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的城市都有一种奇妙的闭塞感。
被石墙包围的小路根本看不到前方,如果不带地图,绝对会迷路。欧洲人特地把建筑物和围墙造得很高,路建得很窄,应该是为了防止敌人的入侵吧。走在小路上这么思忖时,往往会柳暗花明又一村,视野突然变得开阔,眼前出现一座超大的教堂。高耸得有点不自然的尖塔、广场、喷泉,以及成群的鸽子。如果同时有幽闭恐惧症和广场恐惧症的人,绝对不适合去欧洲的城市。
第一次造访的维也纳也不例外。
“只要去金三角的酒吧就好了吗?”
在酒店大厅等我们的中年匈牙利女导游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
“对,只要喝点酒,看几家代表性的酒店就够。”我回答说。
在西班牙度假胜地拍摄各种不同的别墅后,我和设计师两个人绕到维也纳。我们只在这里停留三天而已,主要是为了采访酒吧和夜总会,不需要拍摄录像带。
“就这点工作而已吗?”
在东京住了四年的女导游似乎无法理解,再三向我确认。
“对。如今,东京流行各种不同风格的酒吧。比方说,纽约下城风格、迈阿密海滩式,还有墨西哥式和大溪地式,有人专门为人构思酒吧的风格,我们就是受他们之托。最近,维也纳不是有一个年轻人趋之若鹜的酒吧街吗?”
“对,都集中在旧城区的三角地带。”
“好像是利用老旧酒庄的仓库或是教堂的地下室改建的吧?”
“对。吃完饭之后,我们就去那里,反正就在旁边。”
我们在一家名叫荷里格的居酒屋吃晚餐。捷克的布拉格也有一家类似的餐厅,就是啤酒屋和供应套餐的餐厅合而为一。如果去乡下地方,就喝不到啤酒,大部分餐厅只有葡萄酒。料理也很少有精心烹煮的菜式,都是腊肠、油炸马铃薯、绞肉丸、火腿和香肠,还有色拉而已。
女导游一喝酒就开始滔滔不绝。她聊匈牙利的动乱、苏联的事、当年逃亡的事、曾经和美国人结婚的事、在东京读上智大学的事,目前在维也纳大学读日本文学的事。设计师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只对机车有兴趣,根本不可能知道匈牙利的动乱。于是,我就成为唯一的听众。
走在聚集在三角地带的酒吧街,她在介绍“那是教堂,那是鼠疫灾难纪念柱”的同时,也不忘畅谈祖国的历史。空气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即使穿着皮夹克,仍然感觉维也纳十月空气的寒冷,令我对遥远暧昧的匈牙利动乱产生了鲜明的想象。并不是因为我在建筑物的墙壁和马路的石板上看到了血迹,而是冰冷的石头拒绝所有的情等。在石墙和石头的马路包围下,女导游娓娓道出朋友和亲人的死亡,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我内心。
“好奇怪。”设计师很难得地回头对我们说。
“路上很少看到行人,每家店都人满为患。”
没错。无论是只有吧台的小酒吧,还是直接使用以前教堂地下室的爵士俱乐部、有着新艺术铁栅的葡萄酒酒吧、布置成洛可可风格,专门接待观光客的豪华夜总会,都挤得水泄不通。
我们去了七八家店,直到深夜两点。香烟的烟雾、浓烈的蒸馏酒味道、地板上的黑啤酒泡沫,以及各国语言交织在一起,到处回响着新奥尔良爵士、雷鬼音乐和森巴。
女导游不再谈论历史,而是想了解我们的恋爱观。听到我说时下日本流行柏拉图式的爱情时,她摇摇头笑着说,真是莫名其妙。
“啊,温暖的地方真是太好了。”
每当我们从冰冷而又空荡荡的马路踏进下一家酒吧,设计师就如此感叹。女导游搞不懂维也纳的酒吧有什么值得参观的。日本不是有许多符合日本特色的酒店吗?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是有乐町吗?不是有许多好吃的串烤店吗?为什么要模仿风俗习惯不同国家的酒吧?
我回答说:“日本人闲钱多。”她似乎难以理解。
第二天,我们决定去巴旦的郊外城镇泡温泉,到维也纳的森林里散步。
在前往巴旦的车上,刚好聊到西班牙的虾很好吃,于是开始聊起了有关美食的话题,每个人分别介绍至今为止,自己感觉最好吃的食物。
我说是京都的鳖肉最好吃,但设计师和女导游都没有吃过鳖肉,无法引起他们的共鸣。
“我说的不是料理。”设计师打了招呼后,便说了起来。
“我曾经和一个朋友在加州的沙漠上骑机车,那时候,我还是学生,差不多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我们到达某个城镇时,走进一家餐厅,看到菜单上有生蚝。如果是现在,我绝对不会去吃加州沙漠的生蚝,但我是广岛长大的,从小就爱吃生蚝。那是在夏天,又是第一次去美国,就想试试美国的生蚝到底是什么味道。没想到,真的吃坏肚子,我还以为自己小命不保呢。说出来有点恶心,我几乎每隔十分钟就拉一次,当然什么都吃不下。但如果不继续赶路,四周一片荒凉,要骑好几十公里,才能到下一个城镇。即使到了第二天,也什么都吃不下。我朋友很担心,叫我随便吃点东西,不然骑机车的时候昏倒就惨了。于是,他就在某个城镇买了苹果给我吃。我叫他‘磨苹果泥给我吃’,当时,根本没有磨苹果泥的工具,真的是在信口开河。我朋友去找了一块表面粗糙的水泥块,洗干净后,帮我把苹果磨成泥后给我吃。嗯,真的超好吃的,比我以前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当时的苹果,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那位朋友至今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的故事很有说服力,女导游忍不住拍着手欢呼:“精彩1”我也表示同意:“我能理解。”
“轮到我了。”女导游眺望着窗外的景色,喃喃地说,“应该是汤吧。”
“汤?”
“对,热热的汤不是会令人感到温暖吗?”
“什么汤?”
“精心制作的汤?”
“妈妈做的吗?”
“对,匈牙利的汤很好喝。”
我和设计师都没有追问下去。因为,我们又想起了维也纳冰冷的石板路。走在那冰冷的石板路上,如果可以吃到热腾腾的饭菜,热腾腾的汤……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就可以认同她的回答。
在维也纳森林内的一家大酒店的餐厅里,我们吃了匈牙利料理。有香肠、鹅肝酱、果汁炖的鹿肉、法式炸鳟鱼,当然还有汤。
我和设计师点了香草大蒜蛋花汤,女导游点了西红柿鲤鱼汤。
“不过,好喝的汤令人感到害怕。”她把红色西红柿和飘着鲤鱼透明油脂的汤送进嘴里时说道。
“害怕?”
“对。”
“什么意思?”
“以前我就这么觉得。我回布达佩斯时,见到了老朋友。这位朋友没有逃亡,但很想逃亡,至今仍然想要逃亡。这种时候,聊天的内容往往不是很灰暗吗?当时我有很多感慨。但是,回到家里后,我喝了妈妈煮的汤。和这个一样,也是西红柿鲤鱼汤。当时刚好是冬天,热腾腾的汤特别好喝。有那么一瞬问,我完全忘记了朋友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忘了那位朋友的烦恼和苦恼。你们不觉得很可怕吗?”
“这种事,忘了也没有关系。那是没办法的事。”设计师说,我也表示同意。
我们喝着香草大蒜蛋花汤,相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那种汤有一点甜味,香草和大蒜的香味巧妙地刺激着喉咙,软软的蛋花在舌尖上滑动,令人忍不住想要叹息。
“这种汤也有点可怕。”我喃喃说道,三个人同时笑了起来。下一刻,笑声就停止了。
朋友、亲人、情人。我们思考着热汤到底让我们忘却了谁的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