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深夜的山谷,万籁俱寂,到处覆盖着黑黢黢的树林,散发出神秘气息。其中,有一小片山壁光秃秃裸露在外,寸草不生。那是一块白色半透明岩石,平坦光洁,宛如美玉;再仔细瞧瞧,则会发现表层下有许多暗红色纹路若隐若现。
一名姑娘跪在岩石前,双掌合十,低头祷告:“大仙在上,小女子诚心叩拜,愿以灵魂和血肉献祭,祈求大仙显灵。”
语声清脆悦耳,尽管音量不大,却在空旷山谷中传出去很远。如果有人在倾听,一定会竖起汗毛,祷告词中的“灵魂和血肉献祭”究竟是什么意思?
姑娘反复念诵三遍后,站起身,提起旁边的小木桶。木桶内盛满了粘稠的深红色液体,热乎乎地还没有冷却。姑娘扬起胳膊,将木桶朝山壁上泼洒,登时大片的红色沾污了白色岩石,空气中弥漫起腥味。
竟然是鲜血!
接着姑娘又跪下,闭上双眼继续求祷:“石头大仙,小女子想杀一个人,他叫叶朗,安西都护府人氏,眼下正停留于山下青龙镇0请大仙作法,取其性命。”
姑娘一遍遍认真重复,皎洁的月光映照在她脸庞上,但见眉挺鼻翘,腮若凝脂,是一位少见大美人。她胸前搭着一条麻花大辫子,乌油油闪亮。
仿佛冥冥中有回应一般,陡然间闪电划破夜空,惊雷声响起,瓢泼大雨接踵而落。
雨水冲刷在岩壁上,鲜血逐渐被稀释,流淌干净,白石头恢复了本来面目。只不过与方才相比,岩层内的暗红色纹路更加清晰,呈现出一个人形。
大辫子姑娘抬起头,这时又一道闪电照亮石壁,只见那人像宽袍广袖,体态富贵,面容五官栩栩如生。在他的四周,有大片或明或暗的红色图案,仿佛火苗升腾。
人像矗立于燃烧的火焰中。
“这……这人的样貌!真是活见鬼了……”大辫子姑娘失声惊叫。
她掏出火折引燃,用衣袖遮挡住风雨,凑近石壁仔细观察。研究了好一阵子,仍然琢磨不透,只好迷惘地晃晃脑袋,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大辫子姑娘“啊呀”呼痛,原来附近生长着一种伏地藤蔓,枝条上有锋利的倒刺。她拉起裙裾,只见雪白娇嫩的小腿上,挂着一串鲜红的血珠。
一、天竺苦行僧
“阿嚏——”叶朗狠狠打了个喷嚏,小声嘟囔道,“谁在背后讲我的坏话。”
当然,这只是无聊的吐槽,打喷嚏的直接诱因是,对面怪物身上的浓重咖喱味。
叶朗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内地山区的偏僻小镇上,遇见不远万里来到大唐的国际友邦人士。而且,他居然找自己的麻烦。
那是个天竺苦行僧,身材瘦弱,却穿一条空荡荡宽松长袍,脑袋上缠着厚厚的、足有两尺高的包头,显得头重脚轻,分外滑稽。
“你滴,算卦技术滴不行,骗子,良心滴坏了。”他操着生硬的汉语,伸出食指朝叶朗摇晃,作轻蔑状。
叶朗差点儿气笑了。
这里是九嵕山脚下青龙镇,隶属于醴泉县,拥有近千户人口。叶朗路过此地,打算住几天游览,因为九嵕山是昭陵所在地,安葬着太宗文皇帝和文德皇后。作为大唐子民,理当参拜。
今日吃过午饭,他换上一身道士装扮,手持青幡,上街替人算命。这倒不是为骗钱,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叶朗并不想当一个只会死读书的呆子,故此每到一地,都注重了解民俗风情,与不同阶层的人交流。
小镇挺热闹,人来人往,甚至超过县城。为了给昭陵提供服务,许多衙门机关都搬迁到这里办公,商业店铺也很多,生意兴隆。
叶朗在街角摆开摊子,不大工夫,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出现。她左手牵一个三四岁小女孩,右手提一串药包,站在街对面打量几眼后,犹豫着走过来。那女孩十分活泼,嘴里不停地叫嚷“奶奶,奶奶”。
到近前时,叶朗闻到一股草药香,有当归、桂圆、茯苓、丹参等,立时心中有数。
“大娘,您是要问啥时候抱孙子?”
老大娘吃了一惊,连连点头:“对,对,媳妇成亲已五年,一直没能生男孩。”
那几味药,都是滋阴养血、吃了没大用也没害的补药,心术不正的大夫常用来忽悠月经不调、盆腔炎症或不孕不育的妇女。瞧大娘穿着,经济收入应属于平常人家,肯花闲钱抓昂贵药材,自然不仅仅是为了给媳妇补身子。
“大娘,请教您的生辰八字?”
老大娘报了八字,叶朗半闭眼睛,装模作样掐算一会儿,说道:“放心,您命中有两个孙子三个孙女,两年之内必定有喜事。没必要买药,给媳妇炖鸡汤弄些好吃的更管用。”
既然曾生过一个女儿,证明身体没毛病,因此他大胆开出空头支票,反正两年后自己早离开小镇了。老大娘被忽悠得一扫愁云,咧开嘴傻笑,翻衣襟掏摸铜钱。
总算叶朗还有那么一点点良知,没好意思要:“不收钱,这一卦算贫道免费赠送。”
这时,周围有一些闲人围拢过来看热闹,一位大叔说道:“俺家的牛九天前走失了,不知晓去向哪里,道长给算一算。”
为促进农业生产,朝廷对耕牛很重视,每一头都由乡里建档案登记,严禁私自宰杀。所以,偷来自家用的可能性完全没有;煮了吃也行不通,小镇上家家户户紧挨着,谁家煮牛肉也瞒不住邻居。显而易见,去处惟有长安城内的大酒店或有钱人家。
“今日火星干月,大凶。根据卦象显示,你家的牛已不在世上,向官家申请另买一头吧。”叶朗面色沉重,一本正经地说。
大叔失望地骂道:“他娘的,大半年来镇子上总隔三差五丢耕牛,待老子抓住偷牛贼,非活剥他的皮不可!”
接下来,又有几人上前占卜,叶朗察言观色,花言巧语,都算得八九不离十。围观者越来越多,纷纷赞叹。
然而俗话说乐极生悲,正当叶神棍飘飘然时,出变故了。
“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在人群外说道。人们挪动位置,让出缝隙,一名年少妇人走到卦摊边。
她穿一身白麻布孝服,俏脸上带三分忧郁和愁苦,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叶朗眼前一亮,好美的女子,想不到小地方有如此佳丽。他精神一振,和颜悦色地问:“请问大姐要算什么?”
美女低头红脸,不敢看叶朗,拉扯着衣角扭捏小声说:“我家男人是货郎,走乡串村贩卖货物,通常在外面停留三天。可这次没打招呼就出门,已五天,仍没有返回。请道长算一算,他是否安好。”
首先,九嵕山作为皇家陵墓,四周有军队把守,并定时巡逻,猛兽和盗匪绝迹;其次,货郎做的买卖无非是针头线脑之类,值不得谋财害命。因此叶朗猜测,女人的丈夫不会有危险:“大姐且宽心,令夫可能想多做些生意,才有所耽搁。贫道测算,他三天内必安全返回。”
不料话音刚落,人群中响起嗤笑声,一个皮肤黝黑、络腮胡遮挡住大半张脸的天竺僧乍然出现,好像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的。他毫不客气地对叶朗大加嘲讽,言辞尖刻。
叶朗十分恼火,质问道:“大师有何高见?”
天竺僧昂起头,不理睬他,看着天傲慢说道:“男人的,出意外了。”
啊——美女失声惊呼,身躯微微颤抖:“大师,出……出了什么事,有危险吗?”
“不能动,孤身一人。”天竺僧的汉语很糟糕,说得词不达意。
但叶朗立刻听明白,恍然大悟,暗骂自己糊涂。
眼前的姑娘虽然作妇人打扮,却身材苗条轻盈,举止羞涩,衣裳也崭新,很明显刚嫁为人妻不久。正当新婚燕尔,家里有这么个美貌娇娘子,丈夫怎可能为多赚几个铜板而迟迟不归?换成自己也舍不得让佳人独守空房啊。丈夫肯定遇到了事故,不能行动,也无法通知家里。天竺僧的判断完全正确,自己大大地失误了。
他懊恼不已,正想找借口把话圆回来,忽然一名汉子从长街另一头跑过,同时大声叫嚷道:“有人看到苗县尉在哪里么?出事啦,陈福贵死掉了。”
美女一声尖叫,身体向后摔倒。陈富贵,就是她的丈夫。
旁边的两名妇女赶紧上前搀扶,手忙脚乱地抢救,并呼喊美女的名字:“弯儿,快醒醒……”另一些人围住那汉子,询问出了什么事。还有几个家伙朝天竺僧作揖,连声拍马屁,称赞他算得准。
天竺僧洋洋得意,摇头晃脑地说:“咕噜里玻,哈德斯莱克,唵嘛呢叭咪吽,俺把你把你哄……”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摸那些人的头顶,给予赐福。后者受宠若惊,纷纷合十道“谢谢大师”、“大师吉祥”。
奶奶的,你到底是天竺苦行僧还是从吐蕃来的喇嘛,十有八九是骗子吧。
叶朗暗自腹诽,可实际上,在内心对天竺僧颇为佩服。这家伙当然不可能真会算命,只不过观察力与分析力超强而已。
“陈富贵的尸体在小河边,不知怎么死的,我要赶紧去找苗县尉报案。”传信的汉子说道,挣脱人群包围,朝镇子另一头奔去。
街道上的人们互相对视,都显露出紧张不安,然后不约而同往镇外快步赶去。叶朗感觉事有蹊跷,便跟随在后。
二、尸体自己烧没了
醴泉县地处渭河平原,有一条泾河的支流流经青龙镇,距离小镇大约三里半,很快走到了。
相隔二十余丈时,可远远望见河滩上躺着一个人,估计是死去的陈富贵。不料,就在此时,突然发生了诡异的事情。无任何预兆,人影上腾地窜起火焰,熊熊燃烧。
正往那边赶的镇民们更加恐慌,好几个人发出惊叫,有人说道:“又……又来了,石头大仙……”
叶朗无瑕思索话中含义,急忙施展轻身功夫,飞奔到小河边卵石滩。当在尸体前站定时,地面上有一个影子也悄无声息地从身后投射过来。他警觉回头,原来是那个天竺僧。
这家伙奔跑的速度居然与叶朗差不多,而且没发出声音,显示出轻功高超。叶朗不由得狐疑加戒备,向旁边退开两步,与他保持安全距离。
天竺僧好似一无所觉,大咧咧指了指地面说道:“烧光了的,身体没有了。”
火焰已经熄灭,尸体燃烧殆尽,连骨头渣都不剩,只残留下很少几片轻飘飘的灰烬。不,确切地说,还剩有一个脑袋,烧掉的只是躯体部分。
脑袋的损毁比较轻,头发烧了一小片,散发出特有的焦臭味;脸部肌肉基本完好,五官轮廓尚存;只有与躯干交接处的脖子烧伤严重,黑乎乎一片已看不出本来面目。死者表情僵硬,皮肤肿胀苍白,并且额头上有一道两寸长的划痕,伤口翻卷开来,毫无血色。
综合推断,可能尸体在水里泡过一段时间,然后被冲到河滩上,额头伤痕则是被河床中的尖利礁石所割。死亡的第一现场应该在小河上游,西北九嵕山方向。
叶朗得出初步结论。
可另有一点想不通,为什么尸体会自己燃烧?刚才从远处看得清清楚楚,河滩上空空如也,绝对没有第二个人,可排除人为纵火。
“是陈富贵。”一位镇民说道。
人们都赶了过来,围在四周,其中包括两名衙役和一名仵作。仵作上前验尸,蹲在地上摆弄头颅,扒拉灰烬。
有急性子的居民问道:“人咋死的?为什么尸体会烧起来?”
衙役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一边呆着去,别打搅我们办案。案情未明,死因岂能透露给你们。”
那人又问:“苗县尉呢,怎不来现场勘案?”
另一人说道:“可能喝多了在哪块荫凉地睡觉吧。”
众人哄堂大笑,连衙役也跟着嘻嘻哈哈,显然那位县尉大人平日里举止失当,毫无威信可言。
说曹操曹操到,河上游摇摇晃晃走来一个矮胖子,四十岁出头的样子,皮肤黝黑,脸上通红的酒糟鼻十分显眼。他手里提一个轻飘飘的酒葫芦,当走近时,满身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这就是醴泉县尉苗弘昆。
“苗县尉,您来啦。”衙役招呼,将接到报案的经过简单汇报一遍。
苗弘昆问:“有没有线索?”
仵作回答道:“后脑有瘀伤,可能被硬物撞击过。其他的暂时看不出来。”
“这么说是谋杀喽,”苗弘昆打了个酒嗝,转过身,醉醺醺地问发现尸体的汉子,“肖老五,莫非人是你杀的?”
肖老五吓一大跳,慌不迭辩解:“不关我的事。吃过饭我想下河里捞鱼,走到石滩时瞧见了尸体,就立即回镇上报信。如果是我干的,何必多事,悄悄离开现场不就行了。”
“当时尸体可有异状?”
“我没顾上细看,但尸体湿漉漉地,衣裳浸透了水,没道理会自己着火。苗县尉,肯定是石头大仙显灵啦。”
苗弘昆哼了一声,沉下脸发怒:“住嘴,休得妖言惑众!目前你嫌疑最大——老刘老张,把肖老五送牢里看押起来,待我慢慢审。”
衙役听令上前,挥手在肖老五的后脑上拍一记,呵斥道:“放老实点儿,跟我们走!”肖老五不敢反抗,只一个劲喊冤。
叶朗从旁目睹,忍不住好笑,苗县尉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办案方式,让他想起一位老朋友。要不要帮肖老五说话呢?其实尸体燃烧有一个很简单的解释……
正犹豫不决,身后响起一声凄厉的喊叫:“放开我,让我过去——”
死者陈富贵的妻子李弯儿赶到了现场,方才她听见死讯时昏厥,所以比众人来得晚。一名大婶见她走近,眼疾手快拦住,怕凄惨的景象让她受不了。但李弯儿不肯罢休,拼命挣扎,低头在大婶胳膊上咬了一口。大婶吃痛松手,李弯儿终于冲到近前。她看了一眼丈夫的头颅,登时脸色煞白,再一次受刺激晕倒。
苗弘昆连忙命在场的妇女们将李弯儿送回家,然后又吩咐其他镇民将头颅和烧剩的黑灰收拾起来,带回镇子尽快安葬。
人群逐渐散去,苗弘昆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叶朗,上下打量几眼后,神色不善地问:“你是哪里来的?”
“在下叶朗,自长安来九嵕山游玩,眼下正住在客栈。”叶朗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回答。
苗弘昆见对方气宇不凡,便收了气焰。长安附近遍地是豪门权贵,在路上随便碰到的某个人都可能手眼通天,小小的县尉实在是得罪不起。他不再多说,径直带衙役和肖老五离去。
现场只剩下两人,叶朗和天竺僧,后者盯着卵石滩上尸体曾停留过的地方,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真是奇怪,且不管无缘无故着火的原因,单单躯体烧得半点儿不剩,就难以解释。即使把人放进炼铁炉内煅烧,也难免留许多骨头;尸体从燃烧到熄灭只有短短一会儿,如何能熔化干净?”
叶朗试探着说道。他当然不是在自说自话,而是讲给天竺僧听。
天竺僧像从梦中惊醒,傲慢地斜睨叶朗一眼,嘴里咕哝道:“尤布喇刻海德!”然后甩着手,大摇大摆往河上游走去。
三、石头上的杀人妖怪
叶朗回到客栈,却见前堂乱哄哄,一些人围住刚才算命的老太太,连声说“恭喜”。大娘满面红光,兴冲冲对掌柜说:“等会儿把酒菜送我家里,今晚要好好庆祝,另外再预订二十坛老酒,等孩子满百日用。”
她回头瞧见叶朗,立刻拨开人群走过来:“道长,您算得真准,媳妇怀上了。我算完卦回家,媳妇正呕吐,找大夫把脉,说是有孕一个多月,哈哈哈。”
竟然有这等巧事,叶朗有点儿意外,同时又为对方感到高兴:“恭喜大娘。”
“道长,您是有真本事啊,一定能驱赶妖怪,拿到一千两纹银的赏金!”
赏金?叶朗莫名所以,想要询问,但瞧老大娘乐昏头的样子,估计说不清楚。于是招手将店小二叫了过来:“小哥,来壶茶。适才听见有人说抓妖怪领赏金,是什么意思?”
店小二笑道:“道长你不是看了悬赏告示来的?我们镇上正在闹妖怪。呵呵,这说起来话长。”
从前,青龙镇上有一个石匠,叫李敢当,他手艺高超,担任昭陵施工队的工头,主要负责修建地下玄宫。众所周知,“玄宫”是陵墓之核心部分,安置皇帝和皇后的棺椁。最初太宗去世时,昭陵只起了个头,陆续修建二十多年,才接近完成。不料,就在封闭玄宫前几天,意外发生了,坑道塌方将施工队所有成员埋在里面。因为害怕引起山体崩塌,官方没敢挖掘尸体,只是用石料填埋封堵,并厚赐工匠们的遗属。
李敢当有一子一女,儿子在边关从军,女儿嫁给了开染料坊的邻居牛三强。牛三强是个花花公子,父母死后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很快把家财败光。他脾气暴躁,平日里常打骂李敢当的女儿,夫妻感情很差。有一个赌徒觊觎李女美色,设局诱骗,待牛三强输光后,提出以他的老婆做赌注。牛三强输红了眼,一口答应下来,结果又是输。他赌品倒蛮好,遵守承诺,回家后将妻子灌醉,送与赌友蹂躏一夜。
李敢当的女儿醒来后,不堪忍受,愤然离家,逃入九嵕山。以前她去山谷中放羊时,常对着一块山壁诉说遭遇,排遣心头苦闷,这一晚,她又来到岩石下,痛哭流涕。也许她的悲惨遭遇感动了上苍,忽然间电闪雷鸣,天地变色,石头上现出一个人形。
紧接着,不知哪里传来威严的声音:“你想报仇吗?”
李敢当的女儿大惊失色,但终于仇恨压倒了恐惧,连声答应:“想,想,我要那个杂碎死!”
“可以,但你也要付出代价,以血肉和灵魂为献祭。”
“好,我愿意,只要能杀了那个王八蛋!还有跟他一起鬼混的那些人!”
李敢当的女儿咬破手腕,将鲜血涂满了岩石。
第二天,神罚开始降临,第一个死的是牛三强的堂弟。那家伙跟他哥哥一样,也游手好闲,吃喝嫖赌,对家庭不管不顾。但他老婆薛氏性格懦弱,逆来顺受,不如李敢当的女儿刚烈。
这时候,有人发现李氏女昏迷在山谷中,把她送回家。她的身体十分吓人,全身皮肤殷红,仿佛体内的鲜血全部从体表渗出来,却找不到一丝外伤。
李氏一直没清醒,不时说胡话,“我要杀了你们”,“石头大仙显灵了”等等。正是从这些谵语中,人们了解到前因后果。
消息在镇子里传开,牛三强堂弟的遗孀薛氏找上门,堵在大门口哭号叫骂,说李氏是妖妇、凶手。牛三强恼火,上前驱赶,两人正互相撕扯时,里屋中李氏突然间起火,烧得一干二净。并且非常神奇,人烧成了灰,床铺被褥却保持完好。
必须指出,李女与血案中的其他死者不同,连头颅也烧光了。
接下来,牛三强的狐朋狗友们一个个死去,直至他本人。他们的死亡恐怖而诡异,在众目睽睽之下,莫名其妙地浑身冒出火焰,大声惨叫挣扎,转瞬间躯体化为灰烬,只剩下头颅。
前后共死掉五个,都是曾欺凌过李敢当女儿的人。
醴泉县衙门解决不了这奇案,飞报长安,请刑部出马。总捕头诸葛云亲自前来,在镇上调查了几天,一无所获,只得悻悻然打道回府,从此案子成谜。
整个儿过程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以至于青龙镇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过了许久才平息。
然而,就在八天前,悲剧又一次拉开序幕。
前面说过,李敢当还有一个当兵的儿子,叫李越开。死亡事件第二年,他退役返回家乡,在镇子上开了两间商铺,娶妻生子,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达官贵人们来拜祭太宗皇帝,青龙镇是落脚点,此外守卫昭陵的军官也常来镇子上消费,所以李越开的买卖很兴隆,挣了不少钱。但是,他开店铺的第一桶金从哪儿弄来的,是个谜团。有谣传说,他追随薛仁贵将军征高句丽时,从王宫中抢劫了许多金银珠宝。
七天前的傍晚,李越开走在镇子口,忽然全身着火,短短一眨眼工夫,就烧得只剩下脑袋。
有心人立刻联想起二十年前的惨剧,第一个死者牛三强的堂弟死时,其妻子薛氏正挺着大肚子,她跪在尸体前发誓,一定要找出凶手报仇!之后薛氏带孕回了娘家,再无音讯。
镇民们不禁怀疑,莫非牛家后代回来报复了?
李家悲痛之余,也难免惊惧,于是在附近县城和长安张贴告示,寻求有道高人,来青龙镇驱邪镇妖。
最近几天小镇上出现了不少奇人异士,天竺僧即其中之一。可还没等他们施展手段,李家又死了一个人,女婿陈富贵。李弯儿是李越开的女儿。
四、神棍们会聚一堂
“呵呵,小哥,你讲的故事太夸张了。既然李敢当的女儿是昏迷中说胡话,如何能将整件事叙述清楚,连‘电闪雷鸣、石头上出现人形、有威严的声音回应’等细节外人都知晓?”
听了店小二的故事,叶朗颇不以为然。
“道长此言差矣,”店小二不服气反驳道,“石头上显现人形回应李敢当女儿的祈求,虽无人亲眼目睹,但神捕诸葛云来查案时,做过实验。他将羊血泼在岩石上,过一阵子再用水冲洗,便出现人像。而且人像四周还有火焰图案,暗示杀人的手段是焚尸。”
“好吧,就算石头大仙显灵是真的,那李家为什么不直接把岩石毁掉,比请人降妖方便得多。再说,二十年前官府就该干这事了,妖物之说蛊惑人心,向来为朝廷大忌。”
店小二脸上显出暧昧的神情,并夹杂有几分敬畏,含糊说道:“石壁毁不得……一两句话讲不清楚……在下也不懂,道长莫追问,亲自去看一看好了。”
他明显知道答案,只是不愿讲。叶朗桉下好奇心,又问另一个问题:“除了李敢当的女儿,这些年来还有人请石头大仙杀人吗?”
“没有,这么做要付出自己的性命,除非血海深仇,谁也不至于下狠心吧,”店小二回答,接着语带讥讽说,“村野故事,口口相传,难免有夸大荒诞处,道长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岂不明白?小可姑妄言之,阁下姑妄听之,若不信,哈哈一笑便是;若有兴趣,更可去探求真相,博取千两赏银。”
被劈头盖脸教训一顿,叶朗不怒反喜,鼓掌喝彩道:“有道理,正当如此。小哥好见识,倒是在下迂腐执着了。”
店小二洋洋得意,说一声“祝道长好运”,离开去招呼其他客人。叶朗自嘲地摇摇头,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走出客栈。
来到街上,找人打听到李越开家住址,一路寻找过去。
李家住在镇南狮子巷,一所三进院落,虽无法与大富大贵的人家相比,但在小镇上算得上豪宅。叶朗拉门环敲了敲,很快一名仆人打开门,问清来意后,将他领进客厅。
客厅内有几个奇形怪状的家伙,首当其冲的是天竺僧,他毫不客气安坐在主人位置的太师椅上,抬眼皮扫了叶朗一眼,又闭目养神。斜对面有一名老年道士,童颜鹤发,仙风道骨。另外还有一个江湖气十足的彪形大汉,双眼炯炯有神,在屋子里不耐烦地来回走,踩得地面通通响。
没猜错的话,他们都是奔着一千两纹银来的。
片刻工夫后,一名丫环前来招呼:“各位先生,夫人在灵堂相侯,请移步。”
灵堂内光线昏暗,一名披麻戴孝的妇人伫立于灵位前,她听见来人的脚步,转身相迎。叶朗登时大吃一惊,怎么会是她?
李夫人神色憔悴,勉强振作精神,道了个万福:“感谢各位高人前来相助,贱妾有礼了。”
四个神棍纷纷还礼,并自报家门。老道士来自嵩阳观,是茅山宗掌教潘师正的师弟,道号“松虚子”。江湖汉子的来头也不小,声称乃魏州大侠郭元振的嫡传弟子,名叫许旺龙。潘师正和郭元振都是当今大唐国的名人,威震四方,叶朗十分惭愧,老老实实说自己是游方野道人,无门无派。
李夫人客套两句,切入正题:“想必各位已听说过一些传言,往事就不多提了,只转述拙夫遇难的经过。八天前,拙夫一大早出门,说要去附近的村子转转,看有没有新鲜山货可收购。以前他经常一个人去收货,所以我没在意,只嘱咐早点儿回来。谁曾想,第二天傍晚时,传来消息说他烧死了……”
松虚子打个稽首,询问道:“夫人节哀。请问,当时有谁在场?他们亲眼见到李先生起火的瞬间,还是只看到人着火后的情景?”
李夫人回答:“那会儿正吃晚饭时间,路上人不多,只有南街孙二婶和县尉苗弘昆目睹了经过。他俩说,亲眼看着拙夫烧起来的。”
没等松虚子继续说,许旺龙抢着卖弄道:“人的躯体不可能烧成灰,那两人在撒谎。他们不一定是故意的,有的人虚荣心强,往往为吸引别人的注意而夸大其辞。在下以为,其间必定有一段很短暂的时间,李先生脱离了两个目击者的视线,凶手趁机施展诡计。”
原本松虚子也是这个想法,但被对方抢了先,不高兴起来,故意驳斥道:“井底之蛙岂知天地间奥妙,烧成灰有什么奇怪的,我道家三昧真火,可熔金烁铁,将万物化为青烟。”
许旺龙哈哈大笑:“三昧真火?放你娘的屁!”
“无知蠢货,嘴巴放干净点!”
“老子就骂你这个胡吹海扯老骗子,怎么样?不服气来打我啊,来啊。”
李夫人耐心甚好,冷静看两人对骂,并不劝阻。许旺龙和松虚子吵了一会儿,见大家都在看热闹没人介入,自觉无趣,停了下来。李夫人这才不紧不慢说道:“关于现场经过,各位可去询问当事人,贱妾也仅是听说,不敢妄下结论。”
“李先生有仇敌吗?”松虚子问道。
“拙夫一向与人为善,并未得罪过人,当然,人心隔肚皮,有些事难讲。”
李夫人的话语滴水不漏,态度也理智平静,浑不像刚死了丈夫的女人。松虚子和许旺龙心中犯起嘀咕,一时无语。
叶朗开口了:“那些黑灰是否非常轻薄,像纸灰?数量非常少?”
李夫人眼中闪过锐利的锋芒,看他一眼,微微颔首:“是的。”
叶朗又问:“二十年前血案发生时,是否冬天?”
李夫人的面色更加冰寒,大眼睛瞪着叶朗像要把他吞进去,许久,才不情愿回答道:“是的。”
叶朗点点头,不再说话。另三个神棍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皱眉思索,因为眼下正当盛夏。这其中有什么不同吗?
客厅内沉默少顷,李夫人干咳一声,说:“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子。诸位若不嫌弃,可在敝宅住下。请务必帮忙,凶手是妖怪也好,人类也罢,阻止它行凶。”
许旺龙拍胸脯保证:“夫人放心,有我在,决不容凶案再发生。至于住处,江湖人懒散惯了,不敢打扰贵宅。”松虚子和叶朗也表示要在外面居住。
在整个会面中,天竺僧稳如泰山,一言未发。起先叶朗怀疑他是某个人,见此情形又拿不定主意,因为那家伙十分多嘴爱卖弄,难得有安静的时候。
更何况,那丫头已经现身了。嗯,一点儿没认错,田小翠正在假扮“李夫人”。
五、夜半埋伏
从李宅出来,将近黄昏。叶朗回客栈吃过饭,待天色擦黑,悄悄走出镇子,来到白天发现尸体的小河边。
二十年前的血案时隔太久,在传播中经过一次次口头加工,真相早已湮没。叶朗打算,先从陈富贵的死入手调查。
不管是二十年的受害者,还是早几天的李越开,被发现时都处于着火状态,等到围观者上前,身体已烧干净,只剩下头颅。为何陈富贵例外?他先被人看见完整尸体,才燃烧。
最可能的答案是,凶手在实施计划的半路上被肖老五意外撞见,不得不先躲起来,等他离开后再继续。
所谓尸体自燃是扯淡,凶手可以割下死者的脑袋,再用易燃物伪装成躯干,两者摆放在一起,从远处难以分辨是不是真尸体。
他埋伏在小河中,当人们接近,便点火引燃躯干。随后,他借河边山石的掩护上岸,从草丛中溜走。夏天草木茂盛,河北岸的青草足有半人高,镇民们远在二十丈外,根本发觉不了。而且,在尸体着火的一瞬间,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无暇分神。
由于这并非原计划,是凶手临时想出来应急的,所以不可避免地暴露出破绽——时间。
从肖老五回镇上报信,到众人赶至现场,充其量不过两刻钟。在此期间,凶手需要完成割脑袋、置换躯干等一系列任务,非常仓促。他没充裕时间来处理真正的无头躯体,搬到远处山林中藏匿和就地挖坑掩埋都来不及,因此只能藏在附近。没错,就藏在一个最方便、大家又想不到的地方——河底。
凶手把无头尸绑上石头,沉入河水中,计划等到夜深人静,再转移至其他地点。
大致情况如上所述,除了一些小疑问——凶手怎样点燃尸体的?
他在河里面,距尸体数丈远,用火箭火镖之类的东西肯定不行,那将在空中划出一道火光,人们从远处能看见。如果用导火线,卵石滩应留下一长串烧黑的痕迹,可现场并没有发现。放燃烧的香头,让尸体定时自燃也难以实现,因为无法精确把握时间点,等镇民们恰巧赶到不远不近的距离时起火。
另外,易燃物是什么材料?即便稻草也很难燃烧得那么迅速、那么干净。
叶朗决定先忽视这些,到小河边埋伏,抓住凶手再说。
有趣的是,抱同样想法的还有其他人,叶朗藏身于草丛半个多时辰后,许旺龙鬼鬼祟祟出现了。他攀上岸边一棵曲柳树,躲入枝叶间。
叶朗心想,这家伙真是个莽汉,来得这么晚,很可能错过凶手;不过,猫在树上倒是好主意,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搞不好他已经发现自己了。
今夜月光如水,景物清晰,小河反射着幽幽的光亮,空荡荡河滩一览无遗。
五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山野中蚊虫非常多,围绕着头脸嗡嗡飞,不停地叮咬。叶朗不敢乱动,汗流浃背,烦恼不堪。熬了三个多时辰,凶手始终没显相。
看天空中月亮和北斗的方位,差不多寅时,再过半个时辰,黎明就将到来。凶手要移尸,早应该动手,他必须在镇民起床前返回家中。
莫非判断失误,尸体并没有藏在河里面?
许旺龙从树上跳下来,骂骂咧咧说:“他娘的,白蹲了一整夜。松虚子、叶老弟,你们两个都出来吧,别等了。”
原来松虚子也在埋伏,而且来得最早,连叶朗都没发觉。
松虚子和叶朗离开藏身处,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一齐放声大笑。共同遭了一晚上的罪,他们的敌意似乎减少了许多。
“无论如何,不能白跑一趟,咱们下河看看。”叶朗提议。
许旺龙和松虚子表示赞同,他们跳入河中,潜下水寻找无头尸。每人负责一段,搜索了附近五六十丈长的河床,没发现丝毫可疑。
三个人回到河岸上,难掩失望。
“二位下一步打算如何行动?”松虚子问。
“老子不抓凶手了,直接搬到李家住,”许旺龙回答,“他的目的要报仇,我跟紧李家每一个人,等他送上门来。”
大汉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想守株待兔?从今晚咱们的扑空看,凶手可不傻,”松虚子注视着许旺龙的背影,对叶朗意味深长地说,“天竺僧没来河边。我看过他预测李弯儿的丈夫出事,是个厉害角色,嘿嘿。”
是啊,天竺僧为什么不来伏击凶手?既然叶朗等三人都发现了破绽,他没理由看不出。除非,他就是凶手本人?
六、白跑一趟
叶朗返回镇上,前往车马行租马,打算去拜访牛三强的堂弟媳薛氏,她曾声称要报复。尽管第一感觉现在正发生的系列凶杀案与报仇无关,但为周密起见,最好先排除每一项可能。
不巧的是,小镇车马行仅三辆马车,全部有活干。老板建议,巡卫衙门有不少马匹,平时闲着,只要意思一下,就可借来用。
叶朗心领神会,来到巡卫衙找苗县尉,说有急事想去一趟外地,并奉上五两银子。苗弘昆眉开眼笑,立刻吩咐手下把最好的马牵来。
薛氏老家在七十里外的乾县响水村,叶朗找当地人打听,得知薛氏并不在村里。她父母死得早,嫁到青龙镇后,房子田地被族人瓜分。刚回来时薛氏借住在表叔家,因身患大肚子病无法劳作,主人家对她颇为厌烦。过了不久,一个武功山云合庵的尼姑路过,说是有秘方可治大肚子病,但需患者诚心伺佛。于是薛氏找到县衙门,声称自愿出家,登记僧籍后,跟随尼姑离去,从此与村里再无往来。
“大肚子病?她不是怀孕了吗?”
“怀啥孕,是肝病,绝症。人瘦得皮包骨,脸色蜡黄,只剩一个大肚子。唉,估计早已死了很多年吧。”(注:即肝腹水。)
武功山又名太白山,距离乾县二百多里,并且山路险峻。叶朗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天上午抵达山脚下。找山民打听,得知东岭半山腰上的确有一座云合庵,里面住着三个尼姑,一老两少。
攀登一个多时辰,叶朗气喘嘘嘘来到尼姑庵前。敲了敲门,一名二十七八岁的瘦弱女尼出现。
“师太您好,小生系乾县人氏,家父身患大肚子病,听说贵庵有秘方,特来求医。”
“施主只怕是误信流言,敝庵不通医术,不会治疗大肚子病。”
“哦,在下病急乱求医,失礼失礼。不过既然来了,想烧一炷香,求佛祖保佑父亲大人。”
年轻尼姑犹豫了一下,许是贪图香火钱,将叶朗放进门。
叶朗往功德箱投了十几枚铜钱,跪在佛像前装模作样磕头,念念有词。然后,起身问道:“令师可在,我想求个签,问吉凶。”
尼姑回答:“庵主不在,与师姐去永寿县一位大户人家做法事,尚不清楚啥时候能返回。”
叶朗无奈,只得道谢离开。他暗暗寻思,庵主莫非就是薛氏,假称做法事,实际上带着亲信徒弟去青龙镇报仇?镇上好像没见有尼姑,她们以何种身份露面?
七、又烧了一个,而且是美女
回到青龙镇,叶朗开始调查李越开自燃的经过。
镇子口有一座五尺高的石台,平日里举行祭祀、祈福等仪式,李越开的头颅和烧剩的残灰,就位于在台阶上。
石台对面有一条小巷子,目击者孙二婶家住在那里。她说,当时正在家门口扫地,看见李越开从巷子口经过,随后不久听到惨呼声,跑出巷子口一看,李越开趴在台阶上,呼呼燃烧。大街上没有一个人,稍待一会儿,衙役和苗县尉从巡卫衙赶过来。
巡卫衙在石台子东北侧,呈曲尺形,相隔三丈多。大多数巡捕下班回家了,苗弘昆在后院小楼上吃晚饭,院子里有一个仆人侍候,大门口还有一个值夜班的巡捕。唐帝国的衙门常设有别院,主官可以住在里面,也可以在外面另置宅子。苗弘昆原先是羽林卫军官,半年前被派到醴泉县当县尉,他孤身未带家眷,所以就住在巡卫衙后院。
事发时,苗弘昆在二楼自斟自饮,看见李越开远远走来,到了石台子底下。由于角度关系,这时看不见了。紧接着,惨叫声响起,一个着火的身影再次出现,往台阶上跑,摔倒。苗弘昆赶紧下楼,带仆人来到石台前,瞧见惊慌失措的孙二婶、值夜班的巡捕、以及李越开的脑袋。
巡捕也是听见惨叫声奔至现场的,他所处的大门口,被围墙遮挡,同样没瞧见李越开起火的瞬间。
正如许旺龙所说,李越开并未始终在目击者的视野内,他脱离了一小会儿。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最简单的推测是,凶手将易燃液体泼在李越开身上,点火后逃跑。
然而,石台子位于空地上,除了旁边矗立着一棵落叶松外,方圆三四丈内无任何遮蔽物。落叶松生长有年头,光溜溜的树干达三丈多高,从惨叫到众人跑出来,短短一忽儿工夫,凶手很难爬到树枝中藏身。而且苗弘昆到现场后,立刻招来身手敏捷的小伙子,上树搜查。
从街道上逃离也可以排除。第一,孙二婶和巡捕跑动的路线正好东西夹击,封堵住出口,他俩在半路上没遇见任何人。第二,街道南面是一片打烊的商店,商店后是民居,许多人在天井里乘凉吃饭;街北面是巡卫衙,仆人在院子里;衙门旁边的镇义学,有教师住在里面。所有人都声称,没见到可疑迹象。(详见下图)
另一方面,凶手难以预测李越开什么时候回镇子,更无法掌控附近居民们的行动,他怎敢断定恰好能赶在街道上无人的一瞬间行凶?从凶手角度来说,根本不会制定这样鲁莽的犯罪计划。
真叫人挠头啊。
“你可曾看仔细,确定从巷子口经过的人是李越开?”叶朗不甘心地问孙二婶。
“当然啦,做了恁多年街坊,哪能认错。那瘦弱身板,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除了他没旁人。”
李越开在战争中负伤,腿部有轻微残疾。叶朗心想,拖着瘸腿去乡下做买卖,真够敬业的。
他在小镇上溜达,找人攀谈,打听相关情报。或许镇民们被“石头大仙”的行凶吓坏了,出言十分谨慎,含糊其辞。问过好几个人,收获寥寥。站在街头发了一会儿愁,叶朗忽然想起,那求孙儿的老太太热心和善,不如去找她试试。
非常凑巧,老大娘与李家住同一条巷子,叶朗送上从土产店买的银耳红枣,笑着说道:“大娘,贫道特来祝贺贵宅添丁。”
老大娘又惊又喜,慌忙道谢:“不敢当,这怎使得。”
叶朗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舌灿莲花,把老太太奉承得眉开眼笑;然后,又沉下脸叹一口气。
老大娘敏感地问:“怎么啦?道长有话尽管说。”
“贵宅风水原本是极好的,但不知为什么,有一股煞气从南方隐隐飘过来,恐怕对胎儿不利呀。”
“唉呀,糟糕,是李家!”老大娘吓白了脸,拍大腿叫嚷,“他们被石头大仙诅咒,死掉两个人了。”
“石头大仙?”叶朗好奇地问。
老大娘絮絮叨叨将二十年前的往事讲了一遍,与店小二版本不同,她声称,当年五个人被烧死时,目击者都是从较远处看到的,等来到近前,地上只剩下脑袋和残灰。但也有相同点,就是李敢当的女儿昏迷时,全身皮肤都出现奇怪的鲜红色,像内出血。人们都议论说,是她把自己献祭给石头大仙的结果。
叶朗认为大娘的说法更可信,店小二常年招呼客人,难免养成了油嘴滑舌、言过其实的职业病。在眼皮底下活生生烧死,与从远处看起来像燃烧的样子,二者大大不同。
“昨天李弯儿找我算卦,说丈夫是货郎,叫人想不通。李越开家资殷厚,为何招个穷女婿,婚后也不帮衬?”
“道长有所不知,陈富贵是李越开收养的孤儿,待如亲儿子一般。半年前,李越开说打算到长安开分号,命陈富贵先干一阵子货郎,了解行情积攒经验。说起来,李越开有时候也亲自去乡下贩货,一去好几天,大概这是他们家的规矩吧。又或者是为了多挣钱弥补损失,去年十月份,李越开被一个南方客商欺骗,供给昭陵的布匹质量有问题,官府追责,他花了好多银子上下打点。”
叶朗愈加疑惑了,在长安城做买卖,主要同贵族或富裕市民打交道,去乡下攒经验值有什么用,客户群和消费需求根本不一样。李越开为何热衷于到偏僻村落做买卖?奇哉怪也!
“陈富贵同李弯儿夫妻感情如何?”
“好着呢,他们是青梅竹马。叶道长,您能帮我镇住李家的凶煞吗?孩子可不能出事呀!”
“不碍事,我画一道符,你贴在南墙上,煞气就进不来了。等会儿我去陈家看看,根除妖邪的源头。”
叶朗好言安慰一番,出门往巷子深处走,来到陈富贵家。
岳婿两家紧相邻,李越开确实对陈富贵不错,尽管房子只有小两口住,面积和布局却与李家大宅差不多。门虚掩着,叶朗敲了好几下,无人回应。于是推开半扇门,朝里面呼叫道:“李大嫂,李大嫂——”
还是没声音。叶朗探头张望,因为夏天,堂屋的门窗都大开着,可影影绰绰望见第二层院落。一个孝服缟素的女子坐在井台边,低着头,长发垂落下来遮挡住大半边脸。
叶朗生出不祥的预感,想进去,又怕瓜田李下之嫌。正在犹豫当口,女子的臀部窜起火苗,随即席卷全身,猎猎燃烧。叶朗立刻冲进门,朝目标奔去。
不料,才跑出两步,一缕细微的轻啸声破空袭来。叶朗朝旁边跃避,一颗小石子擦肩而过,击中院墙。
叶朗抬头,只见天竺僧像猴子一样攀挂在堂屋前大槐树的茂盛枝叶间,冲他竖起中指,做鬼脸。
一开始叶朗想上树把这家伙揪下来,转念又明白对方的用意,是想阻挠自己去中院察看燃烧现场。于是他置之不理,穿过堂屋跑向后面的天井。然而已经晚了,青石井台上,唯有少许轻灰,孝服女子凭空消失。
“啊——着火啦,救命……”凄厉的尖叫从前院传来,声音清脆,为年轻女子。
妈的,上当了,原来是计中计。叶朗幡然醒悟,赶紧掉头往外逃。来到前院,果然,天竺僧堵在大门口,面露狞笑。
嗖、嗖、嗖,他接连投掷小石子,劲力非凡,带着风声。叶朗在院子里左蹦右跳,疲于奔命。就这么耽搁了片刻,街坊们听见动静,围聚到杨富贵家门前。
天竺僧若无其事,手缩在袖子里,撇着古怪汉语说:“烧着了的,里面。”
叶朗硬头皮走出门,所有人投过来怀疑的目光。
“咳,刚才我路过,见房门大开,便好奇朝里面张望。有一个女人坐在井台边,突然身上起火,我冲进去想救她,却来不及,人烧成了灰。”叶朗解释道。
“胡说,你撒谎,我刚才在树上掏知了,看见你走进姐姐家,过了好一阵子,才出现火光和姐姐的呼救声。是你杀了我姐姐,赔我姐姐!我咬死你!”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跳出来,胡说八道一番,揪住叶朗的衣服,又撕又挠。他是李越开的小儿子,李鸿羽。
天竺僧也落井下石:“道人滴,撒谎,我在街上看见,他进去好久好久滴。”
人们纷纷叫嚷,“没错,凶手是他”,“快去找苗县尉,莫让这杂毛逃掉”……
过了一刻钟左右,苗弘昆带领两名衙役赶到,将叶朗抓进巡卫衙门。
八、初露端倪
啪——苗弘昆用力一拍桌子,下令道:“老刘老张,把这妖道剥光裤子,打一百杀威棒!”
两名衙役上前要动手,叶朗喝道:“且住,我叫叶朗,往京城参加礼部试,路过此地,客栈的行李中有官方文书。另外,长安府丞杜审言与我熟识,可作证明。因一时起玩心,我才假扮成道士。”
大唐刚开始实行科举制不久,有资格参加会试的举子每州仅一两名,且大都出自于世家望族,很受尊重。
苗弘昆面色缓和了许多,吩咐一名衙役去客栈取叶朗的包裹。片刻后,官方介绍信取来,苗弘昆看罢温言说道:“文书是真的,但不能证明你是叶朗,需加以验证。我马上叫人去长安询问杜府丞,委屈先生在衙门里住几日。职责所在,请老弟谅解。”
这话讲得在理,叶朗无法反对,只好答应。苗弘昆找了一间耳房,让他暂时栖身,并安排一名手下在院子里盯梢。
既来之则安之,叶朗索性放宽心,倒床上呼呼大睡。昨夜在野地里蹲了整晚上,疲倦不堪,一觉直睡到下午申时才醒。
起床洗了把脸,刚坐下,衙役前来招唤:“叶公子,苗县尉请您过去。”
他在前面带路,领着来到偏院,衙门的停尸房。尚隔老远,就闻到一股恶臭,进门后,只见台案上横躺一具尸体,苗弘昆和仵作站在旁边。
走近一看,死者竟是老道士松虚子。
“叶公子,又死了一个人。看来你不是凶手,可随意行动了。”苗弘昆沉重地说。
叶朗俯下身观察,尸体腹部有一道贯穿伤,似利刃所刺。肌肉还没有完全僵硬,尸斑很少。
“这回没烧成灰?凶手改脾气了。”叶朗打趣道。
“呵呵,他不是不想,是没机会,”苗弘昆干笑两声,解释道,“大半个时辰前,镇民李标在山梁上放羊,望见山谷中有两个人搏斗,一人倒下。他大声呼喝,你们两个干什么,别打啦。另一人抬头瞧见李标,知罪行败露,慌忙逃走。”
“看清模样了吗?”
“太远了看不出,但已知道是许旺龙,就在刚才,他把李越开的儿子李鸿羽抢走了。”
什么?!叶朗大吃一惊:“明抢?难道您没派人保护李鸿羽?”
“我派了两名巡捕在李家附近守卫,但谁也没料到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下动手。李鸿羽与小伙伴在街道上玩,周围很多人,许旺龙突然出现,抱起孩子,挥匕首架在喉咙上说,不许追赶,否则要他的命。大伙儿全吓傻了,眼睁睁看他离去。”
“天竺僧呢?”
“他在屋里陪李夫人,等听到消息出来,许旺龙已走远。然后他追了下去。听旁观者说,天竺僧轻功很高,一溜烟就不见踪影。叶公子,你知道他的底细吗?”苗弘昆怀疑地问。
叶朗摇摇头,答道:“我也不晓得,只感觉此人可疑。这样说来,许旺龙是元凶,他杀人时被李标撞破,做贼心虚,误以为自己暴露,便鱼死网破。难道他是牛家后人,来报仇?瞧年龄不像,许旺龙至少三十五六岁了。还有,他抢走李鸿羽做什么,要报仇的话,直接杀掉就是。既然已经暴露,不可能再伪装‘自燃’了吧。”
苗弘昆沉吟不语,半晌,方犹豫着说道:“我有另一个想法。许旺龙自称魏州人,说话却带辽东口音,举手投足明显有军人气质。我怀疑他与李越开相识,曾共同参加过征高句丽战役。镇民们都传说,李越开打仗发了财,估计他私吞战利品,而许旺龙知晓内情。如今后者找上门,想敲诈李越开,两人话不投机,以至于发生血案。许旺龙抢走李鸿羽,是为了继续勒索李夫人。”
“不错,苗县尉高见,令在下茅塞顿开,”叶朗钦佩鼓掌,大声喝彩。
其实,他早就感觉这案子不太像复仇。
复仇,与其他犯罪模式不同,只有使受害者承受最大的痛苦和悔恨,凶手才会满足。那么,理应当先杀陈富贵、李弯儿、李鸿羽和李夫人,让李越开看着亲人一个个在眼前死去,彻底陷入悲伤恐惧绝望崩溃,最后再杀他。哪有一上来就把主要目标干掉的道理?
凶手一定另有企图。
先假设传言为真,李越开从高句丽王宫中盗取了许多钱财——十有八九是珍奇珠宝,比普通金银性价比高。青龙镇是小地方,不能变卖贵重物品,每当要用钱时,需拿着珠宝去大城市。这就是李越开和陈富贵亲自当货郎的原因,叶朗猜测,他们十次里有三次是去长安城珠宝店。
许旺龙是昔日抢财宝的同伙,多年过去,他可能挥霍掉自己那一份,于是想找李越开打秋风。李越开自然不愿意,争执中被杀。许旺龙猜到陈富贵在帮岳父贩货,便又抓住他,逼问财宝的下落。其间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可能拷打时失手,也可能问出结果后灭口,总之是把陈富贵杀了。然后许旺龙带着尸体行动,打算布置成“自燃”,但运气不佳被肖老五撞见。
那么,无头尸究竟藏在哪儿呢……
蓦然间灵光闪现,叶朗大叫道:“我明白了!”
苗弘昆和仵作投以莫名其妙的眼光,这家伙疯了?
叶朗平息下兴奋,向他们解释。
许旺龙确实把尸体藏在了小河底,方法很简单,拿一根麻绳,一头捆尸体,另一头绑在河上游的暗礁上。这样在水流冲击下,绳子是绷紧的,尸体不会漂移。等待天黑后,他潜入河水解开暗礁上的绳结,牵引绳索,将尸体拖到上游,拉出水藏匿在草丛中,再来到发现尸体的河段,假装埋伏。当时叶朗就奇怪他来得略晚,只是没往深里想。
第二天凌晨,许旺龙又迫不及待,主动离开埋伏地点,提议散伙。因为,他必须在天亮前把尸体从草丛转移到偏僻的地方掩埋,否则大白天的,青龙镇附近常有人来往,带着麻袋或大箱子行走恐惹人注意。
以此估算,藏尸地点应当在方圆五里内。
苗弘昆听罢,也激动起来,迅即召集全体巡捕和镇上的闲人,去河上游搜索。很快,在一片树林中发现了新翻动过的土壤,挖开一看,两具无头尸赫然于其中。
将尸体运回去,请李家人辨认,其中一具为陈富贵。另一具腐烂过度,已看不出本来面目。仵作判断,其死亡时间在五到九天,极可能是李越开。
陈富贵的尸体上,伤痕遍布,明显遭拷打折磨过。
九、似是而非
到此案情初步明朗,许旺龙是元凶,意图抢夺李家财物。苗弘昆将巡捕分作三队,日夜监视李家,等待其下一步行动。
对于“自燃”之谜,叶朗也搞清楚了十之七八,这要感谢天竺僧投掷的小石头。
先从李弯儿说起,显而易见,她在叶朗抵达前已经消失,从门口看见的是假人。关键在于,怎样把假身体引燃。当时院子里除了天竺僧没别人,点火的只能是他。可他位于大槐树上,距离假人好几丈远,就像前面分析过的,火镖导火线计时香统统不成立。
答案是小石头。
众所周知,鹅卵石撞击会迸发火星,只不过太微弱,连干草枯叶等容易燃烧之物都点不着。但把某物特制加工后,就不一样了——宣纸浸泡在硝水中,再晒干,将成为很好的引火媒介。天竺僧投掷鹅卵石,撞击在井台上,迸射火星,引燃宣纸填塞的假人。叶朗记得,火焰是从假人臀部烧起来的。此外,硝纸燃烧非常迅速,几乎不留灰烬。(注:硝酸钾是良好助燃剂。)
这是相当巧妙的手法,没人会联想到,地上的不起眼小石头是引火物。
河滩边陈富贵的自燃,也属于相同原理。但李越开大活人走到石台下消失,突变为假尸体,这其中的奥妙还有待研究。
叶朗解决了案子,心情舒畅,吃过晚饭,前去拜会假扮李夫人的田小翠。好久没见还真有点儿挂念,特别是可以炫耀一番,并嘲笑她办案能力差。想到田丫头被逗得气呼呼的样子,叶朗不禁得意起来。
来到李家,通报后,管家没让进,拿出一封信说:“你朋友转交的。”
信封上写道:白痴收。
叶朗失笑,这丫头的脾气一点儿没变哪。
然而等打开信封,看清信纸上的字时,他笑不出来了。如一桶雪水兜头浇下,浑身冰凉。
白纸上写着三句话:一,绳子有多长?二,松虚子被杀的原因?三,许旺龙为什么模仿二十年前的血案?
信写得没头没脑,叶朗却明白了。绳子,是指在河底绑陈富贵无头尸的绳子。按道理说,绳子至少得十几丈长,否则距离埋伏者过近,许旺龙在水中的动作将被发现。可他是意外被肖老五碰见的,怎可能随身带这么长的绳子?
许旺龙杀害松虚子的原因,叶朗曾考虑过,猜测他俩为同伙,因某种原因翻脸。这个解释略粗糙,倒不是大问题,最难回答的是第三点。
为什么许旺龙要模仿二十年前的惨案?
以前跟田小翠打交道时,她曾讲过一些办案的经验之谈:越简单的案子越难破,凶手自以为高明,故布疑阵,却往往会留下更多的线索。因此,采用复杂诡计作案的,大都是初次犯罪、有点小聪明的家伙;真正的惯犯老手,则会采取最简单粗暴、同时也最有效的手段。
许旺龙一看就是那种惯走江湖的老油条,按他的性格,不该搞虚头巴脑,抢钱就直接抢钱好了,何必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叶朗开始头大,尼玛的,全搞错了。他深吸一口气,镇定情绪,在脑海中将案子的细节重新一遍遍过滤……咦,也许松虚子的死才是紧要所在?
到目前为止,每个死者不论真实的死亡原因是什么,都上演了“自燃”的闹剧,除了松虚子。凶手杀他时,明显属于临时起意,事先没做准备工作,以至于被人发现后慌张失措。也就是说,凶手宁可破坏原计划,甚至暴露身份,也要杀掉他。
松虚子一定掌握了对凶手来说致命的东西。
叶朗找到李标,问清楚松虚子死亡的山谷位置,前往一探究竟。在临走之前,忽地想起店小二曾说过,看了岩壁上的画像就知道为什么人们不毁掉它,不由得暗骂自己糊涂。是啊,所有事件的起源不就是“石头大仙”吗,居然忘记去调查,该死。
他向老板买了两只鸡,装在布袋里,提着出发。
十、小翠姑娘终于登场啦
九嵕山主峰高耸,四周有九道山梁拱卫,形如九龙捧珠。此处风水极佳,据说当初太宗皇帝派帝国最有名的两大神棍袁天罡和李淳风去全国各地选墓址,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九嵕山,声称可保大唐江山永固。昭陵自长孙皇后去世时开始修建,至今五十余年,仍未完工。
夏日漫长,酉时将过夜幕还没有降临,淡淡的月牙挂在天边,山谷中安静空旷,唯有草尖随微风摇摆。
李标说,松虚子与人搏斗的地点在西南方山谷入口四分之一处,附近有一块“人字形”突出的山崖。
这描述十分详尽,叶朗很快找到了目的地,地面上有一小片压倒的野草,以及少许血迹。
他寻找了一圈,没发现线索,便继续往山谷深处走。松虚子不会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来,应该有值得探究的地方。
一边走一边观察,一段路后,空气中隐约散发出腐臭的味道,再继续往前走,味道又消失了。叶朗锁定区域,做地毯式搜索。他拨开没腰的青草,往深处走到底,只见山根下露出一个倾斜向下的山洞。
山洞中异味扑鼻,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骨头,有的陈旧,有的还很新鲜。叶朗捡起一根尺把长的大骨头,拿在手里打量片刻,确认为牛腿骨。
新鲜的牛腿骨……他一下子想起那个丢牛大叔的话:大半年来镇子上经常走失耕牛。
叶朗心中一动,思维中模模糊糊出现了亮光。看洞里骨头的形状,全都像牛身上的,这么多牛骨堆积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呢?
正苦苦思索时,又一缕奇怪的气味飘了过来,是咖喱味。叶朗立时警觉,悄悄抽出绑在胳膊上的匕首,猛转身,先向右前方投掷出牛腿骨,然后挥利刃合身扑上前。
洞壁下人影晃动,天竺僧现身。
他毫不示弱,迎匕首而上,探臂擒拿叶朗的手腕,并飞腿踢裆下。叶朗急忙侧身,同时匕首下扎,攻击敌人的大腿。
顷刻间,两人过了五六招,疾如闪电。
这是叶朗行走江湖以来遇到的最强敌手,以短刀对空手,竟没能占上风。对方劲力略小,但速度奇快,攻击角度极其刁钻和阴毒,防不胜防。
好在,他已知晓这家伙是谁了。眼见又是一拳朝自己的喉咙而来,本该猫腰躲闪反攻下路,但叶朗伸胳膊硬挡。敌人力气小,不愿意硬碰硬,便收回招式。叶朗趁机匕首上挑,目标为天竺僧头顶那两尺高的布缠头。
天竺僧怎么也没想到对手会朝帽子下手,全无防备,布缠头被击散,盘在头顶的乌黑油亮大辫子掉落下来。
“呸呸呸,你这人真不要脸,戳人家帽子干什么?若当真打,你中路空门大开,我早一脚踢断肋骨了!”田小翠很不高兴,小嘴噘得老高。
叶朗笑道:“就因为猜到是你,才敢放虚招啊。”
“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你第一次找碴时,我就知道有诈,要假装外国人,并非叽里咕噜胡乱说别人听不懂的话就可以。我久居西域,见识过各种异族方言,它们的基本音节即与汉语不同,你讲的整句话虽然无意义,单个字却属于汉语发音。那时我就想,高帽子底下不会藏着一条大辫子吧,呵呵。”
“哼,算你聪明。”田小翠似嗔实喜,板着脸,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可你后来一人扮两角,装成李夫人,又把我弄糊涂了。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前些日子,田小翠在长安街头闲逛,见到了李家张贴的告示。青龙镇自燃案,是神捕诸葛云一生中少有的挫败,以前田小翠曾听师兄提起过。她去找师父询问详情,诸葛云却沉下脸不肯说。作为好奇宝宝,田小翠一直心痒痒地,记挂着这件事。现在二十年前的血案重演,哪能放着不管?
田小翠化装成天竺苦行僧,来到青龙镇,经一番调查后,有了大致轮廓。她判断,凶手为李家财产而来,并且百分之九十是外地人。因为若是本地人,不会等二十年才动手。她还进一步揣测,凶手会揭悬赏告示到李家应征,试探虚实。
于是,田小翠抢先找李夫人商量,要求假扮她与客人见面。对于普通应征者,第一次见面,自然难分虚实;而凶手肯定事先侦查过李家,认识李夫人。他见突然换了个人,难免要惊讶。李夫人欣然同意,由田小翠接待叶朗等三人,她则暂时以天竺僧的身份在旁边观察。果然,“李夫人”在灵堂转身的一瞬间,许旺龙大吃一惊。
之后,田小翠在李家守株待兔,等待许旺龙再次动手。考虑到目标有李夫人、李弯儿和李鸿羽三个,照看不过来,便设计让李弯儿“自燃”消失,实际上藏到了安全处。田小翠估计,松虚子和许旺龙肯定要找李弯儿调查,可借机陷害把他俩抓起来,试探底细,又不打草惊蛇。可惜最先来的是叶朗。
接下来形势急转直下,许旺龙杀死松虚子后狗急跳墙,公然抢走李鸿羽,使田小翠很受挫。她也像叶朗一样认为,松虚子掌握了关键线索才被害,于是来九嵕山探寻。
“看到这些牛骨头,我全明白啦。”田小翠大声说道。
“是吗?可我依旧糊涂。这回我甘拜下风,请田都尉指教。”
“哈哈哈——”田小翠得意大笑,做个鬼脸说道,“你麻袋里装着鸡,莫非想去试验石头大仙的灵力?跟我来。”
两人走出山洞,往山谷的深处行去,两刻钟后抵达尽头,一道灰白色岩石矗立在面前。
十一、石头大仙的秘密
天空已落入黑暗,风也大了起来,吹得草丛和树木哗啦啦摇晃,发出恐怖声响。四下里黑影憧憧,似乎暗藏着窥伺的野兽。
叶朗割断鸡脖子,将鲜血涂抹在石壁上,等待少许时间,再用布擦干。
岩壁各部分对鲜血的亲和性不同,有的地方渗透多,呈现出模糊的暗红色。叶朗燃火折照亮一看,登时张口结舌:“这……这是太宗皇帝……”
岩壁上的人像,居然与太宗李世民非常相似,前几天叶朗去昭陵参拜,见过壁画上复制的阎立本名作《步辇图》。
“原来如此,我懂了。”他喃喃说道。
“以前跟随师父办案,曾抓到过伪造古玉的人。太白山中生长有一种虹光草,汁液能腐蚀玉石,罪犯以此在刚开采的新玉石上绘制纹路,再用羊血浸泡,数月后,玉石表层就印染上暗红色图案,宛若天成。这叫‘血沁玉’,可卖大价钱。岩石上的画像与太宗一模一样,定是采用相同原理制作的,不可能为天然。”田小翠解释道。
设想一下,二十年前,李敢当的女儿惨遭虐待,有人想杀牛三强报仇,该怎么做?
直接杀掉的话,李氏女毫无疑问将成为第一嫌疑人,像青龙镇这种偏僻地方,巡捕可不会讲证据推理,必定是抓起来刑讯逼供。退一步说,即便逃过官方惩罚,她也要一辈子忍受街坊们的指指点点。
凶手原本希望李氏女幸福,才杀人,这岂非背道而驰?于是他制造了自燃、石头大仙、皮肤渗血等多种不可解释的异象,将凶杀案包装成“天谴”。
“等等,”叶朗打断问道,“你说‘有人’想杀牛三强,难道凶手不是李敢当的女儿?”
田小翠叹口气,走到石壁下,抚摸着表面说道:“我有一个办案诀窍,就是把自己放在罪犯、受害者、参与人的位置,想象着他们会怎么做。几天前,我半夜来到山谷,像李敢当的女儿一样,对石头诉说心事——在传说中,她经常这样做,对吗?”
“那又如何?”
“假如说,她发泄痛苦时有人听见呢?”田小翠悠悠然说。
“有人偷听?”叶朗不以为然,反驳道,“李敢当女儿的遭遇全镇共睹,如果有人心怀义愤,不需要等到听见她诉苦才动手吧。”
田小翠盯着叶朗,目光灼灼:“谁说那人是镇民?”
自古以来,帝王陵墓为防止被盗,对核心部位的构造都严守秘密,甚至在完工后将工匠杀害。李敢当负责地下玄宫,为重中之重,他预感到前景不妙,便利用工头的身份,指挥手下另挖了一条秘密通道。然后,他制造坍塌事故,将整个施工队掩埋,独自从秘道逃生。
他逃到哪里去了?很可能没离开家乡,就生活在九嵕山地下的密室中。密室与石壁相通,女儿讲话时,父亲在地底下听见——大家都知晓,石头能传音很远,并且密室与地面有通风孔。更有甚者,密室就位于山壁后,这块岩石是外墙。
李敢当对女婿的暴行怒火填膺,决意行凶。
在“天谴”计划中有一个麻烦,九嵕山乃太宗皇帝下葬处,岂容“石头大仙”兴风作浪?一旦流言传开,官府必然要摧毁石壁,密室将遭池鱼之殃。
李敢当想出一条妙计——在石壁上画出李世民的肖像。
如此一来,石头大仙就成为太宗的化身。当地官员进退两难,如果毁掉,很可能被政敌揪住小辫子,指责为“对先帝大不敬”。同时他们也不敢将此事上报,修建昭陵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许多机构和高官参与其中,万一太后震怒,牵连太广。所以,官府只好装糊涂,镇民们也三缄其口。
事实上,当年刑部总捕头诸葛云来青龙镇上,已经看出了真相,只不过怕惹麻烦才假装破不了案。
姐姐,你想象力太丰富了吧,讲传奇呢。
叶朗刚要吐槽,田小翠摆摆手,抢先问道:“李越开的钱从哪里来?山洞中为何有好多牛骨头?”
“这个——”叶朗想说“好解释”,但对面田小翠恶狠狠瞪着大眼睛,目光狡黠,充满了暗示。他把话咽回去,改口说,“牛骨头我不知道,李越开的钱,大家都说是从高句丽王宫抢来的。他以去乡下贩货为名,偷偷拿珠宝到长安城典当。”
“扯淡,军营生活,士兵们吃睡都在一块儿,最多能私藏一两件珍宝。将近二十年了,李越开的珠宝还没卖完?告诉你吧,他的确手中有许多珍宝,但来源不是高句丽王宫,是昭陵!李敢当对墓室的构造了如指掌,可从秘道进入地下玄宫盗取陪葬宝物,交给儿子变卖。知道我为什么来青龙镇吗?前不久,长安城有人贩卖‘双龙佩’,那是太宗生前的心爱之物,葬于在昭陵中。消息在古玩收藏圈中流传,我听说后,过来一探究竟。”
“啊,竟然有此内幕!”叶朗惊叹,又问道,“牛骨头呢?”
“真笨呀,李敢当不吃饭吗?李越开可以一次性给父亲送足够米面,但蔬菜和鲜肉放不住,为了保密,又不敢三天两头送。因此,李敢当需亲自挖野菜猎取动物,他年纪大捉不住野兽,只能朝耕牛下手。”
叶朗恍然大悟,点头说:“许旺龙也从牛骨头中发现了奥妙,想敲诈李越开,才导致一系列惨案。后来松虚子找到山洞,许旺龙怕败露,杀他灭口。那么,许旺龙会躲在哪里?他抓走李鸿羽是想敲诈李家,李越开已经死了,还有其他人知晓李敢当活着的秘密吗?”
“偷窃皇陵是抄满门的罪,估计李越开不敢告诉任何人,对他老婆也守口如瓶。如今知晓秘密的只有你、我、许旺龙,干掉他,财宝就属于咱俩啦!哇哈哈……”
“你知道李越开藏财宝的地点?”
“何止。昨天,我找到了地下秘道的入口,那李敢当正躲在里面——”
田小翠说到半截,忽然间气短,身体一晃,险些摔倒。
叶朗忙扶住,问:“你怎么啦?”
田小翠脸色苍白,额头冒出一粒粒虚汗,身体不住地颤抖。叶朗拉起她的手腕,诊断脉搏,惊叫道:“你的手好烫,脉象很乱!”
“那夜在这里模拟李敢当女儿的经历时,为逼真起见,我也请求石头大仙杀人了。结果第二天就出怪事,身体经常无缘无故发冷,心跳紊乱,呼吸困难,皮肤上大量出血,你看——”
田小翠撸起袖子,只见小臂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殷红的斑点和血线,如同蛛网。她又掀袍子拉起裤腿,小腿更是触目惊心,血红色已连成片,皮肤浮肿发亮,似乎快要胀破。
叶朗看得直起鸡皮疙瘩,说不出话来。
“冷,好冷……”田小翠症状越发严重,牙齿咯咯作响,说话断断续续,“我……我要……死了,诅咒者自……自己会死……是真的……”
“不是诅咒,是中毒。”叶朗琢磨道。
“中……中毒?”
“听人说,陵墓里会滋生一种尸虫,剧毒无比,可能你进地下秘道时被它咬了。二十年前,李敢当的女儿有相同症状,她也进过墓室。”
“完……完蛋了,我也要死了……”
“李敢当在哪儿?他长年居住在陵墓中,肯定有解毒方法。”
“他死……死了,在秘道中,他袭击我,我失手杀……杀了他。报应啊,呜呜呜……”田小翠悔恨交加。
叶朗思忖片刻,猛拍大腿惊喜喊道:“我记起来了,还有一个人能治你!我带你去武功山云合庵!”
“谁?你别骗……骗我了,没人救得了我。你把耳朵凑……凑过来,我告诉你进秘道的法子……等死后,你给我买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找一块风水宝地安葬,就算对得起我啦……还有,我好想吃醉仙居的蜜蒸火腿,你带我回长安,让我临死前吃……吃一次……”
姐姐,你都快死了,哪还有这么多废话。
叶朗懒得再跟田小翠胡扯,拦腰把她抱起,朝山谷外飞奔。嗯,腰腿软软的,手感真不错。可惜为了装扮天竺僧,衣袍上散发出浓重咖喱味,能把人熏一跟头。
叶朗跑出两步,想起一事,问:“你向石头大仙祈求杀谁,他不会有事吧?”
……
田小翠不答话,睁着一双月牙眼,可怜巴巴地看叶朗。
你妹!
叶朗忍不住蛋疼,真想就手把这家伙扔野地里,让她自生自灭。
十二、耕牛引发的血案
来开门的不是上次的尼姑,换了一个人,她身材轻盈苗条,颇有几分姿色。听叶朗道明来意后,尼姑将他们让到偏殿。
“师父已从永寿县回庵,今天上午带师妹去县城采办物品,请两位稍候。另外,我从没听说过她会解毒,莫谓言之不预。”
“无妨,若不能解,仍然感谢小师傅的热心款待。”
尼姑送上茶水,说声“请用”,然后坐于旁边的椅子相陪。
叶朗从青龙镇赶过来,一天两夜不曾歇息,粒米未进。他先拿茶碗喂田小翠,后者昏迷不醒牙关紧咬,水根本喂不进去,顺嘴角流下。她脸颊赤红,呼吸粗重。
叶朗忧心忡忡,自己倒两碗茶灌下肚,不辨滋味。
时间一点点过去,午后的深山,略有几分闷热,院子里蝉鸣阵阵,更令人烦躁疲惫。叶朗不好意思跟尼姑乱搭讪,只能一个人闷闷地坐着。那女尼也不搭理叶朗,自顾自默诵佛经。
悠扬念经声,起到非常好的催眠效果,叶朗不觉倦意袭来,脑袋耷拉下一边,在椅子上睡着。
“施主,施主。”尼姑唤了两声,见叶朗毫无反应,便走出房间。过了一刻多钟,院子里响起脚步声,两个人进门。
一个是年轻尼姑,另一个却是男人,醴泉县尉苗弘昆。
苗弘昆手持麻绳,走至叶朗身前,往他脖子上套。不料,叶朗的身体突然顺椅子滑下去,避开绳套,同时一记重拳,狠击在苗弘昆肚子上。
登时苗弘昆眼前发黑,内脏如翻江倒海一般疼痛,没等醒过神,后脑又挨了一掌,仆倒在地。
年轻尼姑见势头不对,迅速从衣袍下抽出一对峨嵋刺,扑向田小翠,欲劫为人质。田小翠打了滚,挺身而起,与她战在一处。
那女尼身手了得,与田小翠搏斗三五个回合,旗鼓相当。叶朗跷腿坐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观战,并说风凉话取笑:“成天吹牛皮自己有多厉害,连个三脚猫都拿不下。”
田小翠好胜心起,加快了手脚,攻势如急风骤雨。年轻尼姑抵挡不住,虚晃一招,峨嵋刺脱手,飞向田小翠面门。田小翠躲闪,女尼趁机窜出房门,跳上墙头。田小翠追到院子里,甩手放出九连环,但见银光闪耀,正中女尼的后腰。那女子惨叫一声,跌落在地。
“哼哼,现在知道本都尉厉害了吧。”田小翠双手叉腰,神气活现。
没人回答她,苗弘昆和年轻尼姑躺在地上呻吟,神情痛苦和绝望。
田小翠喝道:“苗弘昆,你有何话讲?你明白自己最大的失策在哪里么——就是不该为了耸人听闻,作证说‘看见着火的人影往台阶上跑’。二十年前受害者能浑身冒火到处乱窜,是因为正当隆冬,而现在是夏季,那个诡计难以施展。如果你像其他人一样,老老实实说李越开趴在台阶上燃烧,我还真要多费点儿劲。”
苗弘昆苦笑摇头:“到这个地步,我愿赌服输,两位技高一筹,佩服。”
他十分光棍,对田小翠的审问知无不答,如实招供出犯罪经过。
数月前苗弘昆到青龙镇任县尉,三天两头有百姓报案丢失耕牛,于是他展开侦查,试图破案。但偷牛贼非常狡猾,查了许久全无头绪。直到十多天前,苗弘昆偶然路过九嵕山,见李越开鬼鬼祟祟走入一处山谷。他心生好奇,追了上去,到谷中却失去对方的踪影。苗弘昆随意溜达,凑巧发现了山洞,其中有好多新旧牛骨。正低头察看时,李越开突然出现,手持剔骨尖刀,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欲取苗弘昆之命。苗弘昆当过多年兵,武艺了得,劈手夺过刀,反将李越开戳死。
奇怪,李越开为何要杀人,难道他是偷牛贼,怕事情败露?可李家开有一间酒楼一间山货铺,家境富裕,想吃牛肉从黑市买即可,不至于偷吧。
苗弘昆心下纳闷,走出山洞后,四下里一打量,才省起,这里不正是“石头大仙”所在地吗?此前与巡卫衙同僚喝酒,曾听说过二十年前的传说,当时他就判断,凶手是李家亲人,甚至怀疑过李越开。
于是他推理出,李敢当没有死,理由与前晚田小翠所言差不多。
看着李越开的尸体,苗弘昆冒出大胆想法,何不引蛇出洞,抓住李敢当逼问昭陵之入口?如果模仿二十年前的手法作案,一个个谋杀李家人,李敢当肯定会有所察觉,忍不住露头,到时候可螳螂捕蝉。
要实施计划,一个人不成。苗弘昆在长安做羽林卫军官时,勾搭了一个走江湖卖艺的姘头,打得火热。女人名叫解红英,恰巧那几天来镇子上与苗弘昆幽会,两人凑在一起,制定下诡计。
等到晚饭时分,解红英穿上李越开的衣服,模仿他走路的姿势,从镇子口走到石台下。她原以为近处无人,没料想孙二婶在巷子里扫地,险些露马脚。幸好后者只是不经意一瞥,错当成李越开本人。
苗弘昆在衙门后院的小楼上,见解红英过来,迅速把用硝纸做成的假尸体扔围墙外。解红英捡起假尸体,放到台阶上。
这时,苗弘昆射出一支铁箭,钉在台子边落叶松的高处。铁箭上有一个滑轮,绑定绳子,一头垂落于石台前,另一头在苗弘昆手中。解红英点燃假尸体,跑树下抓住绳索,大声惨叫;苗弘昆在二楼用力拉,顷刻间把解红英提上松树的枝杈。
紧接着,苗弘昆将绳子拴在栏杆上,叫上仆人一起去外面察看动静,后院失去看管。解红英拔出铁箭,用绳子绕树干打一个魔术扣。魔术扣又叫“木棍结”,中间插着一根小棍子,能承受很大拉力;但只要左右抖动,棍子就会弹出,绳结松开。
解红英沿绳索滑至衙门内小楼,再收回绳子,从另一侧外墙逃跑。
以上巧妙创意,来自于解红英平时的变戏法经验,滑轮、硝纸等物品是她的常用道具。
第二天,解红英又抓住陈富贵,关押数日,逼问李敢当之事。结果陈富贵不知晓内幕,两人干脆杀了他灭口,并打算制造第二起“自燃”。夏日午后是最热的时辰,按道理说少有人外出,因此他们一时大意,行动时被肖老五遇见。
肖老五跑去镇上报信后,苗弘昆割下陈富贵的脑袋,带着躯体到河上游树林中,与李越开的无头尸埋在一起。镇民们在河滩上围观时,看见他从上游而来,就是这个原因。解红英留在原地,做好假尸体,潜伏在河中央,待众人接近,用鹅卵石点火。陈富贵的尸体并没有藏在河底,叶朗根据错误的推理发现埋尸处,纯熟巧合。
不作案时,解红英就埋伏在山谷中,等待李敢当露面。但李敢当没等着,松虚子来了,发现了山洞。解红英怕他坏事,假装过路人迎上前,松虚子没提防,吃了暗算。
当晚,叶朗和田小翠又先后来到山谷中,前往“石头大仙”处做实验,讨论相关事项。解红英悄悄跟踪,躲在草丛中听见田小翠已揭开秘道之谜,要去武功山云合庵解毒,赶忙通知苗弘昆。他们兵分两路,解红英快马抄小路先走,苗弘昆则跟随在叶朗和田小翠后面。
田小翠为了装病装得像,使用马车当交通工具,所以比解红英晚到了许多。解红英趁机将庵中的三个尼姑绑起来,丢进后院的地窖,再乔装打扮,等叶朗上钩。她在茶水中下了蒙汗药,本以为手到擒来,不料反中圈套。
“李弯儿不是我杀的,李鸿羽的被绑架也与我无关,我想,是你们二位的杰作吧。”苗弘昆最后说道。
田小翠点头承认:“是的。第一,我希望不要再死人了,最好的策略是把潜在受害者保护起来;第二,我想制造混乱,让凶手误以为另有人在暗中窥伺。许旺龙是我的人,你们不妨重新认识一下。”
说着,她用力击两下掌,喊道:“许校尉,许校尉。”
一名大汉应声而入,叉手施礼:“卑职参见田都尉。”
苗弘昆叹道:“我确实因李弯儿和李鸿羽出意外而乱掉方寸,心急欲尽快了结此事,才中你们的计。”
“呵呵,别扯了,你压根儿打一开始就大错特错,装啥子功亏一篑呢,”田小翠撇嘴讥讽,“你当真以为李越开和李敢当从昭陵中偷珍宝?”
“不是吗?那李越开的钱从哪儿来?”苗弘昆迷惑地问。
“许校尉,给他讲讲咱们刚收到的兵部来函。”
“遵命!”许旺龙对田小翠十分恭敬,先抱拳应诺,才往下说,“查阅兵部和太仆寺档案得知,醴泉县青龙乡人氏李越开,乾封元年在新城战役中致残,转往辽东马场为牧监。一年后,他盗卖马匹被查获,因念其战功,加上数额不大,仅革职了事。”
田小翠接续说道:“新城战役是征高句丽第一战,李越开即负伤退伍,不可能再去王宫中抢钱。他乾封二年被革职,乾封四年才回到家乡,中间一年多干什么去了?我大胆推测一下,李越开因盗卖马匹,结识了一帮贩牲口团伙,他们游走各地,以偷窃耕牛为主业。可别瞧不起偷牛贼哦,因为朝廷禁止宰杀耕牛,在黑市上肉牛的价钱比活牛还贵,每头达三十至四十两银子不等,相当于普通人家一年的生活费。李越开攒起一笔钱后,洗手不干,回家乡开商铺当本分人。
“偷窃这玩意儿上瘾,李越开当了老板,有时候也会手痒,借贩货之名去乡下偷牛。但作案次数不多,没引起注意。直到去年十月,他生意被骗,亏损了许多银子,为弥补损失又重操旧业,开始大批量偷牛,并拉女婿陈富贵入伙。他们偷到牛后,带至山洞中杀掉取肉,却被你误会成李敢当还活着。”
苗弘昆苦笑摇头:“到这个地步,我愿赌服输,两位技高一筹,佩服。”
他十分光棍,对田小翠的审问知无不答,如实招供出犯罪经过。
数月前苗弘昆到青龙镇任县尉,三天两头有百姓报案丢失耕牛,于是他展开侦查,试图破案。但偷牛贼非常狡猾,查了许久全无头绪。直到十多天前,苗弘昆偶然路过九嵕山,见李越开鬼鬼祟祟走入一处山谷。他心生好奇,追了上去,到谷中却失去对方的踪影。苗弘昆随意溜达,凑巧发现了山洞,其中有好多新旧牛骨。正低头察看时,李越开突然出现,手持剔骨尖刀,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欲取苗弘昆之命。苗弘昆当过多年兵,武艺了得,劈手夺过刀,反将李越开戳死。
奇怪,李越开为何要杀人,难道他是偷牛贼,怕事情败露?可李家开有一间酒楼一间山货铺,家境富裕,想吃牛肉从黑市买即可,不至于偷吧。
苗弘昆心下纳闷,走出山洞后,四下里一打量,才省起,这里不正是“石头大仙”所在地吗?此前与巡卫衙同僚喝酒,曾听说过二十年前的传说,当时他就判断,凶手是李家亲人,甚至怀疑过李越开。
于是他推理出,李敢当没有死,理由与前晚田小翠所言差不多。
看着李越开的尸体,苗弘昆冒出大胆想法,何不引蛇出洞,抓住李敢当逼问昭陵之入口?如果模仿二十年前的手法作案,一个个谋杀李家人,李敢当肯定会有所察觉,忍不住露头,到时候可螳螂捕蝉。
要实施计划,一个人不成。苗弘昆在长安做羽林卫军官时,勾搭了一个走江湖卖艺的姘头,打得火热。女人名叫解红英,恰巧那几天来镇子上与苗弘昆幽会,两人凑在一起,制定下诡计。
等到晚饭时分,解红英穿上李越开的衣服,模仿他走路的姿势,从镇子口走到石台下。她原以为近处无人,没料想孙二婶在巷子里扫地,险些露马脚。幸好后者只是不经意一瞥,错当成李越开本人。
苗弘昆在衙门后院的小楼上,见解红英过来,迅速把用硝纸做成的假尸体扔围墙外。解红英捡起假尸体,放到台阶上。
这时,苗弘昆射出一支铁箭,钉在台子边落叶松的高处。铁箭上有一个滑轮,绑定绳子,一头垂落于石台前,另一头在苗弘昆手中。解红英点燃假尸体,跑树下抓住绳索,大声惨叫;苗弘昆在二楼用力拉,顷刻间把解红英提上松树的枝杈。
紧接着,苗弘昆将绳子拴在栏杆上,叫上仆人一起去外面察看动静,后院失去看管。解红英拔出铁箭,用绳子绕树干打一个魔术扣。魔术扣又叫“木棍结”,中间插着一根小棍子,能承受很大拉力;但只要左右抖动,棍子就会弹出,绳结松开。
解红英沿绳索滑至衙门内小楼,再收回绳子,从另一侧外墙逃跑。
以上巧妙创意,来自于解红英平时的变戏法经验,滑轮、硝纸等物品是她的常用道具。
第二天,解红英又抓住陈富贵,关押数日,逼问李敢当之事。结果陈富贵不知晓内幕,两人干脆杀了他灭口,并打算制造第二起“自燃”。夏日午后是最热的时辰,按道理说少有人外出,因此他们一时大意,行动时被肖老五遇见。
肖老五跑去镇上报信后,苗弘昆割下陈富贵的脑袋,带着躯体到河上游树林中,与李越开的无头尸埋在一起。镇民们在河滩上围观时,看见他从上游而来,就是这个原因。解红英留在原地,做好假尸体,潜伏在河中央,待众人接近,用鹅卵石点火。陈富贵的尸体并没有藏在河底,叶朗根据错误的推理发现埋尸处,纯熟巧合。
不作案时,解红英就埋伏在山谷中,等待李敢当露面。但李敢当没等着,松虚子来了,发现了山洞。解红英怕他坏事,假装过路人迎上前,松虚子没提防,吃了暗算。
当晚,叶朗和田小翠又先后来到山谷中,前往“石头大仙”处做实验,讨论相关事项。解红英悄悄跟踪,躲在草丛中听见田小翠已揭开秘道之谜,要去武功山云合庵解毒,赶忙通知苗弘昆。他们兵分两路,解红英快马抄小路先走,苗弘昆则跟随在叶朗和田小翠后面。
田小翠为了装病装得像,使用马车当交通工具,所以比解红英晚到了许多。解红英趁机将庵中的三个尼姑绑起来,丢进后院的地窖,再乔装打扮,等叶朗上钩。她在茶水中下了蒙汗药,本以为手到擒来,不料反中圈套。
“李弯儿不是我杀的,李鸿羽的被绑架也与我无关,我想,是你们二位的杰作吧。”苗弘昆最后说道。
田小翠点头承认:“是的。第一,我希望不要再死人了,最好的策略是把潜在受害者保护起来;第二,我想制造混乱,让凶手误以为另有人在暗中窥伺。许旺龙是我的人,你们不妨重新认识一下。”
说着,她用力击两下掌,喊道:“许校尉,许校尉。”
一名大汉应声而入,叉手施礼:“卑职参见田都尉。”
苗弘昆叹道:“我确实因李弯儿和李鸿羽出意外而乱掉方寸,心急欲尽快了结此事,才中你们的计。”
“呵呵,别扯了,你压根儿打一开始就大错特错,装啥子功亏一篑呢,”田小翠撇嘴讥讽,“你当真以为李越开和李敢当从昭陵中偷珍宝?”
“不是吗?那李越开的钱从哪儿来?”苗弘昆迷惑地问。
“许校尉,给他讲讲咱们刚收到的兵部来函。”
“遵命!”许旺龙对田小翠十分恭敬,先抱拳应诺,才往下说,“查阅兵部和太仆寺档案得知,醴泉县青龙乡人氏李越开,乾封元年在新城战役中致残,转往辽东马场为牧监。一年后,他盗卖马匹被查获,因念其战功,加上数额不大,仅革职了事。”
田小翠接续说道:“新城战役是征高句丽第一战,李越开即负伤退伍,不可能再去王宫中抢钱。他乾封二年被革职,乾封四年才回到家乡,中间一年多干什么去了?我大胆推测一下,李越开因盗卖马匹,结识了一帮贩牲口团伙,他们游走各地,以偷窃耕牛为主业。可别瞧不起偷牛贼哦,因为朝廷禁止宰杀耕牛,在黑市上肉牛的价钱比活牛还贵,每头达三十至四十两银子不等,相当于普通人家一年的生活费。李越开攒起一笔钱后,洗手不干,回家乡开商铺当本分人。
“偷窃这玩意儿上瘾,李越开当了老板,有时候也会手痒,借贩货之名去乡下偷牛。但作案次数不多,没引起注意。直到去年十月,他生意被骗,亏损了许多银子,为弥补损失又重操旧业,开始大批量偷牛,并拉女婿陈富贵入伙。他们偷到牛后,带至山洞中杀掉取肉,却被你误会成李敢当还活着。
“之前我说来青龙镇追查陪葬玉佩,是骗人的。最近长安黑市上牛肉交易太猖獗,官府觉得有必要控制规模,府丞杜审言请我帮忙,扫除零碎小团伙。我从蛛丝马迹查到,青龙镇附近为源头之一,加上李家贴出悬赏告示,于是来镇上一箭双雕。结果也没令我失望,哼,本都尉不愧为天下第二神捕,太厉害太聪明了!”
听完田小翠的话,苗弘昆彻底崩溃了。抱着天大的企图,策划了精巧的计谋,杀了这么多人,起因竟然是区区牲口。荒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哈哈哈——苗弘昆失态狂笑,眼泪鼻涕都笑出来了,到最后声嘶力竭,如野兽哀鸣。
田小翠看着他同情地摇摇头,命许旺龙把两人带下去。苗弘昆失魂落魄走到门口,忽然停步问:“姑娘冰雪聪明,想必已猜出二十年前的真相,可否见告?你们设计抓我,完全可以在青龙镇动手,为何要跑到二百里外云合庵?”
田小翠笑道:“很抱歉,这个不能告诉你,你在牢里自己慢慢悟吧。”
目送许旺龙等人离开,田都尉转过头似笑非笑对叶朗说:“到云合庵设伏,是你的主意,不给个解释?”
“明知故问,是为了给你治胳膊腿上的红斑好么?”
“不用治,早自己好啦。其实没那么严重,你看见的,是我蘸口红画着玩的。那晚在石壁下祈祷,不小心腿被藤蔓划了一道血口子,第二天身上起了许多小红点,过了两三日,才慢慢消退。二十年前,李敢当的女儿也是如此吧,只不过她被藤蔓刺伤更深重,症状看起来更唬人。”
“藤蔓有毒?那当地人应该烧毁,不容其生长蔓延才对。”
“好像无毒,我拿着向镇民们请教,他们反应平淡,说叫‘牛芒刺’。后来我又用刺偷偷扎了几个人,都未曾出现异常。”
“你真够缺德!话说回来,这才符合都尉大人的风格,”叶朗哈哈大笑,说道,“大概是过敏反应,有的人天生敏感。就好像吃鱼虾起疙瘩、吸花粉打喷嚏一样,只在少数人身上发生,通常无生命危险。”
“那么说,她也应当还活着喽。现在,我们是不是该去会一会这位‘石头大仙’的始作俑者?”田小翠顽皮地眨眨眼。
两人相视一笑。
十三、往事如烟
云合庵的三个尼姑被关在地窖里,叶朗把她们放出来。捆绑大半天,两个年轻尼姑都萎靡不振,唯独年老的那位仍保持风度,彬彬有礼地道谢。
“感谢两位施主搭救,阿弥陀佛。”
她四十多岁年纪,脸庞清秀,气质娴雅,想必年轻时是一位美女。
“请教大师法号?”
“贫尼空寂,这是小徒智明、智静。两位施主请稍坐,容敝庵准备素斋,略表答谢。”
“呵呵,不必了,我来这里只是想单独给庵主讲一个故事,说完便走。”田小翠客气地说道。
空寂用眼神示意,两名年轻尼姑退下。
二十年前,有一位姓李的女子,每日被丈夫虐待,生不如死。她有一个妯娌叫薛氏,也所嫁非人,两姐妹常在一起互相安慰,情谊深厚。后来薛氏得了大肚子病,外人不知情,误以为是怀孕。
大肚子病是绝症,往往由于肝火郁结、心情烦闷而导致,患者非常痛苦,无药可解。在死亡面前,薛氏对自己的一生充满了不甘,李氏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下场。她们满怀仇恨,决定复仇,并借此重获新生。
两女杀的第一个人是薛氏的丈夫,这样,她家里就只剩下独自一人,方便行动。然后李氏女假装昏迷,通过谵语暗示凶案是“天谴”,是“石头大仙”显灵。薛氏在暗中推波助澜,帮助传播谣言,使之深入人心。
在薛氏的帮助下,李氏于床上“自燃”,金蝉脱壳。她成为隐身人,与薛氏互相配合,很容易就将另四名仇敌一个个杀死,并耍弄幻术。那些燃烧奔跑的身影,都是李氏所扮演,她在众人接近前,放下死者的头颅逃遁。为了增添花样,有时候也由薛氏第一个赶到现场,放置头颅。
杀光目标后,薛氏在丈夫灵前表演了一出“宣誓报仇”的戏码,返回老家。李氏从后跟随,化装成尼姑,剃度她出家。按朝廷法度,僧人必须在原籍登记,州县存档。薛氏死后,李氏继承了她的身份证明,去武功山云合庵挂单落脚。
从此她忘却前尘,潜心向佛,开始新的人生。
田小翠讲完,客房内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尼姑空寂正襟危坐在椅子里,微阖双目,面无表情,手指一粒粒数着佛珠。
田小翠笑了笑,说道:“差点儿忘记,我们要向大师演示一番当年李氏女的幻术。叶公子,你半路上买的那壶烧酒呢?”
叶朗从怀中掏出一块粗白布,摘下腰间的酒葫芦,把酒倒在布上。直到充分浸湿后,拿白布凑到佛龛前燃烧的香头上。嘭,白布着起火,剧烈燃烧。
稍待片刻,叶朗将布丢地下,用脚踩灭,再拣起来一看,白布完好无损。
“虽然布没有烧坏,但实际上温度挺高的,这戏法只能在冬天上演。穿上厚厚的衣服,头发和脸包裹严实,就不会被火烧伤。从远处看去,真像是人被烧得活蹦乱跳呢。”
空寂终于开口了,双掌合十叹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有因必有果,缘起性本空。贫尼早已看破世事,无喜无忧,昔日孽缘,任凭姑娘之意了断。”
田小翠站起身,恭敬施礼:“感谢大师招待,小女子告辞了。”
空寂略感意外,睁开眼看她。
“我们是来讲故事的,话都说完了,人也该走啦。”田小翠笑嘻嘻地说。
她与叶朗走出云合庵,沿着清幽的山间小道,拾阶而下。四周围草木青翠,鸟儿啼鸣,空气中充满了丝丝清香。田小翠蹦蹦跳跳,忽前忽后,一会儿跑到路边采野花,一会儿扔石头吓唬山雀,情绪十分高涨。
叶朗却无心欣赏美景,一边走,一边若有所思,自言自语:“石头上的太宗像真是天然形成,被李敢当的女儿偶然发现,加以利用吗?未免过于巧合。”
田小翠停住脚步,回过头,亮晶晶的目光瞪他:“你个大男人哪来这么多心思,烦不烦呀,这案子已经结了!造物之神妙很难讲,天下风景名胜,不是有很多拟人拟物的形象吗?且看眼前的太白山,炎炎盛夏而白雪皑皑,岂非奇观。”
两人肩并肩站立,眺望对面的太白山主峰。山峰高耸入云,最底下山脚,一块块整齐的农田和一座座村舍星罗棋布;中间山体,五颜六色的植物群蓬勃生长,百花斗艳,怪石峥嵘;山顶覆盖着千年积雪,在太阳下闪烁银光。整座山流光溢彩,千姿百态,美不胜收。
“真正的智慧,不是硬要搞明白每一件事,而是只搞明白那些需要明白的事。”田小翠摇头感慨。
叶朗有些意外:“咦,这话大有哲理啊。最近你好像变聪明了,吃错药了吗?”
“切,人家本来就是秀外慧中、钟灵毓秀、蕙质兰心、天姿国色,是你太笨欣赏不了而已——快看,那边山石下有一朵石榴花,你帮我摘过来。”
田小翠弯起月牙眼,笑得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