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聚会时我就去打铁。
史料说我二十年无喜愠之色是瞎说,简直白日讲夜话,我的脸难道是铁打的?但史料说我善锻倒是不假。我喜欢打铁。
木生火,火克金。五行相生相克。再硬的东西总会有另一样东西让你变软。看着一块黑铁,在炭火中一点点变色,悄悄柔软,然后通体透明。那种纯,那种剔透,玉和玛瑙根本没法比拟。这个时候,牢骚、不平、块垒和仇恨消失了,我的内心变成了一只空空的杯子。
我不打锄镰铲耙,也不铸刀剑钩戟。我做出来的东西奇形怪状,谁都没见过,没人叫得出名字,也没人知道它的用处。一件东西,如果有名字,就有用途。有用途,就有底价。我的东西没名字,无用途,所以无价。因为无价,所以我从不出售。当然,也从没人来跟我谈过价。
我在洛阳城外搭了个破棚,支好家伙,却缺个帮手——拉风箱的。我就叫上了向秀。向秀只干了一天,就死活不肯了。因为拉风箱就看不成《庄子》。但就是那天,发生了一件事——来了一个人。
我认识那个人,他叫钟会。他爸叫钟繇,他还有个哥,叫钟毓。他爸是个不小的官,谣传字写得好。字谁不会写啊?他和他哥都“少有令誉”,“少有令誉”的原因是挺会说话。史料记载的有两次。一次是他爹带哥俩去见皇帝,当时皇帝是曹丕,都是初次见皇帝,同父同母,哥俩反应大异,一人满头大汗一人滴汗未出,曹丕觉得奇怪,就挨个问了。钟毓答:“战战惶惶,汗出如浆。”钟会答:“战战栗栗,汗不敢出。”另一次是哥俩一块偷酒喝,又搞出个不同。毓是拜而后饮,会是饮而不拜。酒藏在他爹的枕头边,装睡的钟繇就睁开眼问了。哥说:“酒以成礼,不敢不拜。”弟说:“偷本非礼,所以不拜。”这不是绕口令吗?可我们那会儿兴这个。一个人有没有才干,德行怎么样,主要就看他会不会说话。
我以为他是来买东西的0我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放在铺子里,从来就没有人理睬,这让我挺没趣。现在来了人,我是挺高兴的。如果他叫得出名字,那东西就送他,我分文不取。但他显然对我的东西不感兴趣。这让我很失望。事后才知道,他是来拜会我的。拜会就拜会。打小偷酒喝的家伙,或许能成个不错的朋友。可他带那么多人来干吗?肥衣轻裘,宾从如云,打架啊?带了也就带了,你总得说话啊,总得先打个招呼不是?可他没吭声,干站着看我打铁,连个屁都没放。又不是我来拜会你,那你爱站多久站多久吧。我就埋头打我的铁。向秀看看我看看他也只好埋头拉他的风箱。铁在火中一点点变色,终于通体透明,我把它捞起来放到铁砧上,举起了十二磅的大锤。他挺没趣,转身欲走。我也挺没劲。忍不住就奚落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他回过身答了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然后真的走了。我问得挺刁,没想到他接得更妙,简直天衣无缝。
因为这一接,我的心变软了。
我喜欢上了钟会。
但我们一直没有成为朋友。
选自《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