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在这样的暮秋里丧心病狂地怀念起江南。思忖着西湖边的夜色凉了,紫金山上的枫叶红了,阳澄湖里的母蟹卵巢也发育成熟了,我于是扶老携幼,穿越半个中国去爱抚江南之秋。
杭州遂扑面而来。我们经过灵隐,经过虎跑,到处去看坟墓。武松与苏小小的墓庐毗邻,若是三更时分,打虎义士怀揣碎银轻叩媚娘墓碑,两人于月圆之夜盈盈一望,十指紧扣,完成一桩皮肉生意,亦不是没有可能。而清癯的李叔同,独孤的林和靖,竟不约而同与西湖同眠,只是民国的李叔同尚且孟浪过,那宋朝的林和靖却不娶不仕,梅妻鹤子,一辈子前列腺都没痉挛过一次,所以墓碑上赫然刻着“林和靖处士”。我在他坟前恭敬鞠躬,完成了下野的前处级干部对千古处男的一次致敬。
入夜,我做了一盘大闸蟹,与吴山驿国际青年旅馆的宋总用月光下酒,两年前,我离别京城前曾在他的驿站盘桓,如今我离别广西前再度与他在吴山之巅谋醉。当夜雾像苏小小一般袅娜而起,身畔的许多鬼佬虫唧着关于这片神奇土地的赞叹,我和宋哥微笑地聊着,身为吾国子民的忧伤。
一路逶迤而去,深秋的江南到处飘扬着荷尔蒙。在人潮汹涌的上海城隍庙,一丑陋女子忽然追打一名矮小猥琐的男子,我初以为她遇了贼,她跳脚用上海话跟两个女售货员倾诉,说那猥琐男以胯间凶器贴在她身后玩燧人氏钻木取火的游戏。丑女生怕无人知她受非礼,边大声控诉边用手势辅助说明,我虽已中年,仍羞得捂住双眼,耳中却传来大妈级售货员的专业点评:侬莫怒,谁叫侬屁股长得好,长得翘。
杭州四处都是招扬着南宋旗幡的商铺,苏州则到处是东吴符号,但我最爱的依然是金陵。我的江南行里,留给南京的时间是最多的,每天夜里,我都在忙着掰母蟹的大腿,抠母蟹的卵巢,吃得满眼迷茫,好不醉生梦死。朋友们都说我是母蟹杀手,下回我再来江南,只怕阳澄湖、固城湖和高邮湖的螃蟹们都要戴上贞操锁,爪掩下体仓皇逃亡。
吾友都市放牛说要请我喝慰安酒,拉我去他开的“传奇1912”酒吧。我喝到酣处,听到酒吧的DJ和歌手忽然介绍我的到来,介绍我的下野历程,向我致敬,我端着酒上台与他们一一拥抱,那一霎我想起了新闻行当里被罢黜的许多前辈和兄长,对我们这群人而言,来自民间的掌声胜于一切富贵、一切牌坊。我许多年没醉了,但这夜,我醉倒在了南京的月光下。
翌夜我带家人坐画舫游秦淮,乌衣巷和白鹭洲在桨声灯影里滑过,我们全家人都昏睡了过去0我想起程益中那句话:南京是所有书生的梦中情人。其实,南京也是所有书生的抱枕,我们在千秋大梦里,口水为它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