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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窥》全文阅读_作者:肥而短小君

发布时间:2023-07-21 09: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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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我第一次住进城西旅馆时,它还没有现在这么出名。那年它左边毗邻县城第一家夜总会天方夜谭,右边遮遮掩掩搭着门帘的是一家成人用品店。

城西旅馆的霓虹灯招牌挂在二楼,从一处窄玻璃门跨进去,小厅里晃荡着昏黄的灯光。三两个穿着阔腿牛仔裤的油漆工围在前台上,冲着一个瘦高个的男人起哄:

“新婆娘好不好?美不美?”

男人硬邦邦地点着头:“好,也美。”

几个年轻人哗地笑开了,身上染着靛蓝色油漆的男人拍桌子取笑他:“那庙子里的先生算的你是天生孤克命,跟你亲近的都得倒霉,亲生爹妈都不敢抱你,那你克不克你婆娘啊?克不克啊?”

门房便拿起桌上的掸子去赶他们:“去!一边儿去!”

我交过10元押金,门房从挂着的环里取过钥匙,弓着腰从前台出来了。我这才发现他是个一米八几的汉子,竹竿儿似的身材,他的身高在那时的南方算是巨人,旅馆低矮的前台对他来说实在是憋屈。

放下东西下楼后,我想找人多打听一下县城情况,于是走进旅馆一楼的餐厅觅食,结果餐厅里冷清得连苍蝇都停在桌上懒得飞舞。坐在第一排椅子上的是一个体态丰腴,拿着油腻苍蝇拍的妇人。我结账时,不知怎地问起了门房:“那门房叫什么名字啊?听说刚结婚?”

妇人放下苍蝇拍,瞥了我一眼:“你说瘦徐?”

新婚三天的门房姓徐,人称瘦徐,都说他性格孤僻,脾气暴躁。

传言这个男人曾经在老家也有过一个媳妇。有天,女人晚上起夜不小心把他吵醒,他睡得迷糊间梦中暴起,一巴掌扇了过去。待早上醒来看时,才发现媳妇躺在地上,脑门磕在床脚的垫砖上,尸体都僵硬冰凉了。

至于后来这又如何被鉴定为意外,他又如何从老家跑到这县城做了门房,城西旅馆的人们无从得知。

痩徐的经历令我唏嘘了那么几分钟,晚上路过走廊时,我便多留意了几眼。

一个系着红腰带的女子正从尽头那间被改造过的新房里出来,她偏过头,上挑的视线与我擦肩而过,仿佛一缕火焰,麻酥酥地从我脸上燎过。

那就是瘦徐的新娘。

我对那一幕的场景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三天后,就在我离开县城的当天傍晚,城西旅馆发生了一起惊天动地的命案。警察从城西旅馆带走了那个瘦高个的门房,据说,他的第二任新婚妻子在争执中被他从楼上推下来,直滚到楼梯底,脑浆涂了满地。

2012年的春夏之交,一封神秘的信件躺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信中赫然是一张价值不菲的支票和一个年轻男子的照片。这是一封奇特的委托信,对方在信中,以冷冰冰的语气要求我去城西旅馆,调查照片上这个男人入住旅馆的原因。

这张支票只是预付金额,如果我能够每12个小时汇报一次调查进度,并且将资料发送到一个邮箱里,那么我将持续收到相同面额的支票,直到调查结束。

信的最后以加粗字体警告,这份委托的唯一要求是:我不能把这次委托以及我的行踪告诉任何人。

署名L.T.F.T.

城西旅馆四个字勾起了我最遥远的回忆。我花了一个早上冥思苦想,却想不起任何与L.T.F.T.有关的人物或者组织。

经过一个下午内心挣扎,我最终拗不过金钱的诱惑,毅然决定回家收拾行李,悄无声息地动身前往城西旅馆所在的县城,留给妻子一张“出差”的便条。

于是,在一个闷热的清晨,我拎着两个黑箱子再度站在了城西旅馆门前。

天色已近傍晚。此时的城西旅馆已非彼时的城西旅馆,生了锈的招牌蜷缩在街角,所在的楼房看起来随时都会因为影响市容而拆迁。隔壁天方夜谭夜总会倒闭多年,一家大型娱乐歌城在其旧址拔地而起,灯火通明。小巷门外的霓虹灯在闪烁,一阵阵跺地般的节奏传过来,震得天花板上的电线发颤。几个红妆艳服的女人从巷子里走出,带过一阵廉价的香风。

进门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妪在我路过时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偏过头匆匆走开。

我并不想太过引人注目,准确地说,我需要隐匿自己。

一个驼背门房从柜台前抬起头来,形容苍颓,问话时一把烟嗓子。当我报上我的第二百三十一个假名,并提及我是个来记者出差来此时,他把我的名字写错了。

“我是油漆的漆,上木中人下水。”我笑呵呵地提醒他,“这字儿复杂,我家那小子也老写错。”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眼珠翻出一片浑浊:“这就是漆。”他笔下固执地写着一个连我也没见过的简化字,三点水加一个七。

不知怎地,这种冷冰冰的固执令我有种似曾相识感。

“你家小子……多大了?”他突然问。

“下个月就7岁了,该上小学了。”我用手指头比划了一下。

这时线人的短信响起来:目标在201号房。

201号房?这个房门号在我的脑子里一晃而过,擦燃些许亮光。

“请问202号房还空着吗?”我立刻问那个门房。

“2……0……2?”正打算从墙上取钥匙的他,喉咙里干涸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房门号,然后他沉默地眨了下眼睛,笨拙地从柜台里一瘸一拐走了出来,“我带你上去。”

这时,我看见他的背脊高高的弯起,洗得发白的蓝衬衫下像是驼了一层肥厚的躯壳,夸张得重而沉。他不知是有意无意,每当我走得稍微快些,他便走得更快,似要与我保持距离。大概驼背总是不愿别人多看一眼他的体疾。

县城格外潮湿,走廊尽头有一大团霉斑,标志着我的门牌号。驼背门房一言不发地打开房门,将钥匙交到我手中。

房间的定位是城西旅馆的“豪华大床房”,房里唯一称得上豪华的,只有一张咖啡色的沙发椅,搭着白蕾丝边的沙发布,旁边有一个小圆桌,摆着水壶。墙上有水泥新近涂抹过的痕迹,看来这个房间经过了重新装修。对于小县城招待所的环境我实在不能有更高的期待。

不过,破旧旅馆的好处就是,几乎不需要我亲自出马,挪开电视机,我就在墙上找到了现成的针孔。

我安装好设备,隔壁房间的一举一动透过针孔缓缓传输到我的电脑上。

没错,我表面上是一个记者,但同时却偷偷从事着不光彩的副业。

我的工作内容很简单:偷窥。一个吸食秘密为生的职业。

年轻时我自诩风流不羁,如今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才知曾经的浪荡不值一文,不得不开始为家庭的生计动起歪脑筋。

我在各个酒店和饭馆逗留,在墙上钻空,在角落中录影,再把这些最阴暗的私密匿名寄还给他们的拥有者或者委托者。

我是最熟悉他们的陌生人。

我的客户和调查对象大多在三个圈子里徘徊:富商、政客、女人。

我收现金,即付即清,不留任何痕迹。

客户要求调查的目的天花乱坠,刚入行时,我曾惊异于世间上的敌意与仇恨是如此微妙,防不胜防。

那时一个同行拍着我的肩说,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是的,入行多年,没有什么仇恨再能令我惊讶。

每一份新工作中,唯一出人意表的,只有那永不见底的人心。

镜头里,一个身材高挑,穿着休闲衬衫的年轻人正靠在床边读报纸,他的身体边靠着一个价格昂贵的公文包。

年轻,英俊,甚至有些稚气未脱。

与陈旧破败的城西旅馆全然格格不入。

我窥视着,此次调查对象的身份背景令我吃惊。

许文川,21岁,是目前最炙手可热的手机应用游戏创作者。

时代变了,从前我的目标都是秃头和啤酒肚,现在一个大学生年纪的男人竟然也走进我的针孔摄像机了。

一分钟可以赚上百元的年轻人,却偏偏住在50元一天的小旅馆。

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会有人花如此大价钱来打听这个的秘密?

我摩挲着兜里的那封神秘委托信,还有六个小时我就必须向我的委托人报告最新进展,而现在调查对象却只是在房间里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嗡嗡的争吵声,我探头出去,一个老人正抖着嗓子大声跟门房争辩。

“那个房间,可不能、不能住人啊!”

门房似乎压低声音在解释什么,老人却更加激动了,“无论是谁,那是什么地方!你忘了……当年那家人……那个女人……”

隔壁的年轻人似乎也听见了动静,打开门走出来,好奇地望向楼下。

楼下的老人抬起头来,正是在门口试图招呼我的那个老妪。

她瞥见从201房走出许文川,突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是……是他!”

“他啊,就是201房的客人了,”驼背门房没有察觉到老妪神色的异样,“小伙子坚持要住那间房,老板亲自同意的……”

许文川隔着楼梯善解人意地朝老太太笑了:“老人家,您要是想说是201房不吉利,您大概不知道吧,我的业余爱好就是在各地搜集这种有神秘色彩的老旅馆,网上有人秘密爆料,这城西旅馆连续三年都发生了好几起旅客失踪的案件,正是吸引我来这里的原因呢。”

“胡闹!真是胡闹!”老太太瞪着许文川,眼中充满着不信任,“死了人的晦气房,是你能住的吗!”

许文川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兴致勃勃地问:“老人家,我可不信什么鬼神,您这么说,是觉得和十多年前这里发生的那起意外有关?”

老太太气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许文川眼见问不出什么,笑了笑,转身就回了房间。

我假装掩上门,却偷偷地继续观察着楼下的动静。

老太太沉默了好一阵,朝驼背摇头:“驼背你糊涂啊!岂止是不吉利……当年……当年,唉,唉,唉!我也糊涂啊!”

驼背闷声争辩:“都十多年过去了,反正老板也快把这里卖了……”

老妪无声地喃喃着,昏暗的楼道灯摇晃出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惧意,那口型分明在说:“是他……他一定是回来……复仇!”

“……X县的城西旅馆,1999年曾发生过一起意外事件,一个年轻女子被丈夫从楼上推下……女子丈夫大家都叫他瘦徐,她死时身着红色腰带,视为不祥……随后这间旅馆连续有报道旅客失踪,换了好几任老板……但至今没有消息……”

我读着论坛上这一小段报道,忽地想起,当年那个女人回眸一瞥的地方不就是二楼的尽头,如今许文川所在的201房吗?

这一系列失踪案件说不定真的和十三年前的瘦徐案有关联!

我打开邮箱,迫不及待地向我的神秘委托人汇报进度:

“调查对象自称是来此地搜集201房的神秘故事。不排除委托对象与201房13年前发生的一起命案有着某种联系……”

敲到一半,我起身活动,掀开棉被,幸好被子里潮味并不重。于是我拉开边缘已然发黄的窗帘布,将窗户隙开一个缝,让风吹进来除除屋里的潮气。

城西旅馆2楼临街,楼下便是车来人往的街道,对面有一幢小区楼,正对着的那间蓝色玻璃窗开了一半,一个女孩正朝窗外拧干头发。

她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大约是突然对上我的视线,吓了一跳,挽起湿漉漉的头发,吐了个舌头,对我做了一个威胁意味的抹脖子的动作,然后拉上了窗户。

这个害羞又调皮的女孩令我莞尔一笑,于是我心情大好地又接着敲下了几行字:“楼下的老妪和驼背似乎知道点什么。许文川和城西旅馆的背后可能有着更复杂的联系。对了,老妪提到了一个关键字:复仇。”

复仇?

为谁复仇?

向谁复仇?

难道当年201房的那起命案并不仅仅是意外这么简单?

我转换到电脑的偷拍视频,窗口中除了201房多出了一个新的视频来源,那是我趁下午出门的空隙在城西旅馆前台新装的摄像孔。

旅馆的前台正对着楼梯,楼梯下的空隙被腾出,做了一个狭窄的单间。老妪就蜗居在那阴暗的一隅,门敞开着,一张洗得发白的门帘随风拂动。

老妪似乎在自己的房间里频繁地走动,我从帘子的缝隙隐约瞅见她不知从哪里抱出一个正正方方的旧木箱子,箱子上的锁随着走路发出啪嗒啪嗒的撞击声。

警惕着周围的视线,老妪小心翼翼地放下箱子,沉着脸从房里出来了,随手拉上了身后的门帘。

当天晚上,我从联系人里找到了X县一个老朋友小A的电话,小A是我当年在X县结识的哥们儿,最初几年时常联系着,近几年虽然生疏了,但听说他在本县当了警察。

小A接到我的电话显然十分惊喜。寒暄了几句,我单刀直入地向他问起城西旅馆的一系列旅客失踪案。

“……那个旅馆还没倒闭?”小A有些意外。他支吾着说这案子不归他管,只知道从三年前起就有人报案,说亲戚在城西旅馆入住后就失去消息,警队调查后发现原来城西旅馆已经发生过几起类似案件,每一件到最后都不了了之。

“那么,99年城西旅馆意外杀人案那个凶手呢?现在在哪里?”我问道。

小A诧异:“你怎么又问起这案子了?”

“又?”我反而一愣。

“哎哟不好意思,”小A在电话那头陪笑,“最近问起这个的还真不止你一个,听说网上有人也提到那件事了吧……你说那个瘦徐啊,早就死了,我想想,也就是三年前吧,病死在监狱里了。”

“那个女人呢?她家里亲戚呢?”

“那么久远的事,我可不知道,得偷偷地查,”小A压低声音,“不过我听说,那个女的背景不怎么干净……”

原来痩徐来到城西旅馆不久,人们便发现天方夜谭里有个总是系着红腰带的女子,时常倚在旅馆门口和他聊天。聊着聊着,红腰带的女子有一天便提着一个编织袋,进了痩徐家的门,也进了旅馆的门,堂堂正正在旅馆楼上租下间小偏房住下了。

都说瘦徐捡了个女人回家,还传闻这女人曾经在天方夜谭从事不正当职业,也有传说这女人是个台商家里逃出来的太太,总之是来得不干不净。

意外发生之后,女人的尸体没有亲戚前来认领,而瘦徐也在三年前病死在了监狱里。

连续出事的城西旅馆随后便几次被倒卖,最新一任老板打算把城西旅馆拆除,重建成歌城的一部分,看起来,这一桩桩往事也将随之简单结束。

但我却觉得自己正从一个简单的偷拍任务渐渐走向一片丛林迷雾。

夜幕降临,歌城终于安静了,唯有旅馆楼道间时不时飘来的低声絮语和窸窣响动,像羽毛般细细挠动着我的心,甚至脑中渐渐浮现出当年那个女子曾轻柔地解开红腰带,在隔壁房里和痩徐身躯交缠。

然后那缠绵的景象又瞬间化做红白夹杂的一摊:红的血,比一抹细腰带更艳丽;白的脑浆,比丰满的大腿还雪白……

忽然,我背上倏地一凉——有视线!

有谁在看我!

我猛地转头,只看到纱窗外无月的夜,漆黑,阴鹜。

错觉吗?

被莫名注视过的感觉挥之不去。我干脆起身,坐到沙发椅上,靠着靠垫,点燃了一根烟。

电脑里的录影并未停止,摄像头里传来201房中昏暗的影像。

不看不知道,一看,我却惊得连烟头都差点掉下来。

他在做什么?

许文川身着一件睡袍,直挺挺地站在房间中央,投下一道黑色诡秘的阴影。

他的嘴一张一合,仿佛在念叨着什么。

最可怕的是,他的手里,竟然握着一把亮闪闪的刀!

仿佛一尊暗夜的塑像,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有十来分钟,偶尔会挥舞一下刀,令我心惊胆颤。

我从未偷窥到过如此诡异的场景,不禁背脊冒出了冷汗。

兜里的支票突然变得沉甸甸起来。

我彻夜未眠。

早上我喝了一大杯咖啡,强打起精神。许文川后半夜躺回了床上,还起了个大早,我偷偷尾随他到隔壁吃了顿早餐,又见他夹着那个公文包进了一家手机店闲逛。怕引起怀疑,我便约小A出来见了个面。

小A凑在我耳边说:“真不好意思,你要我查的资料不能带出来。”

昨晚他偷偷跑回警局的资料室翻陈年卷宗,又打电话问了当年带他的老警察,关于瘦徐过失杀人的认定几乎无懈可击。

可惜的是99年的警局系统落后,记录也不规范,案件调查后期有部分资料遗失了。

我沉默片刻,试探性地问他资料里有没有姓许的人物,他撇嘴摇了摇头。

“当年的事儿,就没有一点点可疑的地方?”

“那就是个小案件,去了几个警察,问过当天在场的旅馆员工,也就没了。”小A笑了,把警帽取下来,扣到桌上,“也怪了,当年协助办案的几个老民警要么退休了,要么问起来,也一个个都挺回避的。”

回避?我咀嚼着这其中的古怪,小A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说兄弟,你到底在查什么?”

我眼珠一转:“我在写一篇报道,跟各种民间传说有关。”

“传说?”小A恍然大悟,朝我挤眉弄眼,“你住的那个出事的2楼吧,我有朋友之前在那里住过,半夜觉得有人一直在偷窥,但那天晚上整层楼只住了他一个人!再后来他就干脆退房了。”

我假装哈哈笑过,心里却是一紧,飞快地扫视了周围一眼。

“事情变得复杂了。调查对象在半夜有奇怪举动,意义不明……不知是否和城西旅馆的传说有关……”

我一面打着报告,一面附上了两张昨天午夜的截图,不知怎的,打字的手有些颤抖。

“已开始调查201房的旧案,案情有疑点,虽然目前没有发现与调查对象有直接联系……另外,许文川来后,我在旅馆的员工身上也发现蹊跷。楼下餐厅的老妪似乎在调查对象到来时感到紧张,昨晚一直在搬动箱子,她是旅馆建立以来工龄最长的员工,会不会是在心虚什么呢?”

我不安地靠回沙发椅,一连串的失踪案,诡异的传说,再加上我亲眼目睹的奇景,难道城西旅馆2楼真的闹鬼?

不,无能的人才会崇尚鬼神之说。

这旅馆一定有人在装神弄鬼,试图掩盖什么。是老妪?是驼背?还是许文川?

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想到这里,我又在报告里加上一个问句:

“鉴于事件的特殊性,如果调查对象出现人身危险,或者反之有伤害他人生命的倾向,是否需要我的帮助?如果需要,是否会有额外酬劳?”

我的作风,金钱至上,坦坦荡荡。

完毕,发送。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老妪抱着苍蝇拍,半眯着眼站在门外,我才发现她一只眼睛已经瞎了。

她手上有一封浅蓝色的信。

终于来了。

“这里很久没收到信了,”老妪一面将信递给我,一面颤悠悠地自言自语,“也很久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了……你听……真好听……”

我疑惑地张望一番,才发现原来楼下人行道上有两个小孩在打闹,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个妇人孤寡一生,年老膝下无子,见了小孩倒是格外喜爱,连衰老的眼中也绽放出神采来。

她的眼睛还眯缝着,却听“啪”一声脆响,手里的苍蝇拍已经零秒出手。

“我见过你。”她说,墙上黏着一只刚被拍死的苍蝇尸体,被她轻轻挥到地上。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她却接着说:“你以前来过这里吧?像你这样衣冠楚楚的客人可不多。”

我嗯了一声,敷衍道谢,着慌地关上了门。

她见过我,也就是说,十三年前我来这里时,她就在这里工作了。

一个模糊的影像渐渐从记忆里浮出。那时似乎也有这么个拍苍蝇的妇人。

她可真老了。

她那时还跟我聊起过瘦徐的过去。

她也一定亲眼见证了女人从楼上滚下来的那一刻。

我打开信封,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一张属于我的支票。

附上的一张空白的打印纸上,上有两个字,简短有力:

“查她。”

落款:L.T.F.T.

她,毫无疑问指的应该是老妪。

她身上会有什么线索?

我拨通了小A的电话。电话刚接通,那边就传来小A欣喜的声音:“你猜怎么着?我找到当年目击证人的笔录了!”

警队的笔录里找到了当年第一个报警人的证词,无巧不成书,这个人恰好就是我刚才的送信人,在楼下餐厅工作的瞎眼老妪。

证词里描述,那晚人们都听见很大的争吵声。走廊里隆隆地响着尽头那间偏房里痩徐的咆哮,翻来覆去也都是一句话。

奇怪的是,找到的这份笔录有被涂抹过的痕迹。这段话的后半截都被抹掉了,瘦徐他们当年究竟在争吵些什么,已经无从知道。

“会不会是做伪证了?”我大胆猜测,“难道瘦徐是被冤枉的?”

“不不不,”小A信心十足地摆手,“他自己当场认罪,现场各种证据也很充足,被涂抹的地方都不是决定性的东西。”

我继续看笔录。

吵到后来,女人似乎从房里跑了出来,楼道里回荡着甩门声。

接下来的一瞬间,他们听到某种声音——

咕咚,咕咚,咕咚。

人们纷纷推开门去探寻这独特,却又令人惴惴不安的响声。

然后他们看见,在水泥楼梯的尽头,城西旅馆前台的不远处,躺着一个瘫软的身体,脑袋碎得又白又红的一地。

瘦徐惊慌失措地追了下去,他面色扭曲,背起地上的女人,就往门外冲去。

那日人们所见的可怖的情形清晰地传递到了我的脑海里,而老妪所描述的那身体从楼梯上滚下的声音似乎也在我脑中余音不绝:

咕咚,咕咚,咕咚……

“但是,”小A顿了一下,“后面这句话也改动过。”

在笔录中,这句:“人们都说是瘦徐的脾气发作,把他第二个老婆也克死了。”中的后半句被改过了。

“大概,她精神紧张吐词不清吧。”小A满不在乎,“你可别告诉我,做笔录这女人还在城西旅馆工作?”

“还在。”我侧头看了一眼工作中的电脑。

几分钟后,老妪蹒跚的身影出现在了第二个镜头里。她抱着一个金属箱,和我之前所见过的几乎一模一样,方方正正,挂着一个重锁。

四顾无人,她便一步步地从那摔死瘦徐老婆的水泥阶上下来,然后再次将金属箱搬回了楼梯下的那一隅。

金属箱里到底有什么?

“起火啦!起火啦!”

一声女人的惊呼响彻了整个旅馆,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抱起笔记本电脑就夺门而出。

沉睡的城西旅馆里炸开了锅,楼道里响起连片的开门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住客们提着裤子,拉着拉链从走廊里挤了出来。

“哎呀,在这里在这里!快来救火!”尖锐的女声再次响起,有人端着水便朝声音的方向挤去。

一楼楼道拐角处正冒出一股浓烟,一个衣着不整的女子躲在人群里,朝我的方向抛了个媚眼。我向她不动声色地点头,五指撮在一起,比划了一个数目。

她满意地抿嘴一笑,偷偷钻进混乱的人群里溜掉了。

“快交给我!”我顺势从人群中接过有人递来的水盆,朝楼道处跑去。

楼道夹缝处,那扇白帘子背后传来老妪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我端着水盆故作焦急地掀开帘子闯了进去,浓重的烟味和药味扑面而来,要不是早知道这是自己预谋的火灾,烟雾大火星小,我恐怕要被这阵势吓倒。

“看水!”我“英勇地”将水泼进了老妪的小隔间里,然后身子故意一趔趄,撞到了靠在墙边的那一排大箱子。

箱子滚出了房间,锁哐当哐当地响。

这时,县城的午夜被一阵突兀的警铃声打破,由远而近地投来红红蓝蓝的光,透过门帘,惊惶地闪烁着。

小小的城西旅馆被围堵得水泄不通。方圆百米醒着的,睡着的,半睡半醒的人们此刻都被城西旅馆的喧闹声吸引到了一处。

“让开,让开!”一道尖声尖气的男嗓子从人群中响起,“这次又是什么晦气事啊?”

只见一个身材肥大的男人叉腰站在了人群中间,他身后跟着几个闻风而来的火警。他埋怨的目光瞟向站在一旁的老妪和驼背,一个服务员低声下气地解释了两三句,他便露出一脸嫌恶。

“这是什么?”胖老板忽然指着地上那几个箱子问。有个木箱子边缘被摔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来。

“别、别动!”靠在墙边咳嗽的老妪突然惊慌地站了起来。

可是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去。

“好像是头发!”

“会不会是什么偷偷存下来的宝贝?”

老板脸色一变:“砸开,都给我砸开,我就说,旅馆里莫名其妙丢的东西怎么多起来了……”

我看向老妪,她惨白又挣扎的脸色令我暗暗得意。

砰砰砰!

几个人卖力又贪婪地砸着那个箱子上的锁。

锁开了。

最先发出尖叫的是那个胖老板,他浑身的赘肉几乎都随着他声带的颤动而颤抖。

箱子里滚出一个圆的东西,轱辘轱辘地滚到了他的脚下。

那是一颗头。

人们畏惧地看着城西旅馆的一楼大厅,好像那里有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一个消防员神色凝重地钻了进来,他戴上手套刚一碰触到那个赤裸裸的脑袋,人群便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哎——”消防员突然松了口气,“假的。”

“假的?”“太逼真了吧!”“我就说嘛……哪有那么可怕!”

我不敢置信地看向警察手中的那颗头,那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头,双眼紧闭,皮肤和骨骼做得栩栩如生。

老妪站起身来,姗姗走到人群中央,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不住,吓到大家了,这都是我从旧工厂里收藏的模特人偶,来来,你们看,这些箱子里也都是假的。”

说着,她主动打开了滚出来的箱子中的几个,里面果然又躺着好几颗不同的假人头。

我躲在人群中,失望至极,精心策划了一场夜间闹剧,没想到竟然只是翻出几个假人偶!

原来这就是老太婆的秘密,当真是个怪人,连收藏都如此与众不同。

“老人家,你受什么刺激了,这收藏怪可怕的!”消防员好气又好笑。

“变态!”胖老板捂着心口,跺着脚,“这个不三不四的旅馆,我看这改造工程下周就得动工,都是些什么老东西啊……”

消防员朝人群摆了摆手:“行了行了,都散了吧!”

看来他们急着想回值班室打盹,和老妪叮嘱了几句,疏散了人群,走向门口的消防车。

停在门口的消防车,渐渐与我脑子里的一个朦胧的片段重叠起来……

似乎在十三年前,我在这扇门前,也亲眼目睹过这般热闹的场面。

那时形形色色的男女,如同河塘里被吆喝着拍着翅膀扑上岸的鸭子们,慌不择路。

门外停着两辆警车,两个男人从天方夜谭中被押出来,坐进了第二辆,摇头晃脑,踉踉跄跄。围观驻足的人站满了大半条街,眼中变幻反射出“天方夜谭”红绿的光亮,亮晶晶地,半是好奇,半是幸灾乐祸。

90年代小县城的人们,做看客是对奔腾历史的保守演义,看高楼起,看高楼塌,看所有洋人的新鲜玩意儿栽不栽跟头。

这时好奇的人们看见痩徐穿着单薄的白褂子,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警车的方向。红腰带的女子款款走向警车,一面和警察说着什么,一面不安地在原地拧着衣角。

那时她说了些什么呢?

我曾经知道……又似乎不再记得……

总觉得,那一年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我想不起来了……

“很遗憾,关于老妇的秘密,并不值一提……虽然如此,切勿灰心,望调查期限可后延一至两日……”

忐忑不安地把关于老妪的发现输进邮件,我翻来覆去地看着前半夜的偷拍视频。

昨天晚上,许文川没有出现在人群里。

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有吵醒他,那么他昨晚在做什么?

我心里隐隐有了答案,针孔摄像头里正放大出隔壁房间里的一举一动。

许文川的床是空的。

他的人影又一次阴森森地站在了房间里。

他拿着刀,在慢慢地走动,在原地诡异地绕着圈。

就在这时,镜头有一些轻微的晃动,可以看到窗外有若隐若现的烟雾。

对了,这是城西旅馆起火了。

许文川的脚步停了。

就在全旅馆都骚动的时候,有那么长长的一分钟,他却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然后他像是幽灵一般,静静地踱回了床边,然后机械地躺下,盖上被子。

那把骇人的白刀放在了床头柜上。

接下来,整个旅馆的吵闹和混乱都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均匀的呼吸。

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我仔细地放慢了视频,从他起床到躺下开始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放过。

慢着——我定神一看,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想法——梦游!

他这是,在梦游!

梦游症患者往往处于前1/3深度睡眠期,不易被唤醒,也常常听说梦游患者会做出有暴力倾向的复杂动作。

越发觉得这个推测合理,我立即用化名整理了一下许文川的症状,发给了一个熟悉的医生和线人。

发完信息的我一筹莫展地瘫倒在床上。

老妪的秘密不再吸引人,许文川的诡异行为也不再神秘。

一切通往谜底的线索都变得平淡无奇,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钱飞走?

哐当!

一声巨响令我噌地坐起。接着,我又一次听到那个胖老板阴阳怪气的声音——

“搬出来,把这些破玩意儿都先清理了……过几天咱们就得动工,不能再拖了……”

我疑惑地探头出门,发现胖老板正指挥着驼背在二楼搬着什么东西,走廊尽头堆满了杂物。

刚刚那声巨响正是一个箱子掉到地上摔坏的声音,里面掉出不少花花绿绿的玩意儿,布满灰尘。

定睛一瞧,我才发现,这些都是古早的玩具,坏掉的弹跳青蛙,少了轮胎的小卡车……

怪了,这旅馆里怎么还留着这些玩意儿?

“啊!我想起来了!”我忍不住拍手大叫起来,“这儿以前有个小孩……”

话还未说完,我就猛地住了口,因为胖老板和驼背的脸色同时青了。

就像我提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禁忌。

“看看你,大半夜,把客人吵起来了,”胖老板半晌回过神来,哼了一声,一扭一扭地走开,嘴里嘀咕着,“笨手笨脚……过去多久了,你们怎么老就舍不得扔……”

“啊呀呀……”驼背尴尬地走上前去,把这些东西都推进角落。

我迅速地退回房间,心还在砰砰直跳。

是的,天无绝人之路,我竟然想起来了。

十三年前,我在城西旅馆见过一个小男孩。

他每天绕着前台蹦蹦跳跳,有时被瘦徐背在背上,有时围着那个妇人讨吃的。

旅馆里人来人往,常常忙不过来,那个野小子没人管教四处乱跑,好几次都被住客抱怨。

我最后一次见他,他还偷偷跑进了我房间。

后来呢?

后来,我记起了1999年警车到来的那一幕。

红腰带的女子走到警车前,她嗫嚅着,口型分明是在问——

“警察先生,有没有见到过,我家的小子?”

小A坐在我对面,似乎有点被我黑眼圈又胡子拉碴的样子吓到。

“哥们,你、你怎么搞成这样?”

“别管那么多,”我拉着他就问,“你说瘦徐案的资料有遗失……你是不是其实隐瞒了什么?”

小A一怔,眼神闪烁起来。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瘦徐,是不是有一个孩子?”

我比划了一下,男孩,有一米出头那么高,像7岁那么大。

小A终于妥协:“有。是他前妻的孩子……”

“为什么后来关于这孩子的资料都没了?!”

“因为,”小A吞吞吐吐,“因为,那个孩子失踪了。”

“失踪了?!”我扬眉,“那老太太的证词呢?被涂抹的地方是不是其实也提到过这个孩子?”

小A垂下眼去,点了点头。

瘦徐案发生的那一晚,人们听见201房里瘦徐的咆哮,翻来覆去也都是一句话:“给我找,给我把他找出来!”

有人说,孩子被偷偷卖了。也有人说,孩子被变态给带走了。

人们推测,这旅馆里最看不惯那个小孩的,当属他的后母,瘦徐的新婚妻子。

人们也说,是瘦徐身上的煞气发作,把他儿子克没了,老婆克死了。

于是,两人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女人被他不小心从楼上推下。

瘦徐一个人在监狱里孤苦伶仃地蹲了十年,最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那个七岁孩子的下落,至今是个谜。

“当初干嘛瞒着我?”我埋怨小A不够义气。

“你到底想找什么?”小A言辞闪烁,“关于这个孩子的事,没那么简单,除了我,你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敢提起了……你就别查了……”

“哦?你们警察还有什么忌讳?”我笑他,“你放心,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问问。”

怎么可能只是问问?

越是忌讳,越意味着真相的至关重大。

我凑近摄像头,眯缝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窥视着我隔壁房间。

此刻我欣喜若狂,如获至宝。

我想,我找到十三年前失踪的那个孩子了。

他曾经姓徐,如今改名谐音姓许,正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镜头前。

2012年,他21岁,1999年他便是7岁。一点不差。

这十三年间,他去了哪里,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都是未知。

但是,如果老妪说的没错,那么他十三年后的回归正是为了找某个人“复仇”。

这个人也许就是令他当年失踪的原因,也是间接造成瘦徐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这个人,如果不是红腰带的女人,那么是谁呢?

他可能是当年路过旅馆的任何一个人。

我开始在纸上记录下这几天偷窥许文川见到的与他接触的人,以及他可能联系过的人。

为了我的下一张支票,我一定要想起来,1999年,城西旅馆,究竟还有什么人……

许文川年轻有钱,却干净得一尘不染。他这几天除了在旅馆里待着,去市场调查,连酒吧都未曾去过,更别说去隔壁歌城找乐子了。

他唯一有价值的宝贝就是那个公文包,时刻不离身。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主动打开过它。

我在视频和资料里搜索了一整天都毫无线索,于是决定去冲个凉,让自己清醒清醒。

没想到,除了我这样意外失眠的人,冷清的城西旅馆竟然还有人会在下午三点左右冲凉。

这个与我不谋而合的人正是旅馆那个驼背的门房,准确地说,是他的影子暴露了他。从最末尾隔间半耷拉着的帘子中,我隐约认出了那个弯曲着的人形。

帘子里的人影对着水龙头冲了好了一会儿,然后费劲地从地上拽过一张矮木凳,他站上凳子,将隆起的背和水龙头凑得很近很近,然后轻微地转动着身子,从背上使劲挠着什么。

简直像乌龟驼着半个人,我甚至有些低级地揣测,他是不是想这样日积月累地用水流的刺激将背变直呢?

他掀开帘子出来拿毛巾的时候,我出于礼貌转头回避了。

不知他是否有看见我,我最后转回去的时候,不小心瞥见一个很奇特的情景。

那只是短短的一瞥,但他的背上确实是黑黄黑黄一片,似一张风干发皱后的人皮,绷在肋骨和长着竹节般的脊椎上,没有一丝水迹。

而他那驼着的,厚厚的壳一般的“背”竟然随着他的动作从他身上脱离了出来,被放在了旁边的小架子上!

他的驼背——是假的!

像是窥破了某个不得了的秘密,我心乱如麻,飞快地抓起衣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冲凉房。

十一

回到房间,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调出之前旅馆前台所有的偷拍视频。

越看视频,我越是暗暗佩服这个驼背。无论多么繁忙炎热的情况,他都能淡定自若地背着那块假体,在旅馆前台工作。

我在前天夜晚的视频中按下了暂停键,放大了画面。

那是消防员拿起模特脑袋,宣布是假的那一瞬间。

几乎所有人都同时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只有驼背门房,他紧绷的身体语言和眼神透露出他格外紧张。

他在害怕什么?他的伪装又是为了逃避什么?

“小A,你再帮我找个人,”我拨通那个熟悉的电话,“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另一头传来小A无可奈何的声音,表示答应。

“当年的笔录里,有没有城西旅馆现在的门房?”我把驼背门房的名字和样貌大概跟他提了一下。

“没有,那时的门房不就是瘦徐嘛,”小A说,“我看看,笔录还留着的,有那个老太太,一个服务员,一个住客,一个油工,没了。”

一个服务员,一个住客,一个油工。这三个人之后去了哪里,在做什么,都无从知道。

他们中的一个会是现在城西旅馆的驼背门房吗?

小A见我没有回音,刚想挂下电话,我突然猛地叫住他:“等等!”

“怎么啦?”

“油工?油工是做什么的?”

小A嗯啊呃地支吾两声,答不上来。

我眯缝起眼睛:“是不是中间有一个字你不认识,那个字是不是三点水一个七,他是不是油漆工?”

小A一拍掌:“没错!”

三点水一个七,会这么写“漆”字的只有驼背门房。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居然也是当初的目击证人之一,一个油漆工,好端端地怎么摇身一变又跑回来做了门房?

油漆工,油漆工,我思忖着,1999年,围在瘦徐门口取笑他的也是一群油漆工,那么这个驼背门房很有可能是当初那群油漆工的一个。

“调查有了突破。推测许文川是当年瘦徐和前妻所生的儿子,在意外发生之前失踪,由此成为意外的导火索……一个天才游戏创作者竟然是一个杀人凶手的儿子,这个情报想必对您很有帮助吧?

“至于许文川回来的原因,正如我第一个报告所推断,是为了对当年在城西旅馆的某个人复仇。这个人造成了他的家庭悲剧。而现在最大的嫌疑人是驼背门房……他是当年的油漆工和目击证人。如今伪装成驼背回到城西旅馆,一定是谋生之余,不得已隐瞒……至于当年油漆工对许文川做了什么,虽然不在本次调查的范围内,但只要您有需求有报酬,我也会不遗余力地查出来。”

我洋洋洒洒地打出一篇最新的报告,递交出去。

十二

于是,在来到城西旅馆的第四天,我同时收到了两封信。

第一封信来自我的线人,他综合了医生的报告和许文川的背景调查,90%肯定许文川有梦游症,还说曾经有小道消息传言许文川确实见过几个治疗梦游症的专家。

据说像他这样带有暴力倾向的梦游表现形式,很可能是童年受到了某种刺激,长期处于心理紧张和压抑状态造成的。

说起来,这孩子幼时意外丧母又遭遇坏人,一定对他造成了不小的精神影响,难怪会导致这样极端的梦游行为。

没有错就是他,我暗暗高兴,肯定了自己的判断,然后打开了第二封信——

我激动得差点没从沙发上跳起来!

这次的委托信中有两张支票!

我狠狠在支票上亲了一口,看来我的调查走对了方向,然后我又打开附言,白纸黑字,简单粗暴的一个词:

“证据。”

署名L.T.F.T.

证据,哦是的,我的委托人比我想象中更理智冷静,我需要确切的证据。这一切都只是我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来的关系,我必须找到一个证据来证明油漆工和许文川当年发生了什么。

我在屋子里原地踱起步来。楼下叮叮咚咚的声音响个不停,想必胖老板找来的装修公司已经开始动工了。

再过不久整个城西旅馆将会被拆得骨架都不剩,取而代之的是新时代娱乐歌城的庸脂俗粉余音袅袅。

那么我将什么都找不到了。

我翻开手机,两个老婆的未接来电,一个小A的未接来电。我选择小A拨了回去。

“兄弟,你赶紧告诉我,你到底在查什么?”小A在那头有些焦急。

“根据委托人协议,我必须保密。”我得意地摆了摆手。

“你听着……我刚拜托同事查了下,现在城西旅馆那个驼背,三年前来的城西旅馆,就在瘦徐病死之后没多久……这不像是巧合。”

当然不是巧合,瘦徐病死了,驼背门房才有胆量再度回到城西旅馆。

我想起他驼背下露出的那寸短短的皮肤,之前不慎看了一眼,几乎作呕。

那皮肤已然发黑发臭,似乎两指轻轻一捻,便能捻起一撮体垢。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他冲凉,我一定以为他有两三年未曾洗澡。

日积月累地背着劣质假体,如果不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怎么会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总之……你罢手吧,”小A劝道,“你别忘了那一系列失踪案,201是不是来了个姓许的?他也不简单,他……”

小A唠叨着,我透过窗户看到对面,那个女孩又在拧头发了。她对上正在打电话的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然后像犯了错的小孩,飞也似的躲回了窗户后。

我原本正在听电话,此刻也被分心逗乐了,我朝她假意挥舞了一下拳头,跟她开玩笑。

拳头挥舞到一半,我却突地一震。

“我待会打回给你!”我对小A说着,挂断了电话,然后飞快地跑下楼,越过马路,按照记忆中对面房间的位置,找到了那个女孩的房间所在。

在我连串的敲门声炮轰下,一个妇人打开防盗门的小门,隔着铁栏问我找谁。

我单刀直入,问起那个长头发的女孩儿。

妇人的脸色变了变,小心翼翼问:“是不是她又惹什么事了?”

我有些奇怪,还是问:“她半夜是不是老偷窥对面?这很不礼貌知道吗!”

妇人连忙摆手:“小莲她晚上很乖的,晚上都拴在我房间,怎么会去偷窥呢,你一定找错人了。”

我一愣:“拴在你房间?”

妇人自知失言,掩嘴说:“小莲没什么,就是精神状况有时不好,你别见怪。”

她刚想关上小门,屋里却传来咯咯的笑声,那个女孩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从里面蹦蹦跳跳地出来,朝我挥手。

我笑着向她致意,原来这女孩有精神病,看起来智商还不如一个八岁小孩。

“头!头!”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说。

头?

“头要拔出来啊!”她见我表情呆了一下,着急地比划着,“大哥哥,你怎么还不帮小文把头拔出来!”

头要拔出来?

难道这就是她抹脖子动作的示意?

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我的全身。

“你、你认识我?”

“大哥哥,大哥哥,小文说你很奇怪,要去找你玩……嘻嘻,嘻嘻……”女孩指着我疯颠颠地笑了起来。

她妈妈一听这话,连忙转身去赶那个女孩进屋。那个女孩被赶进屋前,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睛里带着焦急。

“大婶!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我抓着铁栏问。

妇人一怔,叹了口气:“让您看笑话了……这孩子,小时候不知怎地就开始疯疯癫癫起来,这都十多年了……”

十多年了!

十多年前这个女孩是不是也像往常一样,在阳台上拧干头发。然后她抬头,抬头看见对面城西旅馆2楼的房间——她看见了什么?

——大哥哥……你怎么还不帮小文把头拔出来!

“大婶,大婶!”我叫住转身欲走的妇人,“她说的小文是谁?小文是谁?”

妇人回头看我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她僵硬地说不出话来。

我却接着追问:“是不是十多年前城西旅馆那个门房瘦徐的儿子,他是不是叫徐文川?”

妇人嘴唇颤动着,像是听见了一个极可怕的事实,忽然歇斯底里叫起来:“死都死了……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再提他!”

十三

我跑回城西旅馆,浑身都在发抖,视线里所有的人都是模糊的影,在飞快地掠过。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在不停地闪烁:徐文川死了?

我看向我的房间,觉得天旋地转。

那个女孩怎么认识我?徐文川,那个小男孩,他说我很奇怪……

到底怎么回事?!我泄气地踢了沙发一脚,没想到这一脚,踢得我的腿上更是一阵剧痛。

我这才惊奇地注意到这个沙发的底座是如此坚硬,硬如石块。

里面装的是石头吗?

我掀开搭在靠椅上的白布,正好发现有一个烟头烧出来的小洞。

我凑近了,用一只眼睛细看——

黑的,黑得什么都看不见。

我一定是吓疯了,这么看当然什么都看不见,我自嘲地笑了一下。

然而这笑容却瞬间僵在脸上。

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从遥远的记忆里飘忽而来:

“大哥哥,你趴着干什么?”

那是1999年,我住进城西旅馆的倒数第二天下午。

当时,我从趴着的墙上猛地站了起来,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我支支吾吾,脸红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突然闯入我房间的小孩。

我该怎么回答他?难道我要告诉他,因为你的后妈太漂亮了,所以我忍不住在这里钻了个小孔偷窥吗?

难道我要告诉他,我刚刚看见了他爸爸和他后妈的那档子事吗?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这个小孩,张牙舞爪地在旅馆四处宣传“大哥哥在偷窥!大哥哥在偷窥”的可怕场景。

“嘘——”我灵机一动,蹲下身去,摸了摸他的脑袋,“别吵,我告诉你,咱们来玩一个很好玩的游戏。”

“什么游戏?”他歪起脑袋,眼睛闪出亮亮的光,这个在旅馆里没人定时照看的孩子,一听说有人陪他玩游戏,兴奋得不得了。

“这个游戏——叫间谍游戏,”我拍着他的肩膀,“我是旅馆的大间谍,你是我的小间谍,你要帮助我捉住坏人。”

“怎么捉?”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喏,你看,那里有个沙发,后面是空的,你就躲在里面,上面我用烟头烧了个孔,你就透过小孔,偷偷地帮我监视着,要是有坏人闯进房间,你就大声叫出来,”我站起身来,“大哥哥我呢,现在要出去执行重要任务,你就在这里帮我坚守阵地!”

我掀开沙发椅,拆开后面的板,这个麻烦孩子不等我指挥,便兴致勃勃地躲了进去。

“大哥哥,交给我吧!”他的声音隔着沙发传来,闷闷地,“要安全回来哦!”

“一定!”我哈哈笑道,拿起包就走出了门。

后来呢?

后来我出去逛了街,和小A喝了场夜啤酒,看完球赛,骂骂咧咧回到酒店,那时已近半夜……

那个麻烦小孩?

一定早就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吧……

那个孩子就是瘦徐的孩子,徐文川?

记忆被打断,我噌地站直了身子。

有谁在看我!

谁在偷窥!是谁?我大声叫道。不知什么时候冷汗已经爬满了我的全身。

沙发吗?我狠狠推了把沙发,把它掀到一旁。

不,徐文川一定没有死。

否则隔壁的许文川是谁?老妪说的复仇又是什么?驼背门房又在掩饰什么?

但是为什么所有人提到那个小孩脸色都那么难看?胖老板也是,老妪也是,驼背也是,就连对面的女人也是……

不不不,他一定没有死,我猛地抓起桌上的支票,眼睛死死盯住我的电脑镜头,他一定不能死,不然,我去哪里找这么多钱?

不然,我该怎么和L.T.F.T.交代?

镜头里,许文川刚刚回到房间。他平静地解开外套,把公文包贴身放下,一如往常坐到沙发椅上,拿起了报纸。

我眯起了眼睛,心乱如麻,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个疯狂的计划。

十四

证据。

我感到一股无比强大的冲动督促着我必须证明许文川就是瘦徐的儿子,必须证明徐文川还活着。这股冲动比吃喝拉撒的本能更折磨,折磨着我的记忆和我的内心。

但我硬生生地忍耐着,直到天黑,直到我亲眼见到许文川关上灯,躺到了床上。

我不得不第一次越过我的职业底线,我要潜入他的房间,窃取那个他时刻不离身的公文包。我什么也顾不得了。

答案就在公文包里,我坚信。

低头看了一眼表,差不多已过了平时许文川梦游的时间,今夜他大概不会再活动,既然火灾都吵不醒这位天才,想必我的一点小小动作也不致打扰他的美梦。

白天我已趁他不在,在他的门上做了手脚,要打开城西旅馆那老式的铁锁简直轻而易举。我只用了一根铁丝,便撬开了通往许文川的大门。

夜色如薄雾笼罩在201房,影影绰绰,我看见床上有一个人影在均匀的起伏,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平稳而长。

熟睡。

我判断后,目光便开始在房间里搜寻。

公文包靠在他左手边的床头柜上,我蹲下身,在黑夜里静默地等待。

好不容易等到许文川翻了个身,面向右侧,我便摸索着,沿着床脚,来到了他的宝贝公文包前。

公文包上巨大的品牌logo令我暗地里啧啧两声,我只用两根手指便轻而易举地夹起了它。

在上面摸了一会儿,咔嗒一声轻响,公文包开了。

我却一愣:一个随时不离身的重要公文包,怎么轻而易举就打开了?

压下疑惑,我借着窗外暗淡的月色朝公文包里看了一眼——空的?!

我心中大叫一声“不好!”,转身就想跑,只听——呲的一声——

我低下头,惊奇地发现有短短一截白亮亮的刀光从我胸口穿出。

我摸到黏腻腻的鲜血,然后惊诧而迟缓地转过头:

许文川保持着握刀的姿势,他的眼神雪亮,仿佛有深深的恨意透出。

然后我的目光越过他,看见他身后站着两个身影,一个伛偻,一个苍老。

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睛中也是沉默的恨意。

我砰地倒在了地上,就连疼痛也感觉不到。

“这个不会错了。”许文川冷冰冰地说,“就是他。”

我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只能发出喑哑的嘶嘶声。

驼背门房大踏步走到我跟前,俯视着我:“我第一眼就觉得是他,刚收到你住201的短信,他就知道选202房住。他一定当初就住在202房,所以才这么快就找得到墙上的孔。”

你……怎么知道?我心底在问。

旁边半瞎的老妪似乎看穿了我的问题,冷笑:“你在偷窥我的同时,我们也都在观察着你。你能找到一个孔,我们自然也能找到另一个。”

我一震,所以,我曾经感觉到的视线,并不是错觉!

我缓缓抬起手臂,指向他,又指向她,是他们,他们中的谁,在偷窥我!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随时注意你的动向,”许文川笑了起来,“毕竟,要引诱你上钩,也并不容易。”

上钩?我的脑子无法运转。

“我可是警告过,那个房间,那个房间可不能住人啊!”老妪吃吃笑着,然后模仿起当初第一天她说话的口气。

我身躯一震,没错,她是说过那个房间可不能住人……但是她从来没说过那个房间是201房,她说的是……202房!

“她也没有说错,”许文川眼中闪过一道凶光,“我回来确实是为了——复仇!”

我干涸着喉咙,用最后一口气,无声地问:“为……什么?”

三个人同时低头看着我,眼中的恨意越发浓烈地燃烧起来。

“你还记得这个沙发吧?”老妪问,她身旁就是那张沉得出奇的沙发。

我瞪大眼睛,烟头孔!是烟头孔!他们就是通过那个烟头孔在窥视我!

似乎很满意我的表情,驼背接着问:“那么,你还记得一个叫徐文川的孩子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记得他,但却不记得他最后去了哪里。

“你自己也是个当爹的人,你每天晚上怎么睡得着觉!”驼背却激动起来,“你知道我们在哪里找到他的吗?”

“就在这张沙发里。”许文川咬牙切齿。

十五

十三年前城西旅馆血案发生的那一晚,警察匆忙赶到,带走了瘦徐,现场人去楼空,只剩下好心的妇人上楼收拾遗物。

这时她奇怪地看见对面那个常常和徐文川一块玩的女孩在疯狂地向她招手,然后朝隔壁房间指指点点。

她走到202房,走到那个女孩指着的沙发前,把沙发板一拉开,这时她看见了人生中最可怕的一幕。

比女人的摔死更令她永生难忘。

她连尖叫也叫不出声。

沙发里蜷缩着一具小小的身体,已然冰冷僵硬,这具身体的头部卡在沙发后的支柱处。

当他们拆开沙发,用力拽出这具尸体时,他们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的面部紫胀,突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处,一眨不眨地……就像在看着什么,又像在等待着什么……

“你不知道,那可怜的孩子,他没了娘,我比他亲娘还疼他……”老妪那只干枯的眼睛中仿佛也泛着泪花,“我留着他所有的玩具,但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是我对不起瘦徐,那孩子太野,他说要拜我做孩子干爹,我这个干爹却没能留意到那个孩子的动静,”驼背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们找你,找了十三年。我们只知道,是一个‘大哥哥’把他塞进了沙发。”

“不用和他多说了,”唯有许文川冷静地打断,“别忘了瘦徐给我们的交代。他在监狱里的日子,无时无刻不在打听着当年曾经住在‘202房’的那个男人,他走了,却给我们留下一个难题。”

“一个名单,”老妪俯下身,瞎掉的眼睛中那颗惨白的眼珠似乎转了一转,“上面是他所记得的,调查到的所有客人的名字。和你一样,有许多都是化名。不过,我们有的是耐心。”

她最后那句话压得特别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难以想象,这三个处于社会底层而毫无缚鸡之力的人,居然能够将名单上的人一个一个地排查,最终锁定到了我身上。

“现在我只想问你,”驼背恢复了最初那种固执冰冷的语调,“这么多年,你的心里有没有一丁点愧疚?”

我的意识已经在渐渐模糊,视野里无数人影在晃动。

那个孩子死了吗?

我一点也不记得,也一点不曾关心过。

我并非选择刻意遗忘,然而那一日他躲在沙发后的去留,就如同公车上被随意踩了一脚的陌生人的去留,我未曾放在心上。

那个混乱的年代里,人们粗糙地活,又粗糙地死,时代的洪流卷得太快,谁又记挂着一个旅馆里野孩子的生命?

“看来他不行了。”有个声音断定。

我要死了吗?

之前城西旅馆失踪的住客是不是都在他们的名单上,是不是都死在了他们的手中?可是如此拙劣的杀人手法,为什么警察竟然查不出来?

我用最后的力气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三个出奇地镇定,看着我的目光,就像看着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脑袋归我。”老妪不由分说。

“这次四肢切整齐些,塞进背袋才不容易被看出来。”驼背跟许文川商量。

许文川拔出的刀,又一次高高扬起。我突地心中明亮,身躯大震。

看到消防员举起假的木偶脑袋,驼背会紧张,是因为老妪收藏了多年的人偶盒子,是为了在几十个假人头中,藏一个真的。

油漆工在瘦徐病死后,会背着厚厚的假体回到城西旅馆,并且一背就背了三年,是为了在最后的这一天,将我的尸体背在他的背上,若无其事地装作“驼背”运出。

这是酝酿了十三年的复仇,从我进入旅馆的第一刻开始,他们都在演戏。

骗得我好苦。

我败了,一塌糊涂,心服口服。

世间上的敌意与仇恨是如此微妙,防不胜防,但从来不曾是无缘无故的。

我的身体飘了起来,一个孩子的视线,在默默地注视着我,如芒刺在背

既像是那个常常写错我名字的儿子在等我回家,也像是那个徐文川在等我回到城西旅馆……

尾声

民警A在城西旅馆前焦灼地徘徊着。他的好友已经和他失去连续好几天了。

准确地说,他的好友,和传说中的其他人一样,从城西旅馆失踪了。打电话联系嫂子,嫂子却比他更焦急,因为他的好友在走之前没有留下任何消息。

城西旅馆此刻风平浪静,它的寿命还剩下一分钟。

再过一分钟,胖老板就会一声令下,全部拆除。

就像以往的调查一样,民警A没有在此找到任何线索。当晚老妪据说在搬她的假人偶,提起她的怪癖,人人都避之不及;门房据说也像往常一样在旅馆附近走动,驼着背,走得特别慢。

民警A深深地怀疑曾经住在他好友隔壁201房的许文川先生,他悔恨自己没能在好友的最后一个电话里提醒他这一点。

因为许文川,曾用名许少强,在三年前,曾经因为盗窃罪蹲过一年监。他所在的监狱和瘦徐是同一所。

据说,瘦徐主动结交许少强,两人在监狱里成为了好朋友。

三年前,将死的瘦徐亲自交给了他自己老家的一笔遗产和一封遗书,但没人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后来许少强出狱,改名许文川,打拼三年误打误撞创业成功。

最可疑的是,在许文川的房间里找到了一把刀。

可惜许文川出示了他有梦游症的证明,甚至还发了两个视频表示他梦游时有过持刀的暴力举动。

就连对面楼上的一个有些疯癫的女生也出来作证,说她当晚正好在洗头,看见了对面201房的动静,确实只有许文川先生一人,再无别人。

民警A也有他的苦衷。

在1999年他好友离开X县的那一天,他和警队的许多老警察一样,亲眼目睹了那具蜷缩在沙发里的尸体。

那是他们一生的噩梦。

警察曾经先后来过城西旅馆两次,并且红腰带女子也曾经报警,却没有人能提前发现这个孩子。

这次失职成为了警队永远没人提及的耻辱。

而民警A有一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不能告诉警队,更不能告诉他的好友。

这个秘密隐藏了十三年。

那就是,在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天,他知道,住过那个房间的男人,正是他的好友。

哗啦!

一声巨响,城西旅馆的拆迁开始了。

飞舞的尘屑中,一张残留了一小片的纸飘到他的脸上。

上面写着L.T.F.T.

民警A读了一遍,笑了。

老妪,驼背,疯女,天才。

这倒挺像刚刚这四个人的简称缩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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