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怎么的,娘一辈子都不待见叔。娘在我们黄泥湾,是远近闻名的贤惠人,除了骂叔,从不张嘴骂别人。娘见了叔,眼里根本没叔这个人,转过脸就恶狠狠骂,这狗日的!
我一点都不理解娘。叔多好啊,叔没有儿子,叔疼爱我胜过疼爱几个堂妹。叔还经常下到我家的田间地头,几乎包办了我家的责任田呢。娘难道都没看在眼里吗?娘总是骂叔,这狗日的!
相反,娘对婶却非常热乎,似乎有点巴结她。和健壮丰满的娘相比,婶像极了一只还没完全化为人形的猴精。娘怕这个瘦猴似的婶宛如老鼠怕猫。每每叔扁了婶,婶就冲到我家门口发疯似的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娘不还击,却捧出一碗茶来,笑吟吟地说:他婶,喝碗茶消消气。伸手不打笑脸人,婶没辙了,怏怏而去。
小时候,每当婶骂上门来,我都忍不住,想跳出去跟她吵。每回都被娘不要命地拽了回来,回来以后,我都要大哭一场。难道,孤儿寡母就该这样忍气吞声受侮辱吗?由此我十分怀念爹。要是爹还在世,支撑着门户,该多好啊。
长大了,我才明白,当时纵然爹健在,也是无能为力的。我听娘说过,爹差不多是个废人,前鸡胸后罗锅,从头到脚满打满算也就四尺高吧。龙生九子,形态各异,这话一点不假。奶奶只生二子,就生出了武大郎和武松的翻版。爹一身是病,我出生不久,他就撒手人寰了。爹一生的使命,仿佛就是娶了娘生出我来。
后来,我又明白了一件事,才算弄清了困扰我许久的叔、婶和娘的恩恩怨怨。
原来,娘的娘家比我们黄泥湾还偏僻,在大别山最深最人迹罕至的地方,娘年轻时做梦都想嫁到山外0叔和师傅到山里做木活,到了那里,一住个把月。日子久了,和娘熟了,娘想和叔私奔。叔答应了。叔带着娘,一路奔向黄泥湾。路上,叔想自己还年轻,就多了个心眼,想到了无从婚配的残疾哥。叔说:我已经成家了,只是有个哥哥,多少带点残疾,你愿意跟他吗?当时,娘的心肯定凉了半截,待她被叔送进爹的卧室时,就全凉了,等她后来得知叔并未婚配,简直就整个儿置身冰窖了。那会儿,娘已成了爹的人,想覆水回收都来不及了。娘这一盆水,就这么泼在爹那方被烈日灸烤得冒出缕缕青烟的沙滩上,呲的一声就融进了爹的生活。
这些事情,是叔亲口告诉我的。我在市里工作,婶死了,我回去吊孝。料理完丧事,我们叔侄俩抵足而眠,叔把该讲不该讲的话都对我讲了,讲了半宿。叔说:我和你娘都孤了,想往一起凑合呢。我说:可能不行吧,我娘一直恨你呢。叔就笑了。笑过了,叔就说了当年他骗娘的事情。叔说:你娘不是真恨我。
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按说,两位老人都老了,合成一家,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况且,叔嫂熟亲,在我们豫南是有悠久历史的,乡里乡亲都能接受。再说,娘也60岁往上数的人了,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没有身为市长千金的媳妇(惭愧,我是一个俗人,免不了错攀高枝)批准,纵然借给我一千个胆,我也不敢把老娘往家里接呀。真要接回去,那雌老虎还不得将我撕成碎片。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叔已酣声如雷了,我却彻夜难眠。
一大早,我从叔家出来,去找娘。娘坐在窗前梳头。我接过娘的梳子,帮娘梳。娘往昔油黑发亮、浓密如瀑的满头青丝如今犹染霜华,尚不盈握。我的眼泪出来了。
我喊了一声娘,说:叔要和你搬到一起呢。
娘一拍桌子,猛一下站起来,哼了一声,骂道:你少提那狗日的。娘分明觉得自个儿有些失态,又缓缓坐下来,低声说:娘这一辈子,就毁在这个龟孙手上。想叫我侍候他,做梦去吧。
你不也需要人照顾吗?我说。
我就是烂成骨头渣儿,也不让他看一眼。娘绝情地说。
住了几天,我得回市里上班了。我给娘留下点儿钱,依依不舍地走了。
过不多久,老家打来电话,说娘半身不遂了。我风风火火赶回家,将娘送到医院,却已然错过了治疗的时机,只能抬回家细心养护了。
叔说:你放心地去上班吧,你娘交给我了。
我摸出一沓钱,递给叔说:那就辛苦您了。
没想到,叔竟一个耳光甩过来,扇得我半边脸都麻了。要知道,从小到大,叔没舍得动我一指头。我懵了。叔还不依不饶,骂开了:你个没用的东西,连个婆娘都收拾不了,不就是市长的女儿吗,我就不信她是吃屎长大的!
我抱着头,蹲在地上,羞愧得无地自容。
良久,我听见叔低了声说:你走前,我想和你娘把事儿办了,以后倒屎接尿的,不也名正言顺了吗?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真想跪在叔面前,扑进叔的怀抱,喊叔一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