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养猫、写猫,“古”已有之,于今犹烈。
60年代,丰子恺先生写过一篇谈猫的文字,说是养猫有一个好处,遇有客至而又一时不知道与客人说什么,便说猫。
说猫,也是投石问路,试试彼此的心扉能够敞开到什么程度。
那么,我也给读者们说说猫吧。
猫的命运与它们的主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呢?
夏衍与冰心都是以爱猫著称的。据说夏公“文革”前养过一只猫,后来夏公在“文革”中落难,被囚多年,此猫渐老,昏睡度日,乃至于奄奄一息。终于,“文革”后期,夏公恢复自由,回到家,见到了老猫。老猫仍然识主,兴奋亲热,起死回生,非猫语“喵喵”所能尽表。此后数日,老猫不饮不食,溘然归去。
或谓,猫是一直等着夏公的0只是在等到了以后,它才撒爪长逝。
闻之怆然。又生人不如猫之思。
冰心家里养着两只猫,都是白猫。一为土种,一为波斯种,长毛碧眼。按当今神州时尚,自是后者为尊为宠。偏偏冰心老人每次都要强调,她不喜欢碧眼波斯猫——像个外国人(?)似的。她强调碧眼波斯猫是她的女儿吴青的,土猫才属于她自己。她称她的褐眼土猫为“我们家的一等公民”。她把她与猫的合影送给我与妻,照片上一只大猫占了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的位置,老人叨陪末座。
刘心武也养猫,是一只硕大无朋的波斯猫,毛洗得雪白纯净,俨然贵族,望之令人惊喜,继而心旷神怡,唯该猫对待客人十分淡漠,它能引起你的兴趣,你却引不起它的兴趣,而对这样的优良品种贵族气质的大白猫,你似乎也略感失落。
刘家还另有一只土猫。刘心武曾经撰文维护万有的生存权利与猫猫生而平等的观念,说是他钟爱波斯猫而决不轻慢土猫。不薄土猫宠波斯。这种轻重亲疏的摆法,又与冰心老人不同了。
我也喜欢养猫。“文革”当中我在新疆伊犁,养了一只黑斑白狸猫,取名“花儿”,是我所在巴彦岱红旗公社二大队的看瓜老汉送给我的。这只猫十分善解人意,我们常常与它一起玩乒乓球。我和妻各在一端,猫在中间。我们把球抛给猫,猫便用爪子打给另一方,十分伶俐。花儿特别洁身自好,决不偷嘴。我们买了羊肉、鱼等它爱吃的东西,它竟能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行,远远知道我们买了东西,它避嫌,走路都绕道。这样谦谦君子式的猫我至今只遇到过这么一回。
这只猫时时跟随着我。我在农村劳动时,它跟着我下乡。遇到我去伊犁河畔的小庄子整日未归时,它就从农家的房顶一直跑到通往庄子的路口,远远地迎接我。有时我骑自行车,它远远听到了我的破旧地自行车的声响,便会跑出去相迎。遇到我回伊宁市家中,我也把它带到城市。最初,这种环境地变异使它惊恐迷惑,后来,它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习惯于双栖生活,不以为异了。
它的结局是很悲惨的。可能花儿过于“内外有别”了:它在家里的表现克己复礼,但据说常在外面偷食,毕竟是猫。花儿偷食了人家的小鸡,被人下了毒饵——真可怕,人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动物。据说是鸡的主人在一块牛肉里放了许多针,我们的亲爱的花儿在生育一个月,哺乳期刚满之后中毒计死去。它的死是多么痛苦呀!
我现在也养着猫。与夏公、冰心、心武的猫相比较、我的猫不修边幅,不仅邋遢,简直是肮脏。一些养猫的行家对我是嗤之以鼻。认为我根本不配加入宠猫者的行列。这里的关键问题是,他们这些宠猫者们养的猫都是阉割过的无“性”猫,是一些大太监二太监之流(请二位前辈及心武老弟原谅我)。对于人来说,它们是太可爱太漂亮太尊贵了,但对于它们自身来说,它们能算是得宠了吗?能算是幸运的么?以阉割作为取宠的代价,是不是失去得太多了呢?
我养的猫完全是率“性”而为。我们家有一个小院,四株树,猫爬树上房,房顶上是它的自由天地。叫春的时候,它引来一群“男友”,有大黄狼猫、黄白花猫、黑白花猫、纯白猫。在房上你唱我和,你应我答,你哭我叫,煞是热闹。人不堪其吵闹,蒙也不改其乐。人需要Love,猫没有Love行吗?蒙甚至纵容猫儿的“自由化”到这种程度:大黄狼猫竟敢大白天蹿到我们的院子,捉我们养的小白猫当众做爱。世风日下,猫心不古,呜呼哀哉。
王蒙是以猫本位的观点而不是以人本位的观点来养猫的。我养的猫又野又脏,参加选美是没有戏的。但我仍然为王蒙养的猫而庆幸。
当然,这又与计划生育的原则相违背。我的狸猫两年5窝,每次生仔3至5个,至今一批小崽推销不出去,早晚有猫满为患的那一天。这样养猫,贤明乎?大谬乎?您说呢?
选自布老虎丛书散文卷《四月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