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子的狗肉铺开在雨城的横街上。雨城的人们特别喜欢上他的狗肉铺吃狗肉,尤其是雨城的男人们。
许多时候,七子都在磨那把牛耳尖刀。在他磨刀的过程中,又一只狗已经被吊在木桩上,目光惊恐地看着他。七子磨完了刀,眯起眼睛看看刀刃,呼呼吹几口气,那刀便发出脆脆的声响,同时,那被吊在木桩上的狗也发出几声绝望的哀叫。七子能够很熟练地从一只狗身上剥下一张狗皮来。至今,雨城还没有谁能像七子那样技艺娴熟。娴熟的技艺让人相信他甚至能从一只狗身上剥下两张狗皮来。
在他杀狗的时候,妻子芸娘环绕在他身边,替他打下手。杀狗的间歇,七子看着芸娘端给他一碗凉茶或一碗烧酒,目光轻轻柔柔地将他淹没,他就感到自己幸福无比了。
在七子的生活中,幸福的概念除了让芸娘和儿子过上好日子外,就是狗肉铺的生意能一直红红火火地做下去。
战争的炮火离雨城越来越近,市民不敢轻易上街了,市面上开始萧条起来,狗肉铺的生意变得十分冷清。七子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忧郁的水雾。
这天夜里,秋雨霏霏。一个穿着竹布衣衫帽檐遮得很低的中年男人打着一把油纸伞走进了狗肉铺。他站在白木桌边,对七子说,老板,给我切一盘狗肉,温一壶烧酒。狗肉要浇上蒜泥。七子说,好的,马上就来。来客一直低着头,像有很重的心事。直到七子将狗肉和烧酒端上了桌,他才稍稍抬了一下头。七子说,客人你慢用。七子又转身对一旁的芸娘说,芸娘你侍候好客人。然后他走出了狗肉铺,然后他骂了一声娘,他说他娘的这雨咋就下个不停呢?我得去骆记酒坊说一声,叫他们明天送几坛酒过来。芸娘说,七子你就不能明天再去吗?你不见外面正在下雨吗?七子说,兵荒马乱的做点生意不容易啊,我必须得去,我一定要去。七子说着撑起一把破油纸伞走进了烟雨中。他又骂了一声娘,他说他娘的这雨真凉啊这雨真凉啊。
翌日,雨城的大街小巷传说着这样一件事,昨天夜里,一名半月前越狱的抗日游击队领导人被日本宪兵队抓捕了,而且在当天夜里就被杀害了0那个抗日游击队领导人是被人认出后出卖的。据说告密的人领走了很大一笔赏银。
三天后又发生了这样一些事情,先是七子的狗肉铺关门歇业了。在这期间,七子的妻子芸娘大清早就出了门,回来时已是黄昏,正下着绵密的雨。后来才听说她去了郊外八丈岭的善因寺找了无尘大师,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话,回来后她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
再后来,在一天清晨,有两个人走出了狗肉铺,一个是七子的妻子芸娘,一个是他们只有三岁的儿子。母子俩走得好像很轻松,如同了结了一件窝心的事情。
再后来,雨城的人们又有了新的话题。有人在七子的狗肉铺里发现了已经死去多时的七子。他的心脏部位插着一把牛耳尖刀。许多人认出那把牛耳尖刀就是七子经常用来杀狗的那把。想想能杀狗的七子让人像狗一样被杀掉,人们不禁毛骨悚然。
芸娘和儿子从此再也没在雨城出现。
许多年后,在一个叫良恭的小镇上,生活着一对外来的母子。母亲不苟言笑,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男孩长得高高大大,他不像镇上的年轻人那样热衷于玩刀子,他什么刀子都不喜欢,倒喜欢玩笔杆子。
这一年他要写一部关于抗战的书,在查阅相关资料时,他看到了发生在雨城的那段往事。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父亲的缺席。他觉得有必要向自己的母亲搞清楚一些细节。母亲给他讲了许多雨城的往事,也讲了他父亲的一些事,还有关于他父亲的死。母亲说他的父亲叫七子,说把知道的都给他讲了,但他总觉得母亲还有许多事没有给他讲,而这些没有讲出来的恰恰是最要紧的一部分。比如说七子的那把牛耳尖刀是谁刺进七子胸膛的。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