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阿春的话,不用说,幸子是费了极大的耐性才听到这个地方的。在阿春说话时,幸子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许多次,有时一下子想掩住自己的耳朵,不由得想举手制止她:“春倌,别讲啦!”而且如果再问下去,这种叫人脸红的事还会有很多。
“行啦,你去那边吧。”谈话好容易告一段落时,她把阿春撵出屋子,趁势伏在桌子上等候受冲击的心情平静下来。
……果真是这样吗!……平常所担心的毕竟是真的吗!……谁都是袒护自己人的,在老妈妈眼睛里,启哥儿自然是个纯洁的青年,可是实际上他对细姑娘决不是那么真心爱护的。自己的丈夫和细姑娘对他的观察大致是对的,他是个无恶不作的轻薄儿。但是不能因此就推翻老妈妈说细姑娘是吸血鬼的指责。正如老妈妈过高评价启哥儿那样,我们对细姑娘在许多方面也评价过高了。……幸子每常看到妙子手上戴了光耀炫目的宝石戒指时,不禁会产生一种令人不快的疑念。……可是妙子总夸称俨然是凭自己的劳动买来的,看到她那副得意的样子,怀疑她的念头顿时消失了。再说妙子当时毕竟还有自己的工作室,正在做着布娃娃。她那些标价很高的作品还很畅销,这是幸子亲眼看到的。举办个人展览会的时候,幸子还去帮着核对账目和计算,所以势必相信她说的话。以后妙子渐渐的不搞布娃娃转而做西服,做布娃娃的收入自然没有了。可是她还为准备出国以及开办西服店储蓄了一笔钱,据她说生活上没有什么困难。不过幸子看出她坐吃山空,担心她把那点儿存款花光,因此为了让她挣几个零用钱而叫她给悦子缝衣服,还给她介绍邻居熟人家里的西服订货,有了这方面的收入,生活问题总算解决了。所以尽管幸子有时怀疑妙子的生活内情,但总是由于想到这些理由而否定了自己心里的那些疑念。……同胞姐妹的力量都不借助,别人的支援就更不愿依靠,妙子说要凭自己的本领赤手空拳打天下,幸子完全听信了她的话。……这难道不是偏听偏信吗?……而且妙子始终在指责批评奥畑,把他说成经济上一点能力也没有的人。不仅他不能照料自己,将来还要自己供养他。启哥儿的钱一分一厘她都不想要,自己的钱也尽量不让启哥儿沾边,她以前不就说过这种话吗?那种漂亮话难道都是为了欺骗社会和几个姐姐而施展的花招吗?……
与其责备妙子,倒不如说该责备的是她的姐姐们——被她随心所欲地捉弄的、不谙世情的、老实得傻头傻脑的姐姐们。现在幸子不得不承认老妈妈的那句话——一个小姐干业余工作那点儿收入不可能那样穷奢极侈,是完全正确的。在幸子来说,当初她也曾一再思考过同样的问题,可是始终回避深入研究它。在这一点上如果被人指责说不是老实而是耍滑头,那也没办法。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把自己的同胞妹妹当作是那样一个坏女人——这正是犯错误的根源。不过社会上的人、特别是奥畑老家那些人以及老妈妈他们恐怕不会那样体谅幸子们的这种心情,一想到这里,幸子的脸不禁又红了。本来在她听到奥畑的母亲和长兄坚决反对奥畑和妙子结婚时,她私下还觉得很不愉快。可是到了今天,就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反对是有理由的了。在他们眼睛里,不仅妙子是个吸血鬼,连妙子的家庭也是不健全的。他们不理解妙子的姐夫、姐姐们是何居心,竟放任妙子干出那样的事情来。他们一定是那样想的。幸子想到这里,只能承认辰雄宣布和妙子断绝关系的处置毕竟是正确的。她又想起贞之助怎么都不愿干预妙子的问题,当她追问丈夫是什么理由时,他说细姑娘性格复杂,猜不透她的心思。大概他早已看到妙子那不可告人的阴暗面了。而且他毕竟有所顾虑,用婉转口气晓谕这桩事情的。既然这样的话,更具体地提醒幸子得防一手就好了。
幸子那天终于没有去西宫,推说头有点儿昏沉,服下一些匹拉米董镇静剂,闷在二楼的屋子里,就像挫败的公鸡一样,连丈夫和悦子都不愿见,挨过了一天。第二天早晨送走丈夫后,她又到楼上寝室里躺下了。自从妙子住院以来,她几乎每天去医院看一次,那天下午她想去看看妙子,可是不知怎的妙子这个人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和自己离得远远的、叫人望而生畏的一种存在,连见面都有点可怕了。到了下午两点钟,阿春上楼来说:“太太今天去医院吗?刚才雪子姑娘打电话来了,问有没有《吕贝卡》这部小说,有的话叫我给她带去。”“今天我不去了,《吕贝卡》在六铺席那间屋子的书架上,你给她送去吧。”幸子依旧躺在床上。突然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阿春,说:“细姑娘已经不用照料了,你让雪子姑娘回来休息一下吧。”吩咐完毕才打发她走。
雪子从上个月月底赶到奥畑家,后来又陪同妙子到医院里,到今天已经十多天了,一直没有回家。阿春给她传达幸子的话,当晚她就回到家里,全家在一起进的餐。幸子傍晚时也起身了,她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餐室。贞之助为了慰劳雪子,特地从他日渐匮乏的贮藏中拿出一瓶法国勃艮第白葡萄酒,亲自拭去瓶上的尘灰,嘣的一下拔开瓶塞,开口就问:“雪子妹妹,细姑娘已经好了吧?”
“是的,已经没事了。不过身体很衰弱,要想复元大概很不容易……”
“瘦得那么厉害吗?”
“是呀。原来的圆脸变成了长脸,两个颧骨都凸出来了。”
“我想去看看细姨……”悦子说,“不能去吗?爸爸。”
“嗯……”贞之助稍稍皱了一下眉头,不过马上又满面春风地说:“去也可以,只是你细姨生的是传染病……没有医生的许可是去不了的。”
像今天这样贞之助在悦子面前提起妙子,而且他的口气也不是绝对禁止悦子去看她,大概他今天情绪特别好。他这种态度完全出乎意外,在幸子她们看来,他似乎有点想改变对待妙子的态度。
“医生是请的栉田大夫吧。”贞之助又问雪子说。
“是的。……不过最近他说不妨事了,干脆就不来了。反正他是个红医生,只要他认为病人稍稍好一些,总是那样的态度。”
“雪于妹妹以后可以不去了吧?”
“就是,可以不用去了。”幸子说。“因为有‘水户姐’在护理,阿春每天还去帮忙。”
“爸爸,哪天去看菊五郎?”悦子问。
“哪天都行,不就是为了等你阿姨回来吗?”
“那么,这个星期六怎么样?”
“不过,得先去看樱花吧。因为菊五郎要在这里上演一个月哩。”
“那么—定去看樱花吧,爸爸。”
“嗯,嗯,错过这个星期六和星期天,樱花就看不上了。”
“妈妈和阿姨也一定去吧。”
“嗯……”幸子觉得唯独今年看花缺少了妙子,显得冷清清的,如果贞之助同意的话,她想索性等到月底病人痊愈后,大家一起去御室看晚樱。可是她毕竟没有这样讲出来。
“喂,妈妈,你在想什么?……难道你不愿意去赏樱花吗?”
“即使再等待下去,细姑娘恐怕怎么样也去不成了吧。”贞之助看出妻的心情。“到那时如果赶得上看复瓣樱,大家再去看一次好了。”
“细姑娘要到这个月月底才能勉勉强强在屋子里走动走动。”雪子说。
和兴致勃勃的贞之助、悦子一对比,雪子很快就觉察出幸子始终提不起劲儿来。第二天早晨他们父女两个一出门,雪子就问她姐姐说:“你难道去了启哥儿家吗?”
“没有去。”幸子说。“关于这事我有话和你讲。”她一把拉着雪子走上楼,关紧八铺席的屋子的纸门,把昨夜听阿春讲的话全部告诉了雪子。
“喂,雪子妹妹,你认为怎样,老妈妈讲的那些事情是真的吗?”
“二姐是怎样想的呢?”
“我想大概是真的了。”
“我也这样想。”
“都是我不好,……我太相信细姑娘了……”
“不过,相信她不是应该的吗?”雪于看到幸子哭了,她自己也含了一泡眼泪说:“……二姐有什么错呢……”
“我对长房的姐夫、姐姐还有什么话好分辩呢……”
“你对贞之助姐夫讲了吗?”
“什么都没有讲。……那么丢脸的事能对他讲吗?”
“贞之助姐夫也许在考虑宽大对待细姑娘吧?”
“昨晚的情形似乎是这样的。”
“即使谁都不告诉他,贞之助姐夫大概也已经觉察出细姑娘在外面干的是啥名堂了。他注意到那样—个人要是撵在外面放任不管,必定更加丢尽我们的脸面。”
“难得贞之助姐夫回心转意,细姑娘能改过就好了。”
“她从小就是那样一个人。”
“给她提提意见不成吗?”
“细姑娘这人怕不成。……到现在为止,不是已经给她提过许多次意见了吗?”
“到底还是像老妈妈讲的那样,为了双方的利益,还是让细姑娘和启哥儿结婚为妙。”
“除此而外,我想再也没有别的办法能挽救他们了……”
“细姑娘难道那么厌恶启哥儿吗?”
幸子和雪子都对三好这个酒吧领班放心不下,甚至提到这个名字就不愉快,所以姐妹两个谈话时对于这样一个人格外视若无睹。
“我也弄不明白细姑娘究竟讨厌不讨厌启哥儿。上次她那么不愿住在他家里,可是前天却不肯催他回家,和他没完没了地闲扯着……”
“在我们面前故意装做讨厌他,她的本心也许未必是那样。”
“要是那样就好了。……会不会是心里尽管希望他回去,可是在情义上却说不出口呢?”
雪子那天又到医院去了一次,拿了《吕贝卡》立即回家了。以后的两三天内有时读读这部小说,有时去神户看看电影,专心休息。到了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六,听从了贞之助的建议,悦子、雪子和他们夫妇俩一行四人去京都住了一夜,好歹完成了一年一度的赏樱花的例行公事。今年由于时局关系,赏花酗酒的人少了,反而有利于看花。平安神宫垂枝红樱花的艳丽,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细细欣赏过。游人一个个都静悄悄的,谁都没有在服饰上争奇斗艳,而且连脚步声都故意放轻了,只管在樱花树下徘徊不去,那情景的确酿出一种风雅的赏花气氛。
赏花后又过了两三天,幸子派阿春代表她去西宫奥畑家,先把妙子生病以来他垫付的钱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