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雨大,不如进篷子里避避吧。”
“呵,急什么。你瞧瞧,这天这水这雨,连着一块儿,像不像一幅画?”
“……公子,别靠船舷那么近,当心被河里的水鬼趁机逮了去,把公子的头给咬了……”
“哈哈,沈莫,你又开始编故事说笑了。”
“说笑是一回事,不过公子,您身上都湿透了却是当真,您当真该进船里躲躲了。”
“嘘……别说话,沈莫,那边有个仙姑在瞧着我笑呢……”
“仙姑?哪里有仙姑?”
“看,就在渡口那里……”
一
黄昏,爆竹响过十八声,一行身着重孝的人,抬着口盖着红缎面的棺材,远远从乌头渡方向过来,一路往西,到了邵家大宅门外。
大宅五天前刚刚置办过一场极其隆重的婚事。
墙里墙外四处张贴着大红喜字,各处悬挂着喜庆的红灯笼,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全部取下,只能用一条条素色绢布匆匆掩盖,又以同样素色的布匹一路铺呈,从宅门直至内堂前。随后有两名身穿麻衣的少年,从门外先行一步进入宅内,沿着这条素布铺成的路一面缓行,一面撒米,撒到内堂门庭前站定,回头高喊一声:“恭迎少爷回府!少爷走稳了!进!”
门外吹打声起,静立在门前的抬棺人立即一声吆喝,重新抬起棺材,迈着统一的步子,小心翼翼将那口巨大的棺材,朝宅门内抬了进去。
一时间,哭声响成一片。
阖府上下所有人,此时都集中在院子里,哭哭啼啼目送那口棺材从眼前走过。内中一名老妇人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她便是死者的母亲邵老夫人。中年得子老年丧子,这巨大的悲痛令她几度晕厥过去,幸有一旁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不停低声劝慰,才使她情绪不至于失控。就在这一片悲戚声中,突然不知是谁“啊”的惊叫了声,随即,就见那队抬棺人中,走在最前面的两人身子一晃,不知踩着了还是绊着了什么,竟一头往前直跌了过去!
紧跟着轰然一声巨响,那口棺材元宝头坠地,重重的撞击将尚未上钉的棺材板震豁了开来,随着扑鼻一股恶臭,一具盖着棉被的无头尸体,在黄昏血红的夕阳下,无比醒目地袒露在众人的眼前,并笔直竖起了它僵硬的手臂。
四周惊叫声一片,让邵老夫人彻底背过了气去。
一时整个院内乱作一团,送老夫人回房的回房,被吓跑的吓跑,奔上去帮忙的帮忙……待将尸体双手塞回被褥,重新将棺盖合拢,把那口棺材从地上抬起来时,四周那些人哪里还有哭泣和观礼的心情,只一个个惴惴不安地退回到原地站着,一边想着刚才棺材中那令人惊惧的一幕,一边一声不吭望着那口棺材,被徐徐抬进邵家仪式大堂。
眼见大堂四扇门在棺材入内后一一合上,方才窃窃私语,交头接耳道:
“……唉,早说不该娶那新娘子,偏不听,看看现在……”
“说啥呢……明明是遇到了水鬼……”
“若没那新娘子,少爷怎会遇到水鬼呢?”
“唉……”
二
住在乌头村的人,自古有这么一条规矩。
凡是在村边上那条名为乌头渡的河里淹死的人,无论是谁,什么样的身份,必须在河边停尸一日一夜,由他家人对着河神焚香祝祷,直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晒过至午后,方才能净身换衣入棺材,被送回自己家中行葬礼。
因为传说,乌头渡里住着水鬼。
水鬼喜欢在人靠近河水时,将其拖入水中淹死,再以其头颅为食,乌头渡这个名字便是由此而来,取了个“无头”的谐音。又因为水鬼是需要潜入猎物体内,才能使其坠水,所以将死者捞上来时,可能水鬼还停留在尸体内,需要等候一定的时间才能入棺,以免水鬼被无意钉入棺材,随棺跟至死者家中,给其家门招致不幸。
邵家公子邵锡年,前一日被人从河里捞上来时,便是无头的。
所以隔了一日才能收尸,将他从河边抬回,并且要用十八声爆竹鸣道,再由八名阴历十月出生的年轻男子抬棺,才可进门。也正因为此,让住在乌头渡东岸塘月村的冯秋山,在得了这噩耗后能及时赶到,参加同窗三年、情同手足的好兄弟的丧礼。
冯秋山就是之前一直守在邵夫人身边,劝慰她的那名年轻书生。
就在五天前,他刚刚来过此地喝邵锡年的喜酒。
原本好友年近三十才娶妻,实在是件值得庆贺高兴的事,但因了之前有算命先生说过,新娘生辰八字不利婚配,所以在听老夫人说起此事后,冯秋山便对这件喜事存了点阴霾。只是亲事是自个儿兄弟亲定的,人也是他亲眼看中的,当朋友的自然也不好说些扫兴话,所以尽量开开心心地观完了礼喝完了酒,在将新人送入洞房后,他便告辞离去。
谁想不过短短五天,竟收到邵锡年坠河身亡的噩耗,怎能不令他震惊。
他当即雇船过岸,来邵府见兄弟最后一面。却没想还未行大礼,那棺材竟出意外坠了地,露出了里头那具无头、且腐烂到发臭的尸体。
尸体的惨状登时吓坏了在场所有观礼之人,也让冯秋山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一度哭得泣不成声,见状宅中小厮立即将他送进住处歇息,直至入夜方才将他从房中请出,同邵家人一起在正厅内用膳。
三
当夜,冯秋山便应邀住在了邵家大宅内。
平时他同邵锡年来往密切,所以邵家二老始终将他当作干儿子看待,因此无论怎样也要将他留在府中居住,一来见到他便好似见到了邵锡年,二来借着同他攀谈,好度过无法入睡的漫漫长夜。
冯秋山在用过晚膳后,便一直陪着二老在偏厅内坐着说话,一边给摆在厅堂正中的棺材守夜。问及新嫂子现今如何,却不料被告之另一让人吃惊的消息,那位新娘子在嫁给邵锡年仅三日后就失踪了,而邵锡年亦是在她失踪那天坠的河,直至隔日被人从河里发现了尸身,却悲惨得连个头都没有了。
说罢二老再度哽咽,冯秋山当即扯开话头,不再引他俩悲伤。直至三更过后,按规矩不能再继续守着了,方才点了长明灯送二老回房休息。
然后回到自己住处。
那屋子本是邵锡年的卧房,在他婚后被改做书房用了,留着床还未搬,所以还能睡人。房中家具仍按着当日作为卧房时布置,只多了几排书架,浓浓书香同屋中淡淡的樟脑味缠绕在一起,让人看着格外触景生情。
冯秋山四下环顾一阵,想起前些时邵锡年还好端端的样子,不由一声长叹,实在无心入睡,便在房中慢慢兜了一圈,从书架上抽了几本书坐到床上,点亮蜡烛看了起来。
也不知看了多久,只觉两眼发酸,头脑发沉。想是困倦得要睡了,于是转身到床边想将蜡烛吹熄。谁知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冷风,轻轻一吹,倏的就把那明晃晃的蜡烛给吹熄了。
霎时,一道黑暗无声笼罩了下来,在这同时,冯秋山听见房门处咔嗒一声轻响,随后吱扭一下,那道原本紧闭着的门,竟直直朝里打了大开。
见状冯秋山不由吃了一惊。
正待起身去看个究竟,不知为何,身体突然像被钉住了似的,贴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在风里轻轻晃动,过了片刻,一道黑影从门外斜了进来,好似一个人匍匐在地上,慢吞吞朝房里爬,一边从嘴里发出低低的抽泣声:
“冷……我好冷啊……冷……”
它边哭,边朝冯秋山身下的床底钻了进去。
冯秋山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丢进了一盆冰水里,浑身冷得寒透骨髓。
冷得连牙关都忍不住一阵阵打颤,眼见它整个儿身躯没入床底,他咬咬牙拼了命伸出一只手,用力往桌上探去,随后一把抓住桌上烛台,扬手将它狠狠打翻至地。随着烛台落地声脆响,他僵硬的喉咙里立时发出一声尖叫:“啊——啊——”
“冯少爷?出什么事了,冯少爷?”立刻有两名僮儿衣冠不整地从门外飞奔而入。
看到他脸上发青的脸色,和见了鬼般惊惧的神情,不由大惊,慌忙一个抓肩一个摇腿使劲将冯秋山推了推。片刻,听他喉咙里咔咔一阵响,瞪得滚圆的两只眼睛动了动,知晓是清醒过来了,忙再问:“少爷?冯少爷?您怎的了?出什么事了?”
冯秋山呆呆地望着他们两个。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刚才那一幕如同噩梦一般,如此清晰和真实。吓得他两条腿都在微微打颤,却又无法将它说出口,只能用力抿了抿唇,随后道:“扶我起来,我突然胸口闷得慌,需要出去透透气。”
两名僮儿立即依言将他扶起,正要提着他的肩膀将他从床上搀起,忽然叮的声脆响,不知什么东西,从冯秋山衣内滚了出来,径直落到地上打了个转,往床底下直钻了进去。
“哎!少爷您的玉佩……”其中一名小僮忙蹲下身探手进床底抓。抓了半天没抓到,于是索性一把掀开了床单朝里探进了头,立时又钻了出来,皱眉大叫了一声:“呀!什么味儿这么臭?!莫非床下有死耗子?”
闻言,另一名僮儿立即点亮蜡烛将他推到一边,一边埋怨他的大惊小怪,一边弯腰朝床底下照了照。
这一照,只瞧得他面色煞白。
他险些将手中蜡烛直丢出去,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脱口尖叫:“啊!好多虫子!好多虫子!”
四
六月天,虽然只是初夏,日头已渐渐变得毒辣。午时清桐便不肯继续待在屋里,带着癞皮狗阿莱一道在门前的槐树下坐着,一边乘凉,一边啃着半块甜丝丝的白瓜。
这些日子生意极为清淡,一来这地方着实太小,二来阎先生接生意总是百般挑剔,所以要揽得一趟好活计很不容易。生意一少,手头闲钱自然少了,没钱出去买糖买肉吃,清桐不免觉得无趣,于是总在阎先生耳边嘀嘀咕咕,无奈那人对不上心的事向来漠视惯了,耳朵就算拿针扎也扎不进,无非让说者添上一肚子的堵而已……
想到这里,她忽听见动静抬起头,眼见前面一阵车马队伍,抬着口棺材遥遥往这方向过来,不由笑了起来。一张脸笑得跟白瓜似的甜,站起身拍拍衣裳,低头对阿莱道:“去,知会阎先生,就说有客上门了。”
阿莱听后立即摇着尾巴跑开,好似能听懂她的话一般。
她则蹦跳着进门,作势要将大门关上,前方那支队伍为首处一人眼尖,远远叫道:“姑娘等等!我等特意来拜访阎先生,不知阎先生可在?”
清桐便将门留着一半,倚在门上。
直等那些人到跟前,为首那人下马恭恭敬敬递上一张名片,和一锭十两重的银子,她才朝名片上看了眼,弯眼一笑道:“阎先生在。邵公子么?请带着你家老爷随清桐过来。”
“鄙姓冯。”
“冯公子,请。”
陪着邵老爷一起赶到周口镇拜访阎先生的这个年轻人,便是冯秋山。
当日,从邵老爷口中第一次听说阎先生这个人时,他有些哭笑不得,他想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一定因为儿子的横死而伤心过度,以至连这样可笑的传闻都会信。
邵老爷说,阎先生是个死影师。
是个能将死人的皮制成皮影,令故去者死而复生的手工艺人。
倘若死者能复生,那岂非神仙妖怪都是真实存在的了?冯秋山觉得,这职业简直跟点石成金者一样可笑。偏偏邵老爷对此深信不疑,不惜带着重金拖着孱弱的病体,执意赶往邻乡周口镇。为防万一,冯秋山只得在邵夫人托付下陪同前往。
一路随行,半日后便到达阎宅,而眼前这一处毫不起眼的居所,以及那名小丫头见着银子时欢喜的神情,再次印证了他的想法。
不过是个同江湖术士一样,靠手段和嘴坑蒙别人钱财的骗子而已。
他不能当着别人面直接跟邵老爷说出这想法,便忍着,默默跟随在清桐身后一路前行,到内院一处小小的厢房前,见她站定脚步掀开门帘,朝里通禀了声:“先生,有客来访,可见?”
“请他们进来。”
屋内响起淡淡一道话音,年轻得出乎冯秋山意料。
迟疑间,邵老爷已先一步随着清桐跨进屋内,他匆忙跟上,待目光适应了屋子的光线,抬眼便见到,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坐在屋子深处一张椅子上。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似正专心在桌前摆弄着什么,直至脚步声停,才将头抬了抬,提起手中一杆长烟轻吸了口,朝他们笑笑:“老先生远道而来,想必是有无法假他人之手的重要事了?”
一句话出口,就见邵老爷一把丢开手中拐杖,扑通朝阎先生跪下,颤声道:“先生,无论须付出怎样的代价,请先生一定要替老夫制这皮影!”
五
三个月前,邵家公子邵锡年在坐船前往东岸探望冯秋山时,遇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相当貌美,立在雨中那副模样,就好像从一幅水墨画里走出来的女仙。当即令邵锡年一见倾心,而那女人似乎也对他有意,直至他的船行靠至岸边,那女人始终执伞朝他微笑而望,一双眼含情脉脉,目光婉转流动间仿佛能说出话来。
自那之后,每逢他渡河,总能见到她在乌头渡的渡口望着他。一来二去,便害了相思,遂打听了她的住处,得知是东岸塘月村内,一位姓汪家中的姑娘,一十八岁,至今尚未出阁。于是立即禀明父母,在他俩首肯下托了媒人前往汪家求亲。
汪家人自然欣然应允。乌头渡东西两岸人尽皆知,邵家乃是当地第一大家,祖上数代为官,现今亦在各地拥有一大片商号。更难得的是,邵家公子年轻有为,新入的进士,又年近三十还未曾婚配……如此好的一段姻缘,怎会有人不同意?
双方当即订好了日子,只待时间一到,便可欢欢喜喜吹吹打打将汪姑娘送去邵府。
到这时,一切还都是顺心圆满的。但一个月后,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将之悄然打破。
邵夫人是个相当迷信的人。逢年过节做大事,总要请人来卜算一番,自己唯一儿子的终身大事,更是疏忽不得。她命人去镇上请来位算命先生,到家中摆出邵锡年跟汪小姐的生辰八字,让他为两人的婚事算上一卦。
谁想算出来的结果相当不好。
算命的说,汪家小姐虽命中带贵,但夫宫正冲白虎星,如果嫁进门,假以时日只怕会有克夫或者妨夫的事情发生。
邵夫人一听,心里立即起了疙瘩。原想说服邵锡年再考虑考虑,或者干脆退了这门亲,以免引来后患。但邵锡年听后却不以为然,觉得母亲这番做法甚为可笑。他本是糖水里泡大被宠惯了的人,万事想做就做随心就可,哪里管什么命不命的,所以执意要娶。而另一边,汪家收了如此大一笔礼金,又早就四处放出了风声说,自家闺女将要嫁入邵家,更不可能容得邵家变卦。
万般无奈,邵夫人只能再次请那算命先生到家,向他请教可有解决方法。算命的掐指一算,说,方法倒有一个,恰好今年时辰对盘,做成的话刚好可以避开命冲白虎的格局,就是做起来麻烦些。
怎样麻烦?首先要选个黄道吉日,然后在那之前在府中选出一间屋子,将所有房门窗户外砌上砖块,封闭隔离起来。其次,在拜堂后,新娘不能被送入洞房,而是要被送进那间被隔离的屋子,随后将屋子最后一道入口彻底封上,只留一个小口送茶送水,如此,过上三日将围墙破开,把新娘子从中接出,此后就可相安无事了。
这方法虽然听上去有些怪异,但为了免去心中那份芥蒂,邵家还是规规矩矩依着他的话办了。
转眼到了选定的黄道吉日,吹吹打打将新娘迎娶进门,拜了天地,喝完交杯酒后。邵家人避开众人耳目,将新娘偷偷送进了那间被隔离的屋子。岂料,将入口彻底封死后才发觉,邵锡年竟也在那间屋里。
原来,虽然听了父母之言,但邵锡年年轻气盛,从来没将算命先生的话当过真,想着才刚新婚就要整整三日见不到新娘,自然是心痒难忍。喝完交杯酒后,他趁着混乱先一步到了隔离的屋中,神不知鬼不觉,令所有人将他同新娘子砌在了一间屋里。
为此他得意洋洋,家人见状纵然万般无奈,也只能由着他去,想着总归是将新娘子隔离起来了,多个人少个人的应该问题不大。就那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有人从预留的口子给两人送水送饭。转眼,三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到第三天夜里子时,邵府的人将屋外围墙砸开,一边砸一边还跟屋里人逗笑,可说也奇怪,无论外头人怎么说话,屋里始终没人应上一声。
于是在将砖头一一砸开后,立即有家丁过去拍门,谁知门刚被拍响,一下子被人拉开了,紧跟着就见邵锡年抱着团枕头样的东西,低头从屋里直冲了出来,毫不理会身旁试图叫住自己的爹娘,好像身后有什么极可怕的东西追来般,没头没脑朝前一通狂奔。
很快,他的身影就被吞没在无尽的夜色里,见状邵老爷急忙差人去追,但为了掩人耳目,不敢弄出太大动静。等一路追到乌头河边时,邵锡年早已不知所终,唯有河面上浮着一圈圈涟漪。当时在场所有人看了,心里隐隐感到不妙,却不敢说些什么,匆匆返回府上,想问问新娘子邵锡年到底怎么了,岂料那新娘子竟也不见了。
就在邵家男丁全部出去追邵锡年的时候,邵家女人进那间屋子想找新娘子,却发现屋子里竟是空的。
可是从封口被砸开,一直到邵锡年从屋里跑出去,没人见过有第二个人从房里出来过,这新娘子好端端地跑到哪里去了?登时,这成了一桩到官府报案都无法说清原委的奇事,之后邵家不仅没找到自己儿子、媳妇的下落,还被得了女儿失踪消息的汪家上门闹事,要他们归还自己的女儿。
无比焦头烂额地度过了一天一夜,正想叫人扩大寻找范围,到其他村镇去寻找两人踪迹时,本就一团糟的邵家竟再度遭到重创。
六
乌头渡的河水涨潮时,有人从水中捞起一具尸体。
尸体无头,尸身也被水泡得肿胀,并被河里的鱼咬得坑坑洼洼。但从身上的衣服可判断,这尸身不是别人,正是前天夜里失踪的邵锡年。
如此噩耗,几乎当场将邵家二老完全打垮。邵锡年是他们独子,中年得子,老年盼到他娶亲,原等着要抱孙子,谁想刚刚新婚,竟会以这种悲惨的方式……没了。为什么会这样?老人百思不得其解,遂想起那名算命先生说的话,疑是新媳妇命格的关系,于是派人去寻那算命先生,想问问为什么按着他的说法去做了,他们儿子却仍遭到不测。但到镇中却发现,他住的地方已经人去楼空,遂百般打听,发觉那地方根本就是处租屋,无人知晓那位算命先生究竟是谁,他就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不见了。
二老只能忍着巨大的悲痛,先按照乡里规矩将尸体在河边停留一天,然后将儿子的尸体带回家。
既不知其死因,也无法得知新媳妇的下落,只好先将邵锡年的尸体好好安葬。当天,邵家重金请到了最好的葬仪师,来进行回门和超度,可是说来也怪,如此经验丰富的一支葬仪队,如此严谨的安排,却百密一疏,棺材还没进屋就让它头先着了地。
这无比晦气的一幕,仿佛在预示着后来那件可怕事情的发生。
怎样可怕?
说到这里,邵老爷不由苍白着一张脸,朝冯秋山看了一眼,随后朝他指了指道:“就在那天晚上,我儿子的好友秋山君因怀念我儿,便住进了他那间房。谁想夜半突发噩梦,我家两名僮儿闻声过去看时,无意中发现他所睡那张床底下有股臭气,疑是有死老鼠,便亮灯去看,谁知这一看……竟看到那一片地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
说到这儿,他不由猛打了一个寒颤。
清桐在一旁听着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后悄悄往阎先生身旁靠了靠,插嘴道:“为什么床底下会有那么多虫子……”
邵老爷一声苦笑:“当即他们就将地上的砖头移了开来,遂发现,不仅床底下那一片地的砖头松动,就连砖头下面的土也是松的,那些虫便是由土下爬出。他们立即找来硬物将,那片松土给挖了开来。随后他们在那片土下挖到样东西……”
“什么东西?”
“是放在我儿子房内的一口瓦缸。本一直空置着,挖开时却见它上面盖了块木板,两名僮儿倒也机灵,闻到缸中有更多恶臭传出,立即大声喊叫,将其余家丁一同叫了过来,随后一起小心翼翼将那木板打开。先生……你猜他们在缸中见到了什么……”说罢他用力吸了口气,搭在椅背上的手微微一阵颤抖。不等阎先生回应,他望着阎先生那双细长的眼,一字一句道:“一具尸体……”
“是新娘子的尸体。”至此阎先生方才开口。
邵老爷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这样的事理应去报知官府,不知邵老爷缘何要来找阎某?”
邵老爷再度苦笑:“官府说,定是我儿在那房中杀了我媳妇,随后畏罪而逃,不慎跌入河中,被河水吞没……”
“老爷不服此判?”
“自然不服。”
“为何?”
“先生请想,我儿同这汪氏自相识起便郎有情妾有意,且我儿为这女子连她凶煞的命格都置之不顾,为何会在新婚中将她杀死?”
“老爷此话倒也有理。”
“而且事发当日我儿从屋中狂奔而出,如同见了活鬼一般,正因为此,才会不慎堕入河中啊……可见那屋中必有蹊跷!”
“言之有理。”
“但是官府为了早日将这奇案了结,对老夫这一番推论置之不理。老夫万般无奈之下,想起了先生,所以无论家人如何阻拦,仍将那尸体连夜带到此地,恳请先生务必替老夫做上这么一具皮影,好由她指认真正的凶手,还我儿清白!为此即便赔上全部家当,老夫也在所不惜!”
“这个么……”听他这样说,阎先生低头微微一笑,“老爷应知,在下做生意规矩多,只要条件一则不合,即便有再多银两摆在面前,也是不接的。”
“先生放心,一切条件邵某自当遵从,这尸体即便是新婚当天死的,距今也不过七日,应是符合先生要求的……”
“呵……”放下手中烟斗,阎先生笑了笑站起身,“空口无凭,但请老爷先将你家新媳妇的尸身给在下验过,方能定夺。”
七
棺材打开的一刹那,清桐一声惊叫,躲到了阎先生身后。
不仅因了棺材里直冲而出的气味,还因着里头那具尸体。
实在难以形容它原先的长相,因为它已经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血已尽数凝固,远看好像一堆风干的腊肉。却又能从中辨认出手指,胳膊,脚踝……还有半张从那堆“腊肉”里探出来的脸,瞪着一只被血渍污浊了的眼睛,似乎直愣愣地在盯着清桐瞧。
“喂!你们刚还说明白先生的条件,竟拿这样一堆东西过来?!”缓过劲来后,清桐指着那口棺材涨红了脸,朝站在一旁沉默而立的邵老爷怒道。随后从兜里摸出那锭十两头纹银,往冯秋山手里一扔,撵着他往外赶,“出去出去!这样脏的东西,少拿来污了我家先生的府邸!”
“丫头。”没等跨出门槛,阎先生叫住了她,随后慢慢走到棺材边,低头朝里看了看,“尸身如此碎散,想来之前应该在衙门里,老爷是怎样带到这里的?”
邵老爷没有回答,只默默从袖中抽出一摞纸,放到身旁的桌上,慢慢展平,显出上面银号的墨迹和章印,方才沉声道,“此番原是想将犬子带来,但心知他尸身如此腐败,先生必然不会接受,而此女虽遭碎尸,但皮肉保存完好……先生,此处是银票五万两,若不够先生的工本费,还需要多少先生尽管提便是,只求先生能使出生平绝学,为老夫将这女子唤醒……”
“呵……”阎先生闻言轻轻一笑,再度朝棺材内的碎尸看了看,“老爷不惜耗费重金要换得她苏醒,想必老爷也知道,我所制作的皮影,虽能将死去者魂魄暂时收入其中,但未必还能留有活时的记忆,所以老爷您这样做,可能血本无归。”
“本就已是山穷水尽,先生但试无妨。”
“既然这样,这笔定金我且先收下了,待明日再带来纹银十万两,并预备一枚足金元宝五十两重,交予我这丫鬟,此后静待五日,便可来取。如此价格,老爷可接受?”
“成交。”
“那么请老爷留下汪氏的生辰八字,”说着阎先生微微一顿,补了句,“以及令郎的八字,”
“先生为何连这样破败的活计都要接?”
送那两人离开府邸后,清桐回到客堂中,见阎先生仍在低头朝棺中碎尸望得出神,不由闷闷不乐地问他。
阎先生却好似没听见她的话,沉默片刻蹲下身,将棺中半截手掌剔了出来,随后伸手从自己脸侧折下一丝发,仔仔细细绑在了那截手掌的中指上。见状清桐立即从衣兜里取出一卷红线,走到他面前递给他。
她皱了皱眉头,避开扑鼻而来的尸臭,蹲下身瞧着他的动作问:“先不论她被切割得这么零碎,先生瞧瞧,她都已经长出尸斑,皮还可用?”
“稍加处理,自然可用。”
“做出来的皮影必然补补贴贴,还臭气熏天。”清桐不屑。
他笑笑:“你若嫌弃,出去玩耍便可。”
“清桐才不出去。刚才先生问他们要黄金,显然这回的魂魄需以金线才能绑着,若换了寻常,先生一定不会接下这么麻烦的生意,定是听见美女哭声凄凉,心软了。”
絮絮叨叨间,阎先生已经从棺材里挑出两节小腿,用红线绑住,清桐站起身接过他递回的线团。看到他头也不抬朝她打出的手势,犹豫了下,遂低头从线团里挑出根线头,含进嘴里用唾沫濡湿了,一路往屋子中间走,嘴里念念有词。
但没走两步,突然脚步一顿,她脸色骤地变了变。
随后用着一种无比僵硬的姿势慢慢回过头,带着哭腔道:“先……先生……上身了……上身了……”
与此同时,那口棺材里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见状阎先生立即站起身,几步走到清桐面前,一只手圈住了她的脖子,令一只手将她紧握在掌心的线团抽出,捏在指间轻轻搓了搓。
随后看向她身后,道:“有事说事,有冤说冤,跟着她做什么,出来。”
话音落,捏着线团的那只手猛朝后一扯,再朝前用力一扔,将那线团笔直往棺材处丢了过去。
没等落进棺材,线团一下子分散开来,在半空中一阵兜转,慢慢转出道消瘦的人形模样。
它停留在棺材上方,好像在极力挣扎,刚要再次往清桐方向扑去,就见一道黑光从棺材里直冲而出,沿着红线的走势一路往上,到头顶处,那人形就再也没有任何动作。
随后啪的声掉到地上。
阎先生走过去将它轻轻抱起,转身往内室走了进去。
八
开堂公审那天,衙门前来了很多人。
衙门知县姓刘,字伯仁。从平遥调任到周口镇才两个月,就接到了邵家那么大起命案,案子本身极为蹊跷,又完全查不到线索和疑犯,眼见可能无法破案,抱着一试的心情,他向邵老爷引荐了四方街上的阎先生,并告知他所谓“死影师”这一职业。
没想到,在邵老爷专程去请到了阎先生之后,这起双尸案似乎突然间有了点起色。邵家和官府一并派出的人,在过了约莫一周时间后,在邻镇找到了那名给邵家公子测过八字的算命先生。
准确来说,他根本不是什么算命先生,只是个能说会道四处为家的混混而已。混混叫李二,寻到他时,他正在赌场玩得欢,问他身上哪儿来那么多银两,他支支吾吾回答不清,便被五花大绑带回了周口镇。
到了衙门内公开审问,最初他什么都不肯说,许是知道事关重大,所以咬定是因为那阵子手头紧,又知邵家老夫人一贯迷信测字,所以扮作算命先生到邵家去诓点小钱。刘伯仁哪信他这一套,诓钱只需找好听的说就是了,或者摆点花样稍微故弄玄虚一下,何须搞出用墙隔离一间屋子的事来。当即将他押下去噼噼啪啪一顿打,打完,李二终于老实了,坦白招供道,那是受了汪家小姐和乌头渡上整天做摆渡营生的船夫的贿赂。
一言出,堂里堂外登时哗然。尤其是汪家老夫人,一听他竟将自己女儿牵连进去,辱她女儿清白,当即又哭又叫,冲到堂上对着李二劈头就是一巴掌。
后来她总算被拖开,李二那张脸已经肿得跟猪头一样。李二低着头,在刘伯仁面前招供了一切。
原来早在邵锡年去汪家提亲前,船夫沈莫就已经跟汪家小姐汪兰私定了终身,原是想这两年多赚些银子就去汪家提亲的,谁料邵家少爷不知为何,突然对汪兰一见倾心,没多久甚至害了相思病,遂告之爹娘,并立即派人去汪家提亲。
一见到是邵府中人求亲,汪家当即一口应允。纵然汪兰寻死寻活地不从,终是拗不过爹娘的坚持,她爹娘甚至威胁沈莫,若再对汪兰心存妄想,便要将他少年时曾做过的偷窃之事揭发出来,让他连船夫都当不了。
万般无奈,为了不连累沈莫,汪兰只能接受了邵家的求亲。
但她心里不甘心。有一天,在得知邵老夫人要寻个算命先生,给她和邵锡年测字时,汪兰立即约了沈莫悄悄见面,两人商议了一个方法,让沈莫花钱雇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扮作算命先生,去邵老夫人家给新人测字,随后作势吓唬她,说汪兰命里克夫,会给邵锡年一家带去不幸。
本指望迷信的邵老夫人听后会立即悔了婚约,谁知邵老夫人爱子心切,况且儿子选妻实在挑剔,年近三十才看上一家闺女,所以即便心存芥蒂,也没有将婚约悔去。
无奈之下再出一招。邵老夫人虽然没有悔婚,肯定对汪兰的克夫命寝食难安,所以让李二借机在邵老夫人耳边放出风声,跟他说汪兰的命格虽差但也不是无解,只需如此如此这般安排,到时候将汪兰隔离在室内,三天之后白虎星过,自然一切厄运就会化解。
邵老夫人信以为真,于是一切按照计划妥帖地进行了起来,李二也就此分别从汪兰和沈莫处各得了一笔赏钱。
一切只等成亲那天,由事先通过预留暗门藏身在隔离室内的沈莫,等新人进屋后立即将邵锡年用药麻倒,随后带着汪兰一起远走高飞,事情就算大功告成了。谁想几天后,李二竟得了风声,说邵家公子跳河淹死了,新娘子则不知所终。
李二顿时感到不太对劲,怕邵家为此找上自己,匆匆从租屋内逃出,连夜逃出周口镇,从此彻底断了与那个镇的一切消息。直至被抓,才知道他逃离的当天夜里,汪兰就被找到了,是在邵公子房间的床底下被找到的,并且已成了一堆碎尸……
说到这里,李二停了口,随后使劲磕着头,哭哭啼啼对刘伯仁道:“刘大人,小人所知的和所做的就这些了,至于邵公子和汪小姐的死,真的跟草民无关呐!”
刘伯仁不声不响听完这一切。
他心知李二虽然油头滑脑,但绝对不会是那谋杀的真凶,完全没有行凶的动机。
于是不假思索,他重重一拍惊堂木,冷声道:“来人,将艄公沈莫立即捉拿归案!”
话刚出口,忽听堂外听审的人群中有人嚷道:“老爷,船工沈莫好些时没出现了,别是跟李二一样畏罪潜逃了吧。”
闻言刘伯仁不由一愣。
嚷嚷者也是乌头渡上的船工,赵老三。平时同沈莫一起抢生意,谁料这些天却一直没见他出现,因此渡口生意几乎被他一手包揽了,本赚钱赚得开心,倒也没在意沈莫为什么不来做生意,现今听完堂审又见知县大人这一吩咐,立即反应过来,当下抬高声向刘伯仁知会。他这一言立即激起千层浪,本来周口镇就不大,住在乌头渡附近的那些人,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因此立即有不少人回忆起来,确实好些天没见到沈莫了,只是从未见他那位半瞎的老娘提起,所以也没人留意到这点。
这倒提醒了刘伯仁。
这起案件,虽然无法确认凶手是谁,又怎样做的案,但毫无疑问,此时牵扯的人中唯有沈莫嫌疑最大。既然无故失踪,必然是畏罪潜逃了。沈莫家中独留半瞎老娘,若无故多日不回,必然会焦急四处寻找,既然他娘完全没有异状,莫非他并未逃离,在家藏匿了起来。
想到这点,他立即差人带着令书,火速赶往乌头渡畔的沈莫家,令他们将他家中前前后后彻底查上一番。
九
至差人离去后,已是当日黄昏。
冯秋山见沈母依旧同先时一样,安安静静在椅上坐着,便上前问了个安:“沈大娘,受惊了,你还好吧?”
沈母不知他是谁,有些疑惑:“请问公子是?”
“在下冯秋山,经常坐令郎的渡船,刚才见那么多官差聚集在大娘屋中,不知发生什么事,所以过来看看。”
“原来是冯公子,”闻言沈母立即沉下脸冷冷一笑,“婆子我眼瞎心不瞎,这里谁不知道公子是邵家少爷的至交好友,又怎么会不知发生何事,还特意过来看看?”
这番话说得冯秋山一阵尴尬。
见他沉默下来,沈母又道,“公子也看到了,我家莫儿不在这里,你们就别再兴师动众过来寻了,连婆子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只知道一点,我儿子绝不会杀人。他同汪家小姐感情甚笃是一回事,但绝无胆量会为此杀人。”
“但……证据凿凿,条条都指他同锡年兄及汪小姐的死脱不了干系,还望大娘能劝阻他尽早投案,须知躲得了一时,又怎躲得了……”
“住口!”话还没说完,沈母立时断喝了一声,随后道,“我儿绝不会杀人。我对他们说了多少遍,想公子应也听清了,他只是带着汪小姐私奔了,至于去了哪里,婆子我一无所知!”
“大娘……”闻言冯秋山不由一声苦笑。疑心是这婆子得知儿子的事后气急攻心,以至失心疯了,否则怎会如此胡言乱语。他语气也不由生硬和直接起来,“大娘,汪小姐同邵公子一样,都已经死了,而且尸体被凶手剁碎,怎还会同你儿子一起私奔?”
闻言沈母霍地转过头,用她那双半瞎的眼睛,盯着他脸仔仔细细望了阵,随后道:“死了?公子开什么玩笑,两天前汪家小姐还到我家探望过我,怎的会死?”
此话一出,冯秋山断定这老太真的已经疯癫了。
他不由再次苦笑,从袖中摸出一锭碎银,轻轻放到沈母身边的桌上:“既然这样,大娘还请多多保重,冯某不打扰了,就此告辞。”
“你不信我。”沈母没有看向那锭银子,一双混浊的眼依旧一动不动盯牢在冯秋山身上,“你自是不信的,毕竟邵公子才是你的好友。但你这好友也着实不厚道,住在塘月村的人有几个不晓得汪家姑娘对我儿的那点心思,枉你还是邵公子的好友,却不晓得劝劝他。”
“大娘这是哪里话,汪家小姐当日一没跟沈莫订亲,二也没有将那心思同她父母说,我们这些外人又怎能随便同人说道?”
“既如此,公子好走不送!”说罢,沈母冷冷将那银子从桌上扫下,随后又状似不经意,将手中一杯茶尽数泼在他的衣服上,“苍天可作证,汪家小姐绝没有死!”
最后那句疯话,冯秋山根本就没听进去。
他怒冲冲一甩袖走出沈家大门,正自顾着一边走一边低头掸着身上的茶水,忽然迎面一阵香风掠过,引得他不由自主抬头朝前望了一眼。
随即他一张脸唰的涨红了,噔噔噔连退数步,几乎跌倒在地,好半晌才稳住身子,随后呆呆看着眼前那眉目如画,面白如纸的女子。她静静站定,抬着头,目不转睛望着他。
“汪……汪姑娘?”待到话能说出口,冯秋山的声音都变了。
怎么也没想到,前些日被切成无数块的沈兰,此时竟然活生生在自己眼前站着!
冯秋山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立即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见汪兰身子轻轻一晃,侧过身,身后显出邵老爷一张有些疑惑的脸:
“秋山,你怎的在此?”
“邵……邵老爷……”他想回答,奈何头脑中一片空白,只将手颤抖着指向汪兰。
见状,邵老爷立即醒悟过来,当即将手往后轻轻一勾,汪兰便立即垂下头,慢慢倒退着朝他身后走了过去。而他亦往前走来,到冯秋山面前,让他看看自己绕在手指上的一根红线。
“这是……”冯秋山仍不明所以。
邵老爷淡淡一笑:“记得几天前,你同我一起去找的那位阎先生么,这便是他亲手所制的皮影人。”
“皮……皮影人?”
“是的,她便是那汪兰的皮影。”
十
临近七月,气候倒还凉爽。周口镇的雨季来临,老天爷整日淅沥沥下着牛毛细雨。
刘伯仁掀开门帘,走进邵府透春阁楼顶那间房时,“汪兰”正静静立在窗前,一动不动看着外头雨雾飘渺处那片模糊的乌头渡。
以往这时候的乌头渡总是很热闹,经常会有人到乌头渡边,或者在渡口垂钓,或者坐船观赏雨景,更有大群小孩嬉戏玩水。但今年渡口几乎见不到人,只有三三两两几个等着摆渡的,却也是离渡口远远的,生怕跟水挨得太近,会被里头的水鬼拖进去,跟邵家公子一样。
刘伯仁自是不会相信什么水鬼的说法。
但案发至今始终查不出个所以然,每每被上面问起,着实也让他烦恼。似乎一切线索都终止在艄公的失踪上了。他显然比李二难找得多,周围村子和镇子一处处都寻了个遍,始终没有沈莫的一点音讯。所以眼下唯一希望,只能寄托在阎先生所制那具皮影上,刘伯仁期望它能指出真凶,但眼瞅着皮影制成后至今已半月有余,别说给出线索,连个口都没有开过。
阎先生说,那是因为尸体的喉咙被完全切碎的缘故。
既然这样,话就只能靠它用笔书写了,但它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活着时的记忆呢?想到这里时,忽见“汪兰”回头,用她那双笔墨描绘出的眼睛朝自己方向望过来,刘伯仁忙身子一侧,小心避开它的“视线”。
他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对这皮影用“它”还是“她”。
这已不是刘伯仁第一次见到阎先生所制作的皮影,但每次见到,总不免要一番惊叹,因为除了侧面看去跟纸一样单薄,这些皮影的正面看起来均跟真人没有任何差异。
尤其是这“汪兰”,几乎堪称一绝。
想当日,汪兰的尸身他是亲眼见过的,那根本就是一缸子碎肉,以致好些天他都无法吃下排骨汤。所以此刻面对着这样一具栩栩如生的皮影,他实在完全无法想象阎先生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将那些碎皮逐一剥下再逐一拼凑起来后,让人完全看不出一点缝补的痕迹。他到底是怎样将它做得这样完美无缺的?叫人面对着她,简直像面对着汪兰活生生的鬼魂……刘伯仁心里有点芥蒂,只要见它走近,立刻朝边上避开。见状清桐不由咯咯一笑,轻轻咬着手绢道:“刘大人做官多年,竟是这么胆小么,连如此美人都要躲避开来,还怕她咬你不成?”
刘伯仁脸不由一红,没有搭理这小丫头的话,转向一旁喝着茶的阎先生,抱拳一揖道:“先生,几日不见,不知这皮影可想起什么来了?”
“一如既往。”
“是么……”闻言刘伯仁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这边也眼看着再度陷入僵局。本指望找到艄公沈莫便能有眉目,谁知至今连汪氏的皮影,也无法令沈母说出些什么有用的来,看来,也只能增加画影图形,贴至更远的地方去碰碰运气了。”
“呵,刘大人,我一直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人。”
“先生请讲。”
“大人缘何认定人是艄公沈莫所杀?”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阎先生。唯有他有杀人的动机。想必当日原本只是想用药迷倒邵锡年,就立即带着汪氏逃走,谁知中途邵锡年却醒了,不得已杀了他,又见到汪氏害怕慌乱,怕她到时候露出马脚,于是就连她一起杀了。”
“大人言之有理,但是,既如此,三天后从门内冲出投河的人又是谁?”
“必然就是沈莫了。”
“哦?”这话令阎先生放下茶杯微微一笑,“他为何要这么做?既然屋中有进出的密道,何必这样麻烦要扮作邵锡年,挨过三日后方从屋内逃出?”
刘伯仁微一沉吟:“沈莫熟知水性,那晚在先后杀了邵锡年和汪氏之后,怕被人立即发现命案,自己来不及潜逃,就将汪氏分尸而藏,再利用暗道将邵锡年的尸身拖离案发场丢进乌头渡,然后假扮成邵锡年重新回去,待三日后门开,装疯冲出房,一头跳进乌头渡。当时天色昏暗,正好借此掩人耳目,不让人立即发现命案,给了他逃匿的时间。”
“原来如此……”这番话令阎先生再度一笑,站起身朝那一动不动站在窗前的“汪兰”慢慢踱了过去,一边若有所思般对刘伯仁道,“这样看来,也难怪邵老爷一无所知,刘大人也一无所知了……”
“……先生何意?”
“衙门验尸时,行事草率仓促,竟没发现那口缸中所藏碎尸,并非只有一具,而是两具。”
“什……什么?两具?!”
刘伯仁大吃一惊。
他正呆愣着,原本一直站在窗前的“汪兰”忽然身子一动,飘荡荡走到阎先生身旁扯了扯他衣袖,在他侧眸望向她时,抬手朝窗外乌头渡的方向轻轻一指。
十一
乌头渡素有小太湖之称,撇开它可怕的传说不谈,它跟太湖一样美,尤其是雨中,虽没有太湖那么广阔,也算是烟波浩淼三百里。乌头渡鱼产丰富,一路行船一路便可看到一条条鱼噼噼啪啪跃出水面,此时随便下网一兜,便可兜起一筐来,故而平时河面上游船或者渔船十分之多。
近些日因着命案的关系,水道上船只少了许多,倒也变得分外清净祥和。热一壶酒煎一条鱼,坐在船舱内随波摇晃,真是十分惬意。不过刘伯仁对此着实无甚雅兴,摆在面前一条焦黄喷香的鱼,眼见都已凉透了,仍是一筷没动。他只勉强饮了两杯酒,随后望着船舷边低头看湖水的“汪兰”,心事重重。
原本见她要到这里,他还心下一喜,以为是想起什么了,结果他们只是坐船在河里游荡。这下雨天有什么好游荡的?但陪同一旁的阎先生不说什么,他也不好意思开口,只能枯坐在那儿发呆,不禁又想到之前阎先生说的话。
怎么会有两具尸体呢?邵锡年的尸体从湖里捞起,汪兰的尸体在缸里发现,那么另外一名死者到底会是谁……
正发着呆,忽然见到一直在叽叽喳喳跟船工说话的清桐,这会儿忽然住了嘴,也趴到船舷边低头朝河水里看,随后扭头道:“阎先生,你来瞧,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怪不得汪姑娘看得这样仔细。”
闻言,刘伯仁不由立即靠到船舷边探下头去。
他瞥了一眼,只看到自己摇晃在水中的倒影,似乎并无它物,正要抬起头,忽然发觉影子下有什么东西微微一动,朝上浮动了起来。
“是鱼么?”刘伯仁下意识问了句,话音未落,脸色陡地变了。水中出现涟漪,随后慢慢扩大,船也跟着晃动起来。险些将他荡进河里去,还好边上清桐眼明手快,拉住他,才不至于就此跌进那水流湍急的河内。
十二
“那是什么东西,水……水鬼……”见状船工不由结结巴巴问。
刘伯仁望向一旁的阎先生,却见他沉默着解开身上衣裳,随即出其不意,将衣裳一脱像条鱼般跃进了水中。
“阎先生!”船夫一见,立即想出声提醒他水中危险,但转眼见他已没入水中,只能无奈叹了口气。
忽听身后也有人轻叹了口气,船夫回过头不由吃了一惊。原来刚才还在船篷内那位全身裹得严实的汪兰小姐,不知几时站在了他的身后,苍白着一张脸朝水中看着,似笑非笑。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船工只觉得那张隐在斗篷下的脸,隐约看来好像是假的一般。正待再仔细朝她脸上瞧,水中哗的声响,阎先生自河中浮了出来。
他手里似乎提着什么东西,见状刘伯仁忙叫船家同他一起将缆绳抛下。阎先生伸手接过,轻轻一扯便借力跳上了船舱,随后将手中东西朝甲板上一丢,随着咚咚两声响,刘伯仁望着甲板上滚动的那两颗东西大吃一惊。
那分明是两颗被水泡得发白肿胀的人头!
它们被一根铁链紧紧捆绑在一起,底下连着块石头,所以泡了好些天始终没有浮出水面。虽然面孔几乎已经完全变形,仍不难辨认出,其中一名就是那死去多日的邵家公子邵锡年。
而另一名……则是沈莫。
头号杀人嫌犯的船工沈莫,众人都以为他畏罪逃遁了,谁知他竟然跟邵锡年一样都死了,而且死后头颅还同邵锡年一道,双双被割下,沉在了乌头渡的河底。
那凶手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在邵家大婚那天夜里一口气杀了邵锡年、汪兰,以及沈莫,然后扮作邵锡年逃走,且嫁祸于沈莫的?
脑中一片混乱间,刘伯仁忽然看见“汪兰”飘荡荡走到了船头处,朝着对岸雨雾蒙蒙的渡口招了招手。
对岸所立之人,一见她立即掉头离开。
细观其样子,似乎是冯秋山。
十三
三日后,周口镇衙门再度开堂,公审邵家双尸案。
此次的嫌犯不是别人,正是邵锡年的同窗好友冯秋山。
将他带上堂时,所有人一片哗然。
刘伯仁缘何突然将冯秋山拘捕起来?他怎样也不可能是凶手,因为他完全没有杀人的动机,也根本没有作案的时间。这一点邵老爷也觉得匪夷所思,他儿子大婚那天,他亲眼见到冯秋山吃完了喜酒后就告辞离开的,还是他儿子亲自送出的门。怎么可能去而复返,特意来杀人?
刘伯仁自有他的道理。
一将冯秋山带上堂,他立即拍响惊堂木,问他:“冯秋山,你可知罪!”
冯秋山依旧同被捕那天一样,愠怒且茫然地道:“大人,草民何罪之有?”
“我且问你,邵锡年大婚那夜,你说你喝完喜酒大约酉时三刻离了邵府,可是这样?”
“是,老爷。”
“从邵府到渡口只需半盅茶的时间,但当时船工沈莫潜藏在了邵家密室,因而唯一在渡口等着客人的,只有另一名船工赵老三。赵老三说,那时他正在送一批客人渡河前往东岸,待他回到乌头村渡口时,等了至少一个多时辰都不见有人过来,他便回去歇息了。所以冯秋山,你那时到底怎么过的河!”
闻言冯秋山不由一怔。过了片刻,笑笑道:“大人,一则当时走时匆匆,时间上说不确切;二则那时天色昏暗,人又多,许是赵老三根本就没留心草民上了他的船,因此记不真切。”
“是么?”似是料到他会这样说,刘伯仁也笑了笑,随后吩咐一旁的师爷将一件东西呈到冯秋山面前,“那么我且问你,这是什么东西?”
冯秋山朝师爷手中一望,随即沉默下来。
刘伯仁再度笑了笑,“你不说,我且替你说,这块玉佩虽然质地普通,却是当年你母亲去世前,留给你的唯一值钱东西,即便在最贫寒的时候,你也不舍得将它贩卖,所以本官倒是奇怪了,为什么这样一件被你珍爱的物品,会被你推说是邵锡年之物,而留在他房中?”
此话一出,冯秋山再度沉默,过了片刻抬起头,苦笑道:“大人,想我冯秋山与邵锡年同窗至交,又与汪氏和那船工沈莫无怨无仇,大人何以要怀疑他们三人是我所杀。甚至区区一块玉佩也拿来质疑与我,大人,我和锡年如此交好,将此玉佩赠与他也无可厚非啊……”
听他这样说,刘伯仁立即冷冷一笑,道:“来人,杖刑伺候!”
“大人?!”一听要用刑,冯秋山不由惊叫,“大人为何无缘无故要对草民用刑?”
“冯秋山,事到如今你还要装冤狡辩!你问我何以要怀疑他们三人被你所杀?呵,问得好,试问这公堂之上除了我以外,还有谁知道船工沈莫已被杀害?!就连邵老爷子也不知道的事,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我再问你,这玉佩上有块破损,破损处那片缺口同瓦罐中碎尸上所黏玉石碎皮完全吻合,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叠声质问从刘伯仁口中锵锵而出,直听得冯秋山手脚一阵发软。
半晌,冯秋山苍白着脸抬头朝他望了望,眼见边上公差要过来拖他去用刑,他一声苦笑,哑着声道:“我招……我招……”
十四
冯秋山招供说,他虽是邵锡年的同窗好友,八拜之交,但因自己家境贫寒,而邵锡年家中如此富贵,每每同他在一起,总会因他有意无意的持富为傲而心生嫉恨。
之后又见他即将迎娶汪家千金汪兰,那份嫉恨就更深了一分。汪兰貌美如花,又几乎同他比邻而居,长久以来冯秋山始终对她怀有一分情愫。只是他自知汪家老太极其势利,所以迟迟不敢提亲,没想到因此被邵锡年抢了去,怎不心生愤恨。他无奈却也只能默默压着,人前人后强颜欢笑,其中甘苦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后来,当他无意中偷听见汪兰同沈莫私下的密谋后,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机会,于是一边找机会同沈莫时常攀谈熟络起来,一边捱到邵锡年成亲那夜,先借故拖着沈莫在他船内饮酒,随后在他酒中下药迷倒了他,再赶到邵府不动声色吃了喜酒告辞。走到一半冯秋山悄悄返回,按着沈莫说的位置,找到了沈莫偷偷留的暗道,进入了那间被隔离的房中,将自己隐藏起来。
待邵锡年同新娘一道被封入密室,他按照计划吹灭蜡烛,用沈莫预备的麻药将邵锡年麻晕,可是转身想带汪兰走时,汪兰立刻认出他并非沈莫,当即要大喊求救。冯秋山迫于无奈,用烛台将她敲死,此时许是药量不够,邵锡年竟醒转了过来。
惊慌失措中,冯秋山再度下了杀手,把昔日同窗杀死。之后他匆匆想逃离密室,谁知原先的密道,竟不知为何被填死了。无奈他只能留在室中,将尸体分尸装入瓦缸埋入地下,再清理干净了整个房间,以樟脑熏房掩盖住屋中血腥。之后,多出邵锡年的头颅无法装入瓦罐,他就用布包起,再换上邵锡年的衣裳,苦苦等到第三天,待门开启,立刻装疯抱着头颅逃出邵家,又借着投河混淆了众人视线。
趁邵家追出的人陆续返回,他一路游到沈莫停靠在自家附近的船中。唯恐他醒后想起自己灌醉他一事,到时候案情披露会牵连到自己,于是冯秋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也一刀杀死,然后割下头颅,跟邵锡年的头颅用锁链绑在一起,系上石头。他趁着夜深人静,将船驶到河中心,把换了邵锡年衣服的沈莫尸体,以及那两颗头一并丢进了河里。
之后,果然如他所料,人们见到沈莫的无头浮尸后,都以为尸体是邵锡年。
但随后冯秋山发现,自己一直不离身的那块玉佩不见了,显然是在分尸时遗落在了邵锡年房里。正不知所措时,邵家开始为邵锡年进行移尸祭,当即他冷静下来,借着过去祭拜和缅怀的机会,住进邵锡年当日那间被密封过的房中,趁机挖开埋尸地找出了玉佩,再将之重新掩盖好。
此后一切开始往对冯秋山有利的方向发展起来。假算命先生李二的口供,适时让所有线索所有嫌疑全都指向船工沈莫。一切看起来完全可以瞒天过海过去,因为沈莫“失踪”了,并且永远也不会再出现。
眼见案子一天天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而他也离这案件越来越远,冯秋山正暗自庆幸着,谁知突然有一天,衙门内捕快不期而至,以杀人嫌疑将他逮捕归案。
到了公堂上,冯秋山被一步步逼得露出马脚,不得不将一切交代得水落石出。
听完刘伯仁这一番述说,阎先生放下茶杯朝他笑了笑:“既然如此,恭喜刘大人将此案破解,但不知为何刘大人还要如此愁眉不展?”
听他这么问,刘伯仁轻轻一叹,道:“我只是在想,那冯秋山和邵锡年岂止是同窗好友,八拜之交那么简单,他们可是过命之交啊……”
“哦?此话怎讲?”
“听邵老爷子说过,当年冯秋山家中一贫如洗,即便如此他父亲仍然嗜赌如命,将自家房子都抵押了出去,自知无脸见他母子,便跳河自尽了,逼得他母亲也因此悬梁自尽,真可谓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所幸邵锡年得知消息后,立即赠他银两,不仅帮他赎回房子,还替他还清了他父亲的赌债,由此保住了冯秋山这条命——邵锡年对他有救命再造之恩,岂会因为他的富裕而心生嫉恨,更岂会为了一个女子而要了他的命?”
“呵……那倒确实怪了……”
“所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个人究竟心肠得狭隘冰冷到什么程度,才能如此恩将仇报!”
“是啊……”边说,阎先生边从清桐手中取过茶,朝她似笑非笑瞥了一眼。
十五
入夜,一个黑衣人悄然自围墙外翻进阎宅。
黑衣人像知道宅中养着条狗,一路上异常小心,但走了一阵很快发觉,许是宅中雾气太大,那条狗并没在院子里待着。
外头明明夜色清朗,月光皎洁,别说雾,就连天上的云都不见一朵。却不知为何到了此宅中,就好像进了沼泽地一样,雾浓得几步开外都看不清。想到这儿,忽听前方吱嘎一声轻响,他立即藏身到一块假山背后,透过假山洞眼朝前面看了眼,一名女子仿佛脚不着地,飘飘摇摇从一扇门中走出,沿着细弯小径一路前行,到一处蔷薇花丛旁站定,弯下腰,似乎在专注望着那些花。
黑衣人立刻屏息止气,朝她走了过去。
他步子跟猫儿一样轻,但还是在接近的那一刻,让她觉察出了动静。女子立刻回头去看,他紧走两步,上前一把捏住了她的喉咙。
她喉咙立时发出咔的声轻响。
掌心传来薄得好像纸一样的触觉,黑衣人不由颤抖起来。女子脸上那双用画笔描出的眼睛慢慢一转,朝他望了过来,看上去好像在朝他笑。
这诡异的感觉,让黑衣人险些松开手。
但稍一失措,他立即又将手抓紧了,把那脖子捏得全部折叠了起来。黑衣人迅速用另一只手,将事先备在身上的火折子取了出来,当空猛抖两下,嘶啦一声将它引燃了,看见手中女人惊慌的神色,一声冷笑,朝这女人的衣领内用力塞了进去。
然后他立即松手朝后退开,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一动不动望着那道火折迅速将汪兰的皮影烧了起来。
原本皮轻易间很难被引出明火,但因着皮影身上层层叠叠的衣物,所以立时燃烧,在最短的时间内吞没了她大半个身体,也把她那张被画笔精心描绘出的脸,烤得扭曲了起来。
黑衣人记得汪兰那晚被自己用烛台戳中脑门时,那张脸也是这么扭曲的。
还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就死了,同这皮影几乎一模一样。
他听说,这皮影自完成后就没开过口,想来,应该是那晚被他剁碎了喉咙的关系。
而现在他不止要它无法开口,还要它无法再对人透露出一点讯息。
哪怕只是透露出一点点,也足以令一切前功尽弃,亦让他死无全尸。
想罢,黑衣人再度引燃了一道火折子。
燃起的火光在他手里照亮了他的脸,几乎面无表情的、假算命先生李二的脸。
皮影一望之下立刻挣扎着朝他伸了伸手,似乎是想抓住他。见状,他立即不假思索,把火折子朝那皮影的脸上丢了过去。
但他没丢中。也许是刚才那一瞬,被皮影的举动惊得抖了下手,火焰没有扔到皮影的脸上,落在了她身后的花丛中。
那些植物立即燃烧了起来。
熊熊火光带着噼啪枝杈的爆裂声,让黑衣人暗道一声不好,急忙转身想离开这里,岂料刚一转身,身后突兀地迎面出现一道人影,直惊得他不由自主张嘴“啊”的大叫了出来。
那人影没有头。
只有黑糊糊的一具身体,在他面前摇摇晃晃站着,见他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到地上,遂伸手将他当胸抓了过来!
紧跟着,身后传来道人影低哑的话音:“邵锡年……想我只是试图用药迷昏了你,以带走我心爱之人,你为何要对我下此毒手……乃至连她都不肯放过……”话音未落,那无头人一把将李二的身体紧紧抓住,两只冰冷的手狠狠掐在他喉咙上。
与此同时,一张焦黑的脸凑到了他面前,低头用她那双被火烤糊了的眼,直愣愣盯着他:
“邵锡年……我的头呢……我的头呢……”她张开嘴一边吐着口中的灰烬,一边用男人的声音问他。
那声音听得他全身无法控制地抖了起来,一边抖一边跪在地上痛哭出声,但泪水并没有顺着眼眶流到脸上,而是从眼眶下一点皱褶处渗透了下去,随后仿佛被皮肤吞噬了般消失不见。
“我的头呢……”见状,皮影带着满身火焰,朝他身上压了过来。
滚烫的热气霎时将李二的脸皮融化,痛得他一声尖叫,捂住自己脸,随即脱口大喊:“头在衙门里!在衙门里!”
“你既然还活着,那么河里的无头浮尸又是谁?!”
突兀而来的另一道话音,让“李二”在极度痛楚中,一下子将头抬了起来。
那张脸因烫伤而红肿变形,但仍可一眼看出,这哪里还是李二,分明是数天前就浮尸在乌头渡里的邵锡年!
此时原本贴合在脸外的那层皮,被皮影身上的火尽数烫毁,他藏于底下的真面目,完完全全显露了出来,清晰暴露在县令刘伯仁惊诧的目光前。
意识到这点,邵锡年当即奋力一挣。
他猛挣出无头人的钳制,将藏在靴里的匕首一下抽出,跳起身朝着刘伯仁胸前急速刺了过去!
但刀尖还没靠近,那无头人身形一闪,已然挡在刘伯仁面前,抬手朝前轻轻一摆,不偏不倚将那匕首挡了下来。它纵身朝前一跃,猛扑到邵锡年身上,单薄的身影同他牢牢贴合在一起。
之后任他怎样挣扎,竟也无法将这无头人从他身上扯下。
这无头人竟然也是一张皮影。
同汪兰的尸体一同被剁碎藏在瓦缸中的,船工沈莫的皮影。
十六
数月前,邵锡年在渡口见到汪兰,惊艳一瞥,此后对她念念不忘。遂带着重金向她家中提亲,她一向势利的老母自然欣然应允。
好友冯秋山得知后曾试图劝阻,他同汪家离得近,又与船工沈莫熟识,所以或多或少知道汪兰同沈莫间的私情。但邵锡年不以为然,仍执意迎娶汪兰,最终逼得汪兰同沈莫想出了算命,及密室改命之计。
成亲那夜,喝了喜酒提前回去的冯秋山,在半路遇见沈莫,见他鬼鬼祟祟前往邵府,心存疑惑,便跟了过去。本以为他是去大闹婚场,岂料被他撞见了沈莫通过暗道钻进密室,试图用药迷倒邵锡年这一幕。
冯秋山立即出手制止,一不小心反跟邵锡年一起将沈莫失手杀死,眼见惊恐的汪兰奔到门前想要呼救,便又跟邵锡年一同杀死了她……
杀人后,清醒过来的两人追悔莫及,但木已成舟,只能从暗道一起逃离。走至中途,他们想起这样一来必被官府通缉,邵锡年便心生一计,带着冯秋山重新回到密室,将汪兰和沈莫碎尸后,装入瓦缸埋入地下,沈莫的头实在塞不进缸里,便将它包裹好了,在三天后由身穿邵锡年衣服的冯秋山,带着它装疯冲出邵府,而邵锡年则趁乱避开旁人视线,从另一条路悄悄逃走了。
随后两人在乌头渡岸边碰面,原想用沈莫的船离开此地,找个安全地方躲避一阵,并趁机将他的头颅扔进河中心。岂料,正好撞上前来问沈莫讨赏钱的假算命先生李二。邵锡年由此明白,所谓命相和密室改命,都是他们三人商议下的计策,便将他骗入船舱灌醉并杀害了。随后他想起乌头渡的传说,遂将他的头颅割下,用刀划得面目全非,再同沈莫的头颅栓在一起,用石头沉入了河底。
同时,邵锡年将李二的无头尸体,换上邵锡年的衣服后一并推下河。尸体没用石头绑着下沉,而是故意让它浮着,尽早被人发现。
之后的一切,便如邵锡年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了——
浮尸被发现,大家都以为是邵锡年,以为他不慎落水被水鬼啃去了头。而埋在邵锡年屋中的尸体,始终没被人发现。
两人悄悄松了口气。
但由此产生的心安并没多久。很快冯秋山发觉,自己一直佩戴的玉佩不见了,必定是那晚同沈莫扭打时脱落,因此急得团团转。他趁着邵家给邵锡年举办丧事,借着祭拜和追忆之名,在邵锡年藏尸的那间屋中住了下来。
冯秋山趁无人时将屋中搜了个遍,一无所获,最终硬着头皮挖开地面,在装满尸体的瓦缸里,总算摸到了那枚玉佩。
谁想当晚因翻动过土壤的关系,被书童闻到了臭气,挖出了那口瓦缸。
那时冯秋山魂不守舍的,以为自己和邵锡年的行凶事件,很快便要被官府追查到。谁知后来因着“李二”的指证,一切嫌疑全都聚集在了“失踪”的船工身上,丝毫没人怀疑冯秋山,更勿论被当做了死人的邵锡年。而那“李二”便是邵锡年花重金,请人制作的易容面具后,装扮而成。
当真装扮得惟妙惟肖,没有被任何人怀疑。
就在两人因此再度宽下心来时,邵家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便是邵老爷重金托阎先生所制的汪兰的皮影。
自那皮影出现后,邵锡年终日惴惴不安。他从他爹口中曾经得知,阎先生此人做的皮影甚是诡异,不单用死人皮制成,跟死者生前几乎一模一样,而且若是侥幸,还能唤回死者生前的记忆。
他想,若是那皮影真的想起了生前记忆,他这一生必然是完了。
就在此时,冯秋山被官府捉拿的消息传来。
冯秋山为报他救命之恩,将一切杀人罪名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邵锡年并没安心,因为他深知,眼下最大的问题,是阎先生府上那个跟真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皮影。他思之再三,在了解了阎宅中一切布局,和他家中所有人的起居时间后,趁夜偷偷溜进宅中,试图将皮影彻底销毁。
岂料,他刚将皮影用火烧着,竟见到沈莫的断头尸身,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又听见皮影开口发出沈莫的话音,怎能不叫他彻底崩溃。当下,在沈莫的紧紧纠缠下,亦在极度的恐惧下,邵锡年将这三尸案从头至尾,原原本本都招供了出来。
至此,沈莫那张皮影才从他身上坠落下来。
许是因为没有生辰八字被算入的关系,皮影同阎先生原先所说一样,很快便化成了一摊尸水,只留一片片金子似的东西在里头闪闪烁烁。
十七
“啊……好可惜。”清桐跟随阎先生过来收取汪兰的皮影时,望着尸水中的金光轻轻叹了口气。那可是整整五十两金子……
抬眼见到,一身焦黑的汪兰在那摊尸水边呆呆站着。
许是借用了沈莫的嘴说过话的关系,此刻她终于将往事想了起来。它紧紧握着自己扁平的手指,又是惊恐又是悲伤。
可惜皮影是哭不出来的,所以它只能用自己喉咙发出点吚吚呜呜的悲鸣,像只绝望的猫一样。
见状,阎先生手指轻轻一牵,将地上那根本钉在沈莫皮影上的红线扯了下来。绕到汪兰脑后的红线上,同它缠到一起,随后手指勾拢,那两道红线随着枚银针从它脑后脱落了出来。
它随之倒地。
一瞬间,原本跟活人一样的灵动气息自它身上消失了,只留空空一层皮囊,死气沉沉躺在地上。清桐蹲下身小心收起它,用那两根红线捆绑了起来。
“这样,下辈子就可以在一起了吧……”清桐轻轻咕哝了句,抬头朝阎先生瞥了瞥。
阎先生淡淡一笑:“我只是将原先借来支撑沈莫皮影行走的那部分魂魄,还给她而已。来生是来生,岂是靠两根红线便可绑着的。”
“先生好没趣。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案子里这些人更没趣。被杀者冤,杀人者也冤……一对有情人,一对好兄弟,原本只要各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些人本都还可好好活着,奈何一时之欲,一己之利,一步之差……”
“很多人便是断绝在了这一步之差上,很多事也是。便如此物。”说着,阎先生从地上拾起一片落叶,朝一旁池中抛了进去。
叶子落在水中纵然轻飘,激起一圈涟漪,涟漪自叶下扩散而出,原只是小小一圈,随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啊……没了……”清桐望到最后讷讷道。
阎先生再度笑了笑:“是啊,没了。再渺小的东西也会激荡出偌大涟漪,再大的涟漪终会在池中消失殆尽。”
“哦……”清桐似懂非懂,还想说些什么,抬眼见他转身径自离去,忙跳起身拍拍衣裳跟上,“先生要去哪里?”
“回屋休息。”
“……先生答应清桐这事办完,多了钱便给清桐做身漂亮衣裳,怎的一下忘了?”
“钱,什么钱?”
“邵老爷给的那十五万两啊……”
“一文不剩了。”
“先生你……先生你的钱袋是个漏斗么?”
惊叹过后,清桐见他头也不回,便再赌气道:“所以!这世上除了清桐,还有谁肯来伺候这么穷酸吝啬的您?”
仍不见他吭声,清桐索性站定了,气冲冲瞪着他。
但不出片刻,眼见那道修长身影越走越远,她一跺脚飞奔了过去,将他衣袖一扯,就这样一前一后,心不甘情不愿,跟随着他朝屋里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