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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书”为邻》原文--汤世杰

发布时间:2022-11-29 14:3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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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神秘。好些事除非不想,一想便觉着既蹊跷又好玩,正应了“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那句希伯来古谚。那天翻读欣赏一本书法集,闪念间心生诧异:我自己,字写得难得入流,怎么倒总喜欢看点名家法帖,且走到哪儿都会与书家为邻?说不清。好像打小就觉着汉字漂亮,爱读也爱看,偶或窥得一点灵感玄思,便觉大启心智。转眼几十年,字虽无大长进,但百世书艺潜隐的风起云落,万千书家彰显的才情匠心,到底也让古雅文脉的缕缕薰香浸润身心。料定以“书”为邻,能让人心静、气定、神闲吧。

沉甸甸几册名家法帖一起,一直放在案头书柜伸手可及处,一如我的“左相邻”,不时拿出来翻翻看看,顿可消心中烟火气。随手取过一册,硬面箧装,赭黄底飘雪仿缎封面,满幅凸压的自刻篆印隐约斑驳,端庄古雅。好重好沉,翻读时须双手相捧,或径直将上端靠在书桌上,方可尽兴展读。那样的分量,不惟用料考究厚实,复因书家多年心血积淀其中——没磨秃几大捆笔,挥洒几大缸墨,耗费十多二十年生命,何能至此?

读书、写字,乃国人打发蒙时就要研习的两门功课。古时,兼有诗、书两绝甚而诗、书、画三绝者多,近代风气有变,书写的实用性与艺术性分道扬镳、渐行渐远,真能把几件事都做好者为数寥寥。偶见当下一些文坛大家,或也诗韵铿锵、文采斐然,只是那手字怎么都难叫人恭维。别说毛笔字,连题赠“某某指正”的几个钢笔字都写得东倒西歪。我也好不到哪里,书读了几本,字横竖都写不好。几次起心练字,非妄想成家,只为不致太过寒碜。可那支绵软的毛笔死活都不听话,怎么写怎么别扭。于是见别人把字写得龙飞凤舞,既心生艳羡,又面有愧色。偏偏又常常与“书”为邻,那样的尴尬与纠结,想想还真让人揪心。

幼时尝见一街坊老者在街头卖艺,近视,想必少时也曾读书习字,以图经国,只是时事变迁,以字取仕的年头早已过去,只好混迹江湖。当街抓一把灰沙,信手写出满地的字,皆空心隶书,疏密有致,大小间杂,看上去竟像幅画——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字也可以那样写。上初中时,同学间传看一册行楷手抄唐诗,字迹于工整中显飘逸,便常趁课间时先生不在,拿先生们留下的粉笔头,在黑板上边念边照着抄本板书。也幸好有过那阵恶补,要不我笔下恐至今还是一堆火柴棍、满纸鸡爪印吧?念高中时,举家迁居一平房新区,所住皆贫民,家家温饱难保,遑论风雅文墨。不料紧隔壁居然有个罗老夫子,早年或也是书香人家,其时虽家徒四壁,却心气桀骜,每到年关,便在门前贴一副自撰自书的鲜红对联,看得我心生艳羡与悔恨——怎么自己就没学成一手好字呢?弄得日后一篇文稿不知要抄改多少遍,生怕那手乱字扎疼了编辑的眼睛。

以“书”为邻,也不止在“民间”。上世纪60年代末,我到滇地,经人指点,曾往爨宝子碑观摩。那时伫立默望,心绪起伏:幽古的两晋,那出于偏远云南的爨氏古碑与王右军同代,既镌刻着变动年代的历史风云,又记录着汉字书写由隶向楷演绎的沧桑行迹。即便历经千百余载的湮没沦落,一朝出“土”,也有粲然光辉。艺术,究竟有着怎样坚韧的品性?都说盛世文昌,可那末世政治的悲怆呜咽,也照样阻止不了艺术之美的欢快婴啼。最初有传说,那碑早已失迹。一读书人偶在买来的豆腐上看到字迹,惊为天赐,顺迹苦寻,原来那碑被一老者用去压豆腐,于是豆腐竟成了“拓片”。

最意想不到的,是多年后竟与书家门楣相依,再次与“书”为邻。此前正盛行印制名片,心想再好的铅字也难比手书,便不管会否碰壁,去向邻居求字——其时“邻居”郭伟已研习大小爨碑多年,名声大噪。郭伟心软,用几小片宣纸写好给我,看得我满心欢喜,沿用至今。我喜欢他那手脱胎于爨宝子碑的字,既古拙朴雅,又生趣盎然。字构架谨严,主用方笔,笔画多呈方棱或锐角,如铁打铜铸,劲道十足!过年了,他家门口赫然贴出一副春联,洒金红底,两行草书灵秀洒脱如风影水流,让人顿觉春光扑面,连我家门楣一时亦春意盈盈。

其实在中国,从庶民百姓,到文人学士、庙堂君子,有得是痴醉书艺的书家。说中国文化,就离不开汉字、书艺。这早已超越了单纯的书写,成了汉字文化综合性的艺术表达:是丝缕,牵连着我们对先祖的记忆缅怀;是纽带,维系着几十个民族、数百种方言的共融相通;是砖石,垒就华夏文明的长城。

鹅管笔太硬,钢笔太冷,何如一管羊毫的柔韧温润?电脑加快了汉字的录入速度,却到底无法替代我们对美的追求:横平竖直,标示文明坐标;左撇右捺,一如立足根基。点类足印,提状臂举,卧弯钩恰如凤翔,折弯钩神似龙舞——一笔一画,怎么都是美。而篆字古雅,隶书刚劲,楷体端庄,行书潇洒,草体狂放,无不昭显着我们的文化进取的心路历程。放在世界范围看,汉字书法不啻艺术之园中一朵不凋的奇葩。除却以中国书法艺术为代表的东方,尚无一族一国,会把文字书写当作艺术代代追求。无数醉心书法者,倾尽毕生精力,也不过为写得一手好字。

去秋在敦煌,得知生于敦煌的“草圣”张芝,“凡家中衣帛,必书而后练(煮染)之;临池学书,池水尽墨”,时人珍爱其墨甚至到了寸纸不遗的地步。汉字早已成为一个民族的精神维系与文脉所在。除却那些以胡写乱画忽悠世人的所谓书家,真崇尚书艺的习书者,谁又没有过一段临帖摹写的寂寞时光?就如当年研习大小爨碑的郭伟,在那段时光里,也曾以参禅悟道式的虔诚,面对浩瀚史籍中那些用艺术化的汉字编织的时代,沐浴在先贤的艺术光辉之中,感受着创造的艰辛与光荣,并由此体味艺术创新的艰难。

从来书画一家,遂有“画法兼书法,书法兼画法”的文人书画,追求同以毛笔为工具,同以宣纸为载体,同以松墨为颜料,二者真谛也庶几相近。石鲁早年学西画,晚年却跳出西画理论桎梏,谓国画当以书法为基础,而非素描。此话或有偏颇,但其道出的书法与水墨之内在关联及共通本质,倒是真知。有次去一画家朋友家,本想看他正潜心研习的线描水墨,不意他一面墙的硕大画板上,整幅草宣竟密密麻麻的尽皆习字。而“书为心画”也早由书界奉为圭臬,书法或当以水墨为范就成为了自然。郭伟的《听松》、《识心见性》亦书亦画,越看越让人为之倾倒:《听松》中,以浓墨古篆变体书写的“松”字为一树形,下削直,上葱茏;繁体的“听”字则作人状,弯腰,曲身,侧耳,酷肖一个倾听者模样。前者高直挺拔,后者安然侧坐,一高一低,一静一动,说是书,亦是画。另以红墨书自度六言古诗,则如悠扬禅音飘逸回旋,“静夜钟声不住,石床梦想俱空,开眼不知何处,但听满耳松风”。这一切,渊源有自。

艺术的高贵有时就是适度的“保守”,既有扎实的传统功底,又不墨守成规,或盲目“前卫”;而艺术的成功,或许就来自于适度的“保守”,加上为创新而必须的如飞天长袖飘飞般的艺术灵性。创作尤须恭谨,苦心修炼,一俟炉火纯青,偶遇机缘便可顺手而出,随意挥洒皆见性情,皆成佳作。黄宾虹自幼浸淫传统文化凡八九十年,方臻艺术高峰。齐白石少时当过木匠,功底虽不可谓厚,然他学诗文,学书法,学传统,半个多世纪不从政不从俗,到八十高龄自成一家,名逾四海。

久未见郭伟,听说他搬到一偏远亦远离红尘之处,难找。好在《会心集》在,我仍可以“书”为邻。其实,再远也远不过时下与一个泱泱大国的古文明相隔的天河之遥。以“书”为邻,或就是与古为邻,与中国古文明的辉煌为邻。那些曾经为包括古老汉字书艺在内的东方艺术之传承弘扬倾尽心力的艺术家,无论显达潜隐,笔下那由澹泊襟怀与从容性情浸淫出的素美沧桑,到头来怎么都会颠倒天下苍生,让他们引先贤的智慧为自豪!有此,文脉断毁的俗世感伤,或不至一朝成为文化挽歌的哀怨填词。

听说如今小学校也重开写字课了,我更多了个小小的“左相邻”——刚上小学的外孙女那天趴在桌上写字,我说你这个字怎么写成这样了?她看看说,哎呀这个字我画错了!“画”字让我一惊:明明是“写”字,怎么成了“画”字?再一想,她好歹学过几天画画,无忌童言,不定倒正好暗合了“书画一家”那句真言吧?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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