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阵大浪忽地涌起,将一艘船打得一侧,险些翻倒。
这样的暴风雨夜里,寻常的船只早就躲在港口避风浪了,谁也不知道这船为什么在这样的天气出海。这其实并不是一艘小船,是闽地所造的福船式样。福船向来以巨大闻名,国初三宝太监下西洋,所乘的宝船也是依照福船图纸。这艘船虽然没有宝船那样庞大无匹,但船体长度已然超过了六丈,已是难得一见的巨舰了。只是再大的船,在大海中还是和一粒粟米没什么两样,一忽儿被抛上浪尖,一忽儿又沉入浪底。若非这船造得极其坚固,只怕早已散架。
按理,这样的大船水手少说也有二三十个,只是现在船里只有一个人。
确切说,人有很多,活人只有一个。船共分四层,两层在甲板上,两层在甲板下。最底一层是货舱,上面则是客房,甲板上那一层是水手们的座舱,最上一层乃是个大厅。甲板上,尸体横七竖八地到处都是,当大浪打上船身,不时有尸体被甩出去,直坠入海。
船尾的舵舱里,却还亮着一盏灯,有个浑身是血的人正站在船舵边。
他的手上也都是血,舵杆已斑斑驳驳地沾满了血印,这人只是拼命握着舵杆,似乎死都不肯松手0
——但愿我能活到船靠岸。
这人想着。死已无法逃避,他很清楚,要活到船靠岸也几乎是奢望。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必须咬牙坚持下去。
船在暴风雨踉跄着从浪涛中穿行,这人一边盯着罗盘,一边拼命控制着船向。
船变得平稳起来,颠簸也小了许多,但这人的眼睛里却透出了绝望。现在暴风雨越大,对他来说反倒是好事。
只希望靠岸之前,风浪不要平息了。他想着。
如果有谁知道这船竟然是由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在控制着,大概死都不相信,但这艘大船还是奇迹般地不曾被风浪吹覆,仍然向着西边疾驰。
随着曙色渐临,暴风也渐渐小了,前面终于出现了陆地的影子。这人终于长吁一口气,扭头看了看。可是,刚扭过头,便看到后面约摸一里多远的海面上,一艘船正向着这儿驶来。
是他们!这人心里一震,嘴里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他背后受了重创,咬牙坚持到了现在本就是个奇迹,但他终非神仙,终究再也坚持不下去。
——难道,就这样功亏一篑么?
这人皱起了眉。不到最后关头,他仍然不肯放弃。自己肯定是走到了最后的一刻,但在这最后一刻,仍然要完成大王之命。
他锁住了船舵,转身出了舵舱。
船舵一被锁住,就只能直直向前开了。这人扶着船舷,几乎是一点点地挤出了残存的力量向前走去。幸运的是,现在风暴终于停了,如果是先前那样颠簸,他根本不可能再走出多远。
岸已经离得不远,身后这些人未必还能追上来。只是,想要与接头的人联系上,也已经不可能了。所以只有想一个办法。最简单的,自是趁着自己没死写一段留言。可是万一那些人追了上来,留言被他们发现,那自己拼了性命逃出来也就失去了意义。
突然,他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对,就是这个办法!
——但愿他能发现这个秘密……
这是这个人最后的念头了。
一
“泰哥,我没骗你吧,这一趟就是来吃吃睏睏。”
曹官保伸了伸懒腰。昨晚这一场暴风雨对岸上的人来说也没什么,只不过不能出走,就是在码头的客栈里“吃吃睏睏”。好在这儿的海鲜又多又便宜,就算曹官保也吃得起,何况每天还有几分银子的贴补,他自然落得大快朵颐。
张泰将手中的纸笔收好。他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就算到这儿来也没间断。他淡淡一笑道:“天也放晴了,那该启程回去吧。”
“急什么,多呆一天,王公子也不会多说什么。”
这一次,并不是曹官保的公干,而是他接的私活。太仓王氏是个望族,族中除了诗礼传家的,也有一支弃文从商,生意做得不小。因为有笔货要押送,本来这些事都由专人,不过偏生一时抽不出人来,主事的王公子正好与曹官保认识,便来和曹官保商议,要他押送。捕役押送货物,毛贼自然不会那么不开眼去抢夺。王公子是这样想的,所以条件开得也挺厚。只是曹官保心里总有点忐忑,去请帮手吧,每人都得开一份工钱,对于把一文钱看得磨盘大的曹官保来说,实在不忍心白花花的银子从自己手里飞出去。他想的,自然是张泰。张泰不但人精细,而且拳脚显然也了得,有他做伴,胜过找六七个彪形大汉。只是和张泰一说,却被张泰一口回绝。曹官保别个不怎么样,嘴上功夫倒是了得,舌绽莲花,让张泰答应陪他一趟。只是一上路,他却比曹官保还要上心,依曹官保的意思,反正只消在期限内送到就可以,张泰却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还收了银子,更不该耽误别人的正事。待到了这儿,本来交割了货后逛一趟也该走了,昨天偏生刮风下雨,于是多留了一天。对曹官保来说,反正有王公子帮他告假,在这儿多呆几天都没关系,顺便也好把没吃过的海鲜吃个遍,张泰这样急着回去实在扫兴。
张泰叹道:“官保,还好你没当官,否则多半便是个禄蠹。”
这话曹官保却不懂,诧道:“什么叫禄蠹?”
“就是当了官后不肯干事,一心贪污。”
曹官保撇了撇嘴道:“得了吧,泰哥,你这人样样都好,就是太一板一眼了。就算我们太爷,也算得是个清官,可有什么事,还不是公八分,私二分,多少也要捞点好处。这个不叫贪污,这个叫做官经……”
曹官保身为捕役,根本不是什么官,甚至算是贱役,说起这些做官经来倒是一套一套。张泰不由暗自苦笑,忙道:“好吧好吧,那再呆一天,就怕明天又下雨了。”
“这个你就不懂了,朝起红霞淹死马,晚起红霞晒死鱼。你看现在太阳出来了,都没一点红霞,明天准是个好天。”
张泰心想曹官保不学无术,不过这类谚语倒是记了一肚子。反正说什么曹官保都能找出理来,他道:“行了,今天天这么好,出去走走吧。”
客栈就在码头边上。因为昨晚一场狂风暴雨,几乎没有靠港的船,而要走的船怕误了行程,一早天晴后就早早出发了,因此码头上少有的清净。他们走上了码头上的木栈道,海风吹来,带着一丝咸味,倒也别有一番风味。曹官保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真是好气息!吃臭豆腐都不用加盐了。”
张泰先还以为他要发什么感慨,没想到接了这一句,忍不住笑道:“官保,你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吃么?”
“人生一世,吃穿二字。穿落空,吃最凶,进到肚子里才是自己的。”曹官保说着,拍了拍肚子道,“昨晚吃的那个烤鱼倒是不错,又肥又香,还没骨头。”
“海鱼的骨头是少。”
曹官保听得张泰难得附和自己一句,笑道:“是不是?民以食为天。”
他正说得兴起,却见张泰看着那边出神。他心想有什么好看,扭头看去,只见海上,有艘船正向码头上驶来。曹官保叹道:“真是要钱不要命啊,你看,昨晚这样的天,这船居然还出海。”
昨晚这么大的风雨,一般的船哪敢驶出港口?在海上讨生活,钱赚不完,命可是自己的,一个不小心,船毁人亡,可是什么都没了。这艘正向港口驶来的船大概是自恃坚固庞大,所以才冒险出来。
张泰皱了皱眉道:“奇怪。”
“怎么了?”
“这船怎么还这么快?”
船到码头,无不要放慢速度,但驶进码头的这艘大船竟是丝毫不慢,方才还离岸甚远,只不过一眨眼,船已近在咫尺。曹官保一扭头的功夫,船已离岸只有十来丈了。
一般到了这距离,船就得放得很慢。但这艘船居然一点也没有慢,甚至在海风吹动下,这船似乎还越来越快。曹官保走在外侧,眼见这船如泰山压顶船向他冲来,一张脸顿时吓得煞白。张泰见势不妙,一把抓住他,奋力一提,向后一跃。
“砰”一声,船撞上了码头上的木栈道。栈道被撞得塌了三分之一,也幸好曹官保被张泰拖了出去,不然肯定落水。当是落水还好,船却还在挤过来,木栈道都挤得纷纷碎裂,曹官保要真掉进水里,还不被活活挤成肉饼?
挤塌了一小半栈道,那艘船倒是停住了。曹官保哆嗦着站了起来,一张脸仍然吓得全无血色。张泰道:“官保,你没事吧?”曹官保摇了摇头,小声道:“没事。”站直了扬声叫道,“船上的,出来一个,你们差点撞死人,还管不管哪!”
他喊得响,可这船上竟然根本没反应。曹官保见没人出来搭话,更是着恼,心道:你们还装死不成?这回惹翻了我,非重重敲你们一笔不可!
他不顾一切,一个箭步就跳上了船。木栈道本来就高出水面,一般船只的甲板与栈道平齐,这艘撞上来的船比一般的船大了不少,不过也只高出栈道三四尺,曹官保是做捕役的人,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只一步就跳了上去,张泰叫道:“官保!”可哪里叫得他住。
曹官保刚跳上船,张泰生怕他和船上的人闹翻了吃亏,正待也上船去看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出什么事了?”
这声音很粗。张泰转过头,只见一个又高又大的汉子带了几个人大踏步过来。这汉子衣服都没穿整齐,只怕是听得了声音刚从床上起来。张泰忙道:“这位大哥……”
他说得客气,那汉子倒是毫不客气,气急败坏地说道:“老子是本处捕役班头应天祥,这到底出了怎么一回鸟事?”
这应天祥自是负责港口治安的人。港口繁忙,因此应天祥拿到的是个肥缺,不过万一出什么事,他也要吃不了兜着走。见一艘这么大的船居然将木栈道撞塌小半边,应天祥自然着急,他又不是个知礼义之人,说话当然不斯文。张泰见他如审贼一般冲着自己吼,心头不悦。只是他还没说话,一个人突然从船上直冲出来,跳上了岸。
这人正是曹官保。曹官保的脸色比刚才受了惊吓时好不了多少,两眼也有点发直。张泰诧道:“官保,怎么了?”
“死……死人!”曹官保指了指船上,“船上有死人!”他的嘴唇都快要没了血色,两手上却尽是血。
二
张泰几乎要一拳打在应天祥这张大脸上。他强忍着怒气道:“应班头,这事无凭无据,岂可随意定罪?”
应天祥很是来劲,连站都不站起来,就大马金刀地叉开两腿坐着,指着自己鼻子道:“老子随意定罪?当时船上就他一个,人也刚死,不是他干的,还会是什么人干的?你小子再多说,连你一起抓起来!”
张泰好不容易才把怒气按捺下去。在那艘撞上岸的船上,竟然除了一个刚死之人,再无他人。这般一艘大船,来历不明,行迹也大为可疑,应天祥这个捕役班头铁定要被责令尽快破案。只是这么一件无头案,想来他也没本事破,而曹官保是发现船上有尸体时的唯一一人,他就一口咬定是曹官保下的手。
这等草菅人命,无疑是应天祥自己想早点脱身。曹官保虽然也是捕役,可是在这地方谁来管这些?张泰也有点急了,他压了压心头火气,沉声道:“应班头,我保证,曹官保绝不会是凶手……”
“你说不是就是啊?我说他就是!”
张泰脾气算得挺好,这时也真个有种忍不住的感觉。他勉强道:“应班头,我若将真凶找出来,那能不能放出曹官保?”
应天祥一怔,马上笑了起来:“你一年找不到真凶,不就一年不能结案?”
张泰咬了咬牙道:“三天。三天之内……”
他还没说完,应天祥撇了撇嘴道:“现钟不打,倒去铸钟来打。明日老子就要将凶手上解,哪有空再等三天。”
张泰喝道:“好!应班头,明天一早,我就将真凶交给你!”
应天祥一愣,这才知道落入了张泰的圈套。本来他根本不答应,张泰也毫无办法,只是张泰说什么三天之内一类的话,他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个时限,结果被张泰打蛇随棍上。他应班头向来不和人讲理,喝道:“你说行就行么?小心老子把你也当凶手交上去!”
张泰见他死活就是要把曹官保当凶手,再也忍不住了,心想就算强行把曹官保当场劫走,这应天祥谅没这本事阻挡自己。只是这么一来,曹官保和自己只怕都要被海捕文书通缉,终不能说干就干。正在进退两难,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这样也好,应班头,你就答应下来吧。”
这人的声音很是清朗,应天祥一愣,见门口有个人正走进来。这人穿着朴素,但气度不凡,手中还拿着一根烟管。当时烟草传入中原未久,抽烟的人不多,不过应天祥在港口混,自然也见过人抽烟。这人手中这支烟管极其精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应天祥不知这人是什么来路,喝道:“你又是……”
他话未说完,那人已从怀里摸出一块铜牌。一见这铜牌,应天祥伸长脖子咽了口唾沫,把“哪棵葱”三个字就着口水咽了下去,说道:“大人。”
这人将铜牌放回怀里,挥了挥手道:“应班头,这位兄台既然答应明日一早就交出真凶,那也未尝不可。我想,在下这点面子,应班头总该给吧。”
应天祥额头上已是汗出如浆,战战兢兢道:“是,是。”心里不住嘀咕:来了来了,他果然来了。有这岳辉帮张泰出头,应天祥不敢再去刁难了。好在假如明天一早张泰真能交出真凶,那也无妨,交不出的话,仍然可以将曹官保当凶手交上去结案,想来里外都不吃亏。
这人打发了应天祥,转身向张泰道:“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在下锦衣卫岳辉。”
这人是锦衣卫?张泰的心头忽地一动。他和锦衣卫其实打过了交道,传说中锦衣卫蛮不讲理,杀人不眨眼,但他碰到的锦衣卫本领高强,而且也很通情达理,因此他对锦衣卫并无恶感。眼前这岳辉虽是锦衣卫,但长得很斯文,简直和一个书生差不多,而且他助自己这一臂之力着实不小,张泰心中实是极为感激,拱拱手道:“在下南直隶唯亭张泰,多谢岳大人。”
他们走上那艘船时,船边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这时候船都在陆续进港,因为一个木栈道被那艘船撞毁,别的就越发忙碌。应天祥这一点倒很是得力,已严禁旁人登船。这船来历不明,明天若仍没有人来认领,便要拖走充公。岳辉和张泰上了船时,仵作刚验完尸。应天祥跟在船边看守的一个捕役说了一声,那捕役看了看岳辉,显然也对锦衣卫大为敬畏,一句话都不敢说,便让他们上船。应天祥陪着他们上去,说道:“岳大人,尸体是在这船的正厅里发现的。当时血还未干,就那曹官保到过船上,而且他手上沾血。”
岳辉道:“船上再没旁人了?”
一边仵作道:“从上到下查过一遍,再没一个人了。小人验得死者为前心中刀,定是中刀立毙。”
船虽然不小,但一撞上岸,看热闹的人马上就拥了过来。众目睽睽,的确不太可能有人从船上逃走。岳辉道:“看来,先前这船上的确只有死者一人了。只是他一个人能操控这么大一艘船么?”
应天祥插嘴道:“船舵已被锁死,所以会撞上码头。死者当时还在此间,应该是撞船后摔倒在地,又前心中刀而死。”
岳辉问着的时候,张泰看着地上的那具死尸。死尸倒在血泊之中,血还不曾完全干结,看来死者的确死去未久。在死者边上还留有几个脚印,张泰一看便知是曹官保的。曹官保定是看到死尸后冒冒失失地跑到死尸边上,脚不小心踩进血泊,发现人死了又不管三七二十一跑下船来,结果现场只留下他一个人的血脚印。
他正看着,岳辉忽道:“张兄,你与曹官保是朋友,只是看样子,曹官保实在难脱嫌疑啊。”
张泰摇了摇头道:“只怕,死者中刀不是现在。”
岳辉诧道:“不是现在?”
“看血迹,主要是头部周围,胸口处反倒不多。若是前心中刀而死,为何会如此?”
应天祥在一边大不服气,喝道:“难道你说这死者是中了刀后才将船开到这儿来?”
他是在讥讽张泰胡说八道了,但张泰点了点头道:“极有可能如此。”
应天祥这回也忍不住了,冷笑道:“前心一中刀,人立死无疑,除非你说这死人是炸了尸了。”
张泰叹道:“人心一般确是长在左边,但有些人却长在右边。此时若左胸中刀,人并不会立刻就死。我想,此人很可能便是如此。应班头若是不信,可以让仵作剖尸查验。”
应天祥一怔。一般来说,死者若有苦主,都不肯将死者剖尸。不过这个死者不明来历,将他剖尸查验也没什么。只是把曹官保当成凶手,铁证就是死尸前心中刀,当场身亡,而当时只有曹官保在场。一旦剖尸后验得真如张泰所言,那么有可能死者早已中刀,说曹官保是凶手的铁证也就没有了。万一找不到真凶,自己岂不是找罪受?他只待不愿,却听岳辉喝道:“仵作,还不过来查验!”
要验心在左边还是右边,也不必将死尸大卸八块,只要在死尸胸口剖开一条小口便可。仵作在剖尸时,应天祥的脸色就很不好看。待仵作将尸身验毕,他一把捂住嘴,已是要狂呕了。岳辉道:“应班头,你身体不适,先下船歇息吧,船上由我与张兄查验便是。”应天祥如蒙大赦,飞步便向岸上奔去,心里不住念叨:怪不得太爷验尸时总是侧脸不看,原来这等难看!
待仵作的小刀在死者右胸割开了一条口子,他看了看惊道:“咦,此人的心真长在右边!”
张泰长吁一口气。曹官保是凶手的最大一条理由被推翻了,就算找不到真凶,也不能随随便便将曹官保定罪。岳辉在一边道:“张兄果然神目如电。只是他到底是被什么人杀的?”
张泰站起身,看了看四周,喃喃道:“眼下还不清楚,先去四周查看一下。”
这船不小,共有四层。大厅上面那最高一层是水手座舱,有六间,其中一间大一点的应该是船主的座舱,里面布置得还不错,墙上居然挂了些字画。看书法画功,都相当不错,只是落款很生僻。大厅下面则是客舱,有十二间,每间的门口都订了一块铜片,依次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这十二字。这是《千字文》的前三句,《千字文》因为聚集了一千个不重复的字,又是小儿发蒙时便读之书,可以说凡识字者都能滚瓜烂熟,因此经常被当成数目字的隐语用,特别是前几句,“天字一号”、“地字二号”这类话连不识字的人都常挂在嘴边。只是客房虽然布置清雅,陈设却非常简单,不过一桌一床。墙上,也一样挂了些字画,同样落款十分生僻。最底下一层则是货舱。
刚在货舱里转了一圈,张泰皱了皱眉。岳辉道:“张兄,有什么不对么?”
“这船这么大,可是货舱里怎么没一点货物?”
货舱里堆着不少东西,但都是米面干肉以及一桶桶淡水,根本没有货物银两。岳辉道:“我想,这船多半是在海上遭遇海盗,结果那死者因为生具异相,中刀未死,找了个机会驾船逃了出来。货物么,自是被海盗抢走了。”
张泰的眉头仍然皱着,说道:“这虽然能解释为何船上只有一个人,但有一点却不通。你看,这些粮食整整齐齐,连绑着的绳索都不曾断。如果是海盗,难道会连看都不看么?”
岳辉想了想,点头道:“也对。只怕是海盗将船上之人杀光后,有船员弃船而逃,于是海盗前去追赶。不料这船上尚有人未死,拼命驾船而逃。”
张泰仍然沉思着。岳辉说的,庶几便是真相了。只是那伙海盗到底为了什么要杀人灭口,他们又是什么人,却依然漫无头绪。虽然曹官保杀人的嫌疑洗脱了大半,但自己若拿不住真凶,只怕曹官保仍会被拿去顶缸。张泰看了看四周道:“岳大人,天也不早了,恕我失陪一会,我要去给曹官保送一下饭。”
岳辉道:“张兄请便,我再在这儿查探一下,等张兄送完了饭再上船来吧。”
岳辉的模样很是平易近人,一直带着点笑容。但张泰转身下了船后,岳辉嘴角的笑意一下收去,眼里也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
三
“泰哥,你怎么才来!千万要救救我则个!”
曹官保一见到张泰,简直就跟见到亲爹似的。当初他初识张泰,也是牵连到一件案子中,靠张泰洗清了嫌疑。当时还只是嫌疑,不曾和现在一样被铁板钉钉地当成凶手。他自己也是捕役,知道这案子一报上去,官法如炉,就算最后能洗清,自己在酷刑之下不死也要脱层皮,因此一见张泰就涕泗横流,眼泪鼻涕满脸都是。
张泰见他隔着栅栏一副要投怀入抱的模样,连忙将手中的荷叶包递给他道:“官保,先别哭,你吃点东西再说吧。”
这儿是应天祥在码头的住处,因此设有牢房,若有谁在码头闹事,便先将他关在此处。不过码头平时都很平静,现在也只关了曹官保一个。被关起来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吃食,事实上应天祥根本就打算饿曹官保一顿,因此张泰给他拿来吃的真个是雪中送炭。虽然天还早了点,只是曹官保被抓后一直担惊受怕,已是饥肠辘辘,几乎是抢过了荷叶包。荷叶包里是两个熟鸡蛋,再是一块卤肉和一些米饭,他饿得狠了,大口大口地吃着。
他吃的时候,张泰一声不吭,似是满腹心事。曹官保吃了两口,见张泰一直不说话,问道:“泰哥,是不是很麻烦?”
张泰点了点头,小声道:“此事居然牵涉到锦衣卫了。”
“锦……锦衣卫!”
曹官保一下噎着了,嘴里的蛋黄直喷出来,还直翻白眼。张泰吓了一大跳,外面应天祥也听得异样,连忙端起一碗水过来道:“快喝水!”曹官保是要犯,要是这当口噎死了,最难交差的还是应天祥,所以他比张泰还急。
曹官保接过水来,喝了一大口,把嘴里的食物送下去,气才算平了。他敲了敲胸口道:“泰哥,真是锦衣卫?”
应天祥见他没事了,板着脸道:“当然是真的,还骗你不成。”既然曹官保死不了,他也不担心了,劈手夺过了水碗放桌上一搁,向张泰道,“张先生,送完了饭,你也快点离开,不要逗留。”
应天祥的架势,完全把曹官保当成犯人了。曹官保也顾不得这样,与被当成犯人相比,沾惹上锦衣卫更让他吃惊。被锦衣卫抓去,能痛快死都是运气。他的脸一下白得全无血色,张泰安慰道:“官保,别担心,我已经给你洗清了大半罪名。你说说,当时上船后,你看到什么?”
曹官保听得洗清了大半罪名,这才定下神来,说道:“泰哥,我差点被那船挤死,就上去想和他们讲理。一上船,却连一个人都没看到。一进那厅里,就看到有个人倒在地上。我还只道他是被撞昏了,过去一看,才看到他脑袋边上都是血。”
张泰道:“当时你没动过什么吧?”
“应该没有。我一见这人倒在地上,人都蒙了,就扶他翻了个身,一翻过来才发觉他前心有个刀口,人已经死了,就连忙逃下船来了。”
所以曹官保手上才会沾到血吧。张泰皱了皱眉,他相信曹官保没说假话,可是这些当不成证据。他正想着,曹官保忽然道:“对了,他趴着的时候,右手在地板上还用血写了个字。”
一听他这么说,张泰的心都凉了半截,斥道:“官保,你也是个捕役,怎么这么糊涂!”那个字肯定是死者临死前留下的重要信息,可死尸搬走后他在地上并没有看到什么字,自是因为血还没未干,被曹官保一动,身体压住了字,血趁势沾过去,把字都沾没了。曹官保又不识字,这条线索竟是错过了。哪知曹官保怯生生地道:“泰哥,可这字我认得……”
“你认得?”
曹官保点了点头:“是个‘日’字。”张泰见他居然还认得此字,真不亚于绝处逢生,追问道:“你没认错吧?”
曹官保有点不乐意地道:“泰哥,你也别太小看我了。的角四方,当中一横的,不是日字是什么?我见得多了。”
张泰暗暗舒了口气,应天祥在一边却有点不耐烦,喝道:“什么日不日的,张先生,你送完了饭,就快点走吧,这儿可是牢房禁地。”
依应天祥的意思,饭都不能让张泰送。不过锦衣卫那位岳辉大人看样子对张泰很客气,应天祥惹得起张泰,却惹不起岳辉。张泰见他逐客,又安慰了曹官保一句,走了出来。
此时已过午时,港口也空了许多,但进港出港的船还是很多。张泰上船时,忽然觉得远远有人正注视着自己。他扭头一看,却见那边有艘刚进港未久的船上,有个人正往这边看。他也没有在意,重新走回大厅。
死尸已经搬走了,地上还留着一摊血,岳辉正站在血痕前。听得脚步声,岳辉抬头道:“张兄,送完饭了?”
张泰道:“抱歉,让岳大人久等了。”
岳辉道:“方才你不在,我又查看了一下,那死者临死之前,似乎在地上写过一个‘日’字。”
张泰心中没来由地一慌,问道:“岳大人,你是如何发现的?”
地上的血痕已干了七八分,曹官保说的字完全看不出来了。岳辉道:“方才有捕役来搬尸体,我看到死尸背上竟有血迹印了个‘日’,我想很可能是死者用血写在地上,被你那朋友翻动尸体,结果印在了背上。”
原来如此。张泰想着。衣服不比木板地上,血迹一印上去就被衣服吸进去,因此曹官保虽然把地上的血字给弄糊了,却不知已印在那死者背上。他道:“是个‘日’字的话,难道是指这柜子?”
血迹前的是一排柜子。这排柜子边上是一堵浮雕木墙,雕的是蟠龙戏珠图,雕工极其精致,一条四爪龙正在吞一颗碗口大明珠,云雾之缭绕,龙身之虬劲,都大有可观。柜子就在浮雕墙边上,直接做在了板壁上,上面尽是一模一样的小抽屉,四个一排,都有木扣扣着以防滑出。每个小抽屉上,都用螺钿镶了个字,最左上角那四个正是“天”、“地”、“玄”、“黄”四字,下面四个却成了“宇”、“宙”、“洪”、“空”。再看下去,第三排应该是“日月盈昃”,却也成了“珠月盈昃”,后面错了的还有不少。不少抽屉上都沾着血,但有一些十分干净。如果仔细看的话,沾血的抽屉都是排列错了的。
《千字文》是小儿发蒙所用的教科书,岳辉自然一样背得滚瓜烂熟。他道:“他死前一定把抽屉抽出来过。难道,就是这个带有‘日’字的抽屉么?”
那个有“日”字的抽屉也沾着血迹。张泰却没有说话。如果那个有“日”字的抽屉真有什么秘密,死者为什么在死前不直接把抽屉抽出来?假如说是要掩人耳目,但就在柜子前写上一个“日”字,也未必过于简单了。这时岳辉已将那镶有“日”字的抽屉拉了出来,一拉出,便散发出一阵淡淡的药香,里面装的却是一些药。
海船跑长途,在海上呆个十天半月那是常事。但人总有个头疼脑热,因此跑长途的海船必定要配一个郎中先生。这艘船装饰华丽,连药柜也做得如此精致,可是抽屉里的药无非是一味寻常之极的甘草。甘草清热解毒,祛痰止渴,是一味好药,但也实在想不通有什么深意。
岳辉一见抽屉里是甘草,也是一怔。他又伸手拨了拨,可是抽屉里就是些甘草,根本没别的。
“岳大人,你是想找有什么纸条一类的东西吧?”
岳辉点了点头:“不错。可是里面根本没什么奇怪的。”
张泰皱了皱眉道:“难道那死者写的其实是‘曰’字?”
“曰”和“日”字本来就差不多,曹官保不识字,印在死尸背后的血字也有点变形,本来就不是很清楚。岳辉一怔,又在柜子上找有“曰”字的抽屉。《千字文》中有一句“曰严与敬”,柜子上这一句倒是没有错,抽屉上也没沾血迹。岳辉还是抽出抽屉翻了翻,失望地说道:“也不是。”
那镶着“曰”字的抽屉里,一样就些药。还有不少抽屉都沾着血迹,很可能是死者临死前抽动过的。张泰喃喃道:“船上,还有什么地方有这‘日’字?”
岳辉忽道:“客房!”
下面的客房也是按《千字文》排列的,第九间正是日字房。但客房他们已经看过,里面空空荡荡,根本藏不住东西。两人一下到第三层,却不去客房,而是站在楼道里。岳辉微笑道:“张兄看来也发现了吧?”
张泰点了点头:“那边的小船上,有人正用望远镜在看我们,方才我说了死者写了个‘日’字后,他才不看了。”
一听张泰说望远镜,岳辉不禁有些动容。大厅因为四壁有窗,十分轩敞,岳辉方才也是发觉了那边船上有亮光一闪才知道有人在用望远镜看着这边。望远镜在海船上极为有用,但因为是几十年前荷兰人发明的,在中原比称为“淡芭菰”的烟草更为少见,一般人根本不知这是何物,岳辉也没想到张泰居然知道这个。他叹道:“张兄真是博闻。看来,这些人多半便是海盗了,定然能读唇语,可惜不曾早点发现。现在将他们拿下么?”
张泰道:“现在拿下他们,无凭无据,毫无用处。”他笑了笑又道,“不过现在,这条香饵钓鱼之计倒能够落实了。等到了晚间,应班头的两个弟兄随岳大人在那边守候,我与应班头守在这边,定叫他来有去无。”
岳辉也是淡淡一笑,低声道:“是啊,鱼儿上钩了,正好拉线。只是,这个‘日’字到底是什么用意?真想不通。”
张泰看了看那间标着“日”字的客房,低声道:“很快,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了。”
四
前一夜狂风暴雨,这一夜倒是好得多了。只是虽然没有雨,风仍不小。那艘无名船仍然靠在岸边,等天一亮,就要被拖走,因此现在应天祥让人用绳子在周围拦了一圈,以防闲杂人等登船。
海浪不时轻轻摇动着船身,就在船的外侧,一艘小船无声地靠了上来。
小船上有三个人。这三人都是深色短打扮,几乎融入夜色之中。一靠近船身,其中一个手一扬,一根绳索直飞上去,搭住了船舷,马上,三个人沿绳攀上,上了甲板。这三人身手都极为了得,如壁虎沿墙般攀上船来,一点声息都没有。
一到船上,三人立刻走入大厅,向客房层走去。船上也没有灯,客房层里更是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但那三人仿佛能在夜中视物,走得也很快。他们刚走到日字房门前,正待推门,过道两端突然亮起了灯光。
亮光来得太突然了,那三人浑身一震,却见靠船尾那边的过道口,张泰提着一盏油灯站在那儿。张泰将手中的油灯提高了照了照,说道:“岳先生,杀害船员的真凶,应该便是这几位了。”
站在靠船头那一边的,正是岳辉。跟在他身后提着灯的,是一个捕役打扮的年轻汉子。岳辉淡淡一笑道:“原来只有三个人,难怪会让这船逃到此处。”
他话音甫落,三人中一个突然身形一转,口中暴喝一声,便向张泰扑去。
在他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柄长刀。
刀身四尺,一直插在背后。客房的过道虽然不是非常窄,但毕竟是在船中,四尺长刀也不易拔出。这人借着一转之势,从背后拔出了长刀。他身法极快,几乎一瞬间便已冲到张泰跟前,长刀从肩头斜劈而下,直取张泰眉尖。
在这样狭小的地方,刀势迅如闪电,几乎是躲无可躲。张泰的左手还提着油灯,当刀劈来时他似乎还不曾反应过来。但长刀堪堪劈到张泰额前尺许,他的右手忽然一探,分光捉影,就在刀锋要斫上他面门的那一瞬,在这人左右手腕一拂。那人只觉手腕一阵剧痛,刀“啪”一声摔落在地。他还不死心,身形一屈,人已在地上翻了个滚。这一招连消带打很是厉害,只消拣起刀来,接着这一刀仍将刺入张泰的小腹。只是他刚翻了个身,手指也触到了刀柄,可五指却如不复己有,别说拣刀了,连弯一下手指都不成。不等他反应过来,张泰的手已落到了他肩头,极快地点了两下,这人连身体都动弹不得,就半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惊得睁大了眼,忖道:这是什么本领?妖术么?
张泰制住了这人,伸手便去拣那人掉落的长刀。他的手刚触到刀柄,耳边忽地又是一声暴喝,却是三人中又有一人踏上一步,手中也是一柄长刀,直刺张泰的面门。
这一刀是从被张泰制住的那人肩头发出。张泰正在弯腰拣刀,见这刀来得如此之快,五指一拨,地上那柄长刀忽如活鱼一般直跳起来,刀身正贴在那人的长刀上。
两柄长刀长度一样,那人若再出刀,刀还没刺中张泰,这把跳起来的长刀便要刺入他的虎口。虎口一被刺破,哪里还能握得住刀?只是这人的本领果然了得,一觉不对,手腕疾抖,便要将那把随在他刀上的长刀震开。只是这般一来,原先无坚不摧的刀势便化作乌有,不等他将刀震开,张泰已站起身,一把抓住了刀柄。
两柄长刀,刀身贴在一起,两人都已不敢进刀。张泰喃喃道:“好一式云耀!原来诸位是萨摩岛来的啊。”
“萨摩岛”三字一出,连被张泰封住穴道,蹲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那人也变了脸色。半晌,与张泰对刀的那人道:“先生你认错了。”
这人说话似有点大舌头,“认”字念来有点类似“愣”字。借这说话之机,这人踏在前面的右脚退后半步,刀也趁势收了回来。只是没等他收好刀,张泰已道:“萨摩拵,示现流绝技云耀,另外还有一点。”
岳辉在那边道:“不错,倭人习中原口音,因为倭语中没有‘日’音。所以倭人虽然自称日本,念出来却是‘尼本’。固然也并非一定,但初学中原话的倭人无不如此。阁下将‘认’字念成‘愣’字的口音,再要否认,实是欲盖弥彰了。”
那人的脸色又是一变。他自觉事情做得干干净净,从没露出破绽,可这两人一口就道破了自己的来历。他冷冷道:“大明人物,果然厉害。”说这话时,这“人”字果然也念成了“楞”音,话中也不再否认自己是倭人了。
岳辉叹道:“久闻倭人好胜偏激,却大多不够聪明,今日得见,果然如此。诸位是想到那日字房去找百炼剑吧?其实也不想想,真要在这房中,我等已查探了一整天,还会找不到么?”
暗算张泰之人正是这三个倭人的首领。他本来觉得己方三人,敌人也是三个,而自己三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剑客,就算事情穿帮,硬上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一动手之下,才知道张泰的本领实已超出了他们的想像,三个斗一个都未必能赢,何况有一个手腕已被张泰分筋错骨脱了臼,根本动不了手。他狞笑道:“原来诸位早就知道了。”
事已至此,这倭人头目知道自己要的东西是根本拿不到了,现在唯有一条路可走。他向另一人使了个眼色,口中忽地一声暴喝。他们萨摩岛武士的示现流凡出刀之前必要大吼一声,称之为“气杀”。对决之时,往往就因为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喝让对手一怔,长刀便趁势斫中对手。只是方才他以“云耀”绝技暗算张泰还是劳而无功,对张泰已心生忌惮,心想另一头要两人守着,定然是因为本事不及张泰,这回便从那一端突破。
他出刀的同时,另一个倭人几乎同一刻拔出长刀,亦是大喝一声。只是这个倭人刺向的是岳辉,那倭人头目不进反退,长刀刺向了后方。张泰见他又要攻来,知道此人的刀法虽然简单,但快得异乎寻常,右手长刀一指,正待用个“粘”字诀,哪知这倭人头目的一刀却不是刺向张泰,长刀疾刺,正中被张泰制住的那人。那人被张泰封住穴道,肩头手腕的骨节也被张泰卸了,丝毫动弹不得,哪里还能闪避?这一刀从他背心刺入。他的心脏可不是生在右边的,中刀立毙。
这人如此狠毒!张泰被那人暗算时也并不心惊,此时却是大骇。这一招其实并不高明,但这等连自己同伴也杀的决绝,实非常人所能想像。他心中也有一丝怒火,举刀便刺。倭人用的刀有些弧度,用不惯的人极不顺手,但张泰一法通,万法通,持刀刺向那人肩头。现在那倭人头目还在向张泰这边冲来,一时根本转不过头,张泰恨那倭人头目残忍歹毒,要一刀将他的双肩肩骨都砍断,叫他一辈都拿不得刀。哪知那倭人头目脚在板壁上一蹬,人竟然踩着过道的板壁转了半圈,又刺向那一边的岳辉。
好本领!
虽然对这倭人头目厌恶之极,张泰心里还是不由暗叹。他正要追去,却听“当当”两声响,那两个倭人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高墙,人竟然直飞起来,有一个甚至连手中长刀脱手飞出。
果然好招式!
张泰想着,站在岳辉身后提灯的捕役也在这么想。
岳辉一招击退了两个倭人,又踏上了一步,微笑道:“原来萨摩示现流与居合斩合二为一了,怪不得如此难缠。”
那两个倭人心中已是一片死灰。他们都是萨摩示现流高手,又修成了居合斩,自觉能横行中原,所向无敌,谁知先奈何不了张泰,又在岳辉手上吃了这般大一个亏。这两人勉强起身,眼神里尽是惊疑不定。岳辉看起来比张泰还要斯文,可出手却如疾风雷霆,他二人被打得五脏移位,却连怎么中的招都不曾看清。
岳辉看着他们起身,也不阻拦。等这两人站直了,他还是微笑着道:“两位且休息片刻吧。我本想着从两位身上找到那百炼剑,看来实是找错人了。”
这三个倭人是在这艘船停泊在一座岛上补给时痛下杀手的。船上船员虽众,本领却远不如他三人,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满船二十余人尽被他三人灭口。只是杀到最后,有两个船员弃船而逃。因为此事务必要做得干净利落,三人便追上岛去灭口。待他们灭了那两个活口回来,却发现船竟失踪了。当时风浪渐起,三人知道船上一旦有漏网之人,定会后患无穷,便不顾一切驾小船追来。只是昨晚风浪太大了,他们这船又不大,亏得三人都是驾船的一等好手,豁出性命才保得不曾覆舟,可也没能追上一个垂死之人驾的船。等那船冲进码头,撞毁了木栈道,他们更不能现身了。这首领是读唇语好手,也会说汉语,竟被他看出那人死前还留下一个“日”字。到了晚间,三人见船上没有人看守,便偷偷溜上船来,谁知竟然又落入了圈套。到了这时候,用计动武,两般都走投无路,听得岳辉讥讽自己,这倭人头目脸色一变,也不说话。
倭人性情偏激,为达目的不顾一切。先前这人杀了同伴,就是因为那同伴落到了张泰手中,生怕他经不住拷打会说出内情。他喘了两口气,忽然一闪,不进反退,转到了同伴身后,骈指在那同伴后颈一戳。
两根手指如铁杵一般,竟没入他那同伴颈后皮肉之下。那倭人全没想到首领会向自己下手,后颈突然被戳中,立时怪叫一声,赤手空拳便向向岳辉冲去。
本来就相隔不远,只不过两三步,那倭人已到岳辉跟前。这人的五官都已扭曲,双臂张开,猛地向岳辉抱去。此时他中门大开,岳辉只消一掌当心击去,便可让他吐血身亡,但这倭人似乎根本想不到这些。岳辉不等他双臂合拢,左掌已一下扪在此人前心,掌力一吐,这人四肢百骸尽受冲击,人仿佛中了定身法一般霎时不动。可就在他不动的当口,从他背后,那倭人头目忽地紧贴板壁,闪过了岳辉。
这是那倭人头目真正的绝技。除了示现流剑术,这人最精擅的便是这般若变。所谓般若,本是梵语,就是智慧之意。但在倭国,却是一种妖魔之名。这妖魔传说是极深的怨念所化,为害人不惜害己。般若变,正是以指力透入受术之人后脑,将这人的肉身化为恶鬼。那倭人后颈中了两指,人已神智全失,只剩下一个杀人的念头了。那倭人头目已打算好,通道前后都有无法匹敌的对手封住,客房也没窗子,这种海船都是用极为坚硬厚实的木板建成,破壁而出根本不可能,唯一的通道还是两头。张泰手中已夺有长刀,但岳辉手上却没有利器,他算好的突破口,仍是岳辉。
将同伴化作般若,自己仿佛一个影子紧随其后。借这垂死一击,以同伴为盾,硬生生从岳辉身边挤了过去。岳辉讥他不够聪明,其实此人心性狠毒,思虑也够深远,见岳辉和张泰两人守住了一前一后,他二人合力也冲不过去,便想到了这个主意。
越过了岳辉,这倭人已暗暗松了口气。虽然岳辉身后还站了个提灯的捕役,不过这人在他看来自是不足挂齿。他右手还握着长刀,趁着岳辉还被同伴以般若变缠住,人如旋风,打了个转疾冲了过去。
长刀横在腰前,当人转动时,长刀借这一转之力,力量更增。这是示现流中的回旋打,示现流招法并不多,但每一招都一往无前。倭人长刀本出中原唐刀,但铸炼之术精益求精,锋利无匹,以回旋打冲击,足以将人拦腰斩为两段。这倭人杀起同伴来也是眼都不眨,对付敌人更没半点恻隐之心。虽然杀了这捕役其实没半点好处,但在楼道口将人斩为两段,就算岳辉能赶上来,无论如何也会被飞溅的鲜血阻上一阻。就算只有短短一瞬,也足以让自己逃出生天。
这是那倭人头目的如意算盘。这招回旋打要转一整个圈,电光石火间,他转了小半个圈,只是不知为何,明明自己在往前冲,但与那捕役的距离并不曾缩短。
这是怎么回事?
这念头刚浮起来,他才发现有股力量正缠着自己,竟然转不过去。到了此时他才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一条细细的铁链从那捕役的袖中飞出,一端已没入自己前心,使得他根本转不下去。而那个提灯的捕役仍然站在那儿,只不过在一瞬间已退后半步。就是这半步之差,使得他的长刀砍不中对手。
那是一条链子枪。这链子枪正中倭人头目的前心,这倭人可没有心生右边的异相,一中枪便已毙命,此时不过是一点残存的意识而已。
捕役的手一抖,铁链“哗”一声,如活了一般又收回袖中。杀害完倭人头目,这捕役却没半分松懈,渊停岳峙,竟是一派高手气度。
他看着的,竟是岳辉。在他眼里,这个倭人毫不足虑,最可虑的,还是岳辉。
捕役出枪时,岳辉也终于察觉到了。在他面前,中了般若变的倭人受了他一掌,已慢慢软倒在地,岳辉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张兄,原来我被你摆了一道。”
张泰还不曾答话,身后那捕役道:“岳先生,图穷匕现,你也不必做戏了。”
五
这人的声音极其冷峻,甚至有些阴寒,岳辉慢慢转过身,脸上仍是带着淡淡笑意:“看来,是真正的武功院来了,岳某看走了眼,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淮阳陈琥。”
岳辉叹道:“久闻武功院罗指挥使座下有‘龙虎狗’三位高足,陈兄想必就是其中之虎了,怪不得如此厉害,不知另一位是龙还是狗?”
陈琥见岳辉仍是镇定自若,也不禁有点佩服,沉声道:“岳兄,我想,阁下定是自在堂的有数人物。陈某能带回阁下这般一个俘虏,也算不惜此行。”
陈琥乃是锦衣卫中一个秘密机构武功院的成员。武功院分天地两组,陈琥的老师正是地组指挥使。武功院近期遭到好几次自在堂的狙击,但自在堂在暗,武功院一直摸不清这个对手的底细。本来这次行动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他们没放在心上,陈琥本来也根本不会前来,但不久前得到紧急密报,说自在堂竟然在关注这次行动,因此他们这二路援军才赶了过来。也亏得赶来及时,到了港口,才发现先前派出之人果然已被岳辉解决,而岳辉居然冒名顶替来到了船上。
这件事必须严守机密,而且也不知岳辉还有没有同伙,因此陈琥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好在他们发现了张泰在此处。张泰和他们打过交道,之前也欠下了他们一个人情,他们这才与张泰暗中联系,布下了这个局,趁着夜深人静下手。现在,布下的此局终于大获全胜,岳辉也已落网,陈琥心中不禁松了口气。
岳辉将手伸进怀里。一见他手动,陈琥忽地倒退了半步,喝道:“岳辉,不要轻举妄动!”
岳辉摸出的,却是那支烟管。他慢吞吞地装上一袋烟,说道:“有陈兄在此,再加上张泰兄,借我胆包身也不敢动手了。只是在下对那‘日’字之谜仍是不解,不知陈兄能否开我茅塞?”
听他这般说,陈琥哼了一声道:“此事与你毫无关系。岳兄既然认栽,那请老实点吧。自在堂的内幕,还有劳岳兄拨冗指教。”
岳辉笑了笑道:“这个到时自然知无不言。”他又转向张泰道,“张兄应该不是武功院中人,大概还不知此船来历吧?”
他明明已如俎上鱼肉,但还是镇定自若。自在堂到底是个什么组织,张泰毫不知情,但看这岳辉的气度,不禁暗暗心折。见岳辉对自己说话,他道:“虽然不知,但也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这是艘海船,昨夜如此大的风雨还要从海上赶来,无疑是来自外海。他们当然不会是倭人,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来自琉球。”
岳辉动容道:“张兄果然了得!唉,你太了得了,所以我先前才会弄得莫测高深,只道你是武功院中人,不敢轻易下手,否则我早就找到百炼剑走人了。”
百炼剑这三个字是岳辉第二次说了。陈琥在一边忽然喝道:“姓岳的,你不必移祸江东,百炼剑已然无关紧要,阁下比此剑可重要得多,不要迫我杀人。”
岳辉将火绒打着了,凑到烟管上点着了烟吸了一口,说道:“看陈兄的意思,想必你也不知道这百炼剑的下落吧?”
陈琥更是恼怒,强压着火道:“这不用你操心。总之剑在船上,事后大不了将船拆碎了,也能找到……”
岳辉忽地笑道:“不可能了!”
手中的烟管忽然一磕,一点火星从烟管中直飞出。陈琥一怔,他还没回过神来,火星已触到板壁。本来这火星一触即灭,可是板壁上忽然“轰”地一声巨响,浓烟滚滚,船身也为之一侧,板壁上出现了一个大洞。
岳辉竟然在板壁上早就暗暗布置了火药!这一点连张泰都没想到。客房恰在吃水线上,这船破了个大口,海水立时灌了进来。这港口是个良港,水很深,因此巨舰都能靠到岸边。浓烟中,只听得岳辉笑道:“武功院人物,不过如此!”
板壁很厚,也非常坚韧,就算用攻城车之类器械来撞击,也未必能一下破开这样一个大洞。他将身一纵,便要从这破口中跃出。现在正是深夜,一入海里,再难追踪,陈琥没想到岳辉竟然早布下了这一手,脸色一变,喝道:“看枪!”手向岳辉一指。“哗”一声,从他袖中,镰子枪又已飞出。
这一式枪法与方才刺死倭人的一招一般无二,名为“且饶人”。宋人笔记中有载,谓某道人棋艺高绝,有诗曰:“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名虽如此,这一招却是专事暗杀的枪法。袖中出枪杀人,令人防不胜防,陈琥的师傅跟他说过这一枪得名于此,便是要留有一分余地,陈琥是其师麾下“龙虎狗”三徒中的首徒,枪法极高,只是性子使然,出招向来一往无前,这招且饶人枪出手必伤人性命。
他出枪快,哪曾想岳辉出手更快,手中的烟管忽地在枪头上一捺。烟管很是纤巧,看上去一碰就会折,可一碰到枪头,枪头上带着的风雷之势顿时消弭无形,而岳辉借着这一捺之力,人已从破口处一跃而出。
外面,便是动荡不休的大海。岳辉如跃出水面的一条游鱼,只消落入海中,便再无迹可寻。就在他要跃入水中的一瞬,从船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看枪!”
听得这声音,岳辉的脸色才微微一变。陈琥和张泰的本领虽高,在岳辉眼里仍然并不如何,自觉可玩弄于股掌之上,但这个声音传来,才让岳辉第一次心惊。
罗辟邪果然也来了!
他想着。现在才是最为凶险的一刻。
天上无星无月,连一点光都没有,但甲板上飞来的这条链子枪就如一根钓索,要钓起岳辉这条大鱼。陈琥所用的链子枪已经很细了,而这人的链子枪更细,其实是一条天蚕丝索。
这条丝枪长达一丈七尺。但与软鞭不同,一端是一个七两重的枪头。这枪头几乎如强弓大弩射出来一般,一下没入了岳辉的身体。
然而,并没有鲜血,丝枪刺中的,只是岳辉的外套。在水面上,微微荡起一丝涟漪,只不过这一点涟漪马上就被海浪吞没,再也看不到岳辉的人影。
甲板上,是一个中年人。他靠在船栏边,盯着船下的海面。虽然船正因进水而不住倾斜,但这人还是端立不动。
自在堂竟有如此出色的人物!难怪在短短时间里会成为武功院最难缠的敌人。
“老师!”
陈琥与张泰已上了甲板,张泰一见这中年人,也上前行了一礼道:“罗大人。”
罗大人没有理睬陈琥,只是向张泰道:“张小舍,别来无恙,此番多谢你的协助。”
张泰道:“罗大人,赠药之德,无以为报,小可未敢居功。”
平章墓外,张泰曾与这中年人罗大人和另一个弟子有过一战,不过后来罗大人网开一面,卖了张泰一个人情,将张泰要的押不芦解药给了他。这份人情着实不小,张泰也极为感激,因此白天当他给曹官保送完饭,罗大人和陈琥来找自己时,他也答应下来。可不知为什么,看到岳辉并没有遭擒,他心里也有一丝欣慰。一边陈琥见老师和张泰在这当口还要寒暄,有点着急道:“老师,这船要沉了,怎么办?”
他们本来打算得很好,那百炼剑肯定就藏在船上,拿下岳辉后,将船细细搜检,大不了将船拆成碎片,总能找到。只是他们也不曾想到岳辉竟然会毁船。这船破了这般一个大口,已是必沉无疑。港口虽然不似外海那样深不可测,但也不可能再打捞起来了。罗大人叹道:“万事天定,看来此役一败涂地。”
在罗大人眼里,任何事都是战斗。这场战斗,虽然三个倭人都被消灭,可最重要的岳辉逃之夭夭,而重要的信物也要沉入海底,确是一败涂地了。陈琥心头黯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也说不出来。就在这时,张泰忽道:“罗大人,小可大概知道那百炼剑在何处。”
罗大人看了他一眼,陈琥已急道:“你怎么知道?为什么不早说?”
张泰叹道:“我先前并不知道原是要找此剑,只道另有其物。如果是剑,那船上的死者最后留下的信息已然透露了。”
死者留下的是一个“日”字。白天他们就听张泰说过,却也想不出来是什么意思。陈琥大喜过望,叫道:“快!张小舍,剑在哪儿?”
张泰指了指身后的大厅道:“若我猜得不错,应该就是在壁上浮雕的珠中。”
陈琥一听,已顾不得再说,快步向大厅冲去。船现在已经有一半倾斜,走进去大不容易,但陈琥本领高强,仍是如履平地。他冲到浮雕前,伸手摸了摸那龙口的珠子。这珠子有碗口大,其实只是半个球形。他将这半球转了转,果然,一下拧了下来,里面却是一把盘成一卷的软剑。他一拿到软剑便叫道:“老师,百炼剑真在此处!”
六
这艘来历不明的船突然发生爆炸沉没,港口客栈里的人闻声全都挤出来看个究竟,现在虽然有当地捕役的禁令也没用了,人们在岸边挤得水泄不通。好在这船本来就停在一边,和另外的船最近也有一段距离,不至于损伤他船。只是看着这艘大船一点点没入水中,连最后的桅杆也沉到了水底,这些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个个心有余悸,心想千万不要让自己碰到这种事。
在客栈楼上一间房间里,张泰与陈琥、罗大人三人看着这船最后的影子,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好一阵,罗大人才低声道:“张小舍,没想到欠了你一个人情了。”
本来张泰欠了罗大人一个人情,不过这回为伏击岳辉,这人情也算还了。但在船沉没之前,张泰拿到了百炼剑,那反是罗大人欠了他人情。陈琥道:“张小舍,你到底是怎么猜到的?”
这龙珠竟是中空活动的,若是花上几天几夜彻底搜查,应该也能发现,可在这短短时间里,他们实在想不出来。张泰道:“其实,我也是听到了‘百炼剑’这三个字才想到的。”
“想到了什么?”
“便是那药柜。”
陈琥也见过那药柜,他道:“可是,药柜里没有藏什么纸条啊,难道是那些抽屉写着字?”
“并没有纸条,也没有字。这信息是那死者临死前留下的,而且他也生怕被那三个倭人先行登船,所以留下的是个隐语。”
陈琥更不明白了,诧道:“什么隐语?”
“药柜上,是按《千字文》排列的吧?”
陈琥点了点头道:“是。不仅是药柜,连这客栈的房间也是按《千字文》排列的。那又如何?”
“药柜上的《千字文》,很多都是错乱的。”
“错乱的?”
陈琥虽然看了一眼那药柜,却根本没在意,也没发觉错没错。张泰道:“不错,很多抽屉都放错了位置。而且,错乱的抽屉,差不多都沾着血迹。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死前把什么东西藏在了抽屉里,可是为什么要抽出那么多抽屉来?”他说着,从怀里摸出那本日记本,撕了页纸,拿笔在上面写了一阵,说道:“当时,药柜上的排列是这样的,我算了一下,换错了的共有三十二个。”
罗大人拿了过来看了看。纸上,用蝇头小楷写了两百来个字,写得工工整整。陈琥在一边也凑过来看,叹道:“张小舍,没想到你文武全才,字也写得不坏。”
和书法相比,罗大人更吃惊的还是张泰这种过目不忘之能。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张泰道:“这句隐语,便藏在这里么?”
陈琥忽道:“对了!难道位置不对的字,便是那句隐语?”他又皱了皱眉道,“可是,会不会是因为船上的人不会背《千字文》,抽出来装回去时装错了?”
“陈兄高见。不过,船上的十二间客房也是按《千字文》排列的。就算再不会背,这前十二个字总不应该错吧?但第二句就错了。”
第二句本应是“宇宙洪荒”,但现在那“荒”字却成了“空”字。陈琥道:“空?那龙珠里确是空的,只是接下来又是什么字?”
“空字是故布疑阵,根本没用。真正有用的,便是那‘日’字。”
陈琥一怔,又看着纸上。“日”字本在第三句“日月盈昃”,但现在这一句却成了“珠月盈昃”,而后面“鸟官人皇”这一句却成了“鸟官日皇”。他道:“鸟官日皇?这是什么意思?”
他还想不通,罗大人忽然叹道:“原来如此!张小舍,你的心思,真个比小徒要灵敏不知几倍。”
陈琥还是不明白,问道:“老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罗大人哼了一声道:“日月盈昃一句的日字,到了鸟官人皇的‘人’位上,那‘人’字又到了哪里?你这般一个字一个字都找下去,便能凑成一句话了。”
陈琥这才恍然大悟,一句句地找了下去。“人”字却换在了“吊民伐罪”的“伐”字上,而“伐”字又到了“率宾归王”的“王”字上。他找一句,便在一边写一句。他的字远没张泰写得好,但也清楚,这般写下去,一共写了八句:
鸟官日皇
吊民人罪
率宾归伐
王号巨阙
鸣凤剑竹
在师火帝
龙称夜光
珠月盈昃
这第八句“珠月盈昃”本应是个“日”字,这样又回到了最初。他将这八句中位置错乱的八字连在一起念道:“日人伐王,剑在龙珠。”一念完,便抬头看向罗大人,惊道:“原来如此!”
罗大人叹道:“这位使者明知一死,也不辱使命,诚不愧国士。唉,可惜,可惜。”
张泰叹道:“那位死者在临死前短短一瞬,想出了这个暗语,才智诚非常人可及。倭人虽然会说中原话,但他们并不以《千字文》为课本,自然不会背,当然也就解不开这句暗语了。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若非听得岳辉说到‘百炼剑’三字,我也真不会想到。”
陈琥道:“可是,他为什么又要把另外的抽屉也弄乱了不少?”
罗大人冷哼道:“朽木不可雕也!死者手上沾了不少血,若只有这八个字错乱,倭人就算不会背《千字文》,找出这八个字来,只怕也能排出有意义的话。他这样故布疑阵,倭人自是再猜不出底细了。”
罗大人极有爱才之心,此时才知道那个使者竟是才智如此高超之人,却丧生在倭人手中,心中实是大为不悦。陈琥被老师斥骂了一句,有点悻悻,张泰忽道:“罗大人,小可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恩准。”
“什么?”
“大人,此港的捕役班头虽然也多少知晓了一点内情,不过他必不会多嘴,还请大人网开一面。”
罗大人的眼里突然射出了逼人的寒光,好一阵,才道:“张小舍,这真是你所请么?”
罗大人此行如此机密,这百炼剑显然牵涉到军国大事,对罗大人来说,凡是涉及此事的人定要杀之灭口。白天应天祥得知这两位才是真正的锦衣卫,溜须拍马说要调集手下捕役前来帮忙,被罗大人严词拒绝,还要他守口如瓶,不得漏出半字口风,应天祥还连连称是,张泰已知罗大人有灭他口之意了。这也是他故意让曹官保在牢里多呆一晚的原因,因为这样免得他牵连进来。他咽了口唾沫道:“是,还请罗大人成全。”
罗大人怔了怔,又过了好一阵才道:“好吧。谨允张世兄所请。”
“小舍”一词,是对年轻男子的通称,带点亲热之意。罗大人突然改了称呼,张泰怎会回不过味来?但他没说什么,只是行了一礼道:“多谢罗大人。”
无论如何,只要我问心无愧就行了。他想着,只是,心里隐隐还有一点异样,就是那岳辉。
自己因为并不知道要找的是百炼剑,所以一直猜不出来,但岳辉分明是知道的。以此人才智,难道也一直不曾发现么?当时自己下船给曹官保送饭,船上只有岳辉一人。他既然能趁此机会在船上布置下火药这一条脱身之计,而且也发现了死者临死前写过一个“日”字,难道他就真没找到百炼剑?可如果找到了,为什么又没取走?
此时,在海上,岳辉从水中钻出,船上一个汉子忙拿过一件宽袍道:“范先生,请更衣吧。”
这船也就是寻常夜钓的小船。今天虽然没有风浪,天也不算好,海上并无其他船只。岳辉拿过一条汗巾抹了抹头发,叹道:“没想到罗辟邪竟然也来了,我还真是漏算一着。”
汉子道:“贝勒早说过范大人神机妙算,就算罗辟邪来了,也无奈范大人何。”
岳辉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汉子的拍马虽然中听,但他知道方才自己差点就回不来了。罗辟邪的枪术天下不作第二人想,在自己跃入海中那一瞬,若不是因为船身爆炸后倾斜,他那一枪便要将自己穿心而过。这一刻,实是平生第一次险遇,他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只是,相对罗辟邪,他对张泰更加好奇。
这个少年来历太神秘了,居然并不是武功院中人。他到底是谁?如果没料错的话,他应该已经在船沉没之前找到百炼剑了。
汉子忽道:“范先生,百炼剑真的就交给他们么?”
岳辉叹道:“回去我会向贝勒禀报,与其夺下百炼剑,不如就交到武功院手中更有利。”
正如张泰所料,这艘船来自琉球,身负向明廷求援之责。万历三十七年,倭国萨摩藩主命大将桦山久高率三千兵攻入了琉球国都首里城,迫使琉球称臣,琉球王也被送至萨摩关押,两年后始得放还。此后倭人任命天王寺僧人菊隐为琉球摄政,从此琉球国柄不复己有。琉球王以此为奇耻大辱,誓要报仇,当时便暗中向大明求救,但萨摩藩主看守极紧,而且自壬辰年援朝一战后,大明本身也已自顾不暇,无力派出水军援助琉球了,只能权作不知。虽然无法得到正面援助,但琉球国中仍有不死心之人,暗中购买火器,准备再与倭人一拼。当时出卖火器的,一是被称为红毛国的荷兰,以及被称为佛朗机的葡萄牙。红毛国与倭人关系密切,琉球自然只有与佛朗机联系,锦衣卫武功院则居间联络。而倭人得知琉球竟有此举,因为对壬辰一败心有余悸,不敢正面与大明为敌,便派人暗中伏击。
事情的前后因果,便是如此。琉球购买的火器,是以昔年成祖册封琉球王尚巴志时所赐的百炼剑为信物,只是交货地点却是佛朗机人所居的澳门。虽然认物不认人,但就算拿到了这信物,要去澳门提货,对贝勒来说也是鞭长莫及,所以等如无用。与其如此,不如就留给武功院,因为如此一来,武功院势必会分散力量,而他们自在堂所受压力也会减轻许多,另外此行的计划都留在百炼剑剑鞘之内,他尽已知晓,等火器运抵琉球后再行截击,更可收渔人之利。否则武功院得知秘密败露,另行变计,反而徒劳无功。
这些事,明察秋毫的贝勒自然会理解的。岳辉想着,忽然仰天笑了起来。
我并不是天下独绝的人物啊。他想着。不过这样也好,正是有对手,这世界才会更有趣。
此时海风吹散了一角浮云,一轮明月漏出了一角。月光下,岳辉站在船头,笑声里透着万丈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