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我在一本畅销杂志工作。
编辑部有两部电话,都公布在杂志上,每天从早到晚,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有人问怎样才能找到梦中情人。
有人问怎样才能找到婚外恋人。
有人问投稿秘诀。
有人问致富绝招。
有人问在哪里可以做变性手术0
有人问幸福的桃花园在什么地方。
有人问来编辑部怎么走。
有人问去外星怎么走……
这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那是一个很奇怪的电话。
当时是中午,大家都不在,我拿起电话,说:“喂?”
里面没有声音。
“喂?”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喂喂!”对方再不出声,我就要挂了。
电话里的人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说话了,那是一个有点苍老的声音:“……您是周主编?”
“你是哪一位?”
“我想……投篇稿。”
“你寄过来就可以了。”
“我想亲自送到您手上。”
“……那也可以。”
“好,谢谢您,谢谢,谢谢……”
说到这里,他就把电话挂了,没有报姓名,没有约时间,只是说了无数个“谢谢”。
我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一天晚上,大家都走了,我在单位看稿子。
一至五层都属于团省委,都下班了。编辑部在六楼,是个大厅,很开阔。编辑部、广告部、发行部、行政人员都在一起办公。人一走光,显得很空旷。
我看着看着,有点倦意,就在沙发上躺下来……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醒了。我不是自然醒来,也不是被什么惊醒的。当时天已经擦黑了,编辑部的大厅暗暗的,一个人站在我的头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个子很高,脸上的胡子乱七八糟的。
我一下就坐起来。
“你找谁!”
他就像一下被人解除了定身法似的,麻木的脸一下有了表情,很卑歉地说:“我找您。我给您打过电话的。”
他的声音有些苍老,我一下就想起来。
“噢,你带稿子了吧?”
“带了带了。”
他从挎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手写稿,神秘地说:“我告诉你,我见过七次飞碟,其中有一次我还见到了——外星人!”
大厅里太暗了。
他离我太近了。
我忽然感到他有点危险,就站起来,打开了灯。
“是科幻小说吗?”我问。
“不,这是一部长篇报道。”他拍拍手上的稿子,又说:“我是全球惟一见过七次飞碟的人,也是惟一见过外星人的人——这就是这本书的价值!”
“我们是杂志,发不了这么多字的稿子,你去出版社吧。”
他急切地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想连载。我要让地球人都知道——神秘外星人已经来到了我们地球!”
“对不起,你的说法缺乏证据,我们不能发。”
我觉得,这个人可能是精神病。如果我刊发他的言论,那我也成了精神病。
这个看起来很忠厚的人,又一次卑谦地笑了笑,突然说:“你能证实我。”
这时候我已经确定他是个精神病。
我不敢得罪他,我担心他突然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他那么高,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我后悔大家下班之后我没有把大厅的门锁上。
我挤出了一丝虚伪的笑,说:“我怎么能证明你呢?”
他凑近我,低低地说:“因为我见的外星人就是你……”
我眯起眼看着他。
他还是那样卑歉,但是一点不回避我的目光。
半晌我才说:“你是哪里人?”
“我是沙城人,我叫于林。”停了停,他又说:“你可能认为我是个精神病,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还记得上周三的晚上……”
他的话让我抖了一下。
我马上断定:他不是精神病,绝对不是!
上周三,我在沙城采访,住在艺术馆。
沙城被称为“驼城”,四周是毛乌素沙漠,很偏僻,很遥远,水好,姑娘的脸蛋好。
那一天我当然不会忘,永远不会忘。
我刚刚学开车,瘾特别大,晚上,我借了一部吉普车,偷偷到沙漠上去过瘾。那辆吉普车很旧了,远光灯坏了,只剩下近光灯,像手电筒一样照着前面一小块地方。
无边无际的沙子,偶尔一两棵坚硬的骆驼刺……
车不知道哪里漏油,一股强烈的汽油味熏得我头疼。终于,我熄了火,下车透气。
天很黑,像扣了一口巨大的锅,我只能从迎面吹来的大风中感觉这片沙漠的辽阔。
辽阔的沙漠渐渐显出了它的轮廓,它变成了墨绿色。
我陡然恐惧起来——是一种奇怪的天光铺满了沙漠!
我抬头看去,深不可测的夜空上,有一个墨绿色的圆东西,它十分巨大,占据了半个天空,低低地悬在沙漠上空,好像注视着什么。
我爬起来,想跳上吉普车,朝城里逃命。可是,我刚站起来,就感到头重脚轻,一下就昏厥了。
不知道多久,我醒过来。
我不是自然醒来,也不是被什么惊醒的。睁开沉重的眼皮,我看见一个黑糊糊的人站在我头上,定定地望着我。他发现我醒来了,一步步朝后退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沙漠中。
我好像受到了什么篡改,意识变得乱七八糟。
我恍恍惚惚地站起来,开车返回。我竟然忘记了怎样开车,曲里拐弯,不停地画S线……
那神秘的飞行物出现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多钟,而我离城里大约五六里路,除了我,应该还有人看到。可是,第二天没有一个人说起这件事!
我也没有对任何人说。
有太多的人声称见过飞碟,真真假假,无法辨别。
一组调查显示,95%的所谓幽浮,所谓UFO,都是可解释的,或者是大气光学现象,或者是一群发光的虫子,或者是某种云影,或者是人工放飞的东西……
只有5%不可解释,但是那也不能断定是外星人的飞行器,只能说是“不明飞行物”。
我实在不想凑那个热闹。
另外,不管你看得多真切,不管你当时多激动或者多恐惧,你的说法都是一种“民间说法”,主流科学界不会承认你,不会理睬你。
换一句话说,不管真假,你都是在撒谎。
但是,假如你发现的不是天上、天外的东西,而是地下的东西,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哪怕是个破瓦罐。
难道这个于林就是那个出现在沙漠里又消失在沙漠里的人?
应该是。
尽管当时很黑,我没看清那个人,但是,现在我把这个于林和记忆中的那个影像对照,越想越像!
他是不是也见到了天上那个东西,因此才误以为我是外星人?
“你误会了,我只是一个目击者。”我说。
“不,我亲眼看见,你从那个墨绿色的载体上飘下来,降落在沙漠上,然后,那个巨大的载体就孤独地飞走了,飞向了黑暗的宇宙深处。当时,沙漠上有个人在练车,他好像受到了什么神秘射线的照射,昏迷过去。你麻利地摘除了他的内脏,然后钻进他的躯壳,替换了他。接着你很不熟练地驾驶他的吉普车驶向了沙城。那个人的内脏还在沙漠里。当晚起了风沙,把它埋了,不然,早叫秃鹫或者刺猬吃掉了。”
这时候,我忽然又觉得他是在胡说了。
我说:“于林,你错了,我还是我。去沙漠之前是我,从沙漠回来之后也是我。我心里最清楚。”
他又卑歉地笑了笑:“你不清楚。我建议,你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说:“我经常检查。”
他突然问:“你做过×光透视吗?”
我想了想说:“没有。”
“你去用×光照一照吧,看看你内里长得什么样子。”
听了这话,不知为什么,我内心一怵。
次日,本来要开下个月的选题会,我推迟了时间。
刚刚走进医院的大门,我就看见有两个院工推着一个人,朝太平间走去。两旁的家属哭天喊地。
我没心思看这些,直接走进门诊楼,以检查肺的名义挂了号。
填写病历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写真实的姓名。我写的单位是:沙城市艺术馆。
管透视的是一个年龄很小的医生,他的脸上挂着傲慢和偏见。在他的指令下,我走进检查室,站在凉凉的机器中。
我忽然很紧张,忽然很担心被人发现什么重大的秘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过了好半天,透视仍然没有结束。我感觉好像全人类都在观察我的内脏。
×光照射受到的剂量是很大的,我有点急躁了。
终于,那个医生把我叫出去了。
他把我叫到观察室,惊异地盯着我,严厉地问:“你的身体里是不是安装过什么特殊的金属物?”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惊慌地说:“是是是你们的机器出了问题!”
然后,我掉头就走,疾步冲出门诊楼……
街上人来人往。
我面如死灰。
是的,我来自宇宙的深处,也许是宇宙的边际,你们人类永远不可能达到的地方。
我不是我。
我替换了那个开车人……
不,是外星人替换了我,我原本是那个开车人!
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悲凉。
选题会结束之后,编辑们就回家了。
一个叫来司的编辑悄悄地对我说:“有个姓于的作者找你。”
“他在哪儿?”
“在门口。”
我忽然对这个叫于林的人充满了仇恨。这个来历不明的人,这个卑谦的人,他似乎一直在控制我。
我越想越糊涂——我的意识一如从前,记忆一如从前,难道大脑还是我原来的?
那我现在算什么东西?
来司观察着我的脸,低低地说:“周主编,你好像……遇到了什么事?”
“我没事,我很好。你回去吧,顺便把他叫进来。”
来司很不放心地走出去了。
我站在整容镜前,看了看自己。我还和过去一样,衣冠楚楚,仪表堂堂,任何人的肉眼都看不到我的内脏。
我转身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等于林进来。
他很快就进来了,脸上仍然挂着卑谦的笑。他在我对面坐下,又拿出了那一叠厚厚的手写稿。
“你去医院了?”
我盯着他说:“假如我是外星人,你不怕吗?”
“我见过七次飞碟,它们都没有伤害我。”
“可是,它们伤害了我。”
“你是说,它们拆除了你原来的内脏?”
“是呵。”
“可是,你还活着。它们仅仅是替换了你原来的一些部件而已。”
“我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说出我的事。”
“我不会说。”
“你敢发誓吗?”
“我敢。”
满脸胡子的于林没有食言。
他在他的书中写到了我,但是没有提我的真实姓名。
在书中,他细致地讲述了他多次目击飞碟的过程。读完了他的书,我相信他不是在哗众取宠。
我决定在连载这本书之前,再去一趟沙城。我要去那片沙漠,寻找我的内脏。
临行前的夜里,太太枕着我的胳膊,脑袋偎在我的怀里,突然说:“你不会变心吧?”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有心吗?
“你说呀?”
“我怎么会变心呢?”
“最近我总感觉你心事重重的。”
“是工作上的事。”
太太就不再说话了,静静听我的心跳。
“我特别喜欢你的心跳,很有力量。”
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心果然动力十足地跳动着。
这是什么东西在跳?
我到达驼城的时候,天黑了。
我心神不宁地睡了一夜,天一亮,我出去吃了点早餐,习惯性地买了张当地的日报,就朝沙漠进发了。
我又一次来到了当时我练车的地方。
沙漠上没有任何标志,找一堆埋在沙子下的东西,就像大海捞针。但是,我必须找,那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
我茫然地四处奔走,突然想哭。
我在沙子中折腾了一上午,一无所获。我摸了摸跳动的心,又开始怀疑那个于林是精神病了。
可是,医院的×光不可能撒谎呵!
太阳酷热。我实在顶不住了,坐下来歇息。
随手拿起那张日报翻了翻,一则新闻吸引了我的目光:
昨天,有人在沙漠中无意发现了一堆人体内脏!
警方立即赶到现场,把那堆内脏带回了公安局。
经调查,上周三沙城有一人失踪,他叫于林,是化工厂的一个普通工人,平时爱好写作……
警方通知了于林的家属,并在医院查到了有关于林的体检记录,通过DNA技术,确定这些内脏正是于林的。
警方动员市民:发现于林的尸身立即向公安局报告……
上当了!
我连夜乘火车返回,到达我居住的城市,正好是清晨。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坐出租车去了医院。我顺利地找到了那个给我做×光透视的医生。
他的脸上依然挂着偏见与傲慢。
他似乎不认识我了。
我提醒了他半天,他终于想起了我是谁。
他心不在焉地说:“上次确实是我们的机器出故障了。你走了后,机器都恢复了正常。你的肺没有任何问题,把片子拿走吧。”
我又去了编辑部。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是向警察报案,二是写文章披露这个惊天动地的新闻。
可是,我又犹豫了:会有人相信我吗?
当然不会,所有人都会认为我是精神病。
我刚刚走进编辑部的门,来司就走过来对我说:“昨天那个姓于的又来找你了……”
“他人呢?”
“走了。他说他回去了,再也不来了。”
他“回去了”,一定不是回沙城,而是回到了茫茫宇宙中哪一颗恒星附近的行星上……
“他给你留了一个东西。”
来司一边说一边把一个蛇皮袋子递给我。
我又感到了恐惧。
我拿着这个沉甸甸的袋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趁人不注意,偷偷打开。
里面是一个奇怪的镀金铝质牌。
经证实,它竟然是1972年美国宇航局发射的“先驱者11号”探测器上的那封“信”,它飞出太阳系,飞向茫茫宇宙深处,试图和外星人联络。上面画着男人和女人,告诉对方地球人的样子。画着太阳和九颗行星,告诉我们所在的位置。它要飞行几万甚至几百万光年……
“于林”怎么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