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二十三个故事 意大利面
一开始，是那个女人对我展露微笑。
那是在巴塞罗那一个很有名的公园。公园建在高坡上，据说是安东尼·高迪所设计的。
我带领摄影队走访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度假胜地，拍摄宣传片。客户是一家不动产公司，据说有越来越多的人考虑退休后去葡萄牙和西班牙养老。
因为日程安排问题，要在巴塞罗那整整停留两天。我命令四名工作人员好好休息一下。
像往常一样。由于预算十分有限，日程安排很紧凑。因此，摄影师们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拍摄工作本身并不吃力，但必须沿着伊比利半岛的海岸线，尽可能拍摄到更多的度假胜地。于是，我们租车行驶一百公里，拍摄三十分钟后，又开车一百公里，然后再拍摄。回到酒店休息后，第二天一大早搭国内班机，在机场租车后，开车、拍摄、开车、拍摄……已经连续过了两个星期这种生活。
“你来这里观光吗？”
高迪设计的这个公园内，有镶嵌着画的长椅。那个女人笑着向我走来。在欧洲著名的观光景点，经常会看到这种人，几乎都是相同的打扮——戴着帽子，长袖衬衫配牛仔裤，腰上系着霹雳包，脚穿球鞋，手拿地图，有时候还会背一个背包。
“原来你是来工作的。”
然而，这些女人很少单枪匹马出动，通常也不会笑着找人搭讪。这种类型的人以女人居多，大部分都是两三个人，一看到日本人，通常会一副“啊，日本人，真讨厌”的表情掉头就走。
“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拍一张照片？”
我以巴塞罗那街道为背景，帮她拍了纪念照。她的侧脸比较好看，我想为她寻找最佳角度，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是取景框中的她，也不是下方巴塞罗那的街景，藏在大脑某个角落的记忆突然冲破皮层，暴露在太阳底下。我按下快门后，发现自己浑身冒冷汗。
“你不舒服吗？”
女人把相机放进腰包后问，我把似曾相识的感觉告诉了她。
“我、没有、这种经验。”
女人坐在贴着镶嵌瓷砖的长椅上，托着下巴，颇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听过既视感⒈这个名称，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吗？”⒈既视感（Déjà vu），表示一种未曾经历过的场景仿佛在某时某地曾经历过的似曾相识之感。
“我以前不知道在哪里看过，好像经常发生在有人格分裂倾向的人身上。”
“好可怕。”
“不，好像是自闭症。但是，我常常会有这种感觉。”
“你会做梦吗？”
“嗯，而且梦境都很清晰。”
“我很少做梦。可能和这个也有关系吧。”
“对，应该有关系吧。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以前梦境中的景色。”
听到我的回答，女人陷入了沉思。我看不出她几岁。她个子娇小，看起来比较年轻，应该快三十岁了吧。
好久没和女人说话了，竟然令我有一种放松的感觉。她很懂得倾听。
“你觉得高迪怎么样？”
她用手指抚摸着长椅上的镶嵌图问我。
“什么怎么样？”
“你喜欢他吗？”
“没有特别的感觉。”
“刚才，你提到做梦，我才突然想到。我对高迪有一种……该怎么说，有一种憧憬，你能了解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期待吗？”
“对，对，我认为他应该可以有所作为的。”
“你的期待落空了吗？”
听到我的问题，她偏着头。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认为他应该更了不起才是。”
“圣家堂不是很了不起吗？你应该已经去过了吧？”她点点头。
“如果没有其他节目，要不要再去参观—下？”
我们在圣家堂旁的咖啡店喝啤酒，配生火腿三明治。
“刚才的话还没说完……”
她对安东尼·高迪了如指掌。从他的经历、作品、艺术的信条，到有关他的小说、评论，连以高迪的建筑物为主题拍摄的广告导演也知道。
“你会不会觉得刚好相反？”
她咬着硬硬的面包和生火腿问道。
“你指什么？”
“我的情况，好像和似曾相识的感觉相反，我之前不是好像在做梦吗？当看到实物后，仿佛从梦中清醒了。”
“你真的很失望吗？”
“因为，在我原本的想象中，以为他更加了不起。我想，这一定是我的错。”
“没这回事。”我说，“我也曾经有过多次这样的经验，我在巴黎拍汽车广告时，请了一位我很欣赏的女明星。这种时候，自己往往会胡乱想象一番。我告诉你，绝对是百闻不如一见。你没有错，况且，艺术家并非只有高迪而已，不必太认真。”
我试图安慰她，但她苦笑着说，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她回国后，就要结婚了。她是从未婚夫口中了解高迪的，她很喜欢他热情地赞美安东尼·高迪的样子。
“原来如此，那还真伤脑筋。”我笑着说。
“对啊。”
啤酒气泡沾到她的嘴角，她也笑了起来。
“你的未婚夫亲眼看过高迪的作品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和他一起来？”
“我们打算在蜜月旅行时一起来。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所以，我说要整理一下情绪，一个人出国了，并没有告诉他来巴塞罗那的事。”
“虽然你很失望，但感觉很开朗啊。”
“我想，是因为现在和你聊天的关系。昨天，我真的是消沉极了。”
“你讨厌你的未婚夫了吗？”
“虽然不至于讨厌，但我们好像是靠高迪结缘的，况且我们还没有发生肉体关系。”
我邀她共进晚餐。
她吃了一口那道料理，就大感惊讶。那是从巴塞罗那沿着海岸线北上一小时的渔港旁的一家餐厅。
我先点了像女人拇指般大小的盐水虾、炸对虾和水煮的贝壳，喝完一瓶白葡萄酒后，才点那道料理。
那是一道意大利面，花费的工夫却令人难以置信。首先，把极细的意大利面敲碎成两三厘米的长度，放进底部很浅的铁锅内。同时，将意大利面和大虾、小虾一起用大火快炒。然后，用贝类和鱼类熬制高汤，把高汤加入意大利面内同煮。当水分收干时，再把里面的虾、鱼肉、鱼骨和贝类取出，将充分吸收了海鲜鲜美成分的意大利面放入烤箱中，烤至表面脆脆的。
她的惊讶在我的意料之中。来自意大利的摄影师曾经情不自禁地欢呼：“西班牙万岁！”
“好像在吃大海。”她说。
我们回到巴塞罗那，欣赏着弗拉明戈，喝了一瓶西班牙气泡酒，我们都已经酩酊大醉了。
分手时，她说：“我觉得似乎值得期待。”
我很喜欢她的坦诚，忍不住告诉她，做爱的快感比吃那道意大利面更加强烈。
她红着脸点点头，老实说，在我的做爱历史中，从来不曾有过比“好像在吃大海”的意大利面更浓烈的经验。
然而，我相信她会幸福。
因为，她了解幸福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