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德牵着自家的那头老草驴走出赵家台子时,天还没亮。今天是马桥大集,他这是去集市上卖驴。马桥地处华北平原的京沪要道,交通发达,每逢集日,四方云集,万人攒动。赵家台子离马桥20里,那里红火的牲口市场总是吸引着这里人们的眼球,大凡买卖牲口的都跟马桥集市有不可分割的关系。秋忙已过,善于精打细算的赵孟德打算卖了驴等明年开春再买一头牛,这样以来,可以省下一冬的草料,他也落得一冬的消闲。
刚一路上,这头往日十分温顺的老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总是跟他较劲,害得他出了一身又一身的糟汗。他紧紧抓住缰绳,唯恐驴挣脱了跑回家去。这是一头恋家的牲畜,赵孟德实在是不想卖掉它,它已经跟了他将近10年了,出门拉车灵便得就像他的一条腿一样。可是它已经太老了,干不多少活就累得不吃草料。再说儿子外出打工,儿子家的10多亩地又都归他来种,仅凭这头老驴根本难以应付。在这之前,同族的赵牙行听到赵孟德卖驴,曾经多次找上门来,要买他的这头老驴。这赵牙行可是吃庄嚼户的主儿,这些年倒腾牲口赚了大钱,一连气盖了8间大瓦房。赵孟德对赵牙行给的价码本来就有怀疑,赵孟德是村里有名的铁算盘,谁想打他的主意还得要学上几年。
一路上寒霜如雪,他和驴的身上也披了茸茸的一层白絮。来到了马桥集市,已经是日上三竿,人和驴都累得气喘吁吁。他知道这驴有了灵性,往日可不是这个样子。他活到今天50多岁,对马桥集市始终有一种怕感,算上这回他只赶了3次马桥集。第一次赶集,他才8岁,跟在爹的身后。一进集市,他就跟着一个卖糖葫芦的走了下去,望着草把子上一串串的糖葫芦直流口水,转眼就跟爹失散了。爹是在南去的人流里找到他的,那时他已经离开马桥10几里了。第二次赶马桥集,是在3年前,他婶子非要坐他的驴车一同来。他婶子有间歇性精神病,结果来到这里发作了,给跑丢了,至今不知道她的下落。今天,他要不是跟赵牙行赌气,想把驴卖个好价给他看看,他是不想来的。
他把驴拴在树上,在外摊儿吃了几个烧饼,喝了一碗豆腐脑儿,牵驴来到牲口市。刚一进市,他就被一个汉子盯上了。经常来这里卖牲口的,一般都懂得门道,那就是先不急于出手,等晃好了价,心里有了准稿子才卖出去。来之前,他已经让村里的赵牙行看过,对自家的驴心里有了底。
这个50多岁的汉子跟他走到一个地方,上前掰开驴嘴看了看牙口,开始和他搭讪。他说自己是草甸子的,叫李有才,家里有个疯老娘,每天总是闹着要骑驴,他家养着的是头骡子,性子暴烈,他又不好意思总借人家的驴来让她骑,再说万一出了闪失人家也有不是,于是他就想到集市上买头老实的老驴让她骑。赵老汉一听,这可是一件稀奇事,看来这个人还是一个大孝子,今天碰到茬上了,一准会卖个好价钱。
草甸子离赵家台子有30多里路,却不在一个县。看在李有才忠厚样子和一片孝心,他二话没说,就伸手跟他在袄袖里捏起了手指头,经过一阵讨价还价,他的脸上马上就露出了笑容,点头同意了。他算计出,李有才给的这个价比赵牙行给的要多出500元。为了逃税,他跟那个李有才约定出了集市再交易。
离开集市,他接过李有才的2000元钱,赶紧把驴缰绳摘了下来0卖牲口有个说项,缰绳必须归回原主,他可不想丢这个漏。在解缰绳的无意间,他脸色陡变,他发现由于一路的挣扎,驴的耳朵后面被缰绳勒出了一道深沟,直达肉里。牲口就怕这里被弄破,如果弄破十有八九会起耳溜风,得了耳溜风的牲口身体僵硬,必死无疑。他的心马上凉了半截,万一让李有才发现,肯定不会买了。他掩饰着恐慌,故意和李有才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那个李有才买驴心切,对他的变化根本没觉察出来,只见他解下自己的腰带拴在了驴脖子上,牵着就走了。他的心总算踏实了,赶紧往回赶,还故意绕了一个弯子。这个粗心的李有才始终没问他的村子,即便出了问题,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了。
他回到家来,以为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先是高兴地跟老婆夸口,并且还摆了一桌,让老婆把赵牙行请来喝酒,因为他卖的价儿比赵牙行说的要高出来许多。得意过后,他突然间不再笑了,因为他夜里做梦总会听到有人哭,那个人就是李有才。这个哭声折磨得他寝食难安,马上就要倒下去了。老婆闹不清他到底怎么了,问他也不开口,他好像是丢了魂、中了邪,有时看到他半夜里起来抽烟,无精打采,唉声连天。
几天过后,赵孟德悄悄搭车来到了草甸子村。一进村他就开始打听李有才的住处。当他摸到了一个准确的位置时,正碰上了两个妇女。只听到一个说:“死了?”
“死了!作孽哟,可把李有才害苦啦!”
赵孟德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难道那驴真的死了?
他问其中的一个妇女:“大嫂,李有才他……他家出了啥事呀?”
那个妇女说:“他拣的那个疯老娘终于死了!这个李有才,拣个啥不好,偏偏拣回来一个疯娘,就是拣个病牲口也可以换俩钱花。再说,这老年人一得病就连牲口都不如,不知道谁家把个疯老婆子一脚踢出门外,3年了始终没人来找。这不,李有才整整服侍了3年,照顾得比亲娘都好,要天上的星星都给摘呀,总算打发的入土为安了。”
他想起李有才买驴时说的话,心里说:李有才真是个傻瓜蛋。出于好奇,他还想看看李有才拣回的老娘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转过一条街道,迎面正是一个布搭的灵棚,他撩开一角,朝里面望了一眼,正好望见死者的遗像。一见遗像,他就不顾一切一头冲了进去,嚎啕大哭起来。陪灵的孝子也跟着大哭不止。他被人拉起来,得到了一个大孝帽戴到了头上。然后,他悄悄来到了院子里,有意朝牲口棚里望了一眼,见两头牲口正在吃草,那头草驴见到他,咴咴地叫了起来。他放心地退了出去。
来到帐房,他从衣兜里掏出2000元钱,让帐房先生给写上。老先生吃惊地问:“这位客人我咋没见过呀?”
赵孟德说:“您就给写上个赵病驴吧!”
写了礼帐,他又来到灵棚里哭了一场,然后离开了。
走出了村子,一阵风吹来,他一下子清醒了,对自己刚才的举动开始后悔起来。他3年前失踪的婶子,无儿无女,本该由他来赡养,可她疯起来就叫他和老婆不待见,尤其是老婆把婶子当成了累赘,就连吃饭也不让上桌子,像打发狗猫一样把饭碗端到一边。婶子失踪后,他连着找了几天,见杳无音信,就再也没找过,这样也好,他和老婆就像卸下了一个包袱,不再为她操心了……想不到今天看到的竟然是婶子的遗容。
这时,只见李有才穿着一身孝,骑着那头草驴从后面追了上来,见到赵孟德下了驴,说:“亲戚,你这2000元的礼钱我绝对不能收!咱们不沾亲带故,干啥要你这样破费?再说,收这么大的礼,我也害怕叫村里的人骂,往后想跟俺李有才走动,俺双手赞同。你要是想要回这头草驴可以现在把它牵走,反正我的老娘也如愿以偿了,俺使唤了这么多天,该给你退多少俺都愿意……”
赵孟德不知所措,他伸手抓住了驴缰绳。李有才又马上掏出来200元钱塞进了赵孟德的手里。临回说:“谢谢大哥成全了俺那老娘,她最后还是在驴背上走的,临走她才告诉俺这些年都是装疯卖傻……”
回到家中,赵孟德越琢磨越觉得事情蹊跷。婶子为啥要装疯卖傻,连他这个侄子也给糊弄了呢?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随后,赵孟德又几次来到草甸子村打听风声,果然不出所料,他听到婶子临终留给李有才一条金腰带!
他想起自己的叔年轻时候曾经去东北淘过金,说是一无所获地回来,只带回来一身的风湿病。那时,他还年轻,记得叔躺在炕上起不来,就怕有人摸他的腰。不久,叔一命归西,用一领破草席葬了。临死他向婶子交代了些啥,谁也不知道。
临近年节,赵孟德备了丰厚的礼品,又一次来到李有才家,李有才热情地款待了他。酒过三巡,提起刚刚过世的老人,赵孟德泪如雨下,说:“实不相瞒,她就是俺丢失的亲婶子,在马桥集走失的,俺一直找了她3年呀……那天俺有心相认,可又怕死人口里无招对,还怕让你们笑话……这些年,多亏了你们照顾俺婶子,还替俺打发她入土为安,在这里俺给你们跪下了……”赵孟德“扑通”跪下,给李有才磕起了头。
李有才拉起赵孟德说:“兄弟,我早就在那天看出来了,你不必这样,你想把老人的尸骨移走,我绝对不挡着!”
赵孟德擦了一把眼泪说:“我还有一事相求,就是想要回那条金腰带,那可是俺叔留下来的遗产呀……”
李有才顿时目瞪口呆,他说:“老人临终除了告诉俺她一直装疯外,是留下了一些财产,可那完全是归我李有才所有,任何人都休想拿去!”
赵孟德一下子翻了脸,说:“你要是这样的话,咱法庭上见!”他丢下这句话,扭头回了赵家台子。
不几天,李有才就接到了传票,要他去赵孟德所在的县城法庭。
在法庭上,李有才果然拿出了一条光灿灿的金腰带,在场的人们发出一阵唏嘘,赵孟德的眼睛都直了。那条金腰带原本是姓赵的,现在却落到了他李有才的手里,他就连做梦都不服。
在当场辩论时,赵孟德花钱雇的律师滔滔不绝地替赵孟德说话,可李有才只有他自己,一人难辩众口,眼看金腰带就要归到赵孟德的手里。因为按照继承法,赵孟德才是金腰带唯一合法继承人。他李有才虽然赡养了老人,并且给老人送了终,但他跟老人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
这时,李有才突然拿出了一块揉皱的什锦白布来,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金腰带给李有才。李有才说:“这是老人死后,穿装老衣时,在她身上发现的。这是老人咬破手指用血写的字据,这金腰带也是在老人死后才发现的。老人装疯卖傻好些年,就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好的赡养人,包括她故意失踪,就是受不了有人对她的虐待……我什么都不想说了,这是老人留下的唯一证据,让那些禽兽不如的人看看,这上面是我老娘流的血和眼泪……”
在场的赵孟德两口子都惭愧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