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姓刘的体育老师,总会在下雨天的时候想办法上一些好玩的室内课。这一次,玩的是猜声音的游戏。六个学生一组,面朝黑板站着,下面的同学坐在位子上,用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喊那六个同学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同学,得马上回过头来,猜这声音的出处。如果猜对了,他就可以回到座位上去;如果猜不中,抑或没有人叫他的名字,那他就必须在黑板前一直站着。
一批又一批的同学站到了前面。一开始我非常兴奋,大家都为这个新游戏而激动。教室里非常热闹,欢声笑语不断。杨丹!谢晓彤!余曼!……同学们有的尖起嗓子,有的放粗喉咙,憋住笑,喊着一个个名字。等到被叫到名字的同学回过头来,他们马上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我在两个同学上去的时候喊了他们的名字,用我能够发出的最怪的声音。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听出了我的声音,带着笑意回头指出了我;另一个是男生,我暗恋的男生,当我从嗓音深处逼出声音喊出他的绰号时,看到了四处投来的含义十足的眼光。我忽然发现了这个游戏的真相:只有很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才愿意在他背过身去的时候喊他的名字,因为这是你主动去喊他的名字,有别于路上照面时出于礼貌打的招呼。你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又不想明确地让他知道你的心思,这样的方式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他听到了,回头看了看。我托住下巴看着他,既渴望被认出又担心被认出。他的目光从东到西扫了一圈,最后,笑着摇摇头,重新把背脊对准了我们。他听不出那是我的声音。
后来另一个人叫了他的名字,他回头指了出来,然后笑着下去了。
我不记得我后来有没有跟他说过这件事情,但是当时巨大的失望囚住我,就像外面的雨囚住天地一样。我不再喊别人的名字,尽管时不时有和我要好的或者说我愿意讨好的人站到黑板前面。
渐渐地,我在这个游戏中嗅出了残酷的竞争味道,这是一种对于人缘的考验。六个人,已经有了足够的比较,可以清楚比较出谁的人缘好,谁的人缘差。六个人中,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会被很多人怪里怪气地呼唤,这些人的好人缘为整个教室带来欢乐。他们总是那样欢快地等待着,捕捉着身后听起来乐不可支的声音,然后一击命中。在走下讲台时享受朋友们敞开心扉的欢迎。有两三个人,每个人会有一到两个人呼唤他们,声音不加掩饰,类似于一种出于默契的拯救。剩下来的一两个人,迎接他们的是安静,大家甚至是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看着,看他们被晾在那里。
我由一开始的希望参与这个游戏,渐渐变成了害怕参与这个游戏。我不知道我站在上面会是什么样,会有多少人愿意喊我的名字,然而,我的学号还是被刘老师点到了。我走上讲台,面朝黑板,和其他五个同学站在一起。
有人在喊我右边的同学的名字0她回头笑嘻嘻地看看,指出一个人,下去了。很快,左边的同学也下去了。我竖起耳朵努力聆听,然而,没有人喊我。我想至少我的同桌会喊我,但她没有。在我上去之前,她喊过多个人的名字,可轮到我的时候,她沉默了。我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听到外面轰隆隆的雨声,可是没有办法听到自己的名字。我听到我最要好的朋友的声音,她却在叫另一个人的名字。我心仪的男生维持着他的矜持,他不为任何人开口,当然也不会为我而开口。六个人中,又下去了一个。我心里祈祷,只要不是最后一个,只要不是最后一个!
我对老天爷说,只要能获得一个真心的朋友,我愿付出全部。只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将终生感谢。
我自然而然地开始反思我的一切。我在想,我是不是一个特别骄傲的人,一个目空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我在想,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敏感、易怒,难以捉摸?我在想,我一定是在无意间伤害了很多人。我在想,我平日看到的笑脸和善意,是不是都是假的?我在想,什么时候开始,跟我要好变成了一件与大多数人对抗的事情?还有,那些平常见到的笑脸里面,压抑着多少欲说还休的胆怯、厌恶、愤恨、忌妒和不屑?
现在,黑板前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以孤僻和小气著称的女生,一个是不可一世的我。
忽然,我听到了我的名字。很小的声音,有些犹豫,但是很熟悉。没有任何掩饰和变调,充满了拯救的意味。我满腔因期待和不满而生出的怨恨轰的一下,变成空白,变成喜悦,变成难以言喻的轻松。我回过头去,看到了我最要好的朋友的脸。从此她白皙的、小小的瓜子脸,在我的记忆里如同深蓝色海面上的温暖月光,永不沉没。
我刚在位子上坐定,就用我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叫了那个仍在黑板前呆呆地站着的女生的名字。她回过头,给了我一个不太成功的笑容,然后简单、清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此时,下课铃响了。
选自《知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