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楼
这里的人,没有一个相信我,我想,这可能是我说的都是真话的原因。
甚至,他们动用了测谎仪。连机器都相信了我,可他们还是不信,说测谎仪的准确率只有98%,而我可能是那剩下的令人绝望的2%。
我记得书上对真话的定义是,说话的人自己相信的话,就是真话。
我不赞同,比如“上帝与你同在”,对于虔诚的教徒这是不折不扣的真话,而对于我,这就是扯淡。我从来没有见过上帝出现在我视野中。
“我真的不知道那些钱在哪里。”我再一次重复这句真话,之后,他们就崩溃了,把我拉进一间小黑屋,换了两个我没见过、现在也记不清他们长相的人进来对我实施殴打。
皮肉之痛不算什么,我只是感觉到绝望,这世界上已不存在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了0
休息几天之后,身上的伤口愈合,他们又提审我出来。
还是这位胖胖的洪警官,我看到他远远望了我一眼后,和同事说,为这案子,他起码瘦了十斤。据我的目测,他说的不是真话。
“李楼,”洪警官声音沙哑了,没了前几天那股威严劲,“今天我也不问你什么了,咱就聊聊天吧。”
我点点头,反正小命在你手里,我有权利不同意和你聊天吗?
洪警官摘下警帽,捋捋头发,努力扮演一个慈善的长者角色。
其实大家可以琢磨琢磨,我是一名至今尚未招供的顽固犯罪嫌疑人,他是专案组长,角色与地位的落差,就好比黄鼠狼对鸡说,今天我不饿,咱唠嗑吧,鸡会怎么想?
“李楼,我来帮你理理你的人生,你今年28岁,大学毕业,在深圳呆了5年,没房没户口,你有女朋友吗?”
我想了会,倒是有几个,但不知应该承认哪个,于是摇摇头。
“你看,交不上女朋友吧,你都失业一年了,租的是隔板房,哪有女孩子会喜欢你呢?现在的女孩嘛,可以找个丑的,老的,但绝对不能是穷的,是么?”
我还是摇头,因为我想起西西对我说过,不嫌弃我。
“所以,你目前的状态是要抓紧时间赚钱,在深圳这样的城市,没钱狗都不咬你,于是,你就认识了几个坏朋友,他们告诉你赚大钱的方法,是不是?”
我摇头,我哪有认识教我赚大钱的朋友啊,想借大钱的倒有一堆。
“你了解你这两个朋友吗?”洪警官从文件袋里掏出一沓档案,散到桌上,“你自己看吧,”然后他又自己说了起来,“昨天刚刚从案发现场附近一家商场门口的监控找到了这两人的脸部图像。这两人是同母异父兄弟,哥叫王山,弟叫王海,这些年来犯案累累,共抢劫8次,伤人6名,抢劫金额达400万元,一直在全国范围内流窜,非常狡猾,几次差点被逮住,都让他们溜走了。”
我一听好奇心起,这么传奇的哥俩,一墙之隔,没有谋面,真是可惜,赶紧认真端详起照片来。
啪,洪警官突然一拍桌子,吓我不轻,见他怒目如电,“李楼,你知不知道本案现在已经不是抢劫案了,事主昨天伤重不治,此案正式升级为抢劫杀人案,凶手是要被枪毙的,你还在执迷不悟吗?”
我呆了,死人了?
“从监控中,我们已经摸清了案发经过,你一直守在墙外,负责接应,是案中责任较轻的协从犯,但是你一直采取抗拒不合作的态度,没有坦白立功的表现,即使你什么都不说,我们公安机关掌握的证据,足以判你重刑,你到底想清楚没有?”
我扑通一下从椅子上滑下来,不由自主就跪到了洪警官跟前。
“哼,知道害怕了吧,你现在只需要说两条,一是你接应的钱藏到哪里去了?二是王山兄弟平常的藏匿地点是什么地方,如果我们能找回被抢现金,以及抓到凶手王山兄弟,我们会向法官陈述你的立功表现,起码少判五年。”
我急得都哭了,鼻涕也不争气地喷出来:“洪警官,你们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我真的不知道钱在哪!我也从来没见过这两兄弟,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啊。”
洪警官仿佛受了极大污辱,脸色扭曲得像卤水店挂的猪头:“你……你你……不就200万吗?值得为这点钱换一辈子牢狱么?”
我拼命地点头,“我不想坐牢啊,我真的不想坐牢啊。”真心地说,我还想再见西西,她下周就生日了,答应了生日那天我们就可以……那个了。
突然胸口一痛,这个胖子竟然给了我一腿,我一下子被踢到了墙角,胖子大吼:“监控里明明看到包从墙里扔了出来,你抱着包跑了,你还说不知道钱上哪儿去了?”
我哭着重复着重复了N遍的真相:“我一跑出巷子,踩到了一条狗的尾巴,那狗一下咬住了我的脚,我一痛,摔倒了,那个包滚到垃圾堆里,后来我爬起来就跑,狗还追我,我就一直跑一直跑,根本来不及去找包,后来就被你们抓住了,那那那个监控怎么就只拍了我跑,不拍我被狗咬啊。”
“胡说,我们当晚去把那个垃圾堆翻了个底朝天,一根牙签都没放过,根本没有找到。”
我不哭不喊了,任由自己无力地瘫坐在冰凉的地上,这场“聊天”又转回了这几天不断重复的怪圈里,我绝望了,不管他们用什么形式,最后总会转到这几句对白上来,毫无新意。
“我们把你住的地方也搜查过了,没有发现,所以,你当晚并没有回去,一定是藏到什么地方,或者什么人家里了,是吗?”
我懒得回答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但我理解他们,要我也是这么推理的。
“李楼,”洪警官俯过头来,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电影看多了吧,以为你什么也不说,我们就没有办法了是吗?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吗?”
我望着他,我也想知道,但他什么也不说了,冷笑一声就出去了。
洪警官
说实话,我相信李楼。
我有20年的办案经验,再狡猾的犯罪分子也较量过,办案当然要讲究证据事实,但与嫌疑人面对面接触,更多需要人的直觉,直觉来自于对人性的阅读和感悟。
直觉是一种说不清楚,完全靠感性的一种认知,比如说牙疼,到底怎么疼,疼到哪种程度,你怎么形容比喻也不可能完全准确,它没有标准也没有程序,疼,就是一种感知。
我相信李楼的原因在于,他过去并没有犯罪经历。
世界上没有天生的罪犯,罪恶是需要积累和叠加的,对一个完全没有积累的菜鸟罪犯而言,能够骗过测谎仪,能够一直保持同一种心态,能够经受长时间专业审讯毫无心理崩溃迹象,只有一种可能性——他的言行是真实可信的。
但我始终无法相信这样一个事实:因为被狗追,他弄丢了200万。
这可能是他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也许他不清楚准确数目是200万,但监控显示他在接到包的时候,拉开拉链,看到了满满一袋子的现金,他完全清楚这是一笔大数目。
这是李楼所有供认的事实中唯一令我怀疑和不信任之处,从感性直觉到理性推论,我都认为这不成立,以他的现状处境,被十条狗咬着,他也不可能放手这笔巨款。
那么,在他跑出监控范围到被公安逮住的这五个小时里,他到底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专案组的小伙子们办事非常有效率,很快找到了王山王海兄弟在本市的藏身之处,是一个出租房,但里面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有,只不过是一堆简单的生活用品。
他们俩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在此地久呆,以往的8次犯案都不在同一个城市,甚至南北交叉作案,对此,我只能感慨,中国版图太大了,地大物博易逃窜啊。
向公安部申请的A级通缉令传真过去后,检察官约见我,这是一名老检察,叫何工,从空军退役,常常吹牛自己开过战斗机。
聊完公事,我说一起吃个饭吧,他说好啊,这可能是作为公职人员的最后一顿饭了,我听了很诧异,你再熬几年就享受退休金了,难道要下海经商?
是的,下海,但不是经商,是做律师。
我精神一振,这里面肯定有故事,正好可以让我从李楼的案子中暂时解脱出来。
公务员中午不允许喝酒,我们便以茶就菜,听他侃侃而谈司法考试的趣事,在他又准备绕到开战斗机那破事的空隙,我直截了当问,你为什么想辞职当律师?
赚钱啊,何工倒也不避忌,直爽地说,我从反贪干到刑事公诉,什么案子都见过,什么样的人都起诉过。但现在我想改变一下立场,赚点这些犯罪分子们的钱。嘿嘿。
我当然知道没那么简单,何工身上有一股令人难以摸透的怪味道,我的理解是此人有深度。要放解放前绝对是地下党的好材料。
我问他,你起诉的人里面,有值得你同情的吗?
没有,他非常肯定地摇头,站在公诉人的立场,我相信所有被起诉者都有罪,同时我也坚决拥护法律的裁判。
我听出了他还没有完全打开心门,这话太官腔了,于是又问,那么,当你作为辩护律师时,你是不是也相信所有当事人都无罪呢?
何工眯着眼望着我,沉思了一会,说,律师并不需要去探讨当事人有没有罪,律师作为法律工作者,也必须坚决拥护法律的裁判,对吗?所以,律师的职责是。保证当事人受到公平公正的裁判,这就够了。
我说,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改行当律师。
何工深深叹了口气,反问我。你们抓人的时候,你相信他有罪吗?
当然,不然为什么抓他。
好,假设这人的确有罪,那么,他一定有动机吧。
嗯,犯罪一定有诱因,所以,肯定有动机驱使。
就纯粹以动机而言,你有见过完全以恶为出发点的动机吗?
这句发问如同一记重锤砸了我一下,这个问题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了,何工却自己回答了,老洪,任何犯罪动机,都能够在某一个角度找到善的一面,最终却造成了恶的结果,你想过为什么吗?最凶残的恐怖分子,但站在他的角度,也有崇高信仰的一面,更别说因穷而偷的贼了,因此,在我的眼里,审判,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提醒这个人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相等的责任,惩罚是没有尽头的,法律如果是为了惩罚人,那这个人就有可能因此去惩罚社会。
我听得心烦意乱,喃喃地说,老何,可是我还是没明白你改行当律师的动机。
何工笑了,说,我只能告诉你,我的动机是善意的,但却是模糊的,这两年,我身体里好像又有了当年开战斗机飞上蓝天的那种冲动,想飞起来,让自己身体轻盈起来,呆在检察院里,身体太沉重了。
得得得,明白了,你这几年主要症状是失眠。
何工眉头一皱,此话何解啊,洪警官?
我说,你一闭上眼就开战斗机了,所以睡不着吧。
还真是,何工说。
那么,何大律师,我向你提供第一单生意信息如何?绝对充满挑战性,要不你可以尝试模拟律师职业,如果你了解完情况后,觉得打不赢官司,就老实在检察院多呆两年退休。
何工瞳孔收缩,脸放异彩,快快说说,什么案子?
我说,我手头有一个重案的犯罪嫌疑人,名叫李楼……
老洪这个人嘛,本质上是个好人,但却活得糊里糊涂,而又自认为洞察一切。
这不能怪他,比如说你是一只鱼,你见过所有大的小的圆的方的贝壳类动物,但你从不知道珍珠是什么,因为你仅仅是一只鱼,你没有机会也没想过要成为贝壳,自然不会作贝壳的思考。
李楼的案子本质上也没有什么挑战性,监控非常清晰地呈现了他是谁,他干了什么。
这样的官司最正确的辩护策略就是认罪求情,作有罪辩护,争取法官轻判。
李楼长时间思考着我的建议,然后坚定地告诉我:“我是无罪的,我不是同案犯,我只是经过那里。”
“可是,李先生,那是一条死巷,经过这个用词并不能令法官信服。”我说。
“可我就是经过。”
我告诫自己,我现在是一名律师,我必须和这个固执的家伙站在同一阵营:“好,那我们就为这个经过找一个经过的理由吧,比如说,你进巷子是为了撒尿。”
“对,我就是想进去撒尿的。”
“那你这个理由为什么没和警察说?”我手上他的口供里没有这一条。
“他们没有问我这个,他们认定我是放风和接应的。”
我点点头,刚刚我犯了个错误,我居然和当事人串供,这是一个会令我被立即吊销律师资格的错误,虽然我的律师资格还在司法局审批中。
会面结束的时候,李楼突然向我提出一个要求:“你要做我的律师,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我明白地告诉他:“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签订委托合约,选择是双向的,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情,即使我成为你的合约律师,我也不会为你做任何法律以外的事情。”
他很失望,但焦虑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说,“你的私事,可以委托朋友,我们既然认识了,也可以成为朋友关系。”
我没告诉他目前我还不能算是一个律师,是因为没有必要,因此引申出来的解释可能需要大量词不达意的解释,人与人之间总是这样,隐瞒部分事实反而有助于沟通。
“算了吧,没事了,也没用的,你只是律师,又不是警察的领导。”李楼很沮丧。
走出看守所,我对等候多时的老洪说,这只是个小角色,不值得我开山祭旗。
老洪笑得很阴险,说老何你错了,他不是小角色,在案中可能是小角色,但在法律博弈的角度上,他会成为一个大角色。
此话怎讲?我问。
老何啊,这个我不能说透,因为我是警察,是你的对手,如果你参不透此案奥妙,那你就听我一句,别干律师了,好好等退休吧,到时我送你一对画眉,天天上公园溜去。
这话我可不爱听,明摆着他高我一层,他是救世主,我是身陷混沌的待解救者。“给个提示吧。”我不耻下问。
洪二愣子阴森森地说:“你可以作无罪辩护。”
何工之二
由于我的人脉关系尚属良好,离职手续快速且简单。律师资格审批也不费吹灰之力。
从司法局出来,我关了手机,回家蒙头大睡,梦中挨个跑出来所有的同事,个个面露喜庆之色,冲我笑得那叫一个腻味,我望着这一张张如花笑脸,突然惊醒过来,我说怎么手续办得顺利,敢情我的离开是大家迫不及待的事啊。
终于迎来了第一次开庭,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法官,但我第一次坐到了右边,辩护人席位。
我的前同事,一位小伙子,叫卫青,和历史上那个大将军一个名字,他常常自嘲说那个卫青是皇帝小舅子,就是这点比他强。
卫青照本宣科读完了起诉书,法官问我,有无异议,我犹豫了一下,事实上,对无罪辩护的选择裁并不十分赞同,并不是说我没有机会,我也的确找到了几条无罪辩护的论点,总觉得这并不足以打动法官,但我承认老洪的建议也打动了我,随着对案卷的深入挖掘,我并不甘心做有罪辩护。
“我的当事人认为,他是无罪的,因此,我将作无罪辩护。”我明确了立场,然后甩下案卷,手头上没有人证,当然对方也没有,我没有物证,这个对方有,就是那盒监控录像带。
“法官大人,首先,起诉材料并不能证实当事人李楼与二位在逃凶手有任何交往,我的当事人也明确表示从未与王山王海认识或见过面,李楼与二犯也非同乡同学或任何有可能认识之交集。
“第二,在逃嫌疑人王山王海属于全国流窜犯案的惯犯,多年成功在逃,说明二人自我保护意识较强,从他们以往犯案规律来看,都是二人作案,从未有第三者加入,怎么可能将如此大一笔犯案所得轻易托付给他人?这完全不合常理逻辑。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李楼在这段时间与王山王海二人相识,并被拉入团伙,一起作案,尤其在对受害者实施了伤害之后,他们必然会立即离开此地,如果还将犯案所得交付一位新成员,风险将加倍,并且从作案后王山王海逃窜的监控录像来看,二人并没有立即取得钱袋,而是往另一个方向逃离,在此我请求警方提供掌握的王山王海逃跑监控资料。
“第三,李楼为什么不逃?如果他是同伙之一,按常理他们的计划应该是事先约定分赃地点,然后各自逃跑,然而,直至李楼被警方抓获,他完全没有一个周密的逃跑路线。”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是我职业转变后的第一个案子,第一次辩护,第一篇陈述,昨晚我对这些第一次极为看重,因为看重所以越发信心不足,但我没想到,这一口气侃侃之后,我轻松了许多,仿佛大考走出考场后的学生,总有一股想撕了教科书的冲动。
当然,我现在完全没有揍法官或公诉人的冲动,年纪大了,胜负就没那么重要,但我承认,重新去面对这么多第一次,这令我有年轻的感觉。
神差鬼使,我看了一眼卫青,他正望着我,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神我无法解读,但他嘴角分明充满了嘲弄和讥笑。
你奶奶的小屁孩,你,你讥笑?你凭什么讥笑?你为什么讥笑?
卫青
何工,我尊重你,至少你资历比我老,年龄也比我大,听说你还开过战斗机。
可是,你太幼稚了。
在法庭上,你和我们讲常理?你真的什么证据都拿不出来吗?老头,你可是一位资深公诉人啊,哦,我明白了,你以前上庭。证据都有警方提供,你只需要经手摆在法官面前,完全不必费神,你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现在你是律师,再没有人给你提供唾手可得的证据,你以为,常识可以说服所有人,唉,我同情你。
我想,我什么都不需要说了,因为我不想令你难堪。
如果我非要反驳,仅从常理上,我就可以说,按常理,李楼没有任何理由在那个时间段里走到那条偏僻的穷巷子里去,这绝对有目的性。
我现在只需要在法官宣布休庭之后,走过去和你握个手,下一次开庭,我会谦逊地接受你的祝贺。
上周,周主任告诉我,何工走后,我将接替他的位置,宣布完任命,周主任和我推心置腹,问我,小卫,你有信心做好新的工作吗?
我说周主任,我就是为这份工作而读书,而考试,而毕业的。
周主任意外地表情严肃起来,说小卫,你的激情我理解,可是,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
我问为什么?工作不需要激情吗?
周主任摇头说,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害怕,或者说是敬畏。
我表示不理解。
周主任说,你的前任,何工,他当年接到任命的时候,与你的反应完全相反,他说他可能无法胜任,他对上庭有恐惧感,我问为什么,他说,如果经我手有一宗是冤假错案,那么我将此生不安,我说那你就把好关,他说,这担子太重了。
我说,周主任,把关,是这个职位的基本要求吧,我当然明白这个。
周主任还是摇头,说因为那句话,我彻底对何工放了心,当然,结果何工是我见过最好的公诉人。
我有点不安了,我说,可惜他却改了行。
周主任说,是啊,可我理解他,这恰恰说明了他是一个最好的法律工作者。
我说,法律是打击坏人的,只有正义的一方才能最大程度做到这点,而我们代表的正是正义的一方,我并不理解讼棍的职业。
周主任被我的话震住了,摘下眼镜问我。你觉得律师是讼棍?
当然,我说,他们靠打官司赚钱,没有官司,就没法生存,诉讼的存在是职业生存的保证,这是一个无须质疑的逻辑。
周主任站起来,把办公室门掩上,仿佛我们的谈话见不得人似的。
回到座位上时,对我说,小卫,你的第一个案子,将直接与何工交锋,这是我刚刚得知的。你放下负担,什么也别想,胜负不是关键,你知道关键是什么吗?
我笑了,我只需要背教科书就行了:“关键是维护法律的公平和公正。”
“好,希望你能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放心吧,主任,我光明磊落,并且,我一定会赢,这是我的第一宗公诉案,如果我输了,我就回档案科去。”
周主任两眼放光:“这可是你说的。”
我靠,这老头想干吗,我可能再回档案科吗?我等这一天有多久了知道吗?不过说真的,我后悔刚才这句话,不说怎么都比说了好。
周主任
何工电话约我吃饭,我拒绝了,我说,老何啊,这不是适合的时候,你办完案子再说吧。
他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说,我理解的,好吧,主任,但是我并不感谢你安排小卫做我的对手。
哈哈哈。我笑了,我说老何,你想多了,这只是工作。
但我承认,何工觉察到了我的苦心,但他不知道,对于李楼的案子,我目前知道的比他更多,洪警官送材料的时候,找我长谈了一次,和我讲了他的直觉,我们达成了两个共识:一,警察和检察官拥有直觉是个可怕和可耻的低等能力;二,直觉上李楼不是罪犯。
然后我们对赌,洪警官押李楼会被判有罪,我只好其实也倾向认为李楼可以得到公正判决,前提是有个正确的律师。然后我告诉洪警官,何工马上将成为律师,我认为他是正确的人选,你能帮我个忙吗?我们激他一将,让他为李楼辩护。
我们的赌注是一瓶二锅头,公务员不允许赌博,但没有具体到不可以赌酒嘛。
但扪心自问,我希望自己赌赢吗?我自己都没有答案,我只是隐隐感觉自己从内心深处想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变化,也许是这份工作太沉闷了,生活总在重复,我希望有所改变。
下班回到家,老婆女儿眼泪汪汪的,一打听,家里的老黄狗中午安排了安乐死,都十岁了,患了绝症,医生说它的未来几个月会极其痛苦,神志失常,为了完全避免因神志不清而咬伤人的事情发生,建议提前安乐死,这是所有养狗人的共同选择。
既然是大多数人的选择,说明它有强大的合理性和正确性,况且生死乃自然现象,我们的祖先甚至当成是喜庆的事情,文明进步了,怎么反而理性退步了呢。
心烦意乱中,我说,我有点事,晚上不在家吃饭,于是我换了身便衣,出门。
傍晚的凉风一吹。脑袋平静了下来,暗暗反省自己。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如此易躁,女儿一场车祸后下半身瘫痪,这十年来白天陪伴她的,就只有这条老黄狗,狗情甚于人情,这不正是文明的进步吗?
对于妻女,我一直愧疚,在她们的苦难日子里,我步步高升,为了步步高升,我忽略了她们的苦难。当然我一直觉得我只有步步高升才能弥补她们的苦难,但我怎么越来越感觉步步高升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提升,或者说,我的职位升迁的意义,并不如一条狗。
好吧,这么些年,我嫉妒一条老狗。今天它死了,我必须高兴。
我吃了面,在河堤上逛了几圈,回到家时已是半夜,妻子睡了,我看到女儿房间还亮着灯,我敲门,然后进去:“西西,你怎么还不睡?”
“爸爸,你是个好人吗?”女儿盯着我,声音一贯的轻柔。
这样的问题很难回答,但我也不能回避:“爸爸只能说,我努力做个好人。”
“爸爸,那你收过别人的贿赂吗?”
这个我敢回答:“没有,一分钱都没有,否则,你们也不用还住在单位的房子里。”
“那如果有人给你送钱呢?你遇到过吗?”
“当然,”我笑了,这事还会少吗,“我遇过啊,当然,我绝对不会收,你妈妈也不会让我收这种钱的。”
“好吧,爸爸,我相信你。”女儿幽幽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好爸爸。”
我疼惜地走过去,把女儿的头拥进怀里:“西西,我不是个好爸爸,没有给你们最好的生活。”
“不,爸爸,你让我们平安,不用担惊受怕,就是个好爸爸,这幢宿舍楼里每年都有人被双规了,我同情他们的家属,所以,我也为爸爸骄傲。”
我把女儿抱得更紧了,我也骄傲啊,为我的女儿。
西西
那么,这袋钱爸爸根本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也不会要的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两个朋友,黄黄和小楼,黄黄是条狗,它不会给我送钱,况且,它今天已经轮回了,而小楼,他根本没有钱。
佛祖说,因为泥的黑,才有莲的白。
我才十八岁,我经历了最黑的岁月,何日我心中的白莲花才能盛开呢?
小楼是这朵莲花吗?这半年里,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他每天早上都会在河边等我,他说他是个漫画家,每天下午和晚上才工作,他给我画了很多有趣的漫画,主角都是我和黄黄。但我觉得,他的水平其实不怎么样,至少把我眼睛画那么大,并不实事求是。
但我喜欢他的画,我想搞艺术的人一定喜欢听浪漫的故事,于是我说,我父母双亡,唉对不起了老爸老妈,就当我客串了次作家吧。
我和奶奶一起住,我奶奶每天要卖豆浆养活我们,黄黄是我哥哥送给我的,我哥哥是个水手,一年前出海了,他要去南美和非洲,要在海上漂泊两年。
小楼说,他想尝尝我奶奶的豆浆,我说好啊,但是,有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必须和你说清楚,从前有个小男孩,偷喝我奶奶的豆浆,喝了还说不好喝,结果肚子疼了一晚上,死掉了。
我把这个天方夜谭说得跟真的似的,他开始不信,我就一直忍住笑,让表情看起来这事的确是真的似的,后来他似乎信了,说,白喝还说谎,就会死,是不是?
我拼命点头,是的,就是这样的。
小楼突然跪下来说,我一定会用最高的价钱来买你奶奶的豆浆,说完就跑了。
这下我傻眼了,我上哪儿去弄碗好喝的豆浆高价卖给他啊。
第二天,我们见面了,小楼问我,如果他喝了奶奶的豆浆,觉得好喝,想一辈子喝,或者跟我奶奶学会了,让我一辈子都有得喝,可以吗?
我说你真的这么想吗?
小楼说,是啊,我想见你奶奶,我要学做豆浆。
我觉得好难受,我没想到他会有认真的一天,如果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谎言,他一个搞艺术的,在我营造了浪漫又亲手击破后,会发疯吗?会离开我吗?
然后我有好几天都见不到他了,他一直没有出现,我难过得想跳进河里,可是,我甚至连跳河的能力都没有,我根本没办法从轮椅上跳起来。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瘦了一圈,我问他你干吗去了?病了吗?
小楼说,我其实不是漫画家,我没有工作,我最后一次来见你,是想告诉你真相,明天,我想回老家去了。
我又难过了,我说小楼,其实……
小楼说,其实我不是真心想骗你的,我喜欢每天上午见到你。
我说:其实……
他又抢着说:其实你嫌弃我也是对的,男人不能总是这样子,如果我们还能再见,我一定不会是这个样子。
我急了,他再这么说下去,我都不好意思说我的真相了。我说:你别这样,要不,我下周生日,你来我家,和我一起过生日,我会带你见我的家里人的。
他突然拉住我的手,久久地望着我,我听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这让我害怕……又有点期待。
西西,如果我下周能和你过生日,我可以对你说,我想娶你吗?
这太让我害臊了,我才十八岁,就要谈婚谈嫁了吗?
突然,小楼他,迅速地把嘴巴贴过来,在我唇上留下重重的一吻,马上又弹起身体远远地跑掉了。
小楼,你这个混蛋,我都还不知道你姓什么,你就吻我?
到了晚上,我想,小楼可能就是我的白莲花。
这个晚上我一夜都浅浅地欲睡非睡,半夜里,我被一声重响吓醒,看到窗子被风吹开了,我找到拐杖下床,被什么绊了一跤,然后看到了这个黑黑的袋子,里面有一袋子的钱。
装钱的袋子
我招谁惹谁了,沾了一身的血迹,装了一肚子的脏纸,三更半夜被翻墙越窗扔了出去。
如果我很重要,你们就要对我小心翼翼,如果我不重要,你们就让我消停点,谁也别理我,别碰我。
最后申明,我是有主人的,买我的主人叫肖伟大。
肖伟大
我死了,被两个小贼捅死了,一辈子费尽心机,营营役役,刚刚弄到手200万,居然一分都没花上。
都说人生最大的悬念是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死掉,好了,对于我,现在没悬念了。
但我后悔,我其实可以不死的,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小贼手里的刀,我何苦跟他们抢呢?给他们就是了,不甘心至少不会死啊,还好,临死我也没给他们得手,我把钱扔墙外了,哈哈哈,你们捅死我,你们也跑不掉的,一分钱没抢到,等待你们的是枪毙的下场,活该。
对于敌人,我从不心软,哪怕赔上一条命,我也不让你们痛快。
知道这钱来得多么不容易吗?
知道我费了多大心机吗?
老板看上了这个工程,带我去见负责招标的处长,我第一眼觉得眼熟得不得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晚上回家时,我就想到了,因为我见过他,他经常出现在我们小区,出入的是一个单身女人家,这个单身女人的房间,在我对面楼的同一个楼层,窗口平行相对,她长相一般,但胸部奇大,为此我花了半月工资买了天文望远镜,专门为她而破的费。
没想到啊,这部4000块的天文望远镜,为我带来的回报是200万。
我对老板说,我公关过了,对方一口价,200万。然后我把照片寄给处长,说很简单,工程给我指定的人,就一笔勾销,绝无第二次,你不会损失一分钱,我说到做到,反正你也知道我是谁。
当然我是个绝对讲信用的人,确定中标后,我把底片放到了女人的信箱里,我的想法是,她也有欣赏自己美妙身材的权利。
今天刚刚提出现金,兴冲冲回到家,在花园最偏僻的地方找到停车位,然后就碰上两个小贼……许冠杰唱得没错:“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句歌词也送给这两个小贼吧。
别了,人间,别了,这个无聊的世界,如果再投胎,我一定要当那个处长……那个女人真带劲。
处长
这次摊上大事了。
肥肥的一项工程,一分钱没捞到,左右的打点还得我自己掏钱,说好的底片也没有寄来,第二天报纸说茉莉小区发生了凶杀案,一看照片,他妈的死者就是那个王八蛋。
看来他没少干勒索的事,一定被人报复,要不就是灭口。虽然解气,但是那底片还在他家吧,警察要是翻到了,曝光出来,我岂不完蛋?
最可怕的可不仅仅是工作完蛋,万一警察搜到那些底片,傻瓜也能想到他勒索我,而我立马成为最大杀人动机者,这小区的监控完全可以证明我经常出入茉莉小区。况且,案发那个时间,我他妈的车就停在荣莉小区,自己在车上睡了一觉。
中午喝了酒,到了下午实在困得不行了,本想车停到了茉莉小区,先在车上睡一小觉,养好精神,再去丽丽家,晚上才有体力对付丽丽这个骚货。
我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到了中午,我整个人都虚脱了,脑子里全是自己被五花大绑,行刑的武警站在面前,黑洞洞的枪口顶在额头上……妻子儿子在哭喊,所有围观者在嘲笑我。
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分析自己眼前的选择:
第一,最坏的选择,成杀人犯:
第二,好一点的选择,警察找到真凶,我被纪委传唤,作风问题曝光,丢职离婚:
三,最好的结局,我比警察先找到底片,生活继续……
不管如何,再也不能碰丽丽这个扫把星了,一定是她带给了我霉运。
该死,刚想到这个扫把星,她的电话就来了。
“怎么回事7我不是说上班时间别打电话来吗?”我想这情况下我不可能装出情意绵绵的语气吧。
“亲爱的,人家……”
“别亲爱的了,丽丽,以后我再也不会上你家了。”
“什么?你……”
“我也没欠你什么,一会我会再转笔钱给你,这是最后一次,我劝你一句,想少点麻烦,就取了钱离开这个城市。”这句话我是衷心为她着想,她是无辜的,没必要卷入这场麻烦,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算是个有良心的男人。
“王八蛋!”啪一声,她挂了电话,我松了口气,她应该从此会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了,这很违心,我并不舍得,可这是最理智的选择。
下一步,我就必须要为自己的下半辈子作出一搏,成功了,将会有一个崭新的我重生,我要好好爱家庭爱老婆,踏实工作,不再受人胁迫,失败的话,就当是报应吧!唉,这些年,我真不是个好人,如果重新回到那一年,刚迈出大学校门,满眼的阳光明媚,这么好的天气,我一定不会报考公务员。
丽丽
就这么想打发老娘?
这个老混蛋,就算你钱给够了,你至少得懂得语气上尊重人,懂不?尊重人。
刚在信箱看到一封信,里面是照片和底片,一看就知道寄信人心术不正,本想好心提醒一下他,居然如此翻脸不认人,昨晚还腆着脸说老娘肤白如玉。怎么吃都不够,今天居然命令我不准在这个城市呆了,你以为你是网管吗?想踢谁就踢谁。
当然,老娘一定会离开这里的,但前提是老娘要亲自告诉你,啥叫尊重人。
也许大家以为小三没尊严,可事实上,正是因为世俗没有给我们尊严,才让我们更需要尊严。
走着瞧吧。
女人终究心软,还等了十天,我想他也许会回心转意,然而他没有,希望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转变为绝望。
这天早上醒来,家里居然停水了,连牙也刷不了,愤怒之火突然全面爆发,我决定行动,但行动之前,我得给姐妹打个电话合计合计。
我说完计划后,这个姐妹说:“我说丽丽,你真是波大无脑,你这是以卵击石。”
“你这下流胚,老娘绝育了,不排卵子很久了,快说说,我得怎么干,反正我一定不会放过那个混蛋。”
“这样吧,你先找个律师,至少要有个自我保护意识吧。”
“可我不认识律师。”
“你还不认识小学老师呢,不也上了学吗?上律师所啊,挑个顺眼的,穿低胸点,也许就不用出律师费了呢,嘻嘻。”
算了,聊下去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不过找律师是个好主意,低胸也不是问题,找件不低胸的才是问题。
但进了律师所,我才突然醒悟,后悔穿低胸了,男人色心一起就会变蠢,我得找个精明的,我不是寂寞找男人,我现在是危机公关啊。
“请问,你们这里最老的律师是谁,我就找他。”我对前台女孩说。
“最老的啊,还真有一个,刚加入我们所的,经验丰富,目前从没输过一场……”
“我不打官司,我就是咨询,请顾问。”
“反正你不是要老的吗?他就挺老的。”这小妞也男人似的老盯着我胸口,不过她不是吞口水,老感觉她想吐口水过来。
“好吧,我就找他,他在哪?”
“他姓何,叫何工律师,你等等,我先通知一下他。”
何工
这是天助我吗?
我面前这位性感天使给我递了一份材料,一堆住建局处长的艳照,随照片附的一张小纸条,上写“中标书已收到,我言出必行,从此两清”,居然还有署名,而那个名字我相当熟悉,肖伟大——李楼案的死者。
我按捺住兴奋之情,耐心听完她的叙述,然后很明确地告诉她:“女士,从你介绍的情况以及材料来看,这里涉及到一宗招标腐败案,以及一宗敲诈勒索案,所以,我建议你直接到检察院的反贪部门去送材料,你会受到相应的保护。”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这里还涉及到了一宗杀人抢劫案,这个勒索者已经死了。我担心如果我把事情说得过于复杂,对女人这种直线思维的动物来说,容易引起波动,万一她一个转念,觉得麻烦不举报了,生生放过了一个腐败分子。
“女士,既然你找到我,我就将材料复制一份留底,以证实你曾咨询过我,以后要有什么法律纠纷,我可以作为你的委托人,另外,这次咨询我就不收费了,以后有机会合作再说。当然,你需要留下联系方式给我,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收费的决定鼓舞了她,她表示离开这里就直奔检察院,我祝她好运。
现在我拥有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了,手里这份材料说明了一个重要问题,如果事情不出意外的话,那位腐败处长,明天就将受到行动限制,随时可以成为我的证人上庭,还有刚才的女士,也是送上门来的证人,我的辩护词就不再是苍白的逻辑推理,而是拥有了人证物证。
我甚至开始想,当老洪听到我出示的这些证据时,他会是什么心情呢?
警察本该知道的事情,现在让被告律师先得到了,作为朋友,我是不是应该顺带知会一下他,让他不至于被动?因为,就算他得到了这些材料,对我的辩护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老洪
后天就要再次开庭,李楼极有可能在这次开庭被宣判,并且不会是轻判,那么,我就等于再次错过了一个机会,这本来不是机会,但突然成为机会时,我激动了一晚上。
我和周主任打赌,我押李楼会被判有罪,但我真正的希望是李楼无罪,我完全明白他是无罪的,根本不会是王山兄弟的同伙,但我不能释放他,这事得由法庭来干,才能引起大家关注,对于我来说才有释放的意义。
我还有一件事要干。
我连夜来到看守所,我要和他作一次私下的会谈。
“李楼,你经历了一次开庭,相信你明白自己的处境,后天开庭,如果辩护律师不能出示有效的证据,仅凭推理,在我国现行的法律制度下,相当于没有辩护,你至少是十五年至无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不认罪和不交出那笔钱,如果你不介意坐一辈子的牢,我也帮不了你。”
“我说的全是真话,你们只要没抓到那两人,怎么也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无所谓了。”李楼看来在看守所没有白坐,他倒是成了明白人。
“这么说吧,我个人相信你是无罪的,你根本不认识王山王海,他们俩也不会跟你这样的新手合作,但是,你是唯一得到那笔钱的人,你不交出来,这本身就是犯罪,坐牢你也不冤。”
李楼扭过头去,望着墙壁,一言不发。
看来我还没有打动他,“李楼,你并不是警方的目标,我们要抓的人是王山兄弟,他们罪大恶极,况且,他们为这次行动已经不惜杀了一个人,然而一分钱都没有得到,现在通过报纸网络,全中国人都知道你是那个墙外得到钱袋的人,如果你一直没交出来,那么,你就是这兄弟俩的目标,如果你进了监狱,他们就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你,你自己想想,让他们找到你会是什么后果?”
李楼身体开始发抖,我观察着他的各种变化,相信他开始感觉到恐惧了。
“但是,一旦你交出了钱,你在他们眼里立马一文不值,他们的目标是钱,不是你,我并不相信你那套被狗咬的话,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这句是谎言,但我知道你一定有一个即使坐牢也在所不惜的理由,我不指望你今天告诉我,但我希望和你合作。”
李楼的目光慢慢从墙上移到我身上:“什么合作?”
“你后天在庭上,随便说一个藏钱的地方,最好是池塘或者河里之类的,需要动用大量人力和时间的地方,这样我就可以马上申请案子退回到公安局继续侦察。”
“然后呢?”
“然后王山兄弟也会得到消息,只要他们放不下这笔钱,就有可能出现,这次我们不会再放跑他们了。只要逮住他们,你自然就清白了。”
“如果你们还是一直没找到钱呢?”李楼急切地问,他对我的建议已经有了极大兴趣。
“那么我们会继续找,但你已经不是抢劫案同伙了,当然,最佳方案是你真的交出那笔钱。”
“哈哈哈,”李楼莫名其妙大笑起来,“洪警官,你在耍我吧,你不过想利用我做诱饵,抓到他们,但我只要交不出钱,我是不可能无罪释放的,并且,我觉得你的合作建议不像警方作风,除非你是立功心切,想亲手抓住他们,可我不想作诱饵。”
我望着这个说不出是愚蠢还是聪明的家伙,一字一句告诉他:“八年前,王山兄弟第一次作案,就重伤了一位姑娘,令她成为植物人,至今没有醒过来,她只是一个公司出纳,才上班第一个月就遭此横祸,时间长了,公司也不再负担医疗费用,一个家庭从此陷入困境,你了解这些受害者的感受吗?你知道作为受害者的哥哥,一名警察的我,是多么想亲手抓到这两个混蛋吗?这些年我都不敢回家,我不想看到我妈那张苍老愁顿的脸,我对不起她们,我在梦里亲手击毙了他们无数次……无数次,可现实中,我连他们的照面都没有打过,突然来了这个机会,他们就在我的城市里作案,我能放过这个机会吗?李楼,你想过没有,这也是你的机会,我不管你他妈的把钱藏哪里了,抓到他们,至少你洗清了同案犯的罪名,你咬定钱藏河里了,我们最多找个三天五天,我写个报告说可能被河水冲走了,这不就完事了吗?”
一口吐出了这股郁结多年的闷气,我手脚冰凉,双腿发软,好久没有这么激动了。没想到,这件事我谁都没说,却向这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袒露了。
“好吧,洪警官,我答应你。”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等到了从他嘴里传来的这句话。
李楼
原来,这位警察一直知道我是无罪的,却让我受了如此多的折磨,这应该令我愤怒,不过,我被他那番话打动了,并且,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说的是真话。
他说的也有道理,我不怕坐牢,但我怕死,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其实不对的,更别说后面那句若为自由故了,在我的排名里,自由不算什么,没钱没爱情,在哪儿呆着都不自由,所以,爱情高一些,但刚刚我才知道,生命对于我最高。我害怕真的被那两个恶魔兄弟找上门来。
有一天落在他们手里,这个念头令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了彻骨的恐惧。
我同意了洪警官的建议,我决定在开庭的时候,突然认罪,并且,把钱交出来,我突然有了新的念头,我不想要那笔钱了,相对于洪警官的妹妹,西西还是幸运的,至少她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我只要不坐牢,我可以养活她,和她在一起,我相信她会愿意的。
可是,当我的善良念头刚刚充满我全身的时候,诱惑又来了,何律师第二天来看我,他告诉我,明天开庭后,我将被无罪释放,因为他找到了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我是无罪的。
“李楼,你明天什么都不需要说,你只要沉默,当我出示完证据后,你会从法官的表情里看到他即将的宣判。”
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说,我还是可以不用交出一分钱,就可以和西西在一起,还拥有一大笔钱?
为了给自己更大的信心,我问:“何律师,我想问你,你自己是不是真心地认为我是无罪的?”
“李楼,你是不是无罪,这不是我思考的问题,律师不需要知道事件原本的真相,只需要关注法律架构下的、受程序保护的真相。”
“这有区别吗?”我完全不明白。
“有时候没有区别,有时候有区别。”
“什么时候有区别?”
“比如说,你去邻居家买鸡蛋,事件真相是邻居不在,你放下钱取了蛋走了,但之后钱被风吹跑了,邻居告你盗窃,由于找不到风来作证,所以,受程序保护的真相就是由于你不问自取,且邻居不愿意和解,那么你就要为盗窃罪名坐牢,这就是区别。”
“这么说,法律并不是完全正义的。”我觉得上当了,普法教育一直在说法律是维护正义的。
何律师摇头说:“法律是正义的,但不是绝对正义,它维护的是程序正义,保护遵守程序的人的利益。”
“可我觉得这么看来,至少不够人性吧。”
“呵呵,比如说,你尿急了,让你自由排泄,这算人性吧,可你正坐在公车上,你的人性,对其他人却是不人性的。”
我久久琢磨着何律师的这句话,我的人性,对其他人可能就是不人性,那也就是说,别人人性了,可对我并不人性,我应该怎么应对?
下海
哥,饿……
开庭
公诉人的陈述在上一庭预审已经念过了,这次开庭,直接由辩护律师开始作辩护。
何工:尊敬的法官大人,请允许我传一位证人,他是反贪局的刘国先生,他前天接到一个举报,举报人叫张丽丽……
何工细细讲述完那个案子后,最后总结说:“肖伟大身上携巨款是个偶然事件,王山兄弟抢劫自然也就是临时起意了,那么一宗完全是偶然和临时起意的案件,就不存在预谋和策划,更不可能安排同伙在墙外等待,因此本辩护立场为,被告人根本与在逃罪犯无任何约定或关联,被告人出现在案发现场也是一次完全的偶然事件。”
卫青站起来,他在何工的长篇大论中,迅速地找到了突破点,他的论点为,辩护律师认为受害人身上携有200万现金是偶然事件,这个我同意,但这不能说明受害人并非被告及同伙的目标,如果他们的初始目标并非是200万,而只是受害人平时随身财物呢?又或者在逃案犯通过其他渠道得知受害人当天会携带一笔现金呢?这两个假设完全与辩护律师的证据不冲突,所以,并不能够说明被告与案件无关联。
何工胸有成竹,站起来说,没错,我完全同意公诉人的两个假设,这里我想展示一下案发现场的建筑图,大家可以看到,茉莉小区的停车位遍布各个通道两边,并且这个小区不设固定停车位,都是以先占先得为原则,这说明,受害人自己也不知道他今天会停在哪个停车位,更别说预谋抢劫他的人了。假设当天受害人找到的车位是在西边,而被告出现的位置在东边的墙后,我们看图,案犯得手后,必须绕个大圈子才能到达被告所在位置,相同的时间,他们可以从西边出口跑到地铁站了,这样的策划有意义吗?
卫青傻眼了,刚刚的沾沾自喜早巳不见踪影,他脸上烫得厉害,看来何工早就把他算计透彻,先抛出一砖,让他反击,然后再抛一砖,通过反复打击来加深法官印象。
公诉人,你还有异议吗7法官问。
卫青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说,辩护律师的论点虽然有力,但仅仅是他个人的推理,无法用证据来支撑,案犯作案的策划出发点必须在同案在逃犯归案后才能完全了解事实真相,但被告的确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并成功接应到所劫财物,且作出了逃跑反应,这都足以断定被告有同案行为。
何工立即站起来,说,案发之时,被告是在墙外,根本无法得知墙内情形,他只是在袋子被抛过来后才与之发生接触,这种行为被认定为抢劫案犯是相当荒谬的,最多只能认定为拾金有昧,比如我捡了个钱包,而钱包主人后来被发现被杀,能认定我是杀人同犯吗?
旁听席出现了小声的议论,卫青坐不住了,不断挪动着身体,他脑海里突然响起了自己的那句话,我要是输了,就回档案科。
公诉人,你还需要发言吗?
卫青想了想,说,法官大人,我没有发言了。
法官于是宣布庭审结束,择日宣判。
审判日
开庭前一小时,法官办公室。
何工进来时,房间里已坐着法官和卫青二人,何工重点关注到卫青的表情,这是一张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脸,尤其此刻。
“何律师,”法官与他也是相熟多年,身份一变,称呼当然也要改变,“你也是多年的老公诉人了,今天我们的话题,你应该有估计到吧。”
何工笑笑:“按惯例,迟到的输官司么?”
哈哈哈,三人都笑了起来。
“何律师,法庭的意见是,由于本案对社会影响广泛,造成的后果恶劣,而你的辩护缺乏有力的证据,本庭将会判决被告有罪,刑期在十年以上。”
卫青保持着谦逊的微笑,但看起来就快绷不住要大笑了。
何工皱皱眉,说:“这既然是法庭的决定,那我也不好说什么了,那么,一会庭上见。”
法庭准时开庭,公诉人及辩护律师作最后陈述,公诉人陈述完毕后,何工站起来,他扔下手里的文件,走到被告李楼跟前,朝他扬了一下眉头,然后转过身去对法官说,我没有陈述。
李楼突然大声喊:“法官大人,我不认罪,但我认错,我不是罪犯,但我贪心,我把钱藏起来了,我要交代。”
何工立即走上前,对法官说:“由于被告人有新的事实出现,并对本案最终侦破有最大作用,本辩护律师请求法官押后审判,将被告及案件返回公安机关。”
法官和卫青措手不及,当然,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何工几十年都是自己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套程序,今天他这么平和坦然,不正说明他的不平和不坦然吗?
何工的请求是无法驳回的,于是,法官只好宣布接受。
卫音走过来,虚心的表情却用质问的语气对何工说:“老何,你们搞什么鬼?”
何工向他伸出手:“小卫,我想,我们的官司已经结束了。”
“结束?还没有宣判啊。”
“官司并不一定需要宣判,比如这一次,它就是一场没有宣判的官司,呵呵。”
卫青急了:“那到底谁胜了?”
何工表示疑惑:“为什么要有输赢?我们打官司,又不是打乒乓球。”
“这这这,这算什么?不过,我一定会等着,等公安局重新送上材料,我将亲自起诉。”
何工点头同意:“我当然希望天天有官司,现在我是个执业律师。”说完何工觉得自己过分生硬了,又回过头来,说,“小卫,我欣赏你的敬业精神,但官司本质上是对诉告双方在公平程序下的公正裁判,所以,对任何一方都不存在输赢,只存在公正与否。”
三天后,在看守所里度日如年的李楼等来了两位客人,何工和洪警官。
李楼很诧异,因为他们二人同时出现。
“洪警官,对不起,我食言了,因为……”
洪警官打手势阻止他:“不必了,我理解。”
“可是,我出去,我一定会给你妹妹捐款的,我保证。”
“你哪来的钱呢?”洪警官笑了,“这么说,你真的藏起了钱?”
李楼自知失言,但脑子转得飞快,说:“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会找个生意做,赚了钱再……不过我真心愿意当诱饵的。”
“李楼,诱饵就不必要了,告诉你吧,王山兄弟昨天投案自首。”洪警官说。
“啊?这……他们为什么自首?”
“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到处是通缉令,只好躲在山上十几天,饿得不行,爬下山来自首。”
何工在旁边看不下去了,他说:“算了,老洪,告诉他吧,那也够他受的了。”
李楼问:“什么事?”
“李楼,今天我是来带你出去的,你的案子不会宣判了,起诉撤销,还有一件你肯定不想知道的事情,那200万,现在在公安局里呢。”
“西西她……”
何工说:“对,周西西小姐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新闻,认出了你,把钱都交了出来,她一直以为是别人给她父亲的行贿款呢,前一天已经扔到了河里,幸好这几天没下雨,我们第二天找了回来,她力气不够,只扔到河沿边上,200万在河边躺了一晚上,这次再没有幸运的家伙得到它了,否则,你还出不去呢。”
李楼耷拉下脑袋,不知应该高兴还是失落,这么一大笔钱,他也就只在黑暗中看过一眼,具体数目还是警察告诉他的。
“何律师,你刚才说西西姓周?还有父亲?”
“没错,她父亲是检察院的副院长,怎么,你不知道?你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还给人家送200万?”
李楼喃喃自语:“那就好,不用卖豆浆就好。”
洪警官大声说:“李楼,虽然你不用坐牢了,但你一直隐瞒这笔钱,妨碍办案,我们必须对你作出拘留处罚。”
李楼浑身轻松了:“管饭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