼠,崔云海、吴安才、杜冲、花万田等诸人,如今更丧心病狂地想利用暗血瘟屠杀整城的人,真是好不心狠手辣!”
“至于整个阴谋的目的只有一个人。”黎斯看向殿中小轿,“令小殿下死于天灾人祸的大瘟疫里,就可以逃脱杀储之天罚。”
王杭、霍道章听完黎斯的话,都觉得全身被一团冷气包裹,从头到脚冷透了。王杭又详尽把黎斯从调查孙三、阿鼠开始,进入崔府发现魔人之谜,找到崔云海的尸首等细节告知霍道章。
霍道章暴跳如雷地喊:“张象林,只要我霍道章尚存一口气,就绝对不让你的阴谋得逞!”
“为了一己私欲诛杀银霜城两万人,我身为父母官不能坐视不管。”王杭铿然道,“我要去见隋冰。”
始终庸庸碌碌的王杭露出了无悔的果决。黎斯望着他,暗道:康王用人果然有他一套。有些人平时庸庸碌碌,但愈到危重时刻就愈发镇定自若,善掌大局。此王杭虽无大将之才,却具备良臣之望。
黎斯赞许地点头:“我跟你同去,我与隋冰有过一面之缘。”
白珍珠见黎斯要去,立马说:“黎大哥去哪,我也去哪。”
黎斯面露难色,求助地望向老死头。老死头干脆把头转到一侧:“谁的狗皮膏药谁自己贴去,不要难为老人家。”
黎斯只能应了。
酉时,天色渐渐黑沉。铅块般笼罩在银霜城上空的阴霾久聚不散,零星地开始飘落一条条雨丝,虽细小同样冷彻心寒。
黎斯、王杭、白珍珠及十名差役一路用火把开道,逼退了数不清的暗血人。昏暗日光里,这些噬血吞肉的暗血人更似从某个地洞里爬出来的怪物,一双双干瘪暗红的眼瞳在暮色中发出诡谲的红光。
白珍珠看见有无数道红光投向自己,不由紧紧依靠在黎斯身旁。黎斯朝她笑笑给予鼓励:“别害怕。就把那些当成不听话的红屁股小猴,多想想你就不害怕了。”
白珍珠莞尔一笑,回报黎斯。
终于来到了城门,可以遥望到石桥对面架起的高高鹿砦。王杭身形于风中颤抖,但脚步一步未慢,徐徐走到鹿砦前。鹿砦后面是整整齐齐三排身披兜鍪铠甲,手持刀戟的士兵。
这些士兵不移的眼神中只能读出四个字:军令如山。
王杭平复了心境,朗声道:“我是银霜县令王杭,请告知隋冰隋江军,我要见他。”
王杭连喊三遍,对面士兵一丝表情变化都没有,目光齐齐望着前方未知的某个点。王杭还待喊,黎斯拦了拦:“我来试试。”
“隋江军,故人来访,何不出面一见。”黎斯震动内力,声音变得悠长而高亢。片刻,从三排士兵之后缓缓走出一个身披银白铠甲的矮壮男子,他炯炯有神地眼睛里仿佛藏着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凛冽生威。
他正是圣封宁远将军,大世六大军营之一玄颉营的统帅隋冰。
隋冰盯着黎斯,渐渐露出一抹笑容:“果然是故人,自从上次在皇廷同饮有四五年没见过面了吧。黎神捕别来无恙。”
黎斯也笑笑:“隋江军海量,上次皇廷对饮黎斯输得心服口服。只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跟隋江军把酒言欢,畅谈朝夕。”
隋冰目光黯淡下去:“一切随缘吧。”
王杭抓住机会道:“隋江军,我是银霜县令王杭。你收到的那封请报书乃是有人伪造的,算不得数。还请隋江军放一条生路给城中两万百姓。”
隋冰看了看王杭,倏然拍拍手。
须臾,从营地深处推出一辆囚车,里面五花大绑押着两个暗血人。隋冰道:“不管请报书是否作假,这总做不得假了吧。”
“两万百姓可怜,但若真放纵出去,只要其中有两三个疫种携带者,所屠戮的就绝非单单两万人,而是北安中州的十万人,整个青州的两百万人。”隋冰剑眉挑了挑,“王县令可听说过太祖十二年的平虎之殇。”
王杭一怔,无言以对。
“太祖十二年,平虎爆发大规模风瘟,遇风传播。时任平虎刺史朱刚伦因徇私情放走了城中感染者十人,最终导致了归云州三年死了五十万人,整整五十万条性命!”隋冰扼腕叹息道,“太祖十五年,太祖立下大世军营七条铁律,第二条就是:凡遇重大疫情传播地,无论时任官员何人,无论营军有何要务,俱视无妄。遣兵封锁疫情发起地,待疫情被控制方可撤离。”
“这就是太祖的铁律营规。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讲。”隋冰漠然道。
黎斯深深望了隋冰一眼,轻轻摇头:“没了。”
黎斯言罢就走,心中笃定明了:当初那个把着酒壶当尿壶,快意恩仇的性情豪杰已不在了,现在留下的只是一张趋炎附势的皮囊……而已。
不远的天际,最后一轮暗淡红云垂垂消尽。但银霜城所有人的猩红血云却渐渐凝聚,最终会演变成怎般可怕的魅妖魈精,谁也不可知。只能是一步步走下去了。
城门外白珍珠正挥手等待。黎斯微笑,一抬头脸颊冰冰冷冷,天下雨了。
王杭惊声道:“不好,火把!”
黎斯猛然醒悟,雨陡然如水泼。城门口差役的火把晃了晃,毫无反抗地被冰冷雨水浇灭,下一刹那四周徘徊的几十个暗血人蜂拥扑来。
白珍珠并没发现这突如其来的噩梦,还沉溺在对于黎斯的幸福等候里,婉然微笑,直到一道黑影抓住她,一口咬住了她纤弱的手臂……
“不!”黎斯震天怒喝一声。
白珍珠看清了暗血人,挣扎着却无济于事。黎斯闪电般奔回,灌足内劲的一脚踢碎了暗血人的头颅,红白血水飞溅。白珍珠渴望地看着黎斯,但眼里的神采迅速消散,仿佛生命转瞬间离她远去……她倒下了。
黎斯双目血红,冰冷的液体滚落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拔出长剑,癫狂般左砍右斫,剑剑如刀,杀意凛然。几十个暗血人陆续倒在了血泊里。
王杭和差役凄凉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白珍珠。
少女粉白色的脸颊笼罩一层死气,已有点点红斑映在眼瞳深处。黎斯跪下来抱着她,喃喃倾诉:“别害怕,丫头。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看着我,看着我!”
白珍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目光飘散:“黎大哥,被你抱着的感觉……真好。好想……一直这么下去……”
“我答应你一直抱着。”黎斯紧紧用力地抱着。
白珍珠幸福地躺在黎斯怀中:“黎大哥,你答应过我……带我去东海里的……小岛,坐着看日出,躺着看日落……好想去呀,我做了好多梦,梦里见到那个小岛,真的很美很美……但我可能去不了了……”
“不,你一定可以去的。”
白珍珠脸上迸发惊人的光彩,仿佛见到小岛,看到了日出和日落。她笑笑,带着一贯调皮可爱的语气:“我不想变成怪物,那样太丑……我不愿意让你见到丑陋的一面……所以请杀了我。”
“你又在胡说了。你不会变丑,更不会变成怪物……黎大哥向你保证:让你永远漂漂亮亮,永远都是迷死人的小丫头。”
“真的?”白珍珠朱唇翕动。
黎斯重重点头:“真的。”
白珍珠莞然而笑,双眼闭合,再没有动静。
黎斯脸颊的液体变得滚热,耳畔传来更多凶狠的嘶吼声,黎斯漠然抬头,城门口堵满了暗血人,目露暗红凶光,人头攒动足有两三百人。
热泪已冷,变成了冷血。黎斯轻轻放平白珍珠,捡起长剑:“我留下,你们赶紧走。”
王杭无不担忧道:“那你怎么办?”
黎斯没回答,人如杀入暗红色天幕里的一道流星,撞碎了一切。黎斯杀开一条血路,血花飞洒染红了他的鬓发,他面如冰石继续斫杀。
差役们护着王杭从血路逃生。
浓烈的血腥味吸引来了更多的暗血人,他们一层层挤压黎斯,黎斯手脚渐渐无力,逼不得已开始后退。当退到白珍珠身畔,黎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斫开了两个暗血人的头颅,随即长剑锵然落地。
黎斯仰天长啸,冷血的目光缓缓变得柔和。他紧抱白珍珠,将身体护在她身前,毫不动摇。
“等着我。”黎斯嘴角上扬,决绝般闭上眼帘。
世界仿佛在这一弹指间静止了,唯有雨珠溅碎的声音“啪啦啪啦”……
倏然有一阵隐隐约约的笛声悠远飘来,如天泉之音洗涤黎斯心中的杀戮。周围的暗血人始终没有动静,黎斯徐徐睁开眼,眼前发生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无数暗血人如落潮般后退,在黎斯注视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在暗血人退却的角落,黎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赤裸着左膀……是那个逃灾人!他攥着一把笛子,目光倔强地望向黎斯。
黎斯从一开始见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明白了,是眼神!逃灾人的眼神似曾相识,以前绝对见过,在哪里见过?他是谁?
一道步伐缓慢,但异常执著的身影从久违的回忆里浮现,还有那漆黑倔强的眼神。天啊,是他!邺城凌云宫之巅的复仇少年——骨头!(详见《巅峰》)
容貌虽然有所改变,但绝不会错,他就是骨头。
黎斯张了张嘴想要叫住他,但望望骨头攥着的笛子,暗血人就是听到笛音才溃退的。骨头和暗血人之间有什么关系?黎斯眼前闪过那二十几个鸠形鹄面的逃灾人。难道,难道暗血瘟的携带者就在那些人里……
黎斯惊骇,再去看骨头。骨头已经混入暗血人潮中飘然不见。
黎斯茫茫然凝视白珍珠,心如同被掏空了。他抱起白珍珠,喃喃道:“老死头,他也许有办法。”
第十一章 女娲像前风云变
戌时初刻,冰雨突袭的女娲神庙鬼影幢幢,失去了火把的威慑,暗血人重新占据殿外院子。正殿的人用火把挡住门口,阻止暗血人突破这最后一道屏障。
王杭已归,霍道章得知隋冰拒绝放行的消息,面如冰石地守在小轿旁。帘布拉开,小殿下不时跟霍道章低语两句,领头和两名高手守在一丈外。
如匹雨幕中,黎斯冲回神庙,怒喊:“老死头!”
殿门开了一道缝,两道火光扔进暗血人中间,暗血人群倏然两散,黎斯趁机闪入正殿。扔火把接应黎斯的正是老死头,黎斯看到老死头,仿佛看到了希望,颤声道:“老死头,救救她。”
老死头瞅了一眼白珍珠,目光浑浊不堪:“她被咬了。”
黎斯木然地点点头。老死头检查了被咬的伤口,颓然道:“幸亏咬伤不深,而且只有一个伤口,所以她尚存着半口心气。但等这口气消了,她也会变得跟外面那些怪物一样。”
“我不会让她变成怪物,更不能让她死,帮帮我。”黎斯深切地望着老死头,老死头闭眼摇头。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只要能救她……”黎斯紧抱白珍珠,不肯松手。
老死头眸子闪过半缕光芒:“救活的办法没有,但救死的办法我倒有一个。”
“救死?”黎斯一怔,“什么法子。”
“以毒攻毒。”老死头道出四个字,解释道,“我漂泊江湖这么多年,闲着没事也炼制了几味精绝毒药。毒性异禀,足可毒杀万物。若毒药可以毒杀暗血瘟入脑的微虫,或可有一线生机。”
“不过即便以毒攻毒成功,也极大可能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难以根治。甚至于……终生昏迷不醒。”老死头叹一声,“办法告诉你了,用不用你来决定。”
黎斯用一种异常执著的语气道:“就用以毒攻毒,我相信她会醒过来。”
老死头从灰袍里摸出一个黑色小瓶,倒出一颗漆黑散发腥臭味的毒丸,撬开白珍珠的嘴服下。
“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老死头转过脸,不再看两个人。
黎斯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珍珠,希望看到她眼皮跳跃的一瞬间。但半个时辰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砰!”殿门发出撞击声,接着有人在外面大喊。
老死头用同样办法救援,被救进来的并非他人,而正是吴闻。
原来吴闻在崔府守护尸体,久久不见黎斯等人归来,便去了府衙。从留守的人那里打听到黎斯、王杭去了女娲神庙,继而又赶往神庙,途中遭遇暗血人的袭击。幸亏吴闻随机应变,发现暗血人四肢失协,就蹿上了屋顶,从屋顶一间间挪向神庙。停停走走,直到此刻才赶到神庙。
吴闻看到白珍珠的模样也十分难过,过了一会儿他悄悄靠近黎斯道:“捕头,在崔府我发现了新疑点,也是十分奇怪的地方。”
吴闻小声将线索讲给黎斯。黎斯无光的眼中顿现精芒:“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黎斯望了望昏迷中的白珍珠,倏地起身道:“吴闻,帮我照顾好她。我要离开一趟。”
“去哪儿?”老死头转过脸问。
“崔府。”
黎斯并没向王杭等人解释,只身出了神庙。一番鏖战翻过了墙头,按吴闻的法子专找高耸林立的屋顶行走,虽行路坎坷,但好歹没有暗血人的骚扰。大约三刻钟之后,黎斯返回了暗色无光的崔府大宅。
崔府的人早逃光了,处处狼藉杂乱,黎斯径直来到书房。根据吴闻探来的消息,黎斯重新检查小红木凳,轻轻触摸三个微凹点,继而往中间一滑。黎斯暗暗道:果然有问题。
接着黎斯来到鹅卵石小径,凝望着银白泛光的幽寒水潭。真相就藏在这片止水之下,他往前一跃,纵身入水。
雨势越来越大,漫天银珠中观赏好戏的张象林打着一柄油纸伞,饶有兴趣地哼着小调曲。
突兀地有人打断了他的雅兴。张象林回头见是丑魁,问道:“什么事。”
“探子密报:凤溪那边有来历不明的兵马正赶来北安。”丑魁紧张地说。
张象林远眺山下氤氲不清的女娲神庙,冷声道:“好戏该结束了,接下来轮到我们上场。”
丑魁和阴影里的吴毒阴森森笑起。
女娲神庙,临近子时。
殿外的暗血人突然骚动,不再惧怕火光,犹若受惊的野兽不顾一切撞击殿门。差役们点燃了更多火把,但都无济于事,随着“咔嚓”一声,殿门被生生撞开!
暗血人蜂拥扑入正殿,二十个差役勉强抵挡了一阵儿便纷纷逃命。霍道章仰首长叹,摸出了匕首,领头和两名高手护在轿前。王杭、朱超被冲散,不知所终。吴闻横刀挡在老死头和昏迷的白珍珠身前。
暗血人先攻击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撕心裂肺的悲鸣声里多数人难以幸免于难,成了暗血人的猎物。少许体壮的人涌出正殿,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正殿的百姓死逃殆尽,挤满正殿的几十个暗血人目标转移到霍道章等人身上。王杭和朱超幸未遇难,王杭满面黑血,举着即将烧尽的火把。
门口突地传来一阵阴鸷的笑声,接着七八个人缓缓进入正殿。
霍道章双眼血红,睚眦切齿道:“是你,张象林!”
女娲正殿出现的正是张象林,此外还有丑魁、吴毒和五个紫色劲装男子。
老死头摸摸鼻子,张象林身上有一股浓厚的花木异香,稍嗅片刻便感觉头目发晕,脚下无根。满殿的暗血人似惧怕这种异香,张象林所到之处皆自行避让。张象林走到霍道章两丈外道:“霍兄,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银霜城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既然来了就再也走不了。”
霍道章恨声道:“你这阴险恶毒的小人,你想要害死小殿下!”
张象林哈哈大笑:“霍兄也贵为堂堂三品尚书,不会到此刻才明晓其中玄机吧。若不是为了太子府的金贵之躯,我岂会如此劳师动众,殚精竭虑地布局操纵这一切,甚至不惜拿两万银霜百姓来陪葬。”
王杭插口道:“张大……张象林,暗血瘟真是你投放的?”
“杀皇太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暗血瘟和两万百姓就是代价。当然了,也包括在场的各位。”张象林毫不掩饰地承认。
“你可知那是两万条鲜活的性命啊,有老人也有孩子,你却为了一己私欲屠杀他们……人在做天在看,你会遭天谴的!”王杭厉声呵斥。
“一己私欲。哼,我是为了天下社稷才这么做的。”张象林语气森森,“谁都知道当今太子孱弱无能,若江山交给他只会日薄西山。而定王胸怀天下,志在霸图。只可惜皇上太过宠爱太子府的这位皇孙,将太子位传于周迢也多承于此,皇上被皇孙翳目看不清真伪,我要做的就是帮陛下清龙目。只要周烨死了,皇上震醒,储君位必定重新排序。定王有望,大世亦有兴国霸疆之望。”张象林冷望霍道章背后的小轿,轿内便是皇太孙周烨。
霍道章紧握匕首:“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只要我活一日,你的窃国阴谋就休想得逞!”
“嘿嘿,就凭你。现如今城内肆虐的暗血人,城外铮铮五千玄颉铁军,你对付得了哪一个。就算你攥着匕首,除了能杀自己,你还伤得了谁?耄耋老朽,苟延残喘而已。”张象林揶揄道。
“你……”霍道章气愤不已,话不成句。
王杭又问:“玄颉铁军,潜伏魔人也是你的杰作?”
“正是,为了确保计划万无一失总得采取些有效的手段,潜伏的魔人就是为了断粮断药,让你们于困境里自生自灭。而遣调玄颉铁军是为了绝你们后路,打消求救的念头。”
“你把阴谋诡计都讲出来了,就不怕我们泄密。”王杭迟疑道。
张象林狞笑道:“不怕,死人是不会泄密的。我这次露面就是为了早一步送你们入地府,在那儿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嘿……吴毒。”
吴毒极其缓慢地答应着,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吴毒的速度,宛如鬼魅,只一眨眼已欺身至一名高手面前,双拳内扣施展出一招“老汉抱钟”。高手半转身撩踹下阴。吴毒冷声一笑,单踩脚“凤凰展翅”,变拳为掌横扫对手面门。高手也挥出一掌。
就在两掌相对的刹那,高手惊愕地发现对方的手掌呈现深紫色,掌对掌,高手陡然眼前生缬,吐出一大口紫血。
“掌上有毒!”高手憋出四个字,砰然倒下。
吴毒阴恻恻地骂道:“没用的东西。”
话落,吴毒纵身扑向第二名高手。第二名高手刻意避开与其对掌,但也只坚持了四五回合,就被吴毒妖魅身法转得晕头转向,后背着了吴毒一掌。高手毙命。其他人注意到吴毒的手掌又变成深蓝色。
王杭喝令仅余的三名差役,差役颤巍巍横刀而上。
但只一息之余,三名差役各中吴毒一掌,而吴毒的掌面瞬时连变红、绿、黄三种颜色。张象林拍掌道:“五毒掌果然名不虚传,每一掌都蕴藏不同的剧毒。视之便已吓破心胆。”
吴毒睥睨地跳过三具尸体,奔向领头。领头拎着一把沾满血迹的朴刀,昂然道:“来吧。”
眼见功劳都被吴毒独揽,灰衣人丑魁袖里滑落一柄短刀,喝道:“这家伙让给我。”
吴毒满脑子尽是血淋淋的杀伐,又岂能把大肥羊让给丑魁,手掌接连变换五色酣战领头。丑魁恨得咬牙切齿,长袖半卷刀锋刺向领头后背。
张象林眼瞅霍道章最后一道屏障即将崩塌,不由心情大悦。冷不丁听到一声惨呼,随声望去竟看到吴毒后心插着一柄短刃,而下手的赫然是丑魁。
“你敢对我下黑手……”吴毒闷哼倒地,死不瞑目。
“丑魁,你在做什么?”张象林又怒又惊。
“老匹夫妄想谋权乱政,我丑魁怎会跟你狼狈为奸。今个就拿了你这老贼向霍大人请罪。”丑魁刀斫张象林,殿中五个紫衣劲装男子齐齐飞身而来,护着张象林,同丑魁战做一团。
情势风云突变,谁也没想到丑魁会反戈一击。领头望了望霍道章,霍道章默默点了下头,领头也加入战场,与丑魁肩并肩对战五个紫衣人。
殿中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丑魁这里。在完全没人注意的情形下,一道模糊的人影闪入殿内,浮光掠影般停在了小殿下轿前。
人影伸手掀起小轿帘布,小殿下惊讶地望着帘外人。
人影摸了摸小殿下的脸颊,小殿下动也没动,任由抚摸。人影又缓缓挑起小殿下的眼睑……倏然一只手拉下帘布,怒声道:“黎神捕,你胆敢冒犯小殿下!”
说话的是霍道章,轿前的人正是黎斯。
黎斯淡淡道:“黎某不敢。只不过有样东西想给小殿下看一眼。”
“给我看也一样。”
黎斯颔首,缓缓从怀里取出一样黑沉沉的物件。
霍道章盯着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铜炉碎片,是从崔府潭底第二具崔云海尸体上找到的。”黎斯目光同霍道章在半空相遇,霍道章眼神躲闪道:“你,你在说什么?”
“霍大人,你应该知道的。因为我要说的,正是你做的事。”
第十二章 黄泉无伴魔人泪
女娲神庙殿中央鏖战正酣,一侧角落只有黎斯和霍道章面对面伫立。
黎斯徐徐道来。
吴闻在守护崔云海尸首之时,无意间听到隔壁两个家丁在悄声谈论。其中一个家丁说:“老爷最近神神叨叨的,不到一个月往水潭里撒了两次黄沙。非说什么金沙旺水,估计只有他才相信术士的谎话。”
“说起这个,我也觉得老爷最近有点反常。以前他只喜欢在书房里摆三足香炉,摆了就不轻易换,但最近却连换了两个炉子,最后这个还是单足炉。你说怪不怪,老爷莫非转了性子,也喜新厌旧了。”
“嘘嘘,有人来了。忙去吧。”
这便是吴闻听来的新线索:往水潭撒了两次黄沙,换了两次香炉。
吴闻将线索告诉黎斯,黎斯就像在漆黑长夜发现了一抹流星,一个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涌向心头。于是黎斯只身出庙,返回崔府。
在崔府书房再次检查小红木凳,结果在三个微凹点内发现了新的微凹点,同样有三个,证明了之前吴闻听来的消息无误。黎斯暗忖:两次撒黄沙,两次换香炉,还有最关键也是迄今为止都无法解释的一条线索,林莽为何没有把鬼字暗码的密信销毁。综合以上三点,黎斯心头那个疯狂的念头愈加肯定了。
林莽之所以没销毁鬼字暗码的密信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在林莽杀了崔云海后,没几日他也被另一个人杀死了。这个人就是同样失踪的小六子,所谓回老家成亲只是障眼法,小六子做着跟林莽一样的事,秘密模仿崔云海,然后取而代之。但小六子还多了一个任务,就是除掉或囚禁林莽。两次撒黄沙,两次撤换香炉就是为了掩盖潭底的两具尸体。
如果说林莽是阴谋里的一枚棋子,棋子名叫魔人。那么小六子则是同盘棋局里一枚隐身的棋子,可以管他叫影子魔人。影子魔人监视控制着魔人,数量也应相同。
黎斯越想越心惊,真真假假的答案就藏在止水之下,黎斯跃入水潭。在潭底一尺黄沙下黎斯果然找到了第二具尸体,因为这具尸体更早,所以他才是真正的崔云海。早前被找到的尸首,则属于林莽。
黎斯携着尸体浮上水面,同时一个更大的疑问在眼前闪过——魔人是张象林秘密安插在银霜城里的,那么影子魔人又是谁安插的呢?
黎斯想到了一个人,只有他才可能。
“霍道章。”黎斯一字字说出他的名字,回忆结束,对面就是面无表情的霍道章。黎斯把线索、过程、结果都讲完了,感慨道,“虽然我很肯定影子魔人的幕后主脑就是你,但有一个问题我却很难理解。”
“银霜城发生的一切无疑是数个阴谋垒砌的必然。即便你早已透彻张象林等人的巨大阴谋,并将计就计利用阴谋反生阴谋,欲一举扳倒张象林及幕后大人物。但将小殿下置诸死地这个筹码未免太大了,况且小殿下深得皇上宠爱,太子断然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我有过小殿下也是影子魔人假冒的念头,但转念一想,张象林这只老狐狸若拿不准小殿下的真实性,是决然不会冒失出手的。所以,小殿下必然是真的。”黎斯嗟叹道,“问题又回到原点,太子不会放小殿下做筹码。张象林又必然肯定是小殿下。真相到底如何?”
“老死头说我一个大胆的人,不是因为我胆子大,而是我敢大胆去想。”黎斯目视霍道章,“我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可怕而合理的答案。所以我秘密潜回神庙,就是为了验证我的想法。”
黎斯望向小轿:“小殿下面目虽如常,但双眼呆滞无神,双手垂而虚力,印象最深的是小殿下瞳孔里的黄绿色眼液,那并非眼泪,而是一种可以将尸体保持常态的古老药物的衍生液。我真希望我从未听过这种古药,但偏偏从老死头的《古物纪事》中读到过,它叫做神仙散。神仙散可保持尸体不腐不朽整整百日。
“所以很可怕的答案是正确的——小殿下早就死了。”
黎斯放缓语气,但声音渐渐凝聚成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因为死了,太子才会答应你的要求。而你则利用一具尸体钓上了张象林这条大鱼,甚至是更大的鱼。至于影子魔人的存在,就是为了把魔人一网抓尽,用作以后问责于张象林的人证。北安中州,定王心腹,玄颉大营,暗血人魔,两万无辜百姓,种种因素叠加,恐怕你要问责的不单单只是张象林,更欲向皇廷和天下人问责于定王吧。甚至于小殿下的暴毙也会算到定王头上。可对乎?”
霍道章深深凝视黎斯片刻:“久闻黎神捕心思缜密,今日初见足让霍某人佩服的无以复加。”
黎斯淡然未语,他再等霍道章之后的话。
霍道章先咳嗽两声,才道:“当今大世皇朝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太子孤悬加秉性纯良,早已成为众矢之的。吾等愚臣为护皇室正统,有些事情必须去做,哪怕这些事是肮脏的,甚至于会惹得天怒人怨,也在所不惜。哼,虽然我憎恶张象林这等卑劣小人,但他说的有一句话我赞同:寄身皇廷,身不由己。银霜城的事,我亦是万般无奈下的身不由己。”
“黎神捕推测不假。我也可以尽然告诉你。”霍道章说下去,“十一月小殿下突染怪疾暴毙,太子伤心欲绝,同时发现身边藏有定王系的内奸。我冒死向太子献策,太子几经思量应允了。于是太子府封锁了小殿下暴毙的事实,并散播太子妃病重,小殿下欲往女娲神庙祈福的消息。张象林等定王心腹明里暗里的试探之后确信不疑,继而着手在银霜城谋害小殿下的计划。至于小殿下掀帘、挥手等动作都是由轿内安装的精巧机关所控制。”
“对于张象林的阴谋你了若指掌。若我猜得不错,太子府有定王的人,而定王身边亦有太子的人。”黎斯眸光射向殿中央的丑魁,“就比如他。”
霍道章饱含深意地微笑:“黎神捕智珠在握,还有何事能瞒得了你。”
“不错,丑魁就是太子的人,也是他提供了银霜城阴谋的细节。魔人、暗血瘟、玄颉大营等等,我对应地进行了安排。秘遣影子魔人对付魔人,尽量生擒以作人证。我还从幽州急调神射大营七千精锐以牵制隋冰。”霍道章顿一顿道,“崔府的林莽是个意外,他识破了影子魔人,我只能杀他。但偏偏小贼孙三目睹了林莽被杀的场景,还在大牢里胡说八道,为了确保计划万无一失只能再开杀戒,我派丑魁去大牢里清除祸端。后来又查到一条漏网之鱼叫什么阿鼠的,丑魁也把他杀了,并从义庄盗走尸体销毁。”
“本以为毫无破绽了,但没想到黎神捕竟然查到了这一步。除了钦佩,我也无话可说。”霍道章摇头道。
殿中央鏖战已近尾声,五名紫衣男子只余两名,丑魁和领头愈战愈勇,胜利在望。
黎斯加快语速:“你全盘托出,就不怕我告之他人,或者奏明圣上。”
霍道章深邃地看了看黎斯:“黎神捕,凡事三思。银霜城识破张象林阴谋的是你,定王心胸狭隘,必定视你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倘若你再树立太子为敌,实为不智不谋。我既然坦诚相对,便是相信黎神捕能做出正确的抉择。”
“还请不要让老朽失望。”霍道章语重心长地说。
黎斯眸光颉颃,低首不语。
霍道章捕捉到黎斯细微神情,朝白珍珠那边望了望道:“有时候人不能只为自己着想,还要多为关心自己的人着想着想。”
黎斯身子一颤,目光深切道:“我有一个要求。”
“请讲。”
黎斯吐言:“我要张象林交出暗血瘟的解药。”
“如果有的话,我答应你。”霍道章毫不犹豫道。
殿中央,紫衣人全部毙命。
张象林想逃跑,但被王杭和朱超擒下。
同一时刻,银霜城外驻守的玄颉营地。隋冰眺望的尽头,黑尘翻飞,高竖着“神射”战旗的精锐步兵团如浪潮汹涌奔来。
隋冰如释重负地漠然道:“好想再痛快地醉一场啊!”
神射大营接管了玄颉大营的地盘。二十五日巳时,身披兜鍪铠甲的七千精锐进军银霜城,剿灭全部暗血人,救出了礼部尚书霍道章、神捕黎斯等诸人。小殿下不幸遇害。
短短一天的时间,银霜城有八千百姓惨死,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幸存的一万二千人接受了严酷的疫种检查。
大雨终于停歇了。银霜城贫民区的一间地窖里,一个圆乎乎的脑袋冒上来,眉宇间凝聚着深刻的坚毅。当他看到一张张人脸而非怪物时,他从地窖里蹦出来喊:“奶奶,小琴,没事了。那些怪物都不见了,不见了!”
小琴搀着奶奶出来。
“希望每一个人都平平安安。”小琴揉揉酸涩的眼睛说。
暗血瘟没有解药。张象林身上可令暗血人避让的是一种叫做枯骨香的香粉。据说是由食虫魔花提炼出来的,能令百虫丧胆。前夜神庙暗血人的骚动也是源于枯骨香的威慑,迫使暗血人发狂。
霍道章跟黎斯、王杭告别,押送着张象林,剩余的魔人回圣城。
老死头突然不辞而别,只给黎斯留了张纸条说遇见了老朋友。吴闻有事他往。白珍珠一直昏迷,黎斯买了辆马车把丫头安置妥当,准备送丫头先回白家。黎斯想想再看到轩辕善时,不知道该怎么样解释。
朝阳稀稀,马车徐徐。
尾章
三天后,青州金州接壤的哈尔湖。黎斯睡醒一看,脚跟前杵着一个人,是一身灰袍,看人用鼻孔的老家伙,除了老死头还能是哪个。
老死头跟黎斯解释,原来他遇见了鹰捕严成,打听到一些关于蒙锐的消息。据闻蒙锐没死,而且去了东海中的一个神秘小岛寻找他失踪的妹妹。
接着,老死头跟黎斯讲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在返回圣城的途中,张象林和魔人都被杀了,杀人者竟然是崔云海。
老死头一边说,一边挑着眉毛。这老死头肯定也洞察到影子魔人以及霍道章的阴谋了,却装作跟没事人似的,好不狡猾。
黎斯干脆跟他全说了,而后诧异道:“这个崔云海无疑就是影子魔人小六子,但他没理由杀张象林和魔人呀,这不等同于背叛了太子,而帮了定王。”
老死头沉声不语。
黎斯脑海里倏然又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出口道:“莫非这个崔云海是林莽,而小六子才是被杀死的那个。”
老死头慢吞吞接话:“那林莽杀了小六子,察觉到霍道章的把戏后,为什么没有告诉张象林。如果他说了,张象林也不至于此。”
黎斯心头千回百转:“我一直在想魔人跟张象林之间并非直接联系,而应该还有一个衔接的中间人。林莽把发现告诉了中间人,但中间人并没有告诉张象林。”
“那么鬼字暗码的密信又如何解释?”老死头又问道。
“我们看到密信在林莽的小屋里,先入为主认定它就是林莽写的,但或许它跟林莽毫无关系呢。”黎斯语出越来越惊人,“我甚至觉得那是有人故意留给我们的一条线索。”
“谁,那个中间人……”老死头想想说。
黎斯慢慢点头。
“中间人到底是谁?”老死头深思道。
黎斯没说话,眼前倏地闪现过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他有着一个坚硬无比的名字——骨头。
会是他吗,会是吗?
而当黎斯和老死头喋喋不休谈论之时,马车里昏迷不醒的白珍珠眼皮轻轻动了动,一滴清冷悄然滑落脸颊……
她是否知道,有人在等着她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