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最近写了本关于内战的书,我的香港朋友柴子文采访她,她说:那时许多10多岁的少年郎,都碰到了生死攸关、影响一辈子的抉择。你到一个火车站,南下还是北上,一辈子;火车忽然停了,你下还是不下,一辈子;到了码头,上不上船,一辈子。乱世的时候,一个决定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我忽然想写篇文章,标题叫《几乎一辈子》。但觉这标题很眼熟,一搜索,原来是我的前老板龚晓跃4年前一篇专栏的题目,当时是为南方体育诞辰5周年而作。他写完那篇专栏后半年,南方体育就殁了,几乎一辈子成了整整一辈子。
现在我坐在北回归线以南,岭南的阳光熟睡在我的窗台,我开始了也许是在这个家里写的最后一篇专栏。几天后我即将再度漂泊,彻底漂泊。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回广西工作了。
于是想起了许多乱世或盛世的际遇和因缘。日军进犯广西时,我母亲两岁,外婆把她放进箩筐里挑进深山,外婆若是跑得慢点,今日便不会有我:“文革”时母亲串联到广州,在动物园遇见一个以前的男同学正在吹口哨逗鹦鹉,那个男同学后来成了我的父亲,若没有大串联似乎也不会有我;多年前我在故乡的河流和北海的银滩上,先后差点溺死,若非拼死挣扎,如今更没有我。每一桩事情,都是几乎一辈子。
我出生时肥若乳猪,有个乡下亲戚没有子嗣,想交换动物,用他那拖鼻涕的女儿换我。若是父母当时允了,我如今只怕是一个抽旱烟的农夫,也许是五六个孩子的爹,终日锄地浇菜,想起超生罚款就满脸愁苦,我也许毕生都不知道杜蕾斯为何物。
我若是没考上大学、没报考新闻单位、没去广州,另一种生活都将面目全非。所以我常迷信地想,所谓一辈子,就是命定的八字,一切富贵或劫数,都是老天爷用游标卡尺给你量准了的,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我们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这是一切庸人自扰的酸秀才们时常思索的问题0
其实世间并无恒久一辈子的事情,爱和恨都不会持续一辈子,荣华和潦倒也不会一成不变。
只有动荡和变数,是一辈子。剔除悲情和渊薮,动荡也可以是幸福之源,因为还可以想入非非,还可以做黄粱梦。我的绝大多数大学同学都比我安稳,他们当着公务员,安逸得枯燥,惟一的生活波澜也许就是整整婚外恋,搞搞宫外孕。而我从来只是过客,不是归人,逃窜大江南北,阅尽人间春色。所以,即将流离的我,把此生的一切流离,都视为生活的赐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