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贯的故乡在琦玉县K市,从上野搭快车,一小时左右即可到达,与其说它是东京的卫星城市,还不如说是搭车就可以上班的郊区,并没有“故乡”这种地理上的实感。佐贯父母已不在人世,故乡只有兄嫂和市内的几家亲戚。
“地平线上的美丽城镇”—这就是佐贯对故乡的印象。
“为了要去地平线的那一方,搞得遍体鳞伤。三十年后还回到故乡来寻找葬身之地,真是绝妙的讽刺。”佐贯这样自我解嘲,来到了故乡车站。天空阴霾,好像很快就要下雪。
同学会是在市郊一家餐厅举行的。小城风光一改旧观。如果人们闷声不响地把他带到这儿,他定会认不出自己的诞生地了来了。三十几年岁月,家乡面目全非。
佐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湖月”餐厅,然而已经迟到了一会儿,他本来以为,只消有十五、六人出席,就算是盛会了,但到现场一看,把两间日本式房间打通,竟并排坐满了四十多人,使他不胜惊讶。因为刚从外面赶来,室内又挤满了人,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他甚至产生了“可能全班同学都到齐了”的感觉,干事能够打听出这么多人的消息,功劳真不小。
“哟,这不是佐贯吗?”身材魁梧仿佛是干事的人,在会场中央打招呼,他就是寄出明信片的青木一也。四旁传来阵阵亲切的感叹。
“来晚了,对不起0”佐贯拘谨地对当年的淘气鬼打着招呼。于是有人喊道:
“金毗罗。到这儿来!”金毗罗是模仿两字的读音,故意念成滑稽腔调所起的绰号。他朝喊他的绰号的方向瞥去,一张熟稔的脸透出令人怀念的微笑。“磨盘”在那儿,“缸管”也在那儿,看见“章鱼”、“老太太”也来了。不是用姓名,而是用绰号记着的一张张脸孔,仍然保存着三十多年前小学时代的样子,如今已是肚皮凸起的中年人了。
三十年的隔阂,须臾间消除了。佐贯产生恍如发现奇迹的感触。为了怀念三十多年前的过去,几乎是全班同学都汇聚在一起了。这在当前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就已经很难的世道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干事来收餐费了。邻座那位姓岛本的同班同学,好像很有气派的样子,掏出几张万元大钞,说是要捐献。干事表示“人人平等付款”,谢绝了。
开始依次做自我介绍,有官吏、医生、工匠、公司职员、商店老板、新闻记者、工程师等。小学时共席的顽童,今天已分散到社会的各个角落。
这里虽然存在着三十年时间的变迁,但是大家仍然不分彼此,尽管沉浸在欢愉、怀念和对时光流逝的感伤中。这里既没有成功者的优越,也没有失败者的自卑。
许多人是三十年来第一次见面,又重新回到孩提时代。佐贯读小学时,不仅在学校,就是放学后,伙伴也是很多的。不仅和同学,也同他们的家人相识,当时,并不像现在的小学,上下学七零八散,放学后就去补习学校。
那时节是按地区编成小组一起上学的,半路上不知不觉就和每一个同学的家庭熟悉赶来。
尤其是佐贯这班,没有改变过编组,因此,全班变成家庭般的共同体。现在,人们谈兴正浓,温馨旧情,不仅是提起对方的小插曲,也回忆起了家人和上学途中的冒险故事。
散会迫在眉睫,但几乎无人想走,另外准备了一间屋子,举行第二次聚餐。岛本兴致盎然,嚷着要请艺妓。
佐贯一边同旧友逐一交谈,一边领悟到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不外是为了回到今晚这个地方来,不禁感慨系之。
同学们并不晓得他是在临死前“中途下车”到同学会中来的。散会后,他除了死亡这个终点外,别无他处可以投奔。然而,同学们都以为他在东京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第二次聚餐也到时间了。青木干事建议三年后再举行一次同学会,然后宣布散会。与会者相约三年后再见,向四面八方散去。他们中既有住在本市的,也有回东京、横滨方面和邻县各市的。
走出“湖月”,天空飞舞起雪花,屋顶和大街尽头覆盖着薄薄一层白雪。
“看来这场雪一时停不了。”
现实的冷风似乎把因酒和感伤而灼热的身体给吹凉了。重返三十年前童心的这些“天真烂漫的大人”,眼看又回到现实而醒悟过来的那种怅惘。这是不折不扣经受了四十年风雨的中年人面孔。
那些还留恋感伤余韵的人们,又搞起第三次聚餐。任凭你走向天涯海角,最后还得回到现实中来。对此,他们当然心中有数,只不过是能拖就拖那么一会儿。
佐贯也是其中一人,但对他来说,不是拖延回到现实的时间,而是拖延走向死亡的时间。
串了几家酒吧间,每转一次,人数就随着减少几个。在走进第四家、第五家小酒吧间时,只剩下岛本一个伴儿了,几乎都由他付账,岛本几乎烂醉如泥。他打一开始就喝得很猛。佐贯从岛本的喝法中琢磨出,岛本表面上装得日子似乎混得不错,其实不然。唱法能反映出一个人的生活环境,在岛本的酒里飘浮着一种颓唐。
他们在小学时代只是泛泛之交,因此,对他的家庭茫无所知。据说,现在是一家什么公司的经理,从他的神态来看,好像混得并不美妙。佐贯对同学们的目前境况兴味索然,因此,也就没有仔细听每个人的自我介绍。
“喂,岛本,准备回家啦。”酒吧间就要下班了。
“回家?回到哪儿去?”他睁大了朦胧的醉眼。
“当然是回家罗!”
“家?我哪里有什么家!”
“喂,喂,别开玩笑。”佐贯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了。
“我是逃出来的,公司在经济上出现了漏洞,回去,还不是马上就被抓起来。”
“不许吓唬人。”
“不是吓唬人。我是抱着自杀的决心来参加同学会的。嘻,大家都是高高兴兴的,他们哪里晓得我是来找葬身之地?剩下的钱,我已经花得一干二净了。说什么三年后再见,别笑话我,我是有了今天没有明天。”岛本说着潸然泪下。
“先出去再说。”佐贯用肩膀支撑着岛本离开了酒吧间。雪越下越大。佐贯为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结局而惊慌失措。即使是在酒后,对和盘托出具体动机、哀叹要自杀的人,也是不能置之不理。
“要死可不行,得好好考虑考虑。”佐贯提出同自己决心截然相反的忠告。他用肩支着朋友那沉甸甸的身躯,走在大雪纷飞的市街上,没有目的地,只是为了走而走着。虽然是自己的故乡,却似一个陌生的城镇,显得一片寥廓。
三十年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站在此地的是人生旅途中的失败者,他们被长期的生活重担压得死去活来。
然而,佐贯渐渐放弃自杀寻死的念头。纵然活着也不会时来运转,今后的人生大概还是要继续失败下去的。
尽管如此,暂时还是以三年后的同学会为目标活下去再说吧。他支撑着三十多年来同自己走着不同道路、并在败北的汇合点邂逅的老同学的身子,漫无止境地走在雪夜的道路上。