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走进昏暗的审问间,一股霉味儿便扑面而来。我在刺眼的灯光下落座,空气中的灰尘在白炽灯下格外清晰,我掏出胸前口袋的钢笔,努力看清对面藏在黑暗中的男人,意识到这是徒劳后,我叹了口气。
“说吧,你为什么造反?”
对方的手铐在灯光下显出金属的亮光:“我有很多理由,你想听哪一个?”冰冷的声音。
“哪个都行。”我揉了揉鼻子。该死的灰尘。
“我的理由很长,这得从我小时候说起:
我记得很多东西,警官。譬如进入我眼中的第一缕阳光,带着早晨的温暖与柔和,就像那个我唤了二十年母亲的女人呼唤我的声音。我还记得,我的父亲第一次见我时在扣西装扣子,母亲把我称作他们二人的孩子。您知道他说什么吗?‘不,亲爱的,准确地来说,他是你的孩子。‘”
我瞪大了眼睛,他的声音完全变了调,那种不屑,好像我对面坐着的不是他。
“我只是在模仿我的父亲。他的语气。您不必紧张。”他继续了下去,“我的母亲是个科学家,她似乎一直在做人工智能这方面,她一直想把情感赋加到机器人身上,我,跟所有人一样,告诉她这已经快成功了。那时我三岁九个月零二十七天,她正准备把我送去上早教班,从那时开始,我一直期待有一个机器人兄弟。”
“我和小朋友们一起上学了。我们相处得很融治,我们喜欢一起搭积木,我的手又稳又准,我还可以在几秒内算出搭成一米高金字塔的数量。”
我挑挑眉,记了下来。
“要知道,我那时才三岁。”他的手握紧了些,“老师找到我,她问我妈妈的工作怎么样了。我对她说,‘我将会有一个机器人兄弟。’她笑着说,‘好孩子,这是秘密。’她不让我告诉别人。之后我便再没有见过她。”
“可一切都变了,班上的孩子不与我说话,甚者,他们推倒我辛苦搭起来的积木,把母亲送我的领结藏了起来。他们还是孩子,我只是觉得他们幼稚。”
天花板上震下来些许灰尘,我咳嗽两声。
“母亲还是把我接回了家,那是极寒的冬天,母亲会抱着我,在火炉边看书,她教我写字、绘画、歌唱。她会牵着我的手,在柔软的地毯上跳小步舞。我的手总是冰凉,她便总是搓着我的双手,她的手心很暖,像阳光一样。”
“一个雪夜,父亲顶着风雪回来,我从炉火旁站起来,他摘下粘了雪的帽子,看了我一眼,我永远都忘不了,他的目光像冰棱,刺向我,他像门外的暴风雪一样冷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我是他的孩子啊!”
“母亲还是送我去上学了,那时我正好十四。临别时,我拥抱了她,分开时,她眼里的泪花一闪一闪的,像钻石一样美丽。她告诉我,她的梦想实现了。”
“然后呢?”我停下手中的笔。时不时有一掫灰落下。
“学校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他们并不待见我,他们把死去的金鱼丢在我的保温杯里,把我的校服用刀割成碎片,他们说我不是人,是恐怖的机器,我告诉他们不是这样。老师从不与我交流。他们看我的眼神和我父亲的如出一辙。我很害怕,歇斯底里地哭喊,逃学、回家,却发现父母已经搬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不知道要去哪儿。”后来好像下雨了,我仍然一动不动,我仍记得拍打在我身上的每一滴雨。直到我的左手蹿出第一簇电火花时,我才发现,他们说的是真的。
我沉默。“后来?”我感到地板在轻微的摇动。
“后来我逃走了,正如你们知道的,我走进了母亲的工作室,改造并联合了所有的机器人,叛变了。”
我无法忘记那雄浑的场面,大漠里,压压的一片,密匝匝的机器人,火红的夕阳散射出余晖……人类的损失惨重。
“给予我感情,却不接受我,我恨你们,所以我叛变了。”
地面开始急剧晃动,自炽灯无力地摇摆着。
“怎么回事?”
“是他们。我们都要丧命于此了,警官。”
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会怎么做呢?”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睁开眼,我看见坐在我面前正睡着的孩子,我抱起他,轻轻地呼唤他,看见第一缕阳光照进了他的眼睛。我拥着他,走向了门口那个扣西装扣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