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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会继续暖和下去,不料第二天就冷了起来,仿佛倒回了冬季。季节在时进时退当中缓缓流移。那家医院位于郊外幽静的田园地带。三月末一个春天特有的风和日丽的日子。从停车场爬上徐缓的斜坡,一座白色建筑出现了。问传达室,告以房间在二楼,单人间。我确认白尼龙带上用记号笔写的名字,敲了敲门。意外快活的语声催我进去。
“来得好来得好!”
波佐间从靠窗床上以笑脸迎接我。我道歉自己好久没来,递出自己带来的果篮。三个月没见,看上去他的脸好像返老还童了,甚至比我知道的学生时代还要孩子气。脸庞的棱角没有了,多了一点儿脂肪,整个脸圆乎乎的。也许一段时间离开工作的关系,或者也有所服药物的作用。
“住起来好像蛮舒适的嘛!”我环视房间说。
“被索去不少差额费用!”他边倒茶边应道。
除了床,房间还有放衣物的柜和不大的洗漱台,还有电视机和电冰箱。
“太太呢?”
“应该傍晚来。”
腿伤治好后,波佐间转来这家医院,来一个月了。本来可以早些前来看望,但用电话说倒也罢了,见面总让人心里沉甸甸的,况且对方也好像并不希望。
“最初一星期药合不来,”他递出用袋袋茶泡的红茶,开始以事不关己似的语调讲以前的经过,“我好像安眠药不起作用的体质。药力大了,昏睡一整天起不来;药力小了,又睡不着。好像和安定药搭配使用来着……如此这般,为调药就花了两个星期。”
“现在睡得可舒服?”
“舒服虽谈不上,但总能人睡了。毕竟,在这里睡觉就好比工作。”
在电话中说听着诵经声睡觉,是去年年底的事了。奇妙的入睡法那时也听他说了。不过,好像还很难自行保证正常睡眠。伴随睡眠的紊乱,出现了抑郁症状。转院是他本人的意思。
“你那边如何?”他大致讲完自己的情况后,以听起来未尝不可以说是冷淡的口吻问。
“基本可以了。”我说。
“是吗。”
辞职的事在电话中说了,和由希的事也说了。但波佐间无意接触那两件事,仍以快活的语调大讲特讲一一还兼带治疗者的眼光一一自己的身心情况。从中我感觉出他的恭谨与体贴。
“关键是一天做一点、一天天坚持做下去,人家说。”他提起定期去咨询的事,“没有哪个马拉松选手起跑时就考虑42.195公里开外的事。人这东西活在世上本来就不该考虑得太远一一听得我心悦诚服。想想确是理所当然。往远里说,除了全都要衰老死去没别的。”
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着,没什么特定话题。但还是在房间待了三十来分钟。
“差不多到OT时间了。”他看着电冰箱上的钟说。
“就是作业疗法那玩意儿?”我边起身边问。
“现在做陶艺和皮革艺术品。今天是陶艺。技术提高了,也给你做个茶杯什么的。”
作业疗法室位于从病房稍离开些的地方。医院院子里栽的樱花树已三三两两开花了。据气象台说,这个星期就进入赏花期。波佐间在一棵老树下止步立定,仰望树梢。大大分开的树枝之间的蓝天有喷气式飞机曳着雪白的云絮飞过。
“咱是要变天了。”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是有个说法说一有飞机云出现就要下雨吗?”
我在想其他事,随即说出口来:
“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波佐间回过头:“我又不是读心术专家!”他吃惊地说,“那,想什么呢?”
给他这么正式一问,我倒犹豫起来了。不过又觉得对此人明说也并无不可。
“我在想:幸亏自己讲的语言是日语。”
他诧异地歪起脑袋。我补充道:
“用英语说天气的时候,作为不定代词要用we吧?比如我们上个月有很多雨啦什么的。”
“那又怎么?”
“对于失去心爱之人的人来说,那说法岂不太伤心了?”
波佐间脸上现出比这么说的我还要难过的神情。往下两人都没开口,默默走到通往作业疗法室的小路前。
“那么,就此告辞。”我说.
“今天太谢谢了!”他也笑着爽快地应道。
波佐间轻轻拖着脚开始走去。我目送他的背影。在杜鹃花丛中行走的波佐间忽然停住脚步,缓缓回过头,隔肩说道:
“教你一件好事可好?”
这回轮到我歪起头来。
“那种情况下用it,itisraining。这样就不至于难过了吧?”
折回停车场时,在铁丝网附近发现正开的紫色小花。我已从衣袋里掏出车钥匙,遂手拿钥匙朝铁丝网走去。从水泥地细小的裂纹中探出茎来的野生紫罗兰托起淡淡的紫花。我弯下腰,用指尖轻轻摸了摸花辦。四下看去也没找到其他紫罗兰。从哪里飞来的种子呢?选来选去竞选在这铺满水泥的停车场
在微小缝隙里扎根的野生紫罗兰静悄悄释放纯净的美丽。我不情愿直腰立起,很想就这样消融在这温暖的春日光照中。我久久抚摸那小小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