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作家以后,常被问到一个问题:“你是怎样成为一名作家的?”
是啊,一个人从事某种职业绝不是偶然的,除了他的天赋,一定是和他的成长环境分不开的。
客观地说,我的家庭并没有给我提供成为作家的环境。我的父亲是知识分子,他的同辈亲戚中虽然大多也是知识分子,但他们从事的几乎都是技术性工作,比如高级工程师一类。父亲受过高等教育,至今还能讲一口标准的英文,新中国成立后曾参与过国家对工程概预算的制定。当年他到下面检查工作,站在一栋楼前,可以一目了然地说出这个楼的造价,有时详细到一颗螺丝钉是多少钱都一清二楚。但父亲的精明仅限于他的专业领域,在社会学方面,我经常开他的玩笑,认为他“很天真”。我的母亲生长在农村,后来能读书看报全赖于解放后的成人扫盲班。
这样的家庭背景似乎和我爱好文学并成为作家毫不沾边。我也真的成为整个家族的另类。到现在为止,我是家族中唯一以写作为生的人。
我是五岁开始上学的。那时父亲在南京工作,为了不让我在家中淘气,提前把我送进了学校。在南京上了半年多小学,父亲又调回上海,但上海那时开始执行新的政策,孩子必须年满七岁才能入学。我的小学“生涯”也自然被迫中断。再上学的时候已满七岁,而且还得从一年级上起。上完一年级,父亲又调到北京。我自然跟到北京上学。在北京因搬家又转了两次学。三年级一开学,我转入百万庄的建工部子弟小学,直到毕业。对小学生活的记忆几乎都在这个学校,我也一直把它当成我的母校。
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位可以称得上“启蒙”的小学老师。
到了新的学校后才知道,同年级的同学们已经上了半年作文课,而我,还不知道作文是怎么一回事。一天课后,老师把我单独留下来。老师先问:“你学过造句吗?”我点头:“学过。”老师说:“那现在老师要考考你,看你造句造得好不好。”我有点紧张,也有一点兴奋,因为我知道自己很会“造句”。老师说:“就造‘因为……所以’吧,老师先造一句。”又说道,“因为我是人民教师,所以我有责任带好全班的孩子。”我马上说:“因为我是小学生,所以一定要好好学习。”老师很高兴,说我用词准确,反应快。接下来她又出了一道题:造句“虽然……但是”。我想了一会儿,说:“虽然我没有写过作文,但是我有信心学好这门课。”老师一下子笑了,连夸我“很聪明”,说我一定能写出好作文。接下来她领我走到校园,指着天上的云,问我想用什么样的句子形容,我看了一会儿,说云彩很白,像棉花。她说对。又问,云还像什么?我说像堆在天上的雪堆。她又指天空问蓝天像什么?我说像透明的大玻璃。
老师接着就讲到作文。老师说,造句是将一个或两个词用在一句话中,用这句话说明一个意思。而作文呢,也并不难,就是将很多有意思的句子组合在一起,来说明一个有中心意思的故事。那天老师指着校园里的花草树木跟我说了很多话,我也大着胆子把我看到的东西一一“形容”了一番。老师高兴,我更高兴。
第二天,我上了平生的第一堂作文课,作文题是“一件好事”。
我写了发生在身边的一件事,学校组织同学们看电影,散场时一个同学捡到了一块手表,手表在那个年代是相当贵重的东西。同学先是把手表交给了老师,又由老师交给电影院的失物招领处。过了几天,手表回到了主人手里,手表的主人还专门给学校写了感谢信。我就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写了出来。
又一周的作文课上,老师点到了我的名字,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自己的作文。这是我的第一篇作文。它不仅得到了老师的夸奖,而且作为范文张挂在学校的走廊里,整整挂了一个学期。
老师的鼓励培养了我对写作的兴趣,也培养了我对写作的自信。自此我喜欢上了作文。而我的作文不仅在小学,后来到中学,也经常成为学校里的范文。
现在想来,我后来能成为作家,当然有多方面的原因。
但追本溯源,大概和小学的第一堂作文课有关。
多年后,我在长篇小说《蒙昧》中写了一个女教师的故事,其中一些地方多少融会了我对这位小学老师的感念。
“那天,阳光带着闷热的湿气照进小学二年级的教室,还算明亮的讲台上又出现了白兰老师,她穿着白衬衫蓝裤子,干净明亮地站在黑板前。那个时代那个年龄的男孩远不懂得如何评价女性的相貌,他只知道这个二十来岁的女老师很漂亮,她的脸十分白净,大眼睛十分明亮,当她站在讲台后面讲语文算术时,声音也十分清爽。刚刚迈进学校的小男孩小女孩都仰着小脸用近乎崇敬的目光看着干净明亮的女老师在高高的讲台上发布声音……”
我后来才知道,这位老师曾经是一名部队文工团员,转业后当了小学老师。老师姓王,短发,很精神。而她的丈夫,据说是当时很有名气的一位作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