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沧州西关的马氏中医在这一带已经很有名气了。待到五世嫡传马天命接手这一祖业时,已到了民国30年。这时的马天命才20岁,因了从小习药学医,加之勤奋聪慧,又得真传,医道实在他的前辈之上。大凡艺高的人多少都有点儿怪异之处,这马天命小小年纪,架子却大得邪乎,时间一长,人们背地里都叫他“马大架子”。
沧州西去二百里有个肃宁县。一次,马大架子到这个县出诊,看完病,收完钱,吃完饭,要走。这当口,有个人满脸堆笑,凑到马大架子跟前,怯怯地求他说:“马大夫,捎带脚儿也给我老娘瞧瞧吧!”马大架子眼皮撩都没撩,回道:“瞧病也有捎带脚儿的?你以为这是搂柴禾打兔子呢?”没办法,那人只好又跑上二百里路到沧州单请了一趟。让马大架子瞧过病的人都知道他这个怪脾气:无论远近,想瞧病就得单去请。
马大架子出诊,不管是穷是富,都是车接车送,有马车不坐牛车,连牛车也没有的主儿怎么办?对不起,去借。马大架子婚后第二年,岳父得了急病,派人骑快马来接他。他说:“回去吧,用车来接。”来人回去后,话没学完,他的岳父就咽了气。马大架子与妻子说:“我哪是摆架子不去呀。听来人一说你父亲的病情及症状,我判定不是心病就是脑病,属于不治之症,我去了也回天无力,反而毁誉,不如不去的好。”妻子月竹听着,心里说恐怕不这么简单吧。她的娘家是这一带远近有名的土财主。当初她已和马天命定婚,她父亲却想把她嫁给沧州岗楼上的伪军大队长侯麻子。侯麻子算个什么东西,大麻子脸不说,岁数比她父亲还大,依仗日本鬼子当汉奸,无恶不作。多亏她以死相挟,才最终和马天命结为秦晋。她父亲是看上了侯麻子一时的权势,嫁女不成就和侯麻子拜了把子,称兄道弟,至死交往甚密。月竹就想,马天命与其说是怕损声誉,不如说是还记着父亲的仇。想到这一层,月竹也就多少原谅了马天命。但外人不知内情,只知道马天命对岳父都摆架子,何况对别人?
马天命爱摆架子,有时摆得很离谱儿,给人一种故意的感觉。这一次又去出诊,来接诊的车夫是个嘴不闲的人,一路上就说这病人的儿子如何如何不孝顺,说他老娘病到快死的份儿上了,要不是族长发了脾气,这龟儿子还不请大夫呢。马大架子听着也不说话,等到了病人家,进得屋来,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妪,三九天躺在光板炕席上,身上盖着一条破被,炕沿上墩着半碗凉水。马大架子把病人的儿子喊过来,问:“这是你娘?”那儿子答:“是。”又问:“是你亲娘?”答:“是。”再问:“你就不怕下油锅、点天灯?”那儿子脸刷就白了,腿抖抖地打着颤,“咕咚”一声跪下,哀求:“过去我是畜类是混蛋,往后我做人。求马大夫救我娘一命吧!”边说边“咕咚”、“咕咚”磕起头来。马大架子说:“算了,起来吧,拿纸来,开张药方子。”那儿子忙东翻西找,拿来几张皱巴巴的毛草纸。马大架子说:“就这擦屁股纸也能开药方儿?拿好的来。”那儿子面露难色,道:“俺家三辈儿没人识笔墨,哪有什么好纸呀!”马大架子口说罢了罢了,就踱到了屋外,瞥见院里码有几块土坯,手一指:“搬一块过来。”那儿子恭恭敬敬地把土坯搬过来,马大架子顺手捏起一截树棍儿,在土坯上龙飞凤舞地开了一服药方,说:“跟我取药去吧。”言罢,马大架子驱车而去,那儿子怀抱着二十来斤重的土坯,跟在车后,连呼咧带喘地跑了百十来里路,才把药抓回。类似不少这样的事,使马大架子的名声又大了不少。
马大架子虽说架子大,但因为医道高,总是长年累月地忙。要不是后来惹上一桩麻烦事,不知道他还要忙到哪年哪月,他的行医生涯也不会就此中断。
那一天,从沧州岗楼上来了两个伪军,说是他们侯队长病了,请马大夫去给瞧一瞧,说话间就连推带请地把马大架子架上停在门口的吉普车。上了岗楼,马大架子为侯麻子把了脉,看了舌苔,又问了病情,说:“伤寒病。三服药包好。不过,这病易反复,最后再巩固两服。”侯麻子这人疑心特重,又因为有月竹这方面的恩怨,前三服药煎好后,他都要马大架子先尝一尝,而后才服下。三服药后,同好人一样的侯麻子也就解除了戒心,第四服药没再让马大架子去尝,就直接喝下去了。问题就出在这服药上,侯麻子用了之后,七窍出血,登时就闭了眼,伪军中有人怀疑到了药,把药渣拌上猪肉喂了岗楼上的狼狗,同样,狼狗也口鼻流血蹬腿而死,显然是药中下了毒。岗楼上的伪军疯狗一样直扑马氏诊所,马大架子早已逃之夭夭。气急败坏的伪军没抓到马大架子,就把躲到亲戚家的月竹抓来,扒光衣服,绑在门前的老槐树上,乱刀挑死,那惨叫声,整个西关都听得到。
一连几年都没见马大架子的影儿,马大架子似乎就这样消失了0
转眼到了民国36年,也就是公元1947年,这一年的6月,青沧战役打响了。晋察冀野战军与国民党河北省第二、六、八保安总队展开了激战,战斗持续了四昼夜,守、攻双方都有重大伤亡。当地群众踊跃支前,为解放军抢运弹药、食品和伤员,光担架队就有三百多个。战斗结束后,沧州西关的一个担架队员说,他在火线上看到了马大架子。马大架子像个官儿,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指挥着十几个卫生员,他把马让给受伤的战士骑,还帮着抬担架,担架不够用他就背伤员,一点儿也不像有架子的样儿。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