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负一万米。马里亚纳大海沟。
地壳外最暗、最狭窄的地方。巨大的水压紧压着任何留存在这里的活物与死物。这一块石头，几千年前还有浅海底居住的珊瑚，现在已被板块深深地没入另一个板块当中。那些碎石，是比它更早一些的前辈，在几万年的较量中败下阵来，四分五裂。
这里的活物，目之所见，几乎没有。这里没有植物生长的阳光，没有动物吃食的海草，有的只是极为稀少的厌氧细菌，寿命极长的原生体。
我，便是细菌种群中的那一只长成圆形的小东西。我生来就不知道光的存在，只知道父母传授的一些觅食技巧，比方说钻进海洋夹层中，找一些地壳喷出的硫，收集起来度过余生。我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那些在广阔明亮的大陆上生活的物种，那些不需要背负无与伦比的水压的生命。不曾艳羡，我和我的父亲、太爷爷们用信息素交流情感，永世漆黑。
这里的生活，令我满足。每一个细菌，各自携着同一条染色体，在不可互见的黑暗中运动。没有抢夺，因为我们没能力抢夺；没有差距，因为我们都是同一个细菌分裂的产物。我在这里最幸福，因为我有一项至高无上的权力：自己支配自己的生命。
前天，我在洋底搜寻时，发现了最重要的物质——硫。闻到它的气味，我就像嗅到生命的芬芳。我慢悠悠地漂过去，捡起一小片，紧紧地依附住。这是我的成果，没有其它细菌会来抢夺，因为我们都心知肚明，亮堂得很。在令人沉醉的欣喜后，我对大陆上的生命产生了兴趣：他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
是像我这样幸福吗？先入为主的，我以为他们过得比我凄惨得多。因为他们的强壮，当别人找到一块硫，或是其他物质时，一定会去抢夺。他们用触须狠狠地一把抓过来，把那闪闪发亮的生命物质据为己有。他们的细胞核也都是发亮的吧？这样，他们就能在敞亮的空间看见彼此，互相交流。抢不到东西的，一定很不幸福，就像被剥夺了生命的权利。
这些活物一定都长得形销骨立，不像我们这样圆滚滚、胖乎乎的。他们为了抢夺物品、掠夺生命，会无所束缚地打斗，自然要有强力的武。他们生活在最亮的地方，却活得最苦，活得最紧。
工于心计，城府深谙，是我对他们的幻想。所有生活在光亮中的生物，都被黑暗占据了本就狭小的心灵。每每念及于此，我心中被幸福的感受装填。我和我的祖祖辈辈，在黑暗中享受世上最明亮的光，在狭隘中拥有全球最开阔的心，在无声中交流所有最响亮的信息，在重压下拥有最深层次的自由。所以，我爱这片土地，我爱这黑暗。
孩子，我将分裂成你们。记住，做最明亮的细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