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边缘,挣扎着长出他们的土屋。那么瘦,那么小,歪歪斜斜着,迎着烈日黄沙,更像一棵长在那里的骆驼刺。事实上他们真的栽了一棵骆驼刺。男人从大漠深处挖回来,栽进一只废旧的大缸。他对女人说骆驼刺好栽,一两个月浇一次水就行。到初夏,就会开出鹅黄色小花。那时,咱们的屋子,也被染成暖暖的鹅黄色了。
大漠里风大,一年两次,一次半年。经常,早晨起来,门就推不开了。男人从窗口跳出去,拿着铁锹,清理试图掩埋他们的黄沙。那时女人倚在窗口,看近处汗流浃背的男人,看远处稀稀落落的胡杨树和沙拐枣,看窗前那棵骆驼刺。她说骆驼刺会开花吗?她说某一天,这沙会埋了我们的家吗?男人停下铁锹,抬起头,他说会开花,不会埋掉。男人的话总是简洁利索,纯粹且底气十足。
男人的工作,在大漠。跟随男人的,有女人,有家,有他们的爱情。虽然男人回家的时间飘忽不定,女人却总有办法在男人推开门时,恰好把热饭热菜端上桌。其实大漠边缘的土屋并不孤单,就在他们不远处,还住着男人的同事。可是女人总觉得浑浑天地间只剩下她和男人,只剩下他们相依为命的爱情。男人说,他们的爱情,就像那棵骆驼刺,耐干耐旱。不必悉心照料,甚至半年不浇水,也不会干枯,照样茁壮。
骆驼刺年年开花。那时他们的家,真的被染成温暖的鹅黄。爱情——骆驼刺,他们融合了两个毫不相干的单词。
后来他们回到了城市。他们舍弃掉大漠里的一切,只带回那棵骆驼刺。骆驼刺被男人摆在阳台,与他们宽敞明亮的房子,与他们斤斤计较的摆设,极不协调。女人说要不要丢掉它,换棵巴西木?男人说不要,留着。这棵骆驼刺,见证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以及我们相依为命的爱情。
不再有黄沙掩埋他们的房子。男人起了床,穿着睡衣,慵懒地翻看着报纸。女人倚在窗口,看熙熙攘攘的人流,看繁华湿润的街道,看淡蓝潋滟的人工湖。她知道遥远的地方有大漠,有风沙,有稀疏的沙拐枣、假木贼和胡杨树,有生长在沙丘上的骆驼刺。她注视着阳台上的骆驼刺。它正开着无精打采的淡黄色小花。这棵骆驼刺,已经彻底归属了城市。
男人越来越忙0他不再需要搬动挡住屋门的沙丘,却远比搬动沙丘忙碌百倍。后来女人也有了工作,也变得忙碌。他们的交流越来越少,有时好几天,都说不了几句话。她不再盼着男人回来,不再把两个人共同的晚餐,当成一天中的唯一。很多时,男人推开家门,女人正守着电视,看得眉开眼笑。没关系,城市中,只需一个电话,只需五分钟,便会有人送来温热可口的饭菜。城市与大漠的区别,就是把人变得慵懒,把一切变得淡漠。
尽管男人仍然深爱着女人,尽管女人仍然深爱着男人,可是他们好像真的不再需要那些缠绵的情话了。他们照料着自己的工作,照料着各种各样的人际,照料着城市里的一切,却不再照料他们的爱情。城市里有无数个她和男人,有无数个她和男人的爱情,这里不是大漠,他们,还有他们的爱情,全都微不足道。
也包括那棵骆驼刺。也包括那些无精打采的鹅黄色小花。好像,缤纷五彩的室内装潢,并不需要那些花儿的点缀。
那天女人在阳台,忽然发现骆驼刺开始干枯。它像一株即将脱水的标本,每一根变成细刺的叶子,都接近萎黄。女人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她一下子想到了他们的爱情。
女人冲向厨房。她接了满满一盆水,一滴不剩地浇给了骆驼刺。
女人给男人打电话。已是深夜,男人还在外面应酬。男人说有事吗?女人说,骆驼刺要枯了。她能感觉到男人在那边愣住了。也许男人在想,这么耐旱的骆驼刺,竟然也会干枯?难道三四个月来,他和女人,没有给那棵骆驼刺浇一点点水?男人沉默了很久,说,知道了。然后放下电话。
放下电话的男人,推开了身边的事,赶回了家。
男人坐在沙发上,低头不语。也许他感到一种恐惧,也许只是伤感。女人说我们怎么会这么忙。女人说我们怎么会连给骆驼刺浇点水的时间也没有。女人说你曾经说过,骆驼刺就像我们耐干耐旱的爱情,几个月不浇水,照样茂盛。女人说可是今天如果不是无意中发现,那棵骆驼刺,可能真的要枯死了。女人说不浇水的爱情,会不会枯萎。女人的眼角开始湿润,一滴泪终于顽强地盈出。
男人吻了她。男人说,做饭吧,我们。
几个月来,他们头一次在家里做饭。厨房里竟然积满了灰尘。仔细看,灶台上甚至盖着一层极细小的沙粒。原来,城市里,竟也有风沙的。
女人抹着灶台的灰尘。她说骆驼刺明年会开花吗?她说某一天,这些沙会埋掉我们的家吗?男人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他说会开花,不会埋掉。男人的话再一次变得简洁利索,纯粹且底气十足。
那夜女人不停地去看她的骆驼刺。仿佛那些刚刚喝足水的枝枝刺刺,已经开始泛绿。于是女人笑了。她梦见了大漠,梦见了漫天的黄沙,梦见了挣扎在大漠里歪歪斜斜的土屋。她看见风沙正在湮灭一切,可是她躺在染成鹅黄的温暖的土屋里,枕着男人的胳膊,睡得安静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