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飞:
你知道么,在无休止的梦中,我又去了那家医院。
你曾答应我,总有一天,你会再带我离开那里。
但是,你没有。
现在,我已经在那里了,一个人,在我们那“特殊的地点”,静静地等着你来看我。
但是,你仍然没有来。
爱你的菲
一
那一天晚上,我的Email信箱中突然收到了一封神秘的来信,让我想起了一个游戏,或是一部电影。
这封信没有显示来信地址,就算我用快捷键写回信,也会因地址错误发不出去。
这是正常的。
这封信是我妻子发过来的,她叫做曹雪菲,但每次给我写信总是会属单名一个菲字,她说只要想起我,每一天都是樱花飞舞芳菲满天。
我扭过头看着房间的暗处:“菲,为什么你会写这封信给我?”
那里静静地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孩子。因为光线不强,看不清面容,只觉得长长的头发两边披下,随风轻轻地飘动。
女孩子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我。
那是我的妻子,她喜欢穿这件白色的衣服——她一直认为白色是她的幸运色。
记得十年前的那场手术,我握着她苍白的手,担心的话却一直说不出口。
她却知道那些我没有说出的话,笑着对我说:“别担心,白色是我的幸运色,你不记得了么?”
那个时候,我们一起扭头看向那雪白的手术台。
“我会活下去,并怀上你的孩子的。”她的长发也是这样的飞舞。
菲,你知道么?
你死的时候,那个洁白的手术台已经被你的血染得鲜红了。
是的,我的妻子在十年前就已经死去了。
但是,她现在就站在房间的那一端,静静地看着我。
这也很正常。
因为,这是大脑欺骗了我,给我看到了某种幻象。
那封信是假的。死去的妻子不可能给我寄Email。她死去的时候,我根本还没有自己的电子邮箱。
我看得到的应该是漆黑的电脑屏幕,而不是黑色的字符和雪白的信纸。我连电脑的电源线都拔掉了,怎么可能还能收到Email。
同上所述,我的菲也不可能站在房间的那一端看着我。
死去的人无法复活,这不过也是一个幻象。
这是因为,在十年前,妻子死去的那一刻,我无法承受失去她的痛苦,成了一个精神病人。
我很感激。
因为这样,在她死后,我也能收到她不可能寄来的信。
因为这样,在她死后,我也能看到鲜活的她。
我很高兴我会得上精神病,这样我就和菲又多了一个共同点。
这是我和菲故事的开始,也是我们故事的结束。
二
我的病情,应该算是精神分裂吧。百度上对精神分裂症的解释很模糊,说是一种持续、通常慢性的重大精神疾病,是精神病里最严重的一种。
临床上表现为思维、情感、行为等多方面障碍以及精神活动不协调。患者一般意识清楚,智能基本正常。
以上的话我是看不懂的,我妻子的主治医生曾经简单地告诉我,精神分裂是思维清楚,能进行逻辑分析,但会看到不存在的幻象。
就如同这封不应该存在的信。我的妻子已经死去十年,不可能给我写信,所以这封信是假的。它的语句来源于以前我玩过的一个游戏《寂静岭2》。
我看到现在的妻子,也不是真人——从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别人也看不到她,只有我才能感知她的存在。
所以,她也只是一个幻象。
通过简单的逻辑分析,我就可以慢慢地区别幻象和现实的界限。
但我为什么会看到这个幻觉。
吴医生曾经给我解释说,精神病人看到的幻觉并不是凭空虚构的,而是记忆的某种扭曲表现,如同你做的梦。
如果你对第二天的考试感觉压力很大,那么你晚上就有可能梦到被猛兽追赶。这是你的潜意识通过奇怪的形式表现出来。
我看到的菲,就是我潜意识的体现,就像另一个我不知道的“我”。你可以把她当做一个幽灵,因为我的思念而虚构出来的一个幽灵。
“菲,你为什么要发送这封信给我?”
我的妻子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摇摇头,低头兀自摆弄着胸前衣服上的贝壳扣子。
我再一次看着那封信。
信的目的很明显,就是希望我回到曾经陪妻子曹雪菲一起住过的那家精神病院。
那个我们俩“特殊的地方”。
我深爱的菲,我会去的。
义无反顾,有如飞蛾扑火。
我关上了已经关上的电脑。
我现在住在另一个城市,离那家医院很远,远到要坐十个小时的火车。
看到信的的时候正好是晚上,所以我随便收拾了行李,搭乘了夜间列车。
列车开动,窗外的景色也随着掠去,化为斑斓的掠影。
也好,万家灯火,看得多了,只会更寂寞。
我闭上眼,仿佛坐进了时光机器,回到了我和妻子相识的那一刻。
很神奇吧,我们小时候就相遇了,也算青梅竹马吧。
那是我读小学的时候,正好是上海城区大改造,一年之内搬了三次家,最后定居在一家精神医院旁边。
医院在一个很好的地段,所以可以说上海最有钱的精神病人就住在我家隔壁——他们的住院费用很贵,而且只收轻度的精神病患者。
我就是在这个地方认识了曹雪菲。
那是一个身材有点单薄的女孩子,喜欢坐在秋千上,若有所思。我起先以为她是书上传说中的诗人,因为诗人都很瘦,喜欢发呆,而且说话都有点押韵。
“我其实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她轻轻地告诉我。
“不会啊。”我蹲在她的旁边,看着地上的蚂蚁搬家,“精神病患者都住在那栋大房子里面。你和我一样,只是住在附近的小孩而已。”
“你不懂,”她淡淡地笑,“我不能住进精神病院去,这样会留下不好的记录。所以家里人才在这边买了房子。这样我就可以每天都去医院治疗,而且还能够省下住院费。”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论是对待可爱的女孩子,或是精神病患者,我都不是很拿手。
“我的病情在逐渐加重呢,”曹雪菲嘟起嘴唇,“也许有一天我只能住院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想说什么,但还是觉得无话可说。
“你是笨蛋吗?这个时候,你应该说‘那我会来看你的’。”曹雪菲狠狠地敲我的脑袋。
“我会来看你的。”我摸着被打痛的头,傻傻地说。
“嗯,记得带点酒来。”曹雪菲笑了。
想一想,那个时候,我应该说我们都不是大人,不能喝酒的。
但是,我没有说,因为我喜欢她了——这也不是只有大人才能做的事情么?
三
在往事中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我终于站在了医院的门口。
时隔十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原来苍白的墙壁已经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
树叶在晨风中浅吟低唱,无人聆听。
我走向医院的大门。铁门紧锁,出入必须通过传达室,这是当然的,毕竟是精神病院嘛。
我轻敲传达室的门,里面传来了脚步声,然后门上的小窗打开了。
一张沧桑如黄土高原的脸现在我的面前。
“老刘,你还在这里当传达员?”看见原来的老朋友,我又惊又喜。
老刘却似乎不认识我了:“你是……”他皱起眉头。
诚然,十年了,我离开时几乎还是乳臭未干的二十岁小伙子,现在已经变成男人三十一枝花了。
“我是李飞啊,以前是这里的护理生,也是这里病人曹雪菲的丈夫。你那里应该有电脑资料吧,查一查曹雪菲病人的资料,就应该知道了。”这间精神病院的资料在十一年前,改成用电脑储存,来探望病人的亲属,都必须在电脑上登记才能进入。
老刘玩电脑总是不是那么利落,七七八八地按了好几下,还是没能调出曹雪菲的资料。
“我们没有这个病人。”老刘满脸的不耐烦。
“菲,你的资料没有呢!”我微笑地看着坐在墙头垂下双脚的白衣女孩子,“十年了,他们不记得你,也不再记得我了。”
菲把玩着自己的发梢,突然双手上举,做出了一个带上听诊器的动作。
你在提醒我什么?
我想了想,突然笑容满面地告诉传达员老刘。
“我是来找吴医生的,”我提起手中的包,示意里面的食物,“我想感谢他。”
“你是这里以前的病人?”老刘一笑起来,脸就变成了菊花,“感谢吴医生治好了你?”
我点点头。
我总不能说:你搞错了,吴医生治疗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妻子,我要感谢他把我的妻子给治死了。
老刘噼噼啪啪地又摆弄起电脑,自顾自地点点头:“嗯,我查到了。你可以进去,吴医生十分钟后在四楼的接待室见你。”
尘封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往事如潮水一般涌入了我的脑海。
曹雪菲是在十八岁的时候住进这家医院的,我几乎也是同时住了进去。唯一不同的是,她是以病人的身份,而我则是护理生。
我们还是能天天见面。她曾经要我帮她偷偷带点酒进来,被我拒绝了。可就算没有喝酒,她的脸蛋还是红扑扑的。
她喜欢倚在阳台上,看我们以前居住单元阳台上晒的被单。
“你为什么喜欢看被单呢?”我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因为被单就是人生呢。”她指着那如万国旗飞扬的被单阵列,“总有一天,我会和某个人一起共盖一条被单。又会有一天,我会有自己的小孩来尿湿它。”
“菲,你嫁给我吧。”我突然说道。
“你有病吧?”她扑哧一笑。
“医学上来讲,有病的是你。”我只能想出这样的冷笑话。
“其实,我想生小孩呢,”曹雪菲低下了头,“可是我的精神病会遗传的。我不愿意让我的小孩也过着我这样的生活。”
她仰着头看着无云的天空,再明媚的阳光此时也显得悲凉:“我不能嫁给你的,我不能害得你绝后。”
我愣住了,半天才木讷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你。”
曹雪菲却扑哧一声笑了。
她转身微微地靠在我胸前:“微笑就可以了。”
于是,我们结婚了。
因为女孩子总喜欢把话说反。
四
走进大门,是一个修建得很漂亮的花园,但绿色的灌木并没有修剪成整整齐齐的,而是有一种奇怪的扭曲感。
这应该是吴医生推行的新疗法效果。他认为每个人都有一定程度的疯狂,只不过正常人比较少,也能找到某种途径发泄出来。
所以,他让精神病患者按照自己的意思去修剪灌木,这算是一种排遣的手段。
不得不说,这些灌木还真有艺术的美感,我居然还起了共鸣。
医院只有一栋大建筑,病房和工作室都在一起,只是楼层不同。
大门是旋转门,这是为了应付紧急情况。只要一按开关,旋转门就会被卡死,将医院内和医院外隔成两个世界。
我轻轻地推动转门进了医院,一股消毒药水的气味扑鼻而来。
我并不想去接待室,因为没有什么话想同吴医生讲。我只想去到我妻子信中提到的那个“特殊的地方”。
但这个地方究竟是哪里呢?
我看着医院的平面分布图,一楼是取药室、资料室和手术室。
是不是你最后一次手术的地方呢?
手术室在一楼走廊的尽头,这是为了方便能够从救护车上将病人直接推进手术室。门上的灯是暗的,说明现在里面没有手术。
我轻轻一推门,居然开了。
面前是黯淡的无影灯和铺着雪白床单的手术台。
十年前,我的妻子曹雪菲就是躺在这个手术台上。那一天,我根本无法进去。
我记得,门推开,医生摇着头走出来,脱下雪白的手套。我想冲进去看最后一眼,却被旁边的医护人员挡住了,只看到了被鲜血染红的手术台和盖着白色床单的人形凸起。
几个身强力壮的护理人员强行把我架到一间病房休息,然后从外面锁上了门。精神病院里从来不缺的就是壮汉和能上锁的门。
一天后,再次见到我妻子时,就已经是骨灰盒上放置的相片了。
会不会太快了?
我突然愣住了。
十年前,我还是一个稚嫩的小毛头,没有什么社会经验。
而我离开精神病院后,一直都避免回想起这件事,所以也没有留意。
我妻子死后,仅仅一天时间,遗体就已经被火化,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曹雪菲是孤儿,除了我以外只有一个从来不来看望她的叔叔。
所以,她的后事也处理得格外简单。
但连遗体告别仪式都没有举行,未免太敷衍潦草了。
似乎医院在隐藏着什么?
突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这里是走廊的尽头,来人的目的只可能是这间手术室。我可不能让人发现我在这里,迷路这个理由根本不能解释任何问题嘛。
我环绕四周,手术室中根本没有什么可供躲藏的,只不过是一张床,一些手术仪器而已。还好房间的角落中有一扇不起眼的门。
我连忙闪了进去,发现这是一间药品和仪器的库房。
这是很自然的,手术中可能用到的任何药物都可以从这里拿到,能最大程度地杜绝时间的浪费——十年来,我也在其他医院做过一阵子,大概知道医院的布局。
而且,库房中调出的药物,都必须要登记,才好进行管理和收费。这个记录一般是用纸质文件记录的,这样就不能轻易篡改。
但库房中很阴暗。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从没关紧的门缝透过的一丝亮光,这是因为阳光的照射对药品和仪器都会有损害。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人脚步沉重,似乎是个中年男性,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很响亮,听起来似乎穿了高跟鞋。
“你看见他三分钟前走了进来?”这个男人正是吴医生,说话有一种特有的稳重和精确感。曹雪菲曾经说过,这样的声音很让人产生信任感。
“嗯。”那女人哼了一声,仿佛是用鼻子说话的。用鼻子说话,总是比用嘴巴说话显得迷人得多。
“你去通知保安,将医院门锁住,不让任何人进出。”吴医生冷静地下着指令,“看见类似衣着的可疑人物,尽力将其稳住。”
思索了半天,吴医生又补充上一句:“如有必要,可以使用武力。”
女人似乎吃了一惊:“啊,这人是访客,这样不太好吧,怎么对外界交代?”
“不要紧,”吴医生的脚步声在手术室来回地响着,似乎心情很激动,“无所谓。你就告诉他们,这个人是逃出去的精神病人,不管他说什么都不用理会。务必一定要抓住他。”
“好的。”女人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而在门口的我却心头一惊:为什么吴医生要强行将我留下来?他害怕我什么,居然不惜谎称我是逃出去的精神病人?
更关键的,就算我被抓住,我也无法争辩——因为我现在确实是精神病人。
五
当手术室的门再一次合拢时,手术室中就只剩下吴医生一人。
我是不是应该趁这个机会袭击他?吴医生十年前就已经是医院中的顶梁人物,刚才听其对话,似乎职位又有所提高了。如果用他做人质,肯定能顺利逃出医院。
说不定还能问出他可能对我隐藏的情况。
这时,吴医生的脚步,却慢慢地响了过来,在库房前停住了。
我此时就躲在库房的门口,相隔只剩一扇门。
“你现在就躲在门后吧?”吴医生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
我该怎么办?直接走出去和他对峙,还是不做声引他进来?
还没来得及反应,吴医生的手就已经握住了门把。
他不是开门,而是狠狠地将门关上。
“你现在里面待上一阵,我等会来找你。”吴医生的脚步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似乎去找保安了。
库房的门只能从外面开启。更甚的是,库房的门一旦被关上,就呈现和外界隔绝的气密状态。别说声音了,甚至连空气都传不出去。
我背靠着门,慢慢地滑下坐在地上,苦笑着看着站在黑暗中的白衣女子,“我的妻子,这是不是你所说的特殊的地点啊?”
也好,就算我现在死了,也死在和我心爱的妻子相隔最近的地点,算是一种幸福了。
我至今都不知道妻子是怎么死去的。那个姓吴的医生声称这种疗法可以治愈曹雪菲的病,就算不成功,至少也能让病不遗传给她的小孩。
但这种疗法有很大的风险。
菲在风险责任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瞒着我。
她还是想生下我的小孩。
她喜欢小孩抱在手里的感觉。
她说她十六岁的时候,就想要小孩想得不得了。
但,最终手术结束时,却什么都失去了,包括了她的生命。
看着她骨灰盒上放置的照片,我恍惚犹如失去了魂魄一般,行尸走肉地跑出医院。有很多人阻止我,但都被我甩开了。
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来到的什么地方。
也许我会死去吧,如果我没有患上精神病的话。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曹雪菲站在我的面前,穿着洁白的婚纱,有如我们交换誓言的那一刻。
“你知道吗?交换誓言的时候,我撒了谎。”她笑了笑,“我说的不是我愿意,而是我不愿意。
“你爱我,就像飞蛾扑火,得不到什么的。”她旋转着手指上的婚戒,“这是你错误的选择……也许,你一个人比较适合。”
“我……”我闭上了眼睛,眼泪流下,“我不知道没有了你,我还能做什么?”
“李飞,活下去就好。”妻子的影像慢慢地淡入了空气,“请一定要幸福,比我还要幸福。”
我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周围是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霓虹灯。
我在精神病院待过一段时间,为了配合治疗妻子的精神病,也自学了不少的资料,知道大脑为了主体的生存,会制造一些幻象来激发主体求生意志。
我刚才看到的,只是我妻子的幻象,是大脑想象出来的。
因为她不可能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还穿着我们结婚时的婚纱——那件婚纱是我们租来了,现在那家店已经倒闭了。
逻辑推理一分析,就能知道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想。
但这无所谓,因为如果我的妻子想对现在的我说些什么,那肯定就是这几句话。
所以,不要紧。
活下去就好。
我猛地睁开眼睛,站起身来。
活下去就好。
眼前黑暗中的白衣女子同样对我微笑,犹如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六
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照明的开关。
光明来到的时候,黑暗就褪去了,我妻子的幻象也在一瞬间消失。
可我知道她会一直在我的身边。
库房分为两半,一半都是顶到天花板的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的药剂;另一半,停放着很多奇怪的大型器械,我都说不出名字,但每个都有编号。
也许其中有一两样我能用得到的。
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排手册。原本只是想看看这里到底都有些什么,但我找的东西比自己想要的还要有价值。
那是一本器械调用记录,原来十几年,这里所有的器械调动都留下了记录。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翻到我妻子动手术的那一天。
十年的时光在这些记录上反映出来,就是厚厚的十大本。我花了二十分钟才找回了十年前。
二十分钟,十年时光,我对着虚空笑笑,笑笑虚空。
那一天,没有任何记录。
没有任何器械或药剂的使用记录。
就像那场抢救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怎么可能一场手术没有用到任何药品和器材?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
我翻翻前面和后面,并没有发现记录被撕去的迹象,一切都很正常。
只有一个解释,那个手术一开始就刻意不保留任何记录。
这个手术本身就有问题,很有可能我的妻子就是一场实验性手术的试验品。
还有什么比精神病人更好的试验品?即使真相被发掘出来,她们向人倾诉,也不会有半个人相信。
她们本身就是精神病患者么,说的话怎么能当真。
如同现在的我。
我合上记录本,全身开始颤抖。如果十年前我就知道这个实情,我不可能在床上安睡一晚。
我甚至连一秒钟都无法闭上眼睛。
“菲,你就是希望我发现这个吗?你希望我帮你报仇吗?”我的眼睛湿润了,看不清物体的轮廓。
可我现在连自己都保不住,这个库房的门从外面锁住,我根本无法出去。
敲打门,让路过的人知道里面锁了人?不可能,且不说这门厚实包着铁皮,声音传不出去,而且这门还在手术室中,没有手术安排的时候,是不可能有人经过的。
另外,吴医生出去的时候,肯定会将手术室的门锁好,不让外人进来。
有什么办法可以告诉其他人我在呢?
可是,就算有人打开了这门,吴医生已经通告了我是精神病人,我又怎么从开门人手中逃脱?
我抬起头,看到了天花板上错综复杂的管道,心中有了主意。
关上灯,库房中恢复成一片漆黑,但仔细辨认,还能看到有一闪一闪的红点。
那是火警信号装置。
我吃力地爬上架子,接近天花板上那颗红色的探头,用点燃的打火机去烧它。
警报突然响起了,我知道,不只这里,应该中央管理室中也会有相应的警报。很快就会有安全警卫前来这个房间查看情况。
但是,那喷头却没有像电影中通常演的那样,喷出大量的水来。
我好奇地凑上去,莫非信号触发得不够明显。
突然,一阵气流冲到我脸上,让我呼吸不及。
糟了,我设想错了。
这里是医院的库房,很多仪器都害怕水,所以这里并没有安装一般的喷水消防管道。
这里装置的是气体灭火系统。喷射的可能是二氧化碳之类不含氧的气体。
也就是说,这气体可以让我窒息。照这个气流的速度,早在警卫赶来之前,我就有可能先因为缺氧而死。
我一阵眩晕,手脚软绵绵的,就这样从两米高的架子上摔了下来。
趴在地上,这才能吸进几口新鲜空气。
我挣扎地想站起来,可是四肢无力。
警卫为什么还不赶来?那扇该死的门怎么还不被打开。
恍惚中,我看见我的妻子站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对我缓缓地招着手。
我大口地喘着气,拼命地向她爬去。
犹如飞蛾。
七
当警报器响起的时候,吴医生也冲出了自己的办公室。
看到来来往往的人流都涌向了手术室,他也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拔过层层围观的人群,赶到前列。手术室的门敞开着,警卫正在输密码打开库房的门。
“有火警响起。”警卫向他报告说。
“赶快打开,”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后面的几个大汉上前,“可能有一个逃跑的精神病人在里面,你们打开门后马上搜索,将其逮捕。”
“里面有人也晕倒了。这警报一响起,库房中二氧化碳的含量在一分钟内将达到80%以上,没有人能撑那么久。”警卫将氧气罩套在自己头上,推开了门。
鲜亮的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
“怎么可能还有火!”警卫惊呆了。
“傻了吗?你们快点把医疗器械搬走!”吴医生抢过旁边的灭火器就迎了上去,“都是钱啊!”
院长都冲了上前,后面的职工就没可能在一旁等了。有力的出力搬仪器,有灭火器的灭火。大家忙成一团。
还好火不是很大,一下子就扑灭了,似乎只是一个瓶子的酒精被倒出来,并没有扩散。
“不可能起火啊,这气体消防系统是完美的。”警卫似乎还是有点迷糊。
吴医生只是指了指房间的某个角落,那里有几瓶蓝色的气瓶:“那是氧气瓶,十有八九被拧开了。”
“原来是这样,大量涌出的氧气和喷出的二氧化碳气体又达到了平衡,这样火才能继续燃烧,”他一拍脑袋,“那又是谁拧开了这氧气瓶?”
他问问门口的那几个人:“你们刚才看到有陌生人出去没有?”
那些人摇摇头。
虽然刚才很慌忙,人群一拥而入,但这医院不大,如果有不认识的人一眼就认得出来。
吴医生看着混乱不堪的地面,摇摇头。如果只是为了避免被喷出来的二氧化碳窒息,李飞只需要把氧气瓶打开就好。
但他为什么点火?
点火的目的就是为了将现场搞乱,这样他就可以趁乱逃出去。否则尽管能骗开门,但还是会被捉住。
不,即使他想混进人群溜走,但成功的可能性很小。因为他的衣着特征都已经通告全院了,能被很清楚地辨别出来,任何人看到后都会警觉。
他点火了,我们就必须用灭火器。而灭火器会损伤仪器,所以我们必须先将仪器搬走。他可以先将某一大型仪器掏空,然后躲在里面,让我们用自己的手将其搬出去!
糟了!
吴医生没有想到的是,混乱的局面也能让一卷记录本消失不见,而且不引起任何注意。
“刚才的仪器全都搬到哪里去了?”吴医生抓住了警卫的领子。
“会议室,那边空间比较大。”旁边知道的人帮他解答道。
吴医生皱起眉头,会议室旁边就是休息室,很多医生将其当做更衣室。逃跑的李飞可以在那边换上任何衣服,甚至是医生的白大褂,然后混入人流中。
“派人守住楼梯和闸口,抓住任何可疑人员。”吴医生安排好警卫后,带着人向会议室跑去,尽管在那里找到李飞的希望很小。
有如十年前的那场手术,希望虽小,却也不能抹杀。
我双手抱着膝盖蜷在仪器的铁壳子中,任凭来人将我推向不知道的所在。
我这是赌一把,很难说不会被运到更加糟糕的地方去。
我的妻子菲当年被推向手术台的时候,是不是也是相同的心情?
有点期待,有点害怕。
希望虽小,却也不能抹杀。
十年前,妻子的希望破灭了。
但这一次,我的运气比较好。
里面并不漆黑,从铁皮的接缝中透过的日光一闪一闪的。
我们一定在经过一个很多窗户的走廊,似乎被运到走廊另一头的会议室。
“菲,你还记得走廊的会议室么?能坐十几二十个人的大房间,都是凳子。我曾在那里陪你接受大批专家的会诊。你坐在人群中间,握着我的手有点颤抖。你很害怕呢。”我微笑着面对蜷在另一头我妻子的幻象。
“其实,我当时也好害怕的。但是后来我却被你逗笑了。”我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妻子的温暖,“你说,飞,要是你觉得握着我出汗的手不舒服,那就松开吧。”
“我怎么会因为这个而松开,你真傻。”我用手指点着菲的鼻子,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仪器的移动停了下来,推着我的人的脚步离开了房间。
我仔细侧耳倾听,似乎整个会议室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慢慢地爬了出来。
八
现在我独自一人处在会议室旁边的休息室中,换上了一身白大褂。
我知道怎么装医生,我有过医院工作的经验。医生并不只是在白大褂上插两支钢笔就能学得像的。
那种气势,那种语气,最后是那种不带感情的眼神。
我推开门,正好和一个护士撞上了。
她跌倒在地上,手中的病历夹散了一地。
“走路小心点,撞到了病人怎么办?”我皱起眉头,居高临下地教训她。
“对不起。”声音像是从鼻子中哼出来的——这个女护士就是刚才在手术室中和吴医生交谈的女孩子。
也许我用得着她。
我弯下腰,将其扶了起来:“等会儿去外科做个检查,女孩子的尾椎骨是很重要的。”
她吃了一惊,嘻嘻地笑起来:“你是?”
“那个访客的主治医生,”我眨眨眼睛,给了个我自己都不清楚内容的暗示信号,“你知道的。”
“啊。”女孩子漫不经心地回应我一声,在捡起病历夹之前首先整理自己的裙子。
“能告诉我这里为什么这么混乱吗?”我指了指川流不息的人群,皱起眉头,“完全不像个医院。我原以为老吴是个医生,更是个企业家的。但我现在似乎要重新评价一下了。”
如果你装作高高在上,别人也会把你当做专家。
“其实……”女护士欲言又止,“你的那个访客逃跑了,并放火将库房给烧了……”
“啊?我才晚到了几分钟,就出了那么大的乱子。”我绷起脸,“你能带我去吴医生的办公室吗?”
女孩子点点头。
吴医生的办公室在四楼。路过的每一个楼梯口都有全副武装的警卫在看守。可能是因为我旁边的女孩子,还有我身上白大褂的缘故,都有惊无险地顺利通过了。
甚至都没有人问起我的名字,尽管我已经准备好了谎言。
四楼是院长和其他高级职员的办公区,走廊上几乎没有人,铺着厚厚的红地毯。走在上面,脚会深深地陷下去,没有任何脚步声。
女孩子把我带到了一间豪华的候客厅,然后去敲对面的一扇红木门。
没有反应。
她抱歉地笑笑,“吴医生出去了,麻烦你等一下,他说不定等会就回来了。”
我点点头,在红色真皮的沙发上挺舒服地坐下:“你忙去吧,不用操心。我会打个电话给他的。”
我当然不会打电话给他,一来我不知道他手机号码,二来他越晚来,我就有更多的时间进行搜查资料。
但我必须这样说,这样女护士就不会热心地帮我联系吴医生,导致我的伪装暴露。
护士出去时,将门带上了,所以现在候客厅中就只有我一个人。
这很好。
候客厅的门上是没有锁的——精神病患者不会被带到这里来。
甚至这里的窗户上都没有拇指粗的铁栏杆。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发现这是医院的背面。下面就是水泥马路,如果从这里逃出去,就能顺利离开医院的控制范围。
虽然只是四楼,但医院的天花板都很高,所以也有接近12米的高度,直接跳下去肯定性命难保。
好在墙壁上遍布着绿油油的爬山虎。一般来说,藤系植物是长不了这么高的,但这墙壁上为了便于它们的生长,特意布上了一层丝网。
这是吴医生的建议,绿色可以缓和气氛,让人心情舒畅,便于精神病人的治疗。
他有时候还是很好的人。
如果我要从这里逃走,可以攀着丝网爬下去。如果情况紧急的话,也可以抓着丝网向下跳,虽然会摔得很惨,但凭我年轻人的运动神经,应该没有后遗症。
在确定好退路后,我开始研究起吴医生办公室的大门。
毕竟,这才是我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
办公室门的锁孔是十字形,这种形状的锁虽然老式,但很难被撬开。
我皱着眉头思考着手头可以利用的工具。
发卡,细钢丝,这里怎么可能有?
或者干脆一脚将其踢开。
不可能,我端详着这门的质地。厚橡木,里面好像还掺了钢板,用火箭炮都未必能轰开。
一个精神病院用得着这么好的保险门吗?
我恨不得一头撞上去。
门居然就这样撞开了。
原来,这门就根本没有关。想必是吴医生出去时太匆忙了。
里面的办公室连灯都没有关,再一次证明了我的猜测。
这么说来,尽管我进来得十分容易,但吴医生随时都有可能回来,我的时间不多。
办公室很大,半个房间的墙壁上都是英文书,靠近窗边是一张办公桌,上面放着一个大盒子,非常凌乱。
似乎他出去的时候正在整理东西。
我敢打赌这些东西都和我有关。因为这盒子上就写着“李飞”两个大字。
想来也是奇怪,当吴医生发现我躲在库房的时候,并没有对我采取什么不利措施,只是将我关在里面。
他的目的莫非只是争取时间,好让自己有机会销毁这些东西吗?
我走到桌前,打开盒子,里面摆放着很多的录音带和档案夹。
上面统统都标着一个病人的名字。
曹雪菲。
“这些都是你的资料呢。”我对身边正在探头望向盒子里的妻子说。
妻子看着我,笑着摇摇头。
我翻动着里面的东西,最夺我眼球的是一本深蓝的的档案夹,因为上面标题栏写着“曹雪菲手术记录”!
回想起来,门卫处的电脑没有搜到曹雪菲的病人资料。
库房中没有关于手术器材的记录。
这是我走进医院来,第一次看到的确实存在的关于我妻子的资料。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第一页第一行字就让我惊心动魄。
这次手术不记录,所有资料全部保存在此档案中,绝对不能外泄。
下面的一行小字是用红色的墨水写的,看起来就像是我妻子的鲜血。
此次手术没有前例,一定要小心行事。如果成功,在病人曹雪菲死后,关于她的资料一定要全部消除。
现在,曹雪菲的资料的确已经消失了。
也就是说,那次手术并没有失败,而是成功了。
动手术的那一天,菲握着我的手有点颤抖,她有点害怕,她害怕的时候手心就会出汗。
但她什么也没说。
因为,她认为手术成功后,她就能生下我的小孩。
她喜欢小孩抱在手里的感觉。
她说她十六岁的时候,就想要小孩想得不得了。
她说希望虽小,但也不能抹杀了。
但,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
手术就算成功了,曹雪菲也会死。
不管我在手术室前如何真心的祈求,如何迫切的渴望,我的妻子一定会死。
我看到的只可能是浸着鲜血的手术台。
我心亦死。
整个资料盒被我狠狠地摔在地上。
不需要任何的证据,不需要任何的说明了。
我要杀掉这个医院的所有人,从一楼到顶楼,一个都不放过。
九
对现在我的来说,被锁住不让进出的旋转门已经成为了我的盟友。
只要掌握了控制中心,就能杜绝任何人逃出这家医院。
但我现在怎么下到位于二楼的控制中心?
就算我掌握了哪里,我又如何杀掉医院里的所有人,消灭这些肮脏的记忆?
我抬起头,也许可以利用天花板上的消防喷头。
据我的了解,消防喷头不是接在自来水管上的,而是由单独的蓄水池负责储存喷出的水,这样就算停水了,消防系统也能正常工作。
如果我能将蓄水池中的水换成容易燃烧的酒精?
这里是医院,应该有足够的酒精。
那么,只要一个小小的火花,我就能烧掉整个医院。
蓄水池一般在楼顶。我在四楼,很容易就能爬到楼顶。
更妙的是,为了防止病人逃走,所有医院的窗户上都装上了铁栏杆。
现在,这里将成为火的地狱。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吴医生领着一大堆保安涌了进来。
糟了,地上铺的厚厚的地毯,让我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脚步声。
“你果然在这里。”吴医生的声音不带有一点感情色彩,“还看到了这些资料。”
“你万万没有想到,我赶在你销毁这些证据之前发现了真相吧。”我冷笑着看着他,大脑却在冷静地思索如何才能脱身。
“无所谓啊,我把这些十年前的资料翻出来就是为了让你看的。”吴医生点点头,向我走近了一步,“你发现了真相了?”
“对。”我点点头,故意低下头,把声音放小。
想听清楚我的话,那么就再走过来好了,走进我的攻击范围来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抢在别人阻止之前撕开你的喉咙。
“最近还看得到你妻子的幻影么?”
居然,吴医生也会有关切的语调?
但你为什么知道我手术后得了精神病?这不可能,难道这十年来你都在监视我?不可能,就算对我周围的人来说,我的表现一切都正常,绝对没有人能发现我其实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呵呵,看到也不要紧。反正你现在已经学会了怎么分别幻觉和现实,你终于能过上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这也就是我想要的结果了。”吴医生打开抽屉。我原以为他会从里面掏出一把枪来,但他只是掏出了一个烟斗。
烟斗点上,蓝色的烟雾突了出来。
“这过程还真是艰难啊。”吴医生摇着头,感叹着坐进办公桌后宽大的扶手椅中,“十年了,那个手术完成后你就跑了。整整十年,我都不知道你手术后的病情如何。今天看到你过得像个正常人一样,还是比较安心的。”
我手术后的病情?动手术的是我的妻子曹雪菲,不是我,为什么关心我的病情?
“看到你现在这样子太好了。”吴医生笑了,“你终于发现曹雪菲是你自己虚构的幻象。这说明我的疗法总算成功。”
什么,你的疗法,你根本没有对我做任何治疗啊?我妻子才是你的病人,而你的疗法就是将她杀死了。
“欧美有很多人在童年的时候,会假想自己有一个虚构的玩伴,但他们长大后,就会自然而然地将其淡忘。像你这样一直维持到成年,并且还娶她为妻的病例,我真的还是第一次看到。”吴医生打开电脑,调出一份电子病历。
病历上赫然是我的名字和我十八岁时的照片。
这就是我为什么能顺利通过门卫室的原因吗?不是我的谎言奏效,而是我本身就是吴医生的病人。
“你小的时候,不是到处搬家吗?那是因为你有精神上的障碍,你妈妈为了避免你被别人嘲笑,才频繁地搬家到陌生的地方。后来,你就住到了医院附近,作为不注册的病人进行治疗。那段时间,我也刚起步,还真是做得艰难啊。”
你错了。这是曹雪菲的经历,不是我的!
“当时,你为了自我安慰,潜意识中便创造出了一个女孩子的形象,将自己的身世投射到她身上。这种情况很常见。但你十八岁的时候,病情加重了,不得不住进来。”
我是作为员工进入医院的,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我喜欢的曹雪菲才选择的这份工作。
“当然,那时候为了照顾你以后在社会上的发展,你编制上算是员工。这家医院一般都是这样做的。可是你两年后居然要和自己的虚构人物结婚了,这就促使我们要进行一次大的手术。”
这么说手术还是进行了?可是有什么手术会不需要任何器材,哪怕治疗的对象是我?
“我们假装对你的虚构人物进行了一场虚构的手术。其实,也就是所有医护人员在空空的手术室待了整整一个小时,然后出来用悲痛的表情告诉你,你虚构的那个人物,曹雪菲由于手术失败,已经离开了人世。如果你相信自己的幻想,你就会认为这是现实,那么你的潜意识不可能突破客观物理规律,让你的虚构人物复活。这样,你就不得不放弃和她的共同生活。”
这就是那场手术没有使用任何药品和器材的原因么?因为手术的对象是在手术室外等候的我?现在回想起来,尽管手术台上鲜血淋淋,但医生的手套却是雪白的。当时我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个矛盾?
所以,如果我的妻子曹雪菲死去了,在我意识中死去了,才说明这个手术成功了。之所以不留下任何的记录和曹雪菲的资料,只是为了不让我再一次回想起自己的幻想?
所以,所有关于曹雪菲的资料,都放在上面有我名字的盒子中,因为我深爱的妻子曹雪菲只不过是我精神分裂后的一个幻象?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的反应居然如此激烈,最后居然突破了保安,从医院中逃了出去。”吴医生摇摇头,将烟斗中的烟灰敲了出来。
那次手术后,我被锁了起来。如果我只是死者家属的话,医院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你逃跑后,我们一直都没有找到你,但也没有发现你遇难的消息,只好认为你在某个陌生的地方过着普通人的生活。现在看来,我们的推测并不是不靠谱嘛。”
周围的人都笑了,一个个过来拍着我的肩膀。
喂,你们不要擅自替我庆祝啊!
“其实,你给你的虚构人物取的名字叫做曹雪菲也是很有含义的。你看,‘菲’的一半就是非,意味着她并不存在,是假想的人物。而‘菲’字有和你的名字‘飞’同音,说明这个人物其实就是你本身。你的潜意识为了掩饰你有精神分裂症这个事实,而创造出来的一个人物。”
你的意思,简单地说来,就是一句话。
我的精神分裂症并不是因为妻子的死去而引发的,而是一直都有。
我眼泪流下。
你不能这样说。
你不能这样否定我的人生。
你不能这样否定我的爱情。
我和菲的过去,那些说过的话,那些经历的微笑,那些流下的眼泪,你不能就用几句话将她变成一场虚空,变成灰色的泡沫。
整个世界定格了。
然后,我看见我的妻子菲就站在吴医生的身后,微微地向我点头。
你也要我相信他的话吗?
原来,你要我来这家医院,来这个特殊的地点,就是为了和我说永别么?
“我是你人生的投影,你创造了我,”菲含着泪对我微笑,“谢谢你。”
“但,飞,你值得过更好的生活。”
身穿白衣的天使悲伤地拥住了我。
菲,你的臂湾还是那么温暖。
但,我不要!
你死了,我都无法接受。
现在,你要我接受你根本就不存在的事实。
怎么可以?
“你们知道黄粱一梦的故事么?”我呜咽道。
“黄粱一梦?”吴医生吃惊地问道。
“一个书生上京赶考,在一家小客栈休息。这时,有个使臣来找他,说某国国王有个公主喜欢他,希望招他为驸马。于是,他便随着那使臣去了此国。年轻书生和公主一见钟情,结为三生三世的夫妻,育下了很多的儿女,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十年过去了,书生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还是一介书生,只是在小客栈的地板上睡着了。那十年幸福时光都不过是一个梦而已,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时间短到连老板娘在灶上蒸的黄粱都还没有熟。
“那些爱,那些往事,那些回忆,都不过是一个梦而已。这……怎么可以?”
我转身冲出办公室去。
吴医生紧跟出去,却只看到了空空的接待室。
窗户开着,伸进来的爬山虎绿叶摇曳,唱着幸福的人听不见的哀歌。
我爱你,犹如飞蛾扑火,得不到什么。
又何妨?
爱,这本身就已足够。
作者的话:
爱情,本身就是一种回报。那种欲说还羞的心情,那种可以珍藏一辈子的回忆,那些想起来就会笑的往事,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不能聚在一起,无法永结同心,看不到白头到老,又何妨?
像开头的那封信出自于李飞玩过的经典游戏《寂静岭2》一样,李飞和曹雪菲的爱情故事,那些往事和对话,都源于李飞以往的记忆,皆有其现实出处,恕我不一一泄底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