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常天心烦意乱地望着不远处的吴淞江。
夜色正倾巢而出,覆在江面上,江水挣扎般地呻吟着。
蹲了一个小时,腿肚子都麻了。七月的蚊虫最是狠辣,此时也来趁火打劫,脸上身上被叮了几十个红包,却也只能咬着牙忍着。
这次任务显然非同小可,连副局长康霖都亲自出马,谁敢在这紧要关头出纰漏?
“阿嚏!”
常天转过头狠狠地瞪着打喷嚏的人,那倒霉蛋是他的属下王涛,他已知道自己闯了祸,脸色发白,皱着脸,缩着肩,把一百八十公分的大个子蜷起来0
常天一面眯缝着眼,警惕地注意着站在码头上的几个苦力,一面用左手拇指沿着下巴正中的裂纹上下划着。幸而苦力中有一个是警局安排的内线,一听到有异声,立刻机灵地做出反应,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骂了句脏话,算是敷衍了过去,没有引起对方的怀疑。
江水的声音已经有了变化。
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
那是船破江而行的声音。
“终于来了!”常天在心里松了口气,只要船进了视线,那就是入了瓮,有天大的本事也飞不了。
信号枪响了。
常天带着属下们往外冲,先把岸上的苦力们和领头接货的负责人——山花茶叶公司的经理贺泽雄重重围住。
“都不许动!”
他们不是唯一参与行动的警察,康霖带着另一队人马大约二十几个人,迅速控制住了开进码头的货船。
那是康霖的心腹们,都是曾经跟着他上过战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亡命之徒。
但预想中的枪战并没有发生。
货船上只有四五个押送员,虽然带着长枪短枪,却都有着许可证,也老老实实地按照康霖的要求开箱检验。
常天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坏了。
果然,二十个箱子里除了茶叶,什么都没有搜出。
常天偷偷瞄了一眼康霖,他满脸通红,没有表情——这位从军队转行的副局长有个外号叫“胖关公”,不论生气高兴,那张虚胖的脸永远都是红彤彤的,所以这红肤色倒成了一张极好的面具,对官场尤其适用——那里正需要捉摸不透的人。
但不管怎样,副局长带队执行任务却空手而归,传出去总是不好听。
“茶叶是假的。”康霖冷冷地说,“全部没收!”
常天憋住笑,这很明显是栽赃了,手段卑鄙,也丢脸到家,但总比任务失败丢了乌纱要好多了,押送员和负责人既不申辩,也不反抗,任凭警察们将二十个箱子带走。
常天知道,这二十箱茶叶一进了局子,立即会被换成假茶,对方是没法解释的,但也不会损失太大,缴些罚款,派两个人来顶罪,这事儿也就过了——只是打草惊了蛇,下次要想再抓,可就难了。
可惜,本来是可以把这个大蛇窝连根铲除的。常天在心里叹气,面上却不露出失望的神色,他用手比出一把枪,对准了王涛。
王涛倒是一脸如释重负,挺直了脊背,任务失败不是因为他,他也就不必担心自己的前程了。
2
常天蹲下来,戴上白手套,他伸出手摸了摸面前男尸的衣领,杭纺白衬衫的领扣被揪掉了两颗,都在地板上找到了,衣裤上的褶皱乱七八糟,说明他死前很痛苦,嘴角的白沫和地上的呕吐物都说明他的死因是急性中毒。毒药可能是在一小时内起效的——郑发泽的女仆罗阿云十点出门,十一点回家,据她的证词,郑发泽当时还没有任何异常,回家后她发现大门开着,主人已经中毒身亡。
书桌上有一杯打翻的茶杯,茶水流了一桌子,除此之外还有两块没有动过的绿豆糕,他已经差人把茶叶和糕点送往位于真如镇的司法行政部法医研究所,相信很快就能得到消息。
他直起身子,看着挂在书桌背后墙上的一张隶书条幅,上面写着“戒急用忍”四个字。
常天知道,副局长任务失败,向后者提供情报的内线定然会暴露且下场凄惨,却没想到这个内线的级别如此之高:死者郑发泽是财政局第一科科长,兼任外交委员会委员,今年才四十二岁,五六年之后,说不定能做到局长位置,大好光明的前途就这么戛然而止,实在可惜。
这已然是个大漩涡了。司法科长骆杨之前已经找他谈了话,他毫不掩饰地告诉常天,他和康霖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郑发泽显然也是一样,他在某些方面得依靠康霖提供的便利,他利用职权和关系得到的信息作为交换,不过在他暴毙之前,别人并不知道他和康霖的关系,康霖那一日的行动,是一次极大的冒险,现在,对方要他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可能意味着一次警局人事上的大洗牌,康霖如果倒了,骆杨也会倒,而他常天,作为骆杨的心腹,不可能全身而退。
“必须把他们连根端了,得尽快抓住内鬼!”这一次骆杨没有像过去那样给出限期,常天知道,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3
贺子山与宋京花是首要嫌疑人——这两口子是山花茶叶公司的老板,这家公司明里做着茶叶生意,实际上却在买卖鸦片,虽然在民国15年便设立了禁烟局,但鸦片贸易仍然是上海滩最繁荣的贸易之一,烟馆遍地开花,烟民登记后依然可以合法地购买鸦片。
有一种说法,上海这朵海上花,它的根扎在鸦片堆里,要是没了鸦片作为养料,这朵海上花就会迅速枯萎——比那些被鸦片吸空的人体枯萎得更快。
法律也好,权力也好,在利益的驱动之下,山花茶叶公司并不是唯一从事非法鸦片走私生意的公司,而它敢做这样的买卖,除了有皖系军阀的支持外,在上海政府高层,也必然有人因这生意而获利——钱权相生,这就是江湖的自然规律。
后台级别有多高?常天拿出鼻烟壶来深吸了一口。
这次任务败得很是蹊跷。
骆杨和常天都是在最后一小时才知道要去码头做什么,之前他带着弟兄在司法科里干等了两个钟头,从时间上计算,那艘船当时已经在江上了,所以泄密的肯定不是他这边的人。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康霖也不可能亲自搜查,根据骆杨提供的信息,线人亲眼看见了鸦片装船出发,一船货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所以最大的可能,这个线人早就暴露了,他看见的不过是别人故意让他看见的场景——为的是引康霖上钩。
那么郑发泽肯定早就在别人的控制之中了,搞不好他得到的情报压根就是假的。
常天感到头疼,要理清郑发泽的关系网是件太大的工程——他的情报来源,至少有四路人马,第一是康霖一派,第二是法租界的洪帮,他们几乎垄断了法租界内所有的合法鸦片贸易;第三是贺子山的堂兄贺子树,后者是宝山一家建材公司的老板,贺子山在这家建材公司占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郑发泽提供给康霖的情报多半来自于贺子树;第四是鲁中向,此人做多种经营,百货、烟草、布匹、夜总会,线报显示他与甘肃地区的军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杀死郑发泽,真是一步傻棋,就算要报复,也不该选在这个时候。如今舆论一片哗然,南京政府都被惊动了,明令要求尽快破案,严惩凶手,虽然这对康霖来说是巨大的压力,可对那帮人岂不是更加不利?
常天打开笔记本,上面有三个人名,他们都在郑发泽死前一天到访过郑家,这一天,正好是码头搜捕任务失败后的第二天。
贺子树,鲁中向,刘荣东。
刘荣东是郑发泽的同事,第二科的科长,据了解,两人关系并不亲近,但也没有过节。常天查过他的背景,还算干净,与贺子山并没有往来,也没有利益关系。
真如镇研究所的结果已经出来了,证实那杯打翻的茶水有毒,而茶叶罐中的绿茶叶混杂有某种剧毒植物的茎叶。郑发泽的茶叶罐就放在书房,每个人都有机会在郑发泽的茶叶中下毒。
据了解,郑发泽喝茶的时间是早上十点、中午一点和下午四点,所以下毒的时间必然是在郑发泽死亡前一天下午四点之后,否则后者早就毒发。郑发泽的妻子叶金英也有喝茶的习惯,但她在郑发泽死前三天便回了老家,郑发泽的儿子郑光明在北平教育局任职,一年只春节和父母做寿才回家。郑发泽虽是财政局官员,却总是力图造出简朴清廉的形象,所以郑家里的仆人只有罗阿云一个。
表面上看来,罗阿云是最有作案时间和作案机会的一个,但她却没有动机——她是郑发泽的远亲,在郑家名义上是仆人,但郑发泽待她却没有主人架子,薪资开得高,还送她的儿子宋彬去读了警官训练学校,罗阿云实在没有理由被人收买而杀死自己的恩人兼靠山。
如果不是罗阿云,那么这来访的三人要在郑发泽的茶叶罐中下毒,需要一个必要条件:郑发泽必须离开书房,只有访客被单独留在书房的时候,才有机会下毒。
根据罗阿云的证词,鲁中向与刘荣东来访时,郑发泽都没有离开书房,而在贺子树来访时,他到楼下打了个电话,还让罗阿云去厨房做了碗蛋羹,花去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
贺子树是唯一有杀人动机又具备杀人时间的一个,但他何必亲自动手引人怀疑?
“他是我的朋友,老实说,有他在,对我的生意是有好处的,我干吗要杀一个对我有好处的人?我脑子又没病!”贺子树瞪着一双狡黠的小圆眼,不停地摸着他的嘴唇上的两撇小胡子。
常天自然不能指出,康霖破获的是假茶案,不是鸦片案,他不能说郑发泽死于泄密,只能揪住表面证据做文章。
“他死那天的日程表上写着当天上午十点约了你,你为什么失约没有去?”
“临时有点事。”贺子树耸了耸肩膀,“这个也犯法吗?”
“这个不犯法。”常天只好激怒他,“只是你要是讲不出原因,大家就只好怀疑你是因为知道他已经死了,所以才没去赴约。”
“我那天是真有事!”贺子树犹豫了一下,黑眼珠转了转,挤出一个轻浮的笑容,“女人的事,你懂的,不上台面。”
“你最好还是说说看,”常天也学着他耸肩,“我不是小报记者,我只关心案子,你最好给我能说服我的东西。”
“我在国际公寓租了个房子,养了个女人。”贺子树说道,“那天我刚要出门,结果有人跑来跟我说,那女人在和别人鬼混,所以我就直接去了国际公寓,没见老郑。”
国际公寓是上海的特级旅馆,是上海最有名的风月胜地,不少名媛交际花都住在里面。贺子树的老婆刘霞芳是交通部要员的女儿,有名的河东狮,贺子树能把这种事说出来,让常天也很意外。
“她叫什么名字?能发誓作证吗?”常天不冷不淡地问,“你在那做了什么?呆了多长时间?”
“嘿!”贺子树有些发急,声调都变了,“这事儿就不必曝光了吧?我好歹也是个人物,能给我点儿面子吗?!”
“面子和脑袋,你怎么选?”
贺子树的头低下来了。
杨雅莲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她并不坦露她的大腿,只穿着白色衬衫和齐膝高腰裙,梳着卷发马尾,浓眉凤眼,皮肤天然白皙,有一种天然洁净和孤冷的气质。她所住的地方也不俗气,家具几乎都是白色,不时髦也不昂贵,只沙发上搭了条黄色向日葵花纹的毛毯盖巾。
根据常天的调查,杨雅莲确实也不是一般出生,她的父亲杨永祥曾是知名律师,母亲也出自书香之家,其母在她七岁时去世,杨永祥在五年前死于非命——被一歹徒刺中心脏,从此杨雅莲成了孤女。上海滩是个势利的地方,没有人为她主持公道,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的美貌,她先是跟了一个做药材生意的商人,后者年纪比她大了近三十岁,是个才子,琴棋书画俱通,此人在一年前的一二八事变中不幸中了流弹身亡,杨雅莲失了依靠,不得不再次出来交际。
“他是九点五十来的,十二点我们一起吃了午饭,下午一点的时候他离开了。”杨雅莲简明扼要地说明了当日的情况。当贺子树怒气冲冲地跑到她的家里,却发现后者正在教隔壁的小姑娘弹钢琴。
“你竟不生气吗?”
“既然是小人有心挑拨,我若是不依不饶,弄个两败俱伤,岂不是称了他们的心?何苦要做这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杨雅莲笑道,“所以我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好菜,他受了蒙骗,我受了冤枉,好歹肚子总要得些弥补,你说是不是?”
真是个妙人儿。常天在心里暗叹。
杨雅莲愿意作证,针对贺子树的不利条件少了一个,他的杀人嫌疑并不能因此而被洗清,但常天也没有更多证据证明贺子树是杀死郑发泽的真凶。
“我不知道父亲有什么仇人,他是喜欢做好好先生的人,小心谨慎得很。但是怀璧其罪,他坐在这个位子上,总是有人觊觎,为了这个原因杀人,我也不觉得奇怪。”郑光明穿着白色印度绸长衫,左臂膀上戴着孝,整个右前臂都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由一条三角巾挂在脖子上固定着——大约五日之前,他在南京街头遇到有人斗殴,不幸遭了池鱼之殃,右臂骨被几个流氓打成骨折,因害怕家人担心,所以他并没有把这事告诉父母,直到听到郑发泽的噩耗赶回奔丧,众人才得知此事。
现在他最担心的是自己的母亲叶金英,后者自葬礼之后便一直不说话,终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哭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饮食减得厉害。
郑光明拿出一百个大洋交给常天,希望常天能尽力破案,常天没好意思收,他派人了解过,这个年轻人是真正正直的人,一心指望着教育能救国,平日里常被人排挤捉弄却也没妥协过,如今不是为了父亲的事,他不会破坏自己的做人原则——常天虽然不知道后者还能在这个肮脏不堪的世道坚持多久,但至少不要是因为他。
4
常天派人日夜盯着山花茶叶公司,几乎没有任何收获,贺子山与宋京花像过去一样,频繁出入于各大社交场合,还颇为大方地捐了几笔数目不小的善款,他的属下们也都老老实实地做着茶叶生意,致力于挽回“假茶叶”造成的恶劣影响。
山花茶叶公司的利润并不在茶叶,茶叶生意就算全赔了,也可以从鸦片贸易中补回来,只是假茶叶一事明明是康霖栽赃,对方为什么闷不吭声地把这石头吞进肚子?常天觉得这事十分古怪。
他翻开证供本,找到康霖安插在山花茶叶公司的耳目,陈晖的证词,后者已经和常天交谈过数次,他是当天送货上船的苦力之一,可以保证运上船的四十个箱子里有二十个箱子都藏了鸦片,他在开船前还打开其中一口箱子检查过,并在其中一口箱子的外面用粉笔画了个圈作为记号。
那二十箱被缴获的“假茶叶”仍然在警局,常天没有在任何箱子上发现陈晖所做的记号。
四十口箱子只剩下二十口,还有二十口箱子哪里去了?更何况,陈晖验证过,那二十箱鸦片都是上等货,价值不菲,为了扳倒康霖而下这么大的本钱未免太过冒险,那二十箱鸦片现在一定还在某个地方,但是他们是怎么避过陈晖及康霖的耳目的呢?
真是邪门了!
常天站在码头上。
这个码头和上海大大小小两百来个码头没有什么区别。
船只们挤在浅水处,锚们挤在水下,苦力们挤在岸上,汗臭体臭以及江水特有的腥臭气挤在空气里。货物不但挤占着人的地盘,连人头上几米的半空也一并占去了。灰蓝色的晨曦,灰黄色的江水,灰黑色的人影,一切都是脏兮兮闹哄哄的,十三四岁的童工像骨头架子一样在壮汉们的忙碌中钻来钻去——这是一副奇异的画面,但大上海的繁华就是建筑在这之上。
常天走进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货船里,船舱内几乎只剩下摇摇欲坠的骨架了。
这是山花茶叶公司的货船,正巧便是之前康霖拦下检查的那一艘,前一天夜里着了火,损失了船上没来得及卸货的五十箱茶叶。
码头的值班保安众口一词,当晚并没有任何可疑人物进入码头,火起之后,他们一面救火一面封锁了出入口,也没有发现任何人逃离现场,警察在半小时内赶到后,也没有在附近抓到可疑人物。
放火者应该是事先躲在某艘船里——码头上挤满了货船,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不是难事,在放火之后,他可以趁乱潜入江中,游泳离开现场。
常天四下打量,这艘船被毁坏的程度实在太严重了,火燃烧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后来灭火花掉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普通的纵火达不到这个效果,除非在五十个箱子上浇上助燃物,这些东西是如何进入码头的?
王涛带着一小队人回到常天身边,他奉命对所有在码头过夜的船只进行搜查,和常天预料的一样,没有可疑之处。
“除了这艘之外,只有两艘船没有卸货,里面装的是大米和棉花,明天要运走,船舱里堆得满满当当,连多只脚都放不下。”王涛夸张地形容着,“苦力都问过了,昨天一共卸了二十四船货,都是全卸,没发现有可疑的东西。”
王涛盘问了每一个人,不可能每一个人都说谎。常天掏出鼻烟壶深吸了一口,中药味冲到脑门心,他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真是该死!”
王涛纳闷地望着他,但没有敢多问。
“问问昨天那些参加救火的,在烧船的时候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常天一面嘱咐一面疾步往码头外走,“附近找一找,看看有没有碎玻璃碎瓷片!”
5
康霖的侄子康贵和在行动当天晚上,一直负责监察江面情况。他指着地图上的一点:“在这一段,船开得特别慢。但没有停,附近没有船,甲板上只有两个人。”
“肯定有问题!我敢肯定,那二十箱鸦片就沉在这段下面。”常天的眉头展开,那一段的水流并不急,也没有暗礁,实在没有必要减慢船速——除非有其他的需要。
康和贵觉得难以置信:“不可能!如果他们丢东西,我们肯定看得见!”
“如果船上装有机关呢?”常天说道,“比如有一块可以活动的板子,他们把二十箱鸦片放在这板子上,到时候只要启动机关,板子移动,船底就会开口,鸦片直接通过船底就沉下去了。”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康和贵提出的问题,正是常天之前一直没有想通的问题,“如果事先知道要被查,干吗要运呢?”
“他们之前并不知道。”常天看着康和贵,“是因为你们,他们发现有人在监视了。”
康和贵想了想,然后道:“我们想过这种风险,提前准备了预备方案,如果发现他们抛货,就立刻发信号联络附近水警进行抓捕,当时已经安排了几个水警在附近待命,只是他们也不知道具体任务是什么,他们在等信号。”
事情清楚了,货物是被秘密抛掉的,所以水警队当时没能派上用场。
“这船是专门用来对付检查的,尤其是防水警缉私队,还有防水匪,”常天说道,“不是针对你们准备的,箱子肯定做了防水处理,一旦出现意外情况,他们就把货丢到江底,等风头过去了又打捞起来,一点损失都没有。哼,我敢肯定,这船就是他们自己烧的,这些日子我们查得太勤,他们怕船上的秘密暴露了,就弄些助燃的油和酒,跟茶叶一起运过来,再留两个人在货仓里等到半夜点火,毁尸灭迹!”
“呀呀!”康和贵恍然大悟,“这帮狡猾的孙子!咱们这就去把鸦片捞起来!”
常天摇着头:“不行,没人看见是他们丢的鸦片,鸦片上又没写他们的名字,他们不承认,我们就不能把这蛇窝给端掉,你费了力气,就图个痛快?”
“是,没错。”康和贵咬着牙,“可他们要总不去捞怎么办?我们等不起啊!”
“你有没有什么朋友很缺钱?”常天问,“为了钱敢两肋插刀的?”
6
“……前日,一艘运载精美瓷器的货船在吴淞江翻船,货主损失惨重,目前已经组织人员进行打捞……翻船原因疑为货船老旧失修,导致舱底进水……”
常天满意地放下报纸,上海市几乎所有报纸都报道了此次蹊跷的翻船事件,贺子山必然也会看见,也必然会忧心如焚——常天让人秘密核查过,江底的河沙中确实陷着十几箱鸦片,而这次翻船的地点正好在他们投放鸦片的地方,这是一个局,翻倒的货船是在南京购买的破船,找了康和贵的一个朋友冒充货主,所谓精美瓷器全是廉价的瑕疵货。
当然,出钱的人不是常天,康霖很喜欢这个计划,答应为这个局买单。按照计划,打捞者会把鸦片一并打捞起来,这自然逃不过贺子山的耳目,他只有两种选择:一,咬牙吃下这闷亏;二,找机会把鸦片抢回来。只要他一动手,就等于蛇钻进了麻袋,只有被人乱棍打死的命。摧毁了贺子山这条利益链,那些因利益而结合的联盟也就会跟着土崩瓦解,康霖便能保住他的位子,骆杨安全了,他也就相对安全了。
当然,这并不是常天唯一关心的问题。
最近他常常想起一些死去的人,有他的朋友,有他的亲人,有他的同事,有他关心的人,还有一些陌生人——他看见太多的人因为鸦片死去,他常常觉得鸦片的烟雾缭绕中有一股尸臭,烟毒与尸毒混合在一起,腐蚀着上海以及住在上海城里的所有人。
常天不是一个好人,可也不想做一个完全被腐蚀掉的人。
7
一队人马在羊肠小道上走着,十二匹马,每匹马背上都驮着两个木箱子,六个人,两个人骑马,一个黑衣,一个蓝衣,四个人走路,人与马都汗如雨下,烈日把青草都烤出了一股焦味。
这里距离上海已经几百里。
小道延伸进一座山谷,被两座高山夹在中间,像是巨大蛇口里吐出的一条长信。
视线所及之处皆不见人家,大树参天,草比人高。
两个骑马的男子交换了一下眼色,黑衣男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聒噪的蝉鸣声中,依稀传来跑马的声音。
“十匹马!”黑衣男说道。
跑马声迅速逼近,果然,不到一分钟,便有十个骑马的蒙面男子拦在了马队前面,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短枪。
走路的四个苦力立刻抱着头蹲了下来,大叫“饶命”,这情形让拦路者们都大笑了起来。
“怂包!”为首戴独眼罩的男子笑骂道,“就这点儿胆子也敢来做这生意!”
“好汉!”穿蓝衣的骑马者从马上跳下来,向这十个拦路者行了个拱手礼,摸出一张竹片子,“荩忠山下路,一带日澄水。千秋云鹤香,松柏郁为堂。兄弟打个请字,袍哥海礼,英雄拜豪杰,拜过才认得。不知兄弟在哪个香堂,烧几炷香?”
蒙面的几人面面相觑,其中有人认出那竹片子是袍哥的公片,那四句诗乃是印在公片上表明堂口身份的,便向为首者耳语汇报。
“失敬失敬。”独眼男冷冷道,“我们都是些无根无庙的无名小卒,不是什么豪杰英雄,你也不必知道我们是谁。”
“实不相瞒,这货我们也是捡的现成。”穿蓝衣的男子道,“既然路过贵宝地,我们献上其中一半,只图大家交个朋友,让我们的人平安过去,兄弟必当时时记得此恩情。”
独眼男子大笑:“我又不是开善堂的,要你记我恩情做什么?不过念在你会说话识时务的分上,我不伤你,货留下,人走吧!”
穿蓝衣的男子向独眼男行了个礼道:“三七如何?兄弟受人之托,总不能空手而归,还望大哥卖我个人情,让我对上下有个交代。”
独眼男举枪朝天上开了一枪:“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时蒙面者中有人在独眼男耳边说了几句话,独眼男皱了皱眉头,看着蓝衣男子:“留两箱给他!再留两匹马!”
蓝衣男子向独眼男鞠了一躬:“多谢大哥!”
蒙面人便翻身下马,迅速地将驮了货物的马匹牵走。
待匪徒去得远了,黑衣男松了口气,朝蓝衣男瞪着眼:“你何必跟他费口舌讲那么多?直接让他拿走不就行了?差点被你吓死!”
“太容易到手,只怕他的疑心去不了。”蓝衣男子眯缝着眼看着那帮人离开的方向,“好戏才刚刚开始,可惜,不是咱们演了。”
8
常天在办公室里焦躁不安地转着圈,刚刚向他汇报了情况的王涛有些手足无措。
“这可咋办?来抢货的不是正主子。这几个人都是外地的流匪,我们还抓不抓?”
常天摇着头:“这事不对。怎么会这么巧,我们设了局,就杀出个程咬金来搅局?不对,这事儿肯定出了内鬼!那帮人不是偶然来的,一定是贺子山找来的,他知道这是个局,所以不用他自己的人马!”
“那就端了它!”王涛说道,“用重刑,我就不信他们不招。”
“底下人不一定知道大老板是谁,他们背景那么大,内鬼肯定不少,你用了刑,他们就可以告你个屈打成招,这种授人以柄的蠢事,也是做得的?”常天屈着手指敲王涛的脑门,“你没钱没权,长得又寒碜,只能靠脑子活。知道吗?开开窍,拜托你开开窍!”
“那现在怎么办?”王涛缩了缩肩,计穷了。
“端了它。”常天说道,“把货抢过来,咱们也把脸蒙起来,扮一回匪!”
王涛拍着自己的头:“对呀!这样就可以把大鱼逼出来跟咱们做交易了!”
9
深夜,无月。
林子里燃着一堆篝火,篝火旁站着两个扛枪的男子。
常天紧紧地盯着目标——那是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小草屋,鸦片就放在里面,而看守鸦片的人都守在屋子周围,一共十二个,每个人手上都有枪。
吸取了上一次执行任务的教训,常天先用艾灸煮水洗过澡,果然便没有蚊虫来叮咬,王涛却被咬得有些扛不住,不停地用眼神询问常天。
常天带了十个手下,武器比他们精良,但一旦枪战,死伤在所难免——最好的方法当然是智取,而不是硬斗。
“去!带两个人到他们西边的林子放把火!”
王涛依言带了两个人离开,不一会儿,西边的林子便火光冲天。
守着鸦片的人自然紧张起来,常天听见为首的一人派出了六个人,四个人救火,两个人探查究竟,剩下的六个人如临大敌地举起了枪,常天正打算带着人往外冲,却见林子里又跑出来一队人,足有七八个,便只能又下令让大家把头缩回去。
“荣哥,老大怕有意外,叫我来帮你。”来人中有一穿灰色绸衫的男人扯大嗓门喊着。
被唤作荣哥的男子脸露喜色,拍着灰绸衫的肩膀道:“你来得正好……”
好字还没说完,荣哥便已经倒在了地上,心口插着一把刀,接着是几声乱枪,灰绸衫带来的人把原来的守卫杀了个精光,接着,林子里有四辆独轮车被推了出来。
王涛此时带着两个人又跑了回来,见此情形,大吃一惊:“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常天咬了咬牙,看着那帮人把鸦片装上车,直到他们离开也没有发出行动指令。
“还有六个人呢?”王涛说,“他们不怕被告发吗?也不派人去追。这是反水啊!”
“真是好毒的一计!”常天冷笑着,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拉下蒙在脸上的黑布,“回去吧,要是我猜得不错,咱们回去马上就有新任务了!”
果然,常天带着人刚刚返回司法科,骆杨便让其领人去监视闸北的明珠夜总会,贺子山是这家夜总会的背后老板之一。
“刚接到消息,贺子山明天一早要约他所有的合作伙伴在那里紧急聚会,大蛇要露牙了!你们换了便装,在附近找个茶坊等着待命。”
“还是他亲自去吗?”常天伸出右手食指往天花板上指了指。
骆杨重重地拍了拍常天的肩膀:“不该问的,就别问了。”
10
凌晨五点。
天边微微发蓝,明珠夜总会的霓虹灯仍然闪烁着,只是门前的路上几乎已经没了行人,偶尔有一两个男人醉醺醺地从里面走出来,十几辆黄包车停在路边,车夫们大都坐在车里,将衫子反穿着,遮着肚皮,偷空睡觉,等到有客人要车时,在他们身上拍上一下,他们便跳起来,强打精神拉车开工。
相比于外面的宁静,茶坊里倒热闹得多。
这家开在夜总会左侧的茶坊做的是通宵生意,客人们都是到这里来打麻将消耗时间的主儿,茶坊里满布着烟味和麻将声。
常天打着呵欠,从麻将串里摸出一张二条,丢了出去。
“糊了!”
王涛兴奋地叫起来,他的手气不错,到目前为止已经连赢三把,常天却一直在输钱,有些是故意输掉的。
王涛在高兴之余朝窗外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总觉得人少了点儿,要不要我再回去叫几个兄弟来?”
“两桌麻将,刚刚好。”常天没精打采地说道,“你以为人家要我们来真是做事的?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真做事的人,早就忙得两脚朝天了。你们啊,只管专心打牌就好。”
到了七点钟,夜总会里突然传出一声枪响。
王涛跳了起来:“出事了!”
常天不慌不忙地从桌边站起来:“各位,把帽子戴正了,扣子扣严了,咱们得去给这出好戏跑个龙套了。”
11
这是一间很大的会议室。
屋子正中摆着一张椭圆形的红木长桌,占去了整间房子差不多二分之一的空间。
围着会议桌坐着六个人,每个人的头都被人用手枪抵着,满屋子都是穿着米黄色夏季制服的警察,康霖的局长制服最为威风,屋里最狼狈的是贺子山,他被两名警察反扭住双手,死死压在地板上,白西装已经折腾得不成样子——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躺着一具中年男子的尸体,死因十分明显——左侧颈动脉被利器割断。
常天带着人在门口停了下来,王涛惊得张大了嘴。
“统统带走!”康霖下了令,走出来,在常天的肩膀上拍了拍,“你们处理一下现场,给招待和舞女都录个口供,完了直接把文件交到我这儿来!”
常天恭恭敬敬地向康霖行了个礼:“是,长官!”
会议室里的人包括贺子山及贺子树在内都被押走了,王涛总算回过神来:“这、这就算完了?”
常天点点头:“没错,这就算完了。”
夜总会里的工作人员几乎都无法说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贺子山和六位客人进了会议室之后不到一刻钟,枪声便响了,但不是从会议室里发出来的,而是门口保镖朝着天花板开了一枪,接着十几个警察从包间里飞快地冲出来,直接冲进了会议室,将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带走了,包括负责在门口警戒的侍应生周海。留下来唯一可以给出更多信息的人,是在夜总会里做清洁工人的余梅秀,她在路过会议室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了争吵声,她认出其中一个声音是老板贺子山的,他在咆哮着骂人叛徒,而另一个人则在分辩说自己不是叛徒,她没来得及听全对话,便被保镖赶走了。
会议室里被杀的男子是贺子山的心腹,名叫苏礼森,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因为做了某件背叛贺子山的事而被后者割了喉——所谓聚会,实际上是杀鸡儆猴的审判会。
“还记得抢在咱们之前动手的那帮人吗?”常天对王涛说,“你现在可明白这个局了吧?”
王涛努力地想了想:“苏礼森劫了那批鸦片,被贺子山发现了?”
常天叹了口气:“应该这么说,是有人让贺子山发现是苏礼森劫了他的鸦片,并且保证贺子山一定会亲手杀人,所以才能在他杀人的时候把他逮个正着。”
“这个如何保证得了?”王涛觉得匪夷所思,“万一贺子山不自己动手呢?”
“在适当的时候,有人会把刀子递到他的手里的。”常天说道,“但这种技巧,你我都是学不会的。”
12
常天走进骆杨的办公室,骆杨的眉眼间十分轻松,已经没了之前的焦虑。
贺子山杀人一案,保镖和茶水侍应都做了人证,即便屋里另外六个人死不开口,也无济于事,判处死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定局。
“康局长说你做得很好,如果不是你的计划,这事也不会这么顺利。”
常天摇着头:“这不是我的计划,是你们的计划。我的计划里没有反间计,也没有逼着贺子山亲手杀人这一条。”
骆杨笑了笑:“你都想到了。什么时候想到的?”
“两个局都让贺子山轻松逃掉,两个局的关键人和知情人都是康和贵,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内鬼,现在我才想明白,他不是蒋干,而是黄忠,如果不这么做,贺子山就不会信任康和贵,也就不会找人去劫鸦片,也就不会有人挑拨他下面兄弟反水去打这批鸦片的主意,贺子山也就不会为了杀鸡儆猴亲自杀人。做成这个局,至少需要六个人,一个又贪心又想要坐头把交椅的做这个死鬼;这个死鬼下面得有人随时找机会挑拨生事,比如挑唆他去劫了这鸦片;两个安插在贺子山身边的内鬼,一个呢,巧舌如簧,专门收集消息打小报告,比如,报告某某人偷偷地把这批鸦片给吞了,之后又得挑唆贺子山把反水的家伙给杀了,不杀不足以震慑其他人,不杀就会威胁到龙头大哥的位子;还有一个呢,表面上是保镖实际上随时准备做目击证人,再加上康和贵,如果我没猜错,那个送茶水的也是我们早就买通的自己人吧?凑齐这么些人,起码得大半年功夫,我这计划不过才提了十几天,哪里敢居功?”
“因为你的计划,我们才修改了原来的计划。”骆杨并不否认,“你的计划很好,只是不够彻底,贩鸦片判不了贺子山死刑,只有贺子山死了,他的势力和那些绑在一起的人才会散开,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要记一大功的。”
常天苦笑着:“我不过是个龙套罢了。”
13
“他这人啊,又胆小,又抠门,”叶金英抚摸着手上的翡翠戒指,“我跟了他二十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买这么贵重的首饰给我——其实我不看重这些,我知道他省钱是为了给以后留条路,他知道祸福无常,他不好酒也不好烟,就是喜欢喝口好茶,他常说以后辞了官去山上种茶,他老家产业里还有一片茶山呢!没想到,最后竟是被茶给害了!只要他活着,对我抠门一辈子,那又怎么样呢?”
叶金英语无伦次地絮絮叨叨着,常天不由得赧然,到现在为止,郑发泽一案仍无进展——贺子山谋杀苏礼森一案已经宣判,但他却拒绝承认自己派贺子树杀死了郑发泽。
如今康霖正忙着整顿内部——从贺子山的家中搜出大量的秘密账册和证据,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两个高层落马,或许还会有更多人消失在这个权力的战场。
至于贺子树,自贺子山死后,他便接管了山花茶叶公司,成了这个组织新的掌舵人,但到目前为止,他做的都是合法生意,常天没有抓到他任何把柄。
常天讨厌来日方长这四个字,比起叶金英来,郑光明更叫他难受——由于常天拒收贿赂,郑光明认定他是自己的希望,不但是破案的希望,也是他对人性的希望,比起人们的失望来,期待更像是一个牢笼,常天很怕打碎这个希望之后的东西。
在回警局的路上,常天又一次拜访了杨雅莲。
和前几次一样,她准备得很充分,所有的回答都滴水不漏。
常天注意到杨雅莲剪了短发,屋里的旧钢琴也换成了新的。
常天买通在国际公寓负责洗衣的女工,得知贺子树差不多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来过这了,这段时间有一位帅气的大学教师天天来找杨雅莲,她常常听见屋里传出琴声和歌声。
“可有人来找过杨小姐麻烦?”常天问道。
“没有啊。我看这男子对杨小姐是真心的,大家都说他们很相配。”洗衣女工大约觉得收了常天的钱,很有必要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听人说,他是单身,没有结婚的。”
常天走出国际公寓,走进附近一家茶叶专卖公司。
“谁是这儿专管进货的?”
一个身材瘦长的老头儿慌忙走出来:“长官,我叫吴西,茶叶都是我买的,小店是做正经买卖的,童叟无欺,绝不会短斤少两,以次充好,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好得很!”常天拽着吴西便往外走,“就要你这样的人来帮忙!”
常天带着吴西赶到真如镇的法医研究所,找到当初负责检验郑发泽一案中毒茶叶的技术员郭玉峰。
“那些茶叶还在不在?拿出来,给我泡杯茶!”
郭玉峰愣了愣,但还是立刻照做了。
常天将泡好的茶水递给吴西:“你闻一闻,不要喝,告诉我什么感觉。”
吴西闭上眼睛闻了闻,立刻就皱起了眉头:“这是福建马头岩的大红袍,名贵得很,只是这茶怎么味道不对,像是加了别的东西。”
常天咬了咬牙,拿过茶杯,便往嘴里灌了一口。
“啊呀!有毒的!”郭玉峰大急。
常天又把茶吐了出来,他奔到研究所的洗手池旁,直接用嘴对着龙头洗着口腔,之后又开始干呕。
“行了,行了!”郭玉峰松了口气,同时嫌恶地皱起眉头,“没喝下去,不会中毒的。”
常天转过头看着他:“我是真的想吐,因为心里觉得恶心。”
14
常天站在骆杨的办公室门口。
他听见骆杨在轻声哼着戏,《白门楼》中的一段:我这里用假意谅他不知,但愿得曹丞相大兵齐至,破徐州俱擒去万事全休……
常天犹豫了几分钟,正准备转身离开,骆杨叫住了他。
“进来吧。”骆杨说道,“别让问题把人给憋死。把门关上。”
常天关上门,在骆杨的办公桌前坐下。
“你们需要杀死郑发泽的凶手,还是不需要?”
骆杨与常天对视着:“需要的时候还是要有一个。”
“你们就是用这个控制贺子树的对吗?”常天说道,“他要是听话,郑发泽的命案就是一个悬案,如果不听话,那他就是凶手。”
“你知道了?说说看,你怎么想到的?”骆杨叹了口气,“有时候手下太能干,也是件头疼的事啊!”
“茶。”常天说道,“郑发泽喝了几十年茶,那大红袍六十个银元一两,他会吃不出里面有问题?所以他根本就是自杀!他在自杀前把老婆送走,又给老婆买了戒指,因为他不能写遗书,他一点风都不敢泄露,他为什么要死得这么窝囊?他儿子被人打断胳膊,这事根本不是偶然,对不对?”
“可怜天下父母心。”骆杨叹道,“他儿子太不懂事,得罪的人太多,早就有人想除掉他,能保住他命的人可不多。”
“所以,郑发泽同意用自己的命来布这个局,”常天说道,“你们让他在死前约贺子树、鲁向东、刘荣东见面,郑发泽想办法让贺子树一个人单独留在书房里,故意支开他的女仆,就是为了今后有人能证明这一点,造成贺子树有投毒杀人的时间和机会,又让郑发泽故意约贺子树在第二日见面,这一日他的女仆又被支开了,其实贺子树去了现场,也见到了尸体,他知道自己中计了,就匆忙离开,可惜太晚了,你们的人把他抓了个正着,你们用这件事要挟他做贺子山身边的内鬼,他答应了,你们买通了杨雅莲为他做伪证,所以贺子树的老婆没有去找杨雅莲的麻烦,不然以她的个性,能放过杨雅莲?”
骆杨皱着眉头:“嗯,没错,这是个漏洞,应该让她们闹上一闹才好。”
常天没有理会骆杨的话,他继续说道:“你们拿住了贺子树的把柄,只要他按照吩咐做事,你们也就保他没事,而且还帮他得到山花公司的控制权,所以那个挑唆贺子山杀人的,把刀送到贺子山手里的人,就是贺子树!其实郑发泽从来就不是真正的线人,他胆子小,根本做不了这种事。他根本不知道山花公司的内幕,他交往的那些人,大约也只是你们要他交往的人,你们用郑发泽这张小牌,换了贺子树这张王牌!贺子树一直没有泄密,他是后来才成为山花公司的内鬼的!”
骆杨说道:“他的作用远远不止这个,现在他是山花的控制人,以前跟山花有关系的人会慢慢跟他联系,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挖出更多的毒瘤!这才是最重要的一步棋。”
常天沉默了。
“我知道你想什么,但做大事,总是要有牺牲的。做事一定要彻底,不能给敌人翻盘的机会,而说话一定不能彻底,事成于密而败于泄,知道为什么康霖坐在那个位子,我坐在这个位子,而你坐在那里吗?”骆杨指着常天所坐的椅子,“这就是原因。”
“道理我明白。我只是担心有一天,”常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们和他们,再也没有了任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