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桌上摆放着刚做好的午餐,蓝白条纹的碗内盛着鸡肉丸子酱汤。这是清水杏最喜欢吃的东西,加入了碎葱的鸡肉丸子和蘑菇高汤先在一起煮,然后再将味噌溶入汤中。她面前还摆放着用秋葵、家山芋当配料制成的金枪鱼,拉丝奶酪和虾肉做内陷的洋式春卷,整齐地排列在白色的瓷碟里。
电视调在了新闻频道,餐桌对面的母亲没有与杏对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每个月,只有月中的一个周日,杏是与母亲一起吃饭。平日里她都是和外婆两人在这个镰仓的海边小镇生活,而母亲因为在东京都港区的一家电台当着策划人,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导致现在母女俩关系变僵的原因,就是三年前杏拒绝了和母亲一起搬去东京都,而留在了神奈川的镰仓。这里有着杏很多记忆,那些独具特色的神社,反射着阳光的浅蓝色海面,都将她困住,没有勇气向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前行。但是一年前开始,杏的心理发生了变化,她想要去一个自己看似熟悉却又陌生的地方,而那个让她不得不动身前往的契机,现在终于到来了。
电视里的新闻主播正面无表情地播报政治上的新动态,杏的母亲正在看NHK中午放送的各地新闻集锦。从涉谷区、千代田区、惠比寿区,这样一个个地播过去,终于到了杏母亲居住的港区,这天的新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像温水一样不热不冷地流过,然而主播却在最后时刻把话锋一转,她的脸上随着吐出的字句露出担忧:
“下面插播一条新闻,两名国立松本高等学校的在校生,失踪一晚后被确认是卷入了绑架事件。国立松本高等学校位于麻布十番的永坂町……”
“啊,可怜啊,”杏的妈妈夹了一块杏仁豆腐,然后抬头对着杏,语气平淡地嘱咐,“这里虽然没有东京乱,你也还是小心为好0”
杏迅速点了点头,她端起桌上的麦茶喝了几口,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电视。
屏幕的右下角打出了两个被绑架学生的照片,小小的长方形区域上方打出了名字。第一个是叫做天童让的男生,他在照片里轻微皱着眉头,看起来像是有些生气,偏白的脸庞上有茶色的眼瞳,很秀气的一张脸。另一个则和天童让产生很大对比,虽然同样是偏白的肤色,但是表情很和善,爽朗的笑容好像可以立刻感染旁人,是个名字叫做二宫翔太的男生。
“我吃饱了。”杏轻轻地将筷子放在木制的小碗上,她又看了一眼电视屏幕,转身朝二楼的房间走去。杏的脸色随着转过的身体突然变化,该说是一脸恐惧还是一脸惊讶呢,红润的血色一瞬褪去,心脏在胸腔内疯狂地跳动。
一年前,日本的ATARA网站推出了地图应用功能,只要登入ATARAmap就可以使用。此项功能是根据Googlemap延展开发的,同样是有地图和卫星两种查看方式。对比起Google推出的地图,ATARA的服务范围虽然只在日本本国,但是卫星地图刷新的时间非常快,最少只要10分钟就会刷新一次,服务时间是每天早上七点开始,傍晚六点结束,夏冬季的时间会有所调整。ATARAmap受到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欢迎,使用用户也不断增多。
杏就是在ATARAmap刚推出的时候就开始试着使用了,到现在她已经开始使用橙色网页版了。所谓橙色网页版,就是每月需要少量的收费,在浏览卫星地图的时候,除了暴露在外的街道情况,还可以查阅一些合作酒店或者室内娱乐设施的内部情况。因为本身有些店面内部就设置了摄像头,和ATARAmap合作还有相当好的利润,所以最近加入的企业越发多起来。
当然橙色网页版也被很多人质疑,例如个人隐私有可能被透露这样的担心。但是最终,ATARA打着“不仅方便生活,还能促进酒店发展和旅游商务”这种口号,保留了橙色网页的使用,毕竟像是在餐厅吃饭这种事,本来就是在大众的眼光下进行的。类似包间或者特别单间内的影像,是不会被公开到网上的,这也一定程度上保证了个人隐私。
每个人使用ATARAmap的理由不同:有的主妇是为了查看丈夫是否出轨说谎;高校女生则是想要看看暗恋的前辈放课后的去向;有的公司小辈则是想要抓到老板的把柄。虽然他们心里清楚,真要想在这些大大小小的灰色街道上,找到自己想看见的那个身影,几率小到基本可以忽略,但就是这些小到不能再小的理由,让用户的群体不断膨胀。当时的杏只是单纯想要看看母亲生活的城市,那些自己不曾和母亲一起看见的公园,挂着红纸灯笼的居酒屋,充斥着橙黄色光芒的桥下隧道。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杏开始窥视区域内正在生活的其他群体。
电脑内有一个硬盘,装的全是每天利用ATARAmap截图存下的风景。杏随便打开其中一个文件夹,挑出其中一张点开。屏幕上映出一家蛋糕店,落地玻璃外面种植着有一条花带。穿着深色制服的男生,在外卖窗口买下一杯冷饮,图片停在他伸出左手拿过杯子的那一刻。
杏不断点着放大键,直到那张脸停在屏幕的正中央。她退后几步坐在床上,眼光未从透出白光的电脑屏幕上离开过。杏抿着嘴思考了一会儿,手不自觉地抓紧了一旁的薄被,她又快步上前关闭了图片,回到床上躺下。
糟糕了,我大概掌握了很重要的东西。杏用手臂盖住眼睛,心里暗暗这样想着。
方才屏幕上显示的照片里,那个拿过杯子的男生,正是不久前在电视新闻里出现的被绑架的男学生——松本高校的天童让。
第二回
杏第一次看见天童让,是在开始使用ATARAmap刚过一个星期的事。
浅灰色的等待条不断被湖蓝色的光柱填满,地图没过多久就显示出来了。深蓝色的海洋中是日本国,杏习惯性地点击“东京”并不断推动鼠标,将地图扩大。随着地图的延伸,上面出现了青绿色的交通线,各种地名用白色的字体标出,下面还用玫红色的点作为突出。几次点击之后,地图已经变得非常细致,就连快餐店、公园、邮局这类地方都有特殊的标志作为提醒。
杏的母亲在港区的日比谷工作,这天杏却没有按照常规点开日比谷的街道,反而换成了港区的麻布十番。硬要说理由的话,就是曾经听说那里有很温馨的街道,特色店顺次分布在街边,连地面也是可爱的条纹状。结果东麻布二丁目却完全没有给杏这种感觉,大概因为当天是阴天,所有房子看上去都灰蒙蒙的,只有两层小公寓上晾晒的彩色衣服才给画面带来一点生气。顺着小道向外,直到都道319号线,天气好像突然有了转变,阳光照在街边的便当店招牌上,反射出明亮的颜色。浅湖绿色的出租车定格在大桥下。然后在下一个路口的吉野公园,杏发现了丛林深处的天童让。
吉野公园并不大,俯视看下去只有深浅不一的绿色填在里面。中间有一个小湖,除去这些景色就只剩靠近东侧的儿童娱乐设施了。杏起初是看见树丛旁的一个深色的小点,推进鼠标拉伸了画面,才发现是一个穿着深色制服的男生。当杏看清了男生正在做的事,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她第一次使用了截图工具。
那个男生俯下身,伸出双手掐住一只小狗的脖子,不知为何头深深地埋了下来。杏在那一瞬并未马上觉得这个画面残忍,她在屏幕的这边,却好像真切地感受到了对方那些说不出口的痛苦和拼命涌上来的压抑感。
杏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做出过类似的事情。那时候杏的父母还没有离婚,但是在家里经常发生争吵,甚至把年纪尚小的杏也卷入争吵中,玻璃制品就这么一件件碎裂在杏的眼前。争吵一直在持续,杏却越发地沉静下来,看似乖巧的她心里升起残忍的想法。杏把家里养的金鱼捞出来放在干燥的瓷砖地上,她看着鱼儿垂死挣扎,又伸手挖出了金鱼的眼球,就在那一刻,杏好像被解放了,她觉得一直掐在她脖子上的手松开了。但是随即,杏感到深深的恐惧与歉疚,她把没有眼睛的金鱼放回浅蓝色的玻璃器皿中,鱼空空的眼眶中涌出银色的液体,左右摇晃着没有游动几下就死去了。
那次的事,让杏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想要了解某人的感觉。她等着卫星图像的刷新,然后在各个路口寻找那个男生的身影。杏觉得如果找到了他,自己以前做过的事,就会在那些相似的场景下被戴上可以被理解的理由。但是不可能那样顺利,直到几个月后,杏才在频繁地使用ATARAmap中,找寻到男生的学校,男生放学后的路线,男生会经常见面的人。但是,直到电视新闻中播出了他被绑架的新闻,杏才真正知道了男生叫做天童让,她觉得两个人之间的“羁绊”在某一刻加深到必须正视了。
报纸和电视都开始报道这则绑架事件,各类人士提出了不同的假设和猜想。现在嫌犯只是寄出了匿名信到警局,说明了学生在他手中这件事。此后并未进一步提出需要赎金等要求。有大量的学生接受被调查询问,但是结果显示,最后接触到天童让和二宫翔太的并非是他们的同学和父母。
由于天童让和二宫翔太都没有参加社团,所以那天他们很早就离开了学校。天童让去见了他的英语补习老师,是个叫做佐佐木信的女人,这个女人今年三十二岁,和丈夫刚离婚不久。她看起来很有魅力,给人感觉只有二十几岁,显得非常年轻。佐佐木除了帮高中生进行英语补习,还从事艺术方面的工作。那天和天童让的见面大概在五点左右结束,之后她就去了朋友的画廊,一直待到快要八点才离开。
“因为我是天童让的补习老师,所以有的时候会听他说说学校里的事,”佐佐木在接受警方询问的时候,这样解释见面的事,她好像有些紧张,导致语速越发加快,“那个孩子太内向了,所以不好好交谈的话,教课时他也不会信服我。”
“那天见面的事,是之前决定好的?”警察的声音放得很柔和,大概看这样一个漂亮独立的单身女人,一大早还要接受警方的调查和怀疑,产生了怜悯之心。
“是的,”佐佐木立刻点了点头,“前一晚我打电话过去和天童说的,是他妈妈先接的电话。”
“不过也没有必要,特意单独在外面见面吧。”一个较为年轻的女警员,有些不屑地开口问过去。
佐佐木稍微咧开嘴笑了一下,然后有些尴尬地对答:“其实你们调查也应该发现,天童的父母对他的态度很差,他们工作很忙,和孩子也没有交流。”面前倒好的茶水明显已经凉了,佐佐木还是端起浅蓝色的杯子呷了一口,接着才又继续对话,“刚开始这孩子也什么都不愿意对我说,不过后来好一些了,因为我没有孩子,所以把天童让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
正在做笔录的警员听见这话立刻抬起头,好像发现了什么线索一样:“那你应该听天童说过吧?有没有受到别人的威胁?或者之前和谁有结仇。”
佐佐木微微皱起眉头,她眯着眼睛歪过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考虑着开口:“不知道,天童他很少和我说这些,而且他好像很讨厌学校的集体生活。”
好像完全没有突破口。
另一方面,对于二宫翔太放学后的去向也调查得差不多了。二宫在放学后去了与学校相隔两条街的“fama音乐贩售店”,二宫从前就喜欢玩音乐,很小就开始学习键盘弹奏。虽然现在念了高中,没有办法像原来那样投入,但是他依然常去这类卖CD和乐器的店转转,淘一些罕见的音乐专辑。
店面并不大,整个空间也不像想象中那样,充斥着激烈的音乐。反而是被某种柔软的音调填满——头顶传来深沉的外国男声,低低地哼唱着。暗暗的光线把这里与外界隔离,货架上是一张张带着不同故事的唱片。
老板是个二十出头的胖小伙,他刚看见警察摆出的证件,没等对方发问就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还在想要不要去找你们,那天我看见新闻,就意识到被绑架的是翔太君,他那天正好来过我这儿。”
“听你的口气,你们挺熟的?”听见店主直呼二宫的名字,靠着柜台站的刑警开口问。
“是啊,”店主爽快地回答,然后露出有些可惜的表情,“他是这里的常客,我们有时还聊天,希望不要有什么事就好了。”
“那天你一直在店里?”
“是的,晚饭就吃的中午在对面便利店买的饭团,然后直到十点才打烊。”店主口齿清晰,一字一句地回答问题,却好像给人一种过于镇定的感觉。
“二宫有没有和你说接下来要去哪里?”这边依旧不停地追问,想要从中找出线索或者说破绽。
店主摇头表示不清楚,那天他们并没有交谈。
白色的速写板上被贴上了几组照片,黑色和红色的笔迹交错分布在照片旁边。搜查科内部正对麻布十番的绑架事件做着分析,底下坐着满满六排警员,他们都穿着黑色西服,用笔迅速记录着。
“关于这次被绑架的学生,有没有什么共通点?”发言的是搜查科长中岛言绫,他面色凝重地坐在最前面的桌子前,语气严厉。
“两个人虽然同班,但是学生都反映他们几乎没有交谈,因为天童让好像不太喜欢说话,”一个警员从座位上站起来,他说着挠了挠头,然后再次开口时声音有些奇怪,“硬要说有什么联系的话,我们在调查中发现,他们都是一生下来就被有钱人家领养的小孩,这点连学校那边也是刚才知道的。”
“被领养?”
“对,两方家里都说,因为无法要孩子,所以才领养了刚出生的小孩。”
中岛言绫双手按住额前思考了起来,这种情况会是碰巧吗?事情好像朝着越来越诡异的方向发展了。
刚才发言的警员在坐下去没多久后,重又站起来补充:“不过他们现在的处境不同,天童让的养父母好像已经不怎么管他了,家庭气氛很糟糕。但是二宫翔太的家里,虽然在领养二宫之后不久,奇迹般的有了自己的孩子,还是一如往常地对待二宫直到现在。”
已经过了六点,天色逐渐暗下来,对面的大楼已经打开了刺眼的白色照明灯。部分灯光顺着玻璃透进来,讨论室内的气氛还是很严峻,空气里仿佛飘着某种刺痛的粒子。
“真的不同啊。”中岛轻叹了一声,轻轻念道。
第三回
清水杏决定独自一人前往东京,是在暑假开始的一个星期后。电视新闻里播出了绑架案的最新报道,作为人质的天童让已经被残忍地杀害,尸体损毁得很严重,现在别说凶手了,连确定的嫌疑人都没有。
杏的母亲在家里留了一个笔记本电脑,虽然不能上网却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杏把台式机里截下的图片拷贝进笔记本电脑里,然后背着装满案件报道报纸的浅色旅行袋,踏上了一条充满了“羁绊”与危险的旅行,现在她唯一拥有的筹码,就是那几个文件夹里的图片了。
明明应该是熟悉的街道,映在杏的眼底却陌生无比,果然真切地站在这片土地上会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撼,这是地图上的卫星图像永远也没办法给出的冲击。杏沿着街道随便走着,阳光从天空倾泻而下,金色的光芒描画着整座城市。便利店、时装店、娱乐俱乐部、公司大楼,这一切都如同第一次看见一样,但是杏知道,这个地区她曾经在电脑上看见过无数次。
最后,杏在三丁目的一家甜品店前停住了脚步。这个店的装饰很有特色,顶部有一个粉色的大茶壶,上面用夸张的字体印了店名。杏的电脑里存过几次这家店的影像,下雨天里微微亮起的浅黄色光芒,晴天里门外撑起的彩色太阳伞,阴天里粉色的大茶壶上漂浮着厚厚的灰色云层。当然,截下这些影像是有原因的——这里是天童让常常会来的地方。
明明时间很紧,杏也有赶着要去的地方,但是她还是在甜品店稍作停留,杏想着在这个和天童让有重合的空间里,说不定会借到某种力量,保佑她接下去的旅程顺利。冰的芒果西米露被端上来,浓浓的汁液混合着透明软润的西米,带着香甜的气息缓和了杏周身的气氛。
中岛言绫听说是一个高中女生来找他,本准备派个小警员去应付一下,但是当他看见对方放在白色信封里的图片,立刻起身前往大厅一楼会客的小型休息室。中岛在自动售货机前犹豫了一下,买了一罐橘子果汁和无糖咖啡。
休息室并不大,但是中岛还是找了几圈,才发现了坐在落地窗边的女生。这个叫做清水杏的女生,与其说是坐在沙发凳上的,不如形容成是缩在里面的。她看起来异常瘦小,黑色的长发直直地搭在两肩上,棉质的白色花边短袖和深色的沙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是中岛言绫,你是清水吧。”已经走到了座位的对面,杏却没有发现中岛的靠近,她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立刻抬起头看过去。
“啊,是的,你好。”杏起身轻轻弯腰鞠了一躬,她感到嗓子发干,有些紧张,“麻烦您亲自下来了。”
“不会,坐下说吧。”中岛先坐下,他借着明亮的光线看清了女生的长相。单眼皮令眼睛稍显细长,小小的鼻子随着谈话轻微皱起,眼窝深邃。
“想必您看见了我准备的图片,”杏说着打开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她点开一张图片,然后掉转屏幕对向中岛,接着自己起身站在一侧快速按动下翻键,“我关注天童让长达一年的时间,包括案发的那天我都有图片记录。”
中岛被这些图片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开始觉得面前这个看似弱小的女生透着某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这些图片里的主角的确都是死者天童让没错,“这些图片从哪里来的,还有你之前给我看的那张,天童让和二宫翔太见面的图片,是怎么得到的。”
“我是ATARAmap的狂热使用者,您应该听说过吧,可以提供卫星图像的地图搜索工具。”
“啊……嗯。”中岛点点头,虽然他曾经听正在上初中的儿子提过,但却从未料到现在的卫星地图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气氛变得诡异起来,中岛觉得正在被这个世界上某个不知名的人窥视着。
“您一定觉得这个服务很不妥当,的确是有很大的争议,”杏看着坐在对面的中岛脸色迅速地变化,有些忍不住地露出一个短促的笑容,“我也是尝试了很多次,才开始摸清天童让基本的生活轨迹的,毕竟图像更新是需要时间的,必须考虑到对方的路线,在两次更新图像的间隙,找遍对方有可能会到达的地方才会碰上。”
“我也算是幸运吧,”杏接过中岛递过来的果汁,将吸管插进银色的软纸里,“可以重复找到某个和我毫无交集的人,虽然很辛苦。”
中岛觉得很奇怪,大脑飞速地思考着。他不知道为何清水杏对一个已经死去的少年,抱着类似恋爱的心情,并且一步一步找到了自己这里:“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现在是希望协助我调查吗?”
“原因我可以不说吗?但是我不是要协助你调查,而是希望你协助我调查。”
“什么?”虽然杏看起来很认真,口气一点也不狂妄,但是中岛还是有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
“案发当天,我只在中午使用了ATARAmap,所以并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杏稍作停顿,盯着中岛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起来,“但是天童让和二宫翔太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没有交集。”
“你的这些资料……”
“不能给你,”杏没有等中岛问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她坚定着声音开口,“有些东西交给你们未必好,如果你无法信任我,我只能独自去调查了。”
“……”
中岛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拉开灌装咖啡的拉环,几口把苦涩的液体全部灌进胃里,喉结随之上下翻动。
“知道了,”他“啪”的一下将空罐子放在玻璃桌面上,由于不知道面前的清水杏到底能带来什么,犹豫却又期待着,“我跟你合作好了。”
第四回
铃木佑一被中岛派去拜访天童让的补习老师佐佐木常去的画廊,同行的还有刚从千代田调来的中村优。周一下午两点刚过,阳光被毫无预兆浮动而来的乌云挡住,城市透着阴湿的灰色,两个警员到达了还未打开霓虹灯的“星尘画廊”。
画廊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头发微秃,从侧面看有明显的啤酒肚。他对铃木和中村的来访,没有表示出丝毫兴趣,一直在捣弄桌上的电脑。铃木从后方扫了一眼,原来这个老板在玩纸牌游戏,他看起来很投入,就算知道铃木他们在桌前站定,好像也没有抬头询问的意思。
“可以打扰你一下吗?”铃木从西装口袋里掏出证件表明身份,一旁的中村也赶忙拿出自己的证件。
老板迅速抬眼看了一下面前的两人,随即迅速低头继续按动鼠标:“有问题就请问吧,抱歉这个游戏是计时的。”语气意外地礼貌。
“您好像很喜欢纸牌游戏啊,平常都在玩吗?”铃木一直觉得那个叫佐佐木的女人有些奇怪,虽然到底哪里叫人怀疑了他也说不上来,但总感觉她在撒谎。
“每天醒着的时间,大部分都用来玩。”老板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回答。
“请问佐佐木信女士经常来这儿吗?那她上周二有来过吗?”
“她上周都来了,”老板给出简短的回答,然后怕铃木他们不理解,又补充道,“佐佐木周一到周四每晚都会来,周五和周末她要回在目黑的娘家。”
中村用原子笔迅速地记录着,他写完最后一句立刻又提出问题:“您知道她那晚在这里待了多久吗?”
“不知道,”大概是游戏结束了,老板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指了指前方说,“你们也看见了,店里的布置有点复杂,里面的情况我看不见,客人看完也都是直接从后门走的。”
“您这儿不装摄像头,不怕画丢吗?”
老板对着发问的铃木笑了笑,眉毛一下舒展开来:“别看我这里看起来简陋,每幅画后面都装了防盗设施,如果擅自取下画,一定会有报警的声音。”
“原来如此啊!”中村好像很崇拜地看了看周围的画,他的目光顺着老板移动的身体进入了旁边的小房间。随着木门被推开,里面呈现出的房间不仅整洁而且利用率极高,小型的白色冰箱在房间一角,老板走上前从里面拿出冷掉的饭团,接着翻找着可以拿来招待警员的东西。
“不用麻烦了,”铃木看出来了老板的用意,立刻出声婉拒,他把之前在路口甜品店买好的伴手礼放在门口的小圆桌上,然后对着里面说,“我们随便看看,待会直接从后门走。”
铃木观察着画廊的设计,的确古怪得很。明明整个空间很大,却只有窄窄的通道,像迷宫一样向前弯曲延伸,头顶的方块水晶灯发出冷白的光芒。通道的两侧分别被挖出几个小空间,里面挂着各种特别的画,画的下方还有一个小沙发,供人在那里坐下。通道很长,铃木和中村至少经过了十五个小空间,看到了各种慑人的画面,最后通道内的日光越发明亮起来,好似预示着这段旅程的结束,接着没走几步就到了后门的出口。
“这样就算佐佐木提前出去,老板也不会知道。”中村在回去的路上这样和铃木说,其实最开始铃木就觉得佐佐木的不在场证明很模糊,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缓缓升起。
而这个不好的预感,终于在隔了一个星期再次询问佐佐木时成为了现实——她的对答里出现了一个无法弥补的漏洞。
“更多的我也想不出来,但你们问我是不是同学之间的仇恨,我觉得不是。”佐佐木非常肯定地作出回答。搜查科长中岛言绫在听了铃木的报告之后,决定试着从别的角度重问她一次。
佐佐木见中岛不再发问,想着办法对上一句回答再次进行说明:“松本高校是这里的重点高校,学生都很用功。像我每次从门口经过,都能看见很多学生拿着口语卡片做英文对话,大概是社团活动那类。他们连放学都在进行练习,应该不会有时间去找不良团体绑架自己的同学吧?何况我也没有听天童提起学校里有纷争。”
“你说她逃掉了?”清水杏和中岛言绫坐在咖啡厅的二楼,她一边整理着图片一边听着中岛对事件发展的描述,此刻忍不住叫了起来。
在那次对佐佐木的询问过了三天后,中岛和部下曾经直接上门拜访佐佐木,但是很可惜,当他们到达那里的时候,对方早已退掉房子展开了逃亡生活。
“大概是发现自己做的事情已经暴露了吧。”中岛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因为还很烫所以皱起了眉头。
“到底怎么回事?”
“当时佐佐木跟我们说,她看见松本高校的学生在放学后拿着口语卡片进行练习,我们那儿正好有个警员的孩子也在松本高校,参加的就是英语会话社,那个社团活动是在每个星期五才开展,但是佐佐木每个星期五一早就回在目黑的娘家了,照理来说她是不会看到这个景象的,”中岛稍微停顿了一会儿,他招了招手,将咖啡续杯,才重又回头对着杏,“但是很巧的是,案发那天星期二,因为有东大的外籍教师来参观,所以本来在星期五进行的社团活动,提前在那天进行了。也就是说,佐佐木信那天很早就从画廊出来了,可能因为有事恰巧经过了学校。”
“她没有反驳说是自己以前某个周末没有回家,然后看见的?”杏挖了一口桌上的奶酪蛋糕,塞进嘴里,咀嚼让送出嘴的声音有些模糊。
“我们提前问了她是否每周都会回去,她很肯定地和我们说,在搬来麻布之后从未在娘家以外的地方度过周末。”
“自己把自己的后路赌死了啊,”杏吸了吸鼻子,透过玻璃窗看着楼下来往的人群,考虑了良久才开口,“根据我的了解,你们应该是被佐佐木骗了。”
“骗了?”中岛听见这两个字只觉得身体一冷,他侧过脸盯着身边语气认真的清水杏,女生脸上透出某种悲伤的神色。
“现在不说这个,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杏将电脑稍微转动对着中岛,屏幕上是一张放大的图片,清晰度并不高,“我努力处理也只能成这样了。”
图片上是一个拿着杯子的手,修长且骨节分明。
“有什么问题吗?”中岛不理解杏的意思。
“你看这里,”杏指着其实一处,是指节的部分,“这里是因为频繁写字而磨出的茧,之前你不是给我看了天童让尸体的照片?那个尸体的手上也有茧,可是错了。”
杏开始点击下一张,上面出现了各种姿态的手,拿着书的,握住手机的,贴在衣服边的:“这些都是天童让的手,他是左撇子。但尸体因为写字而磨出的茧却在右手。”
“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杏的声音变得很轻,她看见身边的中岛一副受到大打击的样子,脸色僵硬。
“死去的是二宫翔太,作为人质依然存活的是天童让。”
第五回
福冈的前原市内有很多神社,这里没有紧密排布的大楼,绿色的麦田带着不同的层次交错开来,马路被拉伸得好像看不见尽头。佐佐木信带着天童让逃亡到这里,没错,其实逃亡的是他们两个人。
“今天想去哪里?”佐佐木在简易的木屋里做着早餐,蘑菇蒸饭的香味从锅子里飘出来。
天童让还躺在床上,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安全。”
“神社不想去吗?”佐佐木不死心地继续询问,她很想和天童一起去某个地方走走。
“比起就那样被抓起来,还是不出去了。”
天童让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因为现在是福冈正处梅雨季节,到处看起来都暗暗的。他已经慢慢适应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虽然新闻和报纸上同情地称他为“被恶人杀死的少年”,但是天童让心里再清楚不过了,真正死去的二宫翔太,其实是被自己杀害的。
大概因为自己和二宫都是从小被人收养的孩子,所以当两人无意知道了对方的身世,曾经一度成为最好的朋友。二宫看似在家里被同等对待,其实受尽了欺负,无论取得了多好的成绩,无论在学校成为多受欢迎的人,父母眼里容得下的也只有他的弟弟,毕竟那是亲骨肉。
天童让和二宫有时会在学校后面废弃的工厂里见面,两个人很少有交谈,常常几个小时也只有类似“好累”、“我也是”这样一个来回的对话。天童的家里虽然没有再添孩子,但是父亲由于工作繁忙等各种原因,逐渐忽略了他,现在已经达到互相都看不顺眼的地步了。二宫一直在争取,他不断地努力着,认为总有一天自己会得到同等的爱,这点在天童看来就是在做徒劳的挣扎,既然是在出生就被送走的孩子,既然已经被亲生的父母丢弃,怎么可能获得这种不断付出的爱?所以天童从不努力,他也无所谓以后的日子会变成怎样。
内心积压着不断膨胀的黑暗,然后总有一天爆发了。天童让开始虐待动物,掐死小狗,剪断小猫的尾巴,将仓鼠丢进焚化炉。另一边的二宫也开始有了变化,他好像结识了不良少年,之后开始吸毒了。就算表面上还是一副阳光爽朗的摸样,内心已经被腐蚀得看不清轮廓了。
案发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夕阳比以往消失得还要晚。暖黄色的光芒染得世界好像变得柔软,天童让坐在二宫身旁,看着手里偷来的轻小说。二宫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身体轻微颤抖着,他眼神涣散地盯着前方。
“天童,给我药,快点给我,”二宫突然一个转身,刷掉了天童正在读的小说,呼吸急促起来,“帮我拿药,快……快……”
“喂,你毒瘾犯了吗?”天童立刻打开二宫的书包翻找起来,里面有一个注射器,却没有药。
“你振作一点,在哪里啊?”
二宫好像已经说不出话了,眼神空洞像要把什么东西吸进去。
“都是你们的错,”天童让准备拿出手机拨急救电话,本已经虚弱的二宫却突然把手移动到他脖子上,狠狠地掐了下去,“都是你们的错。”
天童让没有料到这一击,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涨得都快要爆炸了,呼吸被阻止在下方。无奈之下,天童也用手掐住了二宫的脖子,他本处于弱势,却随着二宫身体激烈的痉挛而找到了机会,死死地掐了下去。二宫身体坠落在水泥地的那一刹那,天童明白他已经死了,但是手却没有松开。
本来以为一定没有办法逃脱了,天童让觉得自己被困在了死角。他意识到自己杀了人,那时根本没有办法考虑这是属于正当防卫,天童只想赶快跑走,一刻也不想多做停留,但是脚却不听使唤地发软。就是那个时候,佐佐木信却突然出现了,她镇定在把二宫的尸体丢进车子的后备箱,接着连拖带拽地把天童让带离了现场。
“为什么要帮我?”这句话并不是一开始就问出了口,天童让踌躇了很久,终于在某天佐佐木准备晚饭的时候说了出来。
“我一直在等你问我,”佐佐木熟练地把虾子处理干净,开始将白萝卜切成薄薄的片,“其实我是故意接近你,才成为你的补习老师的。”
“故意?”
“突然这么说也许你不能接受,但是,”佐佐木加快下刀的速度,厨房里充斥着有规律的“咚咚”声,“我在十六岁时生下一个孩子,因为当时没有办法抚养,所以父母就将他托给了一户富裕的人家。”
“……”天童感到逐渐迫近的真相,心脏不停地鼓动,仿佛身体也随之震动起来。
“直到去年离婚我才有机会寻找他,”佐佐木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她舀了一点炖好的汤在手边的小碟子里,试喝了一下味道,“对不起一直隐瞒你。”
“我其实是妈妈哟。”天童让听见佐佐木的声音里好像带着哭腔,他抬头看过去,果然对方的脸上已经开始流泪。
“都是我的错,所以你现在不用喊我妈妈。”她伸手胡乱地擦掉眼泪,在汤里又加了一些调味料,然后催促着天童去吃饭。
这明明是一个爆炸性的真相,却未在两人之间形成过大的冲击,之后的日子像是更加平静起来,只是有时佐佐木还是会念叨“你不用喊我妈妈”。
“过来吃饭了。”佐佐木的声音从外厅传来,打断了天童回忆的思绪,他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
“我开动了。”
“其实有件事我很在意,”佐佐木看着天童,犹豫着要如何开口,眉头皱了起来。
天童让放下手中的筷子,他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吧。”
“之前我因为担心你,所以跟踪过你,你好像很讨厌动物。”
“你是说我虐待它们的事?”天童让在听见佐佐木的问题时,其实内心一瞬间涌动起激烈的情绪,但是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回答,“我最讨厌动物了,动物就应该在那种荒野里生活,遵守优胜劣汰。现在大家养动物,连公园里的流浪狗都有人去喂食物,这样延长生命真的好吗?你怎么知道它活着就好呢,也许它还讨厌这样活着。”
“这个我是不知道,但是就算在动物界里,也一定会有那种情况存在。就是同族里,保护自己伙伴的存在。”佐佐木在说话的时候停顿了好几次,她不断放缓语调,一边说着一边自己点头。
“你都知道什么?”天童冷漠的语气让佐佐木吓了一下,她不敢抬头对住那双茶色的眸子。
“我知道你初中时候的事,你初中因为在河边玩水而溺水,结果被同伴救起来才避免遇难。但是对方却不幸身亡了吧?那之后你就一直受到欺负吧?所以我想你会不会……”
“你想和我说什么,能活着就好?”
“不是的,”佐佐木立刻抬起头否认,“也许你认为不如当时死了才好,的确现在看起来你活着遇见的都是不顺心的事,但是对方可是连痛苦都感觉不到。”
佐佐木不给天童插话的机会,加快速度说了下去,“是为了你而消失的生命,无论你愿不愿意,这就是你要承担的责任。要帮那个消失的人,去体味这个世界,就算现在这个残酷的世界对你来说只剩下痛苦。”
案发那晚,佐佐木未曾在画廊多做停留,她快速从后门离开然后重又折返学校。按照惯例,星期二晚些时候,天童让会和二宫翔太约在学校旁废弃的工厂见面。那个时候因为担心而一直跟踪天童让的佐佐木,已经发现了天童让开始虐待动物,以及他有个吸毒成瘾的朋友二宫翔太。
黄昏后迫近的黑夜迅速笼罩了整座城市,佐佐木觉周身的光线很弱,她本觉得自己需要再靠近一些才能看得清晰,但是儿子天童让被掐住了脖子,同时他双手也掐住对方的脖子,都不断放大映入她的眼底。当二宫的身体倒下之后,她脑子里唯一闪过的念头,只有逃,带着自己的孩子展开逃亡。
佐佐木故意向警方说了谎,她在跟踪接近天童让的过程中,早已熟知了松本高校的社团活动时间。但是佐佐木说了错误的时间,来表明她在案发那晚曾经回到过学校附近。因为是她的孩子,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他,心里只能如此考虑。
有那么一个时刻,天童让的脑海里产生了模糊的想法,他忘记了此刻正在逃亡。他以为这只是一顿平常的晚饭,带着母亲严肃又温暖的说教。天童让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糖醋肉,犹豫地放进佐佐木的碗里。就是那个时刻,他差点喊出了“妈妈”。
第六回
乡下的空气总是比较清新,天空青蓝高远,延伸着逐渐变得透明。青草的香气夹在风中飘过来,有时空气中还会弥漫着人家煮饭的香味,升腾的白雾暖暖地烘烤着人心。
因为是在夏季,阳光异常刺眼,这样就有了可以戴上帽子的理由,将帽檐压低很难辨认出容貌,这方便了佐佐木信和天童让的逃亡。不过福冈这里的天气在这个月份又进入了梅雨季,阴阴的天气伴着闷热的风雨让人心神不宁。
为了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他们经常要前往镇子上的便利店。一开始只吃简易的便当过活,但是这样的开销还是太大,佐佐木开始买足几天需要的菜,在家里自己做饭。她常常撑着黑色的大伞,尽量避开脸庞,迅速挑选自己需要的东西,这个时候天童让是陪在她身边的。他们形成了一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一起行动的默契。
“我要去下便利店。”佐佐木对在房间里看杂志的天童让喊去,她在门口穿好鞋,等着对方一起出门。
天童让走到门口,接过佐佐木递过来的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让他看起来更加斯文,也夹杂着某种冷冽的气息。天童让指了指佐佐木,见她没反应便开口:“你的眼镜呢?不戴了吗?”
“啊,我忘记了,”听见天童让的话,佐佐木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一下,她掏出另一副黑框眼镜戴上,“这样就好了。”
一路上并没有多少对话,前原郊区的住户并不多,偶尔会碰见骑着自行车路过的邮差,又或者是在白天还开着车灯的翘课少年。唯一一路公交车也不常碰见,刷成奶黄色的车身上印着浅蓝色的字,窗口只有几个白发老者孤独静默着。
“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现在报纸上都写你是嫌疑犯,却只提到我是人质。”天童让和佐佐木隔了一段距离,他追上几步开口问去。
“唉?”佐佐木心里一惊,她并未告诉天童让自己制造了谎言,想要帮他替罪。事实上佐佐木早已准备好认罪被抓,毕竟儿子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毁在现在,“我想只是警方还没有调查到你吧。”
天童让停顿了很长时间没有接话,思考良久才重又开口:“其实我一直在看报纸杂志,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准备把我的罪揽在自己身上?”
“你别多想,现在还是计划怎么逃比较实际。”佐佐木回头撑出一个笑容,眼角的细纹好像加深了,不知是否由于疲倦,她看起来老了很多。
“别傻了,迟早会被抓的。我还没成年,就算杀人最多只是送进管教所。你要是帮我承担下来,就是重罪,而且尸体毁成那个样子。”
天童让的脸色很不好,佐佐木看着他,心理复杂地接话:“这件事就听我的。”
“为什么这个样子?我们才见面多长时间?”
“你是我的儿子,”这次是斩钉截铁的语气,不容置疑地传进天童让的耳里,“你是我唯一要保护的人。”
“儿子……”天童让嘴里轻轻地念着这个词,他双眼盯着前方的麦田,望得出神。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规模不算小却也不大,里面总是冷冷清清没什么客人光顾。就连杂志架子前也没有驻足观看的人。佐佐木从包里翻出购物清单,对着货架上的物品一一核对。天童让拎着购物篮站在一旁,青色的塑料篮子里装着各类包装鲜艳的物品。
“让,有没有想买的东西?”佐佐木装作不经意地问,声音却有些发抖,她省略了姓氏直接喊了对方的名字。
一旁的天童让并却做出过大的反应,他摇了摇头,继续望着身边的物品。但是刚才“妈妈”喊名字的声音,其实还是让他心里一颤,内心涌动起莫名躁动的气息,目光都不能安定下来了。
“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呢,有的时候我在家会这么想,”佐佐木拿起面前新鲜的番茄,挑出几个颜色鲜亮的装进纸袋里,“抱歉说了奇怪的话。”
“小时候很平常,有段时间喜欢打棒球。”
“哎?”大概是对天童让的回话感到很意外,佐佐木有些惊讶地回头看过去,眼里是掩藏不住的欣喜,“要是那时能送你棒球手套就好了。”
便利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冰冷的空气让人猛的清醒过来。店员大概因为过于困倦,就这么趴在收银台上打起瞌睡来。他头顶上方悬挂着一个小型电视,可能因为年份已久出了故障,只有不断变换的画面却没有同步的声音传出。佐佐木信瞥见电视上的字幕,感到由心生出的恐惧,她的后背冒出星星点点的冷汗。
——逃亡中的虐童疑犯,已被福冈居民举报,现仍在逃亡。
电视画面的右下角出现了自己的照片,上面还打了名字。佐佐木觉得有一瞬的不真实,那张照片中的自己好像早已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左边的画面是一队警员,冲进了某间屋子,梅雨季节阴暗的屋内,被手电筒的光照了个透彻,那个十几分钟前自己和天童让待过的地方,现在已经被翻找得混乱不堪。
佐佐木明知道电视没有送出声音,还是心有余悸地伸手堵住天童让的耳朵,手指紧紧地扣入其中,不留下任何可以出入的空间。但是站在她身旁的天童让,从刚才就盯着电视默不出声,他全部都看见了,那个不断迫近分别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
但是,还想再多几分钟,不久前温馨的气氛还想再多延续一会儿,少年在内心拼命地祈求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愿意相信神明的存在。
那个残忍的真相。却不会因为这种内心反复的祈求而消失。终究还是要被发现了。天童让觉得自己身陷沼泽,已经无人能将他挽回了。
第七回
“佐佐木一定是错以为天童让是她的孩子了。”杏靠在小巷子里的墙上,手里拿着中岛带来的冰果汁,笃定地给出了结论。
“错以为?”中岛也学着杏的样子靠在墙上,连日来大强度的搜索工作,让他的背部极度酸痛。
“你之前不是把佐佐木留下的电脑里,所收到的邮件都给我看了吗?里面有一封是说,‘他’在学校附近左吉街上的便当店打工,我想那个‘他’指的就是佐佐木的儿子吧。”
中岛不接话,他闭着眼睛思考着,等着杏继续说下去。
“可惜佐佐木是在这封信收到一段时间之后才查阅的,那时候左吉街上的便当店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杏喝着冰果汁,大概是柠檬饮料太酸,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吧,我要用电脑。”
他们来到之前去过的咖啡馆,依然挑选了二楼的位置。店里好像重新装饰了一下,墙纸换成了舒心的浅绿色,墙角的小灯也是精心挑选了独特形状。今天清水杏也点了黑咖啡,她望着玻璃窗下匆匆来去的行人,一时间愣了神。
“你继续说。”中岛在一旁提醒杏,他总觉得今天的杏很奇怪,好像被笼罩在一种让人无法靠近的气氛里。
杏闻声收回了目光,她从包里拿电脑,寻找着要用的图片。电脑被稍微翻转对着中岛,上面显示出一家名叫“永和”的餐厅,上下两层都是白色的石砖组成,红色的尖顶看起来很有特色。店外挂着大大的亮黄色布条,上面用黑色粗体写了“特色便当”几个字。
“这是应该就是佐佐木的朋友所说的便当店,在左吉街的街口,很容易就会被发现。”杏看起来有些疲倦,她俯下身子半趴在桌上,“你再看这张。”
同样是“永和”餐厅的图片,外面亮黄色的布条却已经被取了下来,看起来完全就是正统的日式料理店。中岛有些明白过来,眼神急迫地催促杏继续说下去。
“我去问了‘永和’餐厅的店员,他们只在三个星期内推出了特色便当的服务。佐佐木之所以会找错,大概就是因为她去的时候,店外的宣传布条已经没有了,这样一来左吉街上仅剩的便当店就只有这家了。”杏关闭了窗口,快速翻动页面寻找了图片,然后很快停了下来。屏幕上的店面比刚才那家“永和”的规模要小,不过是专做便当的店,门前的横条招牌上罗列着出售的便当种类,“天童让就是在这家便当店打工,佐佐木看见他,自然就以为是自己的儿子,加上她之后知道了天童让是被领养的,就更确定了这一事实。”
杏停顿了一会儿,她依然趴在桌上,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我之前说过你们是被骗了,那是因为自佐佐木认为天童让是她儿子,到案件发生之间有很长一段时间。光是我的ATARAmap上就有很多次截到她悄悄跟在天童背后。佐佐木肯定对松本高校非常了解,不会犯下在你们面前特意说错社团时间那种错误,唯一的理由就是她着急让你们抓住,大概为了掩盖真相。”
“真相?”
“在说真相之前,顺便告诉你一件事,在‘永和’打工的是二宫翔太。”
“……”
杏看着眼前这个装作拼命思考的中年男人,语气淡漠地开口:“如果没猜错的话,杀死二宫翔太的应该是天童让,也就是说佐佐木是带着杀死自己儿子的凶手在逃亡,”杏眼神犀利地盯着中岛,她话锋一转,突然直起身面对他,“不过这种残忍的事,最清楚的不应该是你吗?”
中岛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如何反驳清水杏的说辞,只能看着对方将一张图片推向他,里面是正在和某个女人见面的自己,地点好像是帝都酒店内庭的咖啡厅。
“这是案发前我截到的图,”杏恢复了以往的平淡,她指着图片做着解释,“这个是用ATARAmap橙色网页版进行搜索时发现的,橙色网页版是要收费的,但是很多餐厅酒店都和它有合作,会把数据传送上来。”
“你刚刚说案发前?”中岛端起面前的咖啡呷了一口,他以为这样自己看起来会镇定一些,但是现在的他,其实连眼神都没办法好好定下来。
“我曾经在妈妈的工作本里见过你的照片,当时只是想这是妈妈认识的人,才截了图。后来案发了,我曾经想用这个威胁你,让你帮助我,因为那是我以为这个是你出轨的照片。”
“你妈妈是谁?”
“秋谷和子,是‘NEW-J’电台的策划人。”
中岛言绫在脑子里迅速地回想着这个叫做秋谷和子的女人,回忆并不清晰,但是他大致记起了那是之前很久的事,NEW-J电台曾经做过一个特别案件的节目,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曾和秋谷和子有过交集。
“有些事我很早就觉得奇怪了,比如当我说让你协助我的时候,你作为搜查科长为什么没有拒绝?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会说公民有协助警察办案的义务才对。还有就算尸体损毁得严重,也不该判断错死去的是何人才对。这些事在我见到天童让的养母之后,就基本明白了,这个图片里,和你见面的就是她没错吧?”
中岛言绫今年四十六岁,二十年前他入赘加入了妻子所在的矢野家族。矢野家世代都是做梅酒的,经济实力非常雄厚。这个家到现在都还是女系家族,虽然中岛的妻子矢野静子是大女儿,但是若想接替家业,就必须生育女孩儿。当年妻子产下的第一个孩子,被宣告夭折,这其实是中岛从中搞鬼,由于那是一个男孩儿,所以偷偷被送给了别人抚养。一年之后妻子顺利产下了女儿,但是中岛心里却充斥着无法消散的愧疚感,他辗转问到了儿子现在的生活状况,听说对方给他起的名字叫做天童让。
验尸的时候,因为尸体损毁得太严重,根本无从下手。碰巧有警员发现了制服上衣的学生证,所以就根据这一印象进行调查,中岛特意忽略了其中几个环节,顺水推舟就给出了尸体是天童让的定论。
那个学生证其实是天童和二宫打斗的时候,不小心掉落下来的。佐佐木在慌乱之间塞错了地方,导致了现在的情况,但是中岛最开始就是知道的,手术台上那个冰冷尸体的身份。天童让和他的父亲中岛一样,拥有茶色的眼瞳,而被损毁的尸体遗留下的一颗眼球,是纯黑的瞳仁。中岛总觉得这样模糊了调查视线,就可以帮助到自己的儿子,他在案件发生之前,就一直偷偷关注着天童让,所以他知道这个案件绝对不是单纯的绑架,独自调查后的结果如他预想的那样,佐佐木并未杀人。
他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秘密,佐佐木的儿子其实就是死去的二宫翔太。中岛在夜里独自想着能够让儿子天童让脱险的办法,他知道这之后做出的事,一定是残忍且不可原谅的。
“我们收到了这张照片,你真的不知道天童让在学校的交友情况吗?”第二次对佐佐木的问话结束后,中岛单独找到她,装作不知情地出示了清水杏之前给他看的图片。
那张图片上,天童让和二宫翔太正在废弃的工厂里见面,他们靠在铁架子上,手里拿着还未熄灭的烟头,白色的烟雾几乎看不见。
中岛给佐佐木信造成了调查的方向已经向着天童让去的假象,这个行为果然给佐佐木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她就此展开了逃亡的生活。如果一定要追究,这的确是被中岛所逼的,是中岛逼迫她用更大的爱去保护着杀死自己儿子的人。
最终回
日光灯照出惨白的光,走廊的大理石地板才被拖过,湿气迎面浮上来。天童让被拷上了手铐,一步一步跟着前面的警员走离讯问室,去往临时看管所。
前面的人稍稍停了一下,好像在跟旁边叫做中岛的人问好。天童让抬起头,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皱纹已经爬上了这个中年男人的脸庞,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大概又是一个厌恶我的人。天童让这样想着先收回了目光,他涣散的眼神垂向了地面。而身边男人没有就此移开目光,他直直地盯着天童让,只觉得喉咙发紧,中岛觉得如果此刻自己开口,是非常狡猾的行为,不能让他被牵绊。
重又迈开步子向前走去,走廊里回响着孤单的脚步声,没有预兆的,身边经过了一个人。那个叫做佐佐木信的女人同样被一个警员带着,面无表情地路过天童让的身边。
不知为何,天童让好似闻到了一种熟悉的香味。他突然回忆起逃亡的日子里,吃过的每一顿饭,那些柔软的香气侵入了鼻腔,最后连皮肤上好像也吸附了那些味道。
“妈妈。”终于在对方走远后,他垮下脸来,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一个缓慢变动的嘴型。
其实天童让是知道的,佐佐木并不是他母亲这件事。他在初中的时候就隐约听说过父母的情况。父亲姓中岛,母亲姓矢野,自己则是因为家族利益被抛弃的孩子。虽然不清楚父母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工作,但他想,一辈子都不可能会和他们有交集了。明明清楚地知道佐佐木只是误会了,明明知道这样对佐佐木很不公平,天童让在逃亡的时候还是没有办法说出真相,哪怕最后一丝温度都想抓住。
“所以你现在不用喊我妈妈。”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胡乱抹掉眼泪的佐佐木。
这次终于说出了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的字句:“我想喊的,我真的想喊呐。”
而那个被带进询问室的女人,就像一个被抽干养分的空壳一样,她一直觉得眼眶发热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被自己亲手毁掉的儿子的尸体,那副悲惨的样子,就算血肉模糊已经腐烂,她也好想去拥抱一次。
佐佐木信一次也没有想起一起逃亡的天童让。
清水杏坐在列车里,残阳把车厢内的冰冷吞噬。她拎着已经被删除清空的电脑,心里勾画起镰仓的那个小家。
或者这次回家,自己可以试着养几条金鱼。
关于最初追寻天童让想要知道的某种理由,杏到现在还是没有搞清楚。但是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至少她已经回想起,小时候被她残忍杀死的小金鱼,在水里畅快游动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