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二月也过去一半的时候,下了一场告知冬日结束的雪。拉开面对阳台的客厅窗帘,耀眼的光线一直射到房间里头。星期日的清晨,时间还早。我三下两下换好衣服,走去公寓楼后面一座小山的公园。长着杂草的斜坡上的积雪沐浴早晨的阳光,蒸蒸腾腾涌起白蒙蒙细密密的水蒸气。公园草坪聚集着鸽子。附近有头戴针织帽身穿皮夹克的外国人遛一条牧羊狗般大的黑狗。鸽子们看样子并不怕狗,把嘴伸进浅雪里觅食。
沿草坪周边漫步。这里那里树上的梅花快开完了,差不多该是樱花鼓蕾时节。走完半圈的时候,在区政府广告板的提示下抬起眼睛一一富士山出现在正面。从嵌在高楼大厦之间的蓝天中白灿灿闪现出来。也许空气清澄的关系,山姿分外鲜明,因此虽然相距遥远,却好像一伸手即可用手指肚抚摸山顶似的。刚刚生成的云絮从楼宇上方厚墩墩流移。根本没想到可以在自己住处附近看到如此景致,觉得好像什么人悄悄为我准备的。无论往哪边看都流光溢彩,世界美不胜收。
我当即去由希家,想把如此清晨的感受告诉她。不料,几小时之间感动已黯然失色,甚至想告诉她的心情也萎缩殆尽。于是我代之以告诉她三月底将辞去工作。她没有显得怎么惊讶,只说了句“是吗”,再未多问。
“不问为什么?”
“为什么辞了?”
我轻轻一笑,她也随之笑了。之后两人都默不作声。时间出现一大段空白。我让今早的美景在脑海里复苏过来。将美诉诸语言是困难的,几近不可能。既然由希卧床不起,那么两人所能共同拥有的东西以后势必越来越有限。但是,这个世界是有今早所看景色那样的美好事物的。这一平凡的事实好像会用一缕光线持续照亮我和由希艰难的日子,我从中得到了勇气。
我一边确认自己的语声没有发尖或发颤一边说道:
“最后会让你去的。如果下回发生同样的事一定……我保证。不会再让你想起来就怕。”
由希什么也没说,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我,就好像在说不放我去任何地方。那视线含有奇异的力度,如热量一样传来,如早春的风一样扑来。
“一次讲过菊花移香的故事吧?”她像引用古证词那样继续说下去,“你还没忘记那时的约定。”过了一会儿,她以平稳的声音说:“一定得活到菊花时节才行。”她屈指数了数,“还有半年……川。”
我觉得不至于半年。一瞬间陷人类似天晕地转的感觉。
“一年半也好二年也好,只管贪婪地活下去就是了嘛!”我试着说。
“是啊。”
她漾出梦幻般的笑意。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我急急地摸她在毛毯下面的手。由希的手比我的手多少暖些,这让我放下心来。
“最后很可能让你别管我,让我一个人待着。这以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心情。”
“那时候我拔院里的草什么的好了。”
风吹来,窗玻璃轻轻作响。我在自己心里感觉有风从院里的树梢上飒然掠过。有什么随着微微摇颤的树影一起摇颤。一次两人曾那样摇过、那样颤过。那种遥远的感觉犹如夹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的记忆苏醒过来。
“喜欢给你叫名字的,”她说,“从很久很久以前……”
于是我又产生恍惚之感。只以“由希”叫她并不是多么久远的事.可她一说“很久很久以前”,觉得好像远在几万年、几十万年以前。
“管我只叫永江可好?”
“希望直呼其名?”
我就此想了想。
“不,现在这样就可以的。”
“永江君。”
“什么?”
“没什么。”
相视一笑。
“一次想起在新宿一起看电影那个春日。”她以约略沁出睡意的声音说,“好像被弃置的空地。差点儿被不安摧毁的时候,我在舌面上悄悄念叨你教给我的名字。Cloudberry……于是感觉身体从里往外热乎乎舒缓开来。身体深处轻柔地振颤,云团开始缓缓鼓胀。充满令人怀念的温煦。就连为切近的死亡胆战心惊的夜晚也在某种亲密物的包拢之中一一便是那么叫人深信不疑的怀念之情。”
话意外止住,两人都觉得似乎有什么没有说完。至于那是什么却不知晓。倏然,一幕冶艳的记忆擒住了我。抱过此人的裸体,但觉整个人都被异常有诱惑性的记忆劫掠而去。脑袋一片混乱,不知自己此刻置身何处。而当嘴唇移近喃喃细语时,冷冰冰的肌肤为之一变。意识深处有什么松缓开来,向上浮升着渐次远离,少顷所有感觉失去轮廓流去。在虚无缥缈的景象中,甚至对方和自身的区别都已模糊不清,不知触与被触,不知尝与被尝,既不浅又不深,做完动作简约的、不知归宿的交合之后,呼出润湿的空气抬头一看,枕头上有一串植物。
似乎过去很长时间,而实际或许仅仅数秒。不知何时,风停了。早春阳光下的庭院绿树把姿影映在房间的磨砂玻璃上。我们看着那姿影,恍惚觉得自己是被什么叫来这里的。为了照看她的死?未必有如此限定的必要。在此刻身在此处的清晰意识之中,两人每次互叫名字,我都想到被带到当下光明里的奇妙活物.由于我答应帮助自杀,由希看上去比以前镇定了。接受她的愿望,岂不等于承揽了并无权利做的行为?这让我感到惊惧。但是,接受想死这一愿望同实际满足这一愿望是不同的。对由希来说,重要的或许是让对方接受自己的心情,是让一个人听取自己对于死的愿望。她需要和肯接受其愿望的人共同拥有一个东西。倘一再拒绝,势必等于连她的心情也拒之门外。
在此之前,我一直拒绝考虑由希之死。但问题是,否定她的死,恐怕连她的生都否定掉。一旦否定什么,予以倾听的行为必然终止。其结果,关键的倾诉也漏听了,即便能听到的东西也听不到。我是在一直听取由希不成声音的倾诉吗?所听的没有可能仅仅是自己的倾诉?我耳朵听得的不会仅仅是自己的需求?
那一时刻果真到来怎么办呢?现在的我想的未免乐观。她已同自己的病相伴不止十年。关于她的病,包括医生以内,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所以,她认为快要不行了,就是真不行了。即使不能用语言表达,也会发出某种信息。我只要侧耳倾听由希的诉说即可,应该不至于听漏。
为什么对最后如此执著呢?迄今为止几乎分别度过所有时间的我们为什么想一起度过所剩无几的朝朝暮暮呢?莫非因为我们不得不考虑“死后”不成?因为我们并不认为一切并不因死而终结不成?
死后的生有还是没有,谁都无法断言。大约怎么都无所谓的。在死这个问题上,有时候只能出以各自的考虑表述。如生之意义属于个人性质的,死的意义也极具个人性质。既有人相信死后的生,又有人认为归之于无。他人对此不宜说三道四,看来最后只能委身于各自心目中描绘的死。
即使逝者和送行者之间,死也同样各人是各人的,甚至有可能截然不同。逝者有逝者的死,送行者有送行者的死。一如逝者委身于其本身描绘的死,送行者也同样要物色坐起来舒适的位置目送逝者。大概唯一可以断定的是:我们生前构筑的关系将为各自备下两相适合的死。死是在生的样式中形成的,或者莫如认为是死的一部分为好。
现代科学文明把死弄成不可知的东西。但不可知和虚无不同,完全不同。死的不可知,使我们的生有了丰富多彩的可能。以我自身而言,同样不认为有死后的生。若有,恐怕也是和生不同的什么。至于那是什么,大概永不可知。我们以不可知这一形式触摸永远,与不可知的相伴而生。我觉得此即足矣。
死是无可回避的现实。但,迄今为止未曾有人闸明死也是事实。既然那样的人一个也没有,而又不能体验自身的死,那么将来我们也绝不可能闸明死。也就是说,死永远是未知的东西,是一个个水灵灵的崭新崭新的东西。未尝不可以说死是我们两人特有的东西。
由希的病发展着,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每次都需要产生有所失的感觉吗?就不可以认为有所得、又朝什么接近一步吗?死诚然割断了一种关系,但也催生新的关系。有形之物迟早有终结那一天。有形之物的终结有可能是无形之物的开端。这么想会是不合理的么?如果说不想缺失了她的体温和微笑的世界,那是说谎。于是,我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好。但我不认为现在的自己不幸。
都说唯独人对死有认识。也许人在认识到死的时候发明了类似爱的情感。为什么呢?因为自己是理应死之存在这一认识同能够爱他者这一能力看上正相平衡。若将意识到自己所爱之人是唯一的、无可替代的存在这点视为对一个人的爱的本质,那么我们大概就能通过对如此他者的思念来救赎自己的死。
所以,我觉得为什么执著于“最后”这个设问同为什么人与人邂逅这一设问是同一回事,回答的将是同一场所的同一难题。接近找出答案的感觉有时也是有的,但第二天又再次远离一一我便是如此日复一日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