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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来,每当沙织生日都在能吃到法国菜的饭店一起吃饭。名字起源于布勒东①作品的这家饭店,牛排和葡萄酒十分可口。吃罢主菜,沙织要了南瓜布丁作饭后甜食。我只要了咖啡。
“今天有要紧的话。”
我提起后,沙织不无畏缩地抬起脸来。
“怪吓人的,那么一本正经。”她打诨似的说,“说出什么倒不知道,不过请说得柔和点儿。”
我不晓得这样的场所和气氛是否适于说这种话。别的日子倒也罢了,在她生日里或许不该提分手的话。可是又不大可能置之不理地两人一起欢度良宵。何况什么时候说都是同一内容。
“打算辞职。”我绕弯子说。
“辞职报告已经提了?”她惊讶地问。
“正式还没有,但话已经通过去了。好长时间没见,是因为有工作要集中处理,已处理得差不多了。”
沙织定睛注视我的脸。而后倏然泻出笑意,拿起吃甜食用的小勺。
①法国女诗人、理论家。著有小说《娜佳》等。
“什么呀,原来是这事。”她以渗出释然感的声音说,“当然,听说辞职是吃了一惊。不过本以为是别的什么事。”
“还有事的。”
我从头慢慢讲起由希的事。两人相遇和重逢的前前后后,她的病,我为她做的一切,现在的情况和以后的可能。尽管是客观事实,但我还是注意说得尽可能准确。事情需要不留空白地按部就班讲出。讲的时间里,很难认为事情果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似乎实际发生的事和我现在讲述的事是两回事。但对于以后发生的事是有把握的,话自然拖长。这当中她不打断,也不插嘴或提问。感慨一概不形于色,一副专心倾听的样子。
我说完以后,沙织也久久一言不发,只是手托下巴呆呆看着房间。
“就是说是最后的晚餐了?”她终于开口了。
“对不起,好端端一个生日。”
“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没有说的必要,我想。”
“过分!”
“不,那不是的,”我慌忙补充,“我说没有说的必要,意思是不值得一说。和那个人的关系完全没有浪漫的地方。甚至对方是女性这点,自己都好像意识不到。只打算为有困难的朋友做自己能做的事。”
“可头痛的是那个朋友是女性。”
“时至现在,那么说也没办法。当时没以为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所以连你也瞒着了。”
“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再次思索“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直接起因大概是由希发生呼吸困难被送去医院那次。那么,该是半年之前。可是,过去是上溯性的东西。我不知道可以上溯到那个时段。下定最后决心则是近几星期的事。
“所谓下决心,就是让她人户籍一起生活吧?”
“是的。”
不仅仅如此。但我没说。不是可以向沙织以至任何人说的那类事。
“不管怎样都够晚的了一一产生这么说的必要这个情况。”
我没有应对。
“可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她并非问我似的说,“感觉上就像被告知癌症晚期。此时此刻之前还一无所知地活着,一下子说你是癌症,好比说已经没救了。”
“抱歉。”
“不必道歉!”这回以命令声调说。随即换上恳求语气:“别急于下结论。”
我让经过身旁的男侍者再来一杯咖啡。也问了沙织,她默然摇头。
“已告诉那个人了,你的决心?”
“不,还没有。”
“总要告诉的吧?此事再不能变更了?”
“大概。”
“可对方拒绝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拒绝和你一起生活。没这种担心?”
“那当然,任何可能性都有。”
沙织盯住我的眼睛问:“真的喜欢?喜欢那个人……”没等我回答她就补充了自己的话:“好傻气的问话,哪有想和并不喜欢的人一起生活的人呢!不过,那个人不久于人世对吧?”
对不久于人世这一说法的同意还需要有所保留,但由于不愿意把话弄复杂,遂默默点头。
“那一来你能留下什么?那个人死了,你不是什么都留不下?”
“或许。”
沙织吃惊地看着我。“嗯,那是吧。”她以不无做戏意味的动作点头道。“不错,会有和那个人的美好回忆留下来。莫非你打算仅仅如获至宝地带着回忆往下生活几十年?”
“大概。”
“别说傻话!又不是修道僧。”沙织马上换成关切的语气:“心情可以理解,可你不认为那是一时性的?”
“或许。”
“住嘴!”她焦躁地说,“大概、或许……这说法够滑头的了。滑头、过分!不对?”
我倒要说什么,当即打断。助質
“等等!”她说,“往下别用‘大概’和‘或许’,好好回答,可以?”
“明白了。”
“那么……”
由于咖啡上来,话被打断。等往两人玻璃杯倒水的男侍者离去后,我说:
“她不在了以后的事我不清楚,或者后悔……”
“肯定后悔的嘛!”沙织以严峻的眼神瞪视我,少顷凄然低下头去,“百分之一百二你要后悔的。”
我又想说“或许”。
“接着说!”
“往后的事虽不清楚,但思考眼下自己应做什么的时候,这是没有余地的事。不然就前进不得。当然,即使什么也不做地袖手旁观,时间也径自前进,可那时我有可能成为彻底毁掉的人。”
沙织剧烈摇头。
“不成!现在让我听什么都像是一厢情愿的辩解。”
“作为一厢情愿的辩解听我讲完可好?”
她不应声,定定看着桌面。而后大大呼出一口气,“也罢,讲吧。”她说。
“从合理性角度看,我准备做的事或许是荒唐的。问题是人并不是仅靠合理性活着的。活着的过程的大部分基本是不合理的。除掉这部分,为什么活着就无从知晓了。”
“太伦理性了,你。”
“是不是伦理性我不明白,但至少现在愿意那么做。”
“所谓那么做,就意味抛弃真心爱你的女人,而跑去生命所剩无多的女同学那里?”
我把咖啡杯端到嘴边。沙织的咖啡已在杯里彻底变凉。
“不来点葡萄酒?”
她轻轻摇头。
“为什么事情成了这样子?不能解释一下?成了这样子究竟是因为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大概她也并不期待回答。片刻,她扬起脸来。
“习惯是很难的事。”她说,“很难习惯一个人生活。年轻时一直那么打算来着。遇见你,心想两个人也好。总算开始习惯两个人的人生了,却……又得习惯一个人生活。”
说到这里,她长长叹息一声。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转念止住。
“电视机打开不关好了!”良久,她说,“不喜欢家里没动静’这就是电视机的好处吧一一能发出入的声音。可是,电视机终究是电视机啊!”
她久久闭目合眼。较之思索什么,更像是消解疲劳。重新睁开眼睛时,沙织的脸看上去老了十岁不止。
“等着,等到那个人去世……我、是个讨厌的女人吧?”
“别那样!”
“为什么?”
“我不想做那种像是分散投资的事。”本来说的是真话,可说出口来竟像是开玩笑。
“明白了。”她轻轻带过,“你是想把一切都投资在那个人身上。不过投资很可能失败,你很可能失去一切,那时候回到我身边即可。”
我默然。但我清楚自己必须说的话。
“那不可能,不会再次回到你那里。我们的事今晚结束。”
沙织热泪盈眶地看着我。目睹这张脸,我知道这一瞬间她被击毙在地。她抓起手袋站起,发出椅子碰在桌子上的刺耳声响。
“我这是干的什么?我……”
我久久呆坐不动。沙织出门走了吗?想必走了。我思考自己做的事。没信心说自己做的正确。不知道怎么做算是正确。在事情如此之前更不知道。对于血肉之躯的我们,绝对正确的事大概是不可能有的。我认为正确的事,在沙织看来也是不正确的。人莫非能活在相对正确之中不成?或者说正确还是错误这样的提问方式本身就是错误的呢……我不知道。
我叫来侍者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